我们孩子的游戏
2005-02-18
我们认为自己未能达致某种现代性,使得我们永远无法自信地跟我们的孩子交流。我们自身无能为他们示范一种做人的健康平实,我们对他们的启蒙就是给予他们自以为是最好的教育环境,把他们交给学校、交给部队、交给领导、交给老师、交给首长。
对经历现代转型的国家而言,历史常常成为人们的负担,但要抛开它向前看很不容易,导致这些国家的教育启蒙总处在两难困境里。
在检讨这种现代转型的“后发劣势”时,没有比教育、孩子们的成长更具代表性的了。数代中国人参与了近30年的改革开放,每一代人都望子成龙。每一代人都觉得自己可能不够成熟幸福,因为他们总觉得自己没能知晓人生的灿烂,没能领略文明的花实,没能洞见造化的秘密;每一代人都觉得自己指不上了,孩子才是希望工程,他们不肯做孩子的包袱,他们吃糠咽菜、咬紧牙关、自虐自受,来给孩子创造条件;每一代人都希望自己培养出大好青年,新的人类。在这种数代人轮回般的宿命里,我们的社会加速度地前行,以至于今天,我们又承受了无尽的人性异化。
从“我们走在大路上”到“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从生于七十年代的新人类到生于八十年代的新新人类,这些当时的社会符号在自己和孩子之间构筑了多么富有感情的联系。但时移事易,梦想早随雨打风吹去,自己成为远离社会残存于历史暗角的一堆破絮。我们由此可知,教育、现代启蒙本身不仅是我们个人的问题,更是一个相当重大的社会问题。
我们的困惑来源于我们的自负,又来自我们的无知。那就是,我们误解了启蒙的真正涵义。在历史的轮回面前,我们不能自信地解答是否需要启蒙;在历史的惯性面前,我们又狂妄地以为启蒙就是传播知识的火种、把真理传授于人。
正是这种误解使得我们代代因循。我们的现代转型160多年(以最近一次冲刺算,也近30年),我们的现代化成就却大打折扣。这就是我多次谈论的“代际循环”现象——孩子们总想超越父辈,最终却回归到一种做人的既有模子里去。甚至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中国经验看,我们的现代转型也发生过令中外史家惊奇不已的代际变异。
这种“代际循环”今天还在进行。我们认为自己未能达致某种现代性,使得我们永远无法自信地跟我们的孩子交流,我们自身无能为他们示范一种做人的健康平实,我们对他们的启蒙就是给予他们自以为是最好的教育环境,把他们交给学校、交给部队、交给领导、交给老师、交给首长。我们对孩子的教育手段,无非是说要听老师(或领导首长)的话。我们对老师的最大祈求是说,老师,我的孩子交给你了。我们对自己最愚善的说辞是,我将竭尽所能,给孩子好的成长环境。从流行音乐、时装、奥校、学习班到电脑,一切时尚的孩子教育都得给予。
我们可能是不好意思对孩子们说,你的父母活得很踏实,你也应该活出你自己;我们不敢对学校对公共政策对市场质疑,我们只是绞尽脑汁、削尖脑袋为孩子托关系、找名师名校,购置一切孩子们的娱乐用具。这一点,在当代中国人那里几乎无一例外,无论他是贫是富,是高官是百姓,是学者是医生。
但如我们上说,这个成长环境是非常可疑的。它是把价值观念解构般地灌输给了孩子。于是,孩子,每一代人,要寻找人生和社会意义,几乎是从零起步。这导致相当多的人一生都无能与坚实的生命大德相遇,或自成价值,只能沦入虚无和历史的黑暗里。
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与孩子们的关系,是一种无价值的悲喜剧。市场化和全球化的畸形发展加剧了这种人生悲剧的喜剧色彩。
一方面,孩子加速度地从我们的保护下陌生化游离出去,他们的游戏我们可能永远不懂,吃穿住行一类的生活资料,其日新月異的时尚、名牌、功效,对于我们是无知在先、享受在后,我们在购置都市生活时不得不向孩子们请教。市场的发育几乎都是先经过孩子们的挑选试用,一如传统社会政治经济的变革先从童谣开始。
另一方面,孩子要么成为我们长久的负担,要么我们成为孩子们弃之惟恐不及的包袱。我们跟孩子日益互不理解,轻视与依恋共存,敌意与幻想相处。孩子的逆反是以造反的方式从我们身边离开,他们成为我们的异类,最终他们不过是我们的另外一种时代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