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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相随

2004-12-23

读书文摘 2004年7期
关键词:梁思成林徽因

林 洙

林洙,著名建筑师梁思成的遗孀,1928年出生于福建省福州市。

1953年入清华大学梁思成主持的中国建筑史编纂小组工作,

1962年与梁思成结婚。

长期任建筑系资料室主任,1987年退休。

著有《建筑师梁思成》、《中国营造学社史略》等书。喝下这杯苦酒

北京解放不久,我收到父母辗转从香港寄来的信,得知父亲已到厦门工作。我们家也从上海迁到厦门去了。因为哥哥已在北平解放前返回上海,所以父母对我一人留在北平很不放心。这种担心自然和他们对共产党不了解有关。因此,父母觉得既然我已和程应铨有了婚约,就希望我们尽快结婚以免挂念。我也就按照父母的意思办了。

1951年我有了孩子以后,渐渐地陷在家务事中,我也感到十分矛盾。千千万万个妇女走出家庭的小圈子投入社会,而我却把自己关进了小圈子。我不愿这样生活下去,于是去重工业部基本建设局工作。不久我患了肺结核病,组织上为了照顾我的健康,把我调回清华大学工作。

1953年我调到清华工作,被分配在建筑系《中国建筑史》编纂小组绘图。建筑史编纂小组的主任是梁思成,主要成员有刘致平、莫宗江、赵正之三位古建筑专家和两个年轻教师。

我在重工业部是绘施工图,如今却要画古建筑图。对古建筑我可是一窍不通。虽然听过梁思成的建筑史课,但那也只能对中国建筑的发展有个大体印象,要画详细的构造图却谈何容易。我开始阅读梁思成写的《清式营造则例》和《营造学社汇刊》上的古建筑调查报告。当我独自艰难地啃着这些调研报告时,林徽因平时与我闲谈中有关中国建筑的各种评论又都回到我耳边来。它大大地帮助我理解了这些报告。我尽情地享用着营造学社留下来的大批资料,努力地学习古建筑。

莫宗江教授常常和我谈起他当初给梁先生画图时所受到的严格训练。梁先生有时也来看看我画的图,他总是生动地指出我的缺点。一次我在图上注字时离屋脊太近了。他看了后说:“注意要拉开一定的距离,否则看上去好像屋脊上落了一排乌鸦。”说到这儿,他淘气地对我眨了一下眼睛。没想到1955年以后我被调去担任系秘书工作,1957年以后又调去做资料工作,从此离开了我喜爱的古建筑。但是这短暂的两年绘图,对我此后的工作以及编辑《梁思成文集》都起着重大的作用。

1957年整风运动中程犯了“错误”,对他的批判帮助是在民盟小组会上进行的,领导上让我也参加。我感到这是一个极大的耻辱,每次都缩在一个角落里。我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些什么错误,同志们的批判我也听不大懂。

在给他做结论时,我才知道他最大的罪状是:批评共产党在城市规划工作上采取关门主义的态度,把一些专家排斥在这一工作之外。那时我对政治一无所知,虽然我不明白这算是什么罪行,有多严重,但那时我相信共产党是绝对正确的。

我不得不考虑这个家庭将给孩子带来的影响。孩子长大以后会不会来问我:“妈妈,你当初为什么没有和右派划清界线?”我将何言以答?

最后我决定离开他,独自喝下这杯苦酒!

笨人下的笨功夫

一天,我在资料室的书堆中发现有两个厚厚的英文活页笔记本,这是什么人在学习西洋建筑史时做的笔记,一页页整洁的打字,隔两三页就有一张插图,有平面图、立面图、透视图和剖面图。全部都是钢笔徒手画的,线条活泼又严谨。我被这些精美的作品吸引住了。一页一页地翻阅着,慢慢地看出了一点眉目。这是一个极用功的学生学西方建筑史的笔记,笔记中除记录老师讲课的内容外,还就每一座建筑查阅了大量的书籍文献并从中摘抄下重要的评论,然后又根据照片或书中插图画成了这些小钢笔画。好家伙!这是个什么人哪?西洋建筑史我学过,而且听的是梁思成的课,虽然同学们都很爱听这门课,但也没有见到有谁下这么大的功夫。我继续看下去,发现有的画上有一个“①”字,同时还有一个印章,中心写着UNIVERSITY OF PENNSYI VANIA(宾夕法尼亚大学),外圈是SCHOOL OF ARCHITECTURE(建筑学院)。我恍然大悟,对!这是梁思成当年的笔记本。想起他讲西方建筑史时谈笑风生、引人入胜,并以他渊博的学识古今论证,中西对比,这正是他几十年来严谨治学的硕果。

为了查出这本笔记的主人,我找到梁家,拿出笔记请梁先生看。他接过笔记本说:

“对!这是我的。”然后一声不响地翻阅起来。我相信,他的思绪一定随着这些画回到了费城的宾校,或者和林徽因一起回到了罗马。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意识到我还站在那里,急忙让我坐下,像哄孩子似的递给我一碟糖。我噗哧一声笑了说: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啊,什么问题?”他茫然地问。

“您是不是要收回这个笔记本?”

“啊,不!不!它早已充公了,我早已把它送给教研组了。现在既然在你那里,就由你来保管吧。”我又问他“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有的图上有印章,但大部分都没有。他告诉我说,“①”是一分,美国学校也是实行五分制,但最高分是一,最低分是五,正好和我们现在的五分制相反。有印章的是教师要求完成的作业,没有印章的是他自己画的。我说了声谢谢,不知怎么搞的又傻头傻脑地冒出一句:“您真了不起。”他笑了笑说:

“没什么,这是笨人下的笨功夫,聪明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笨人下的笨功夫。”我从梁家出来,耳边一直响着这句话。后来在工作中,每当我面对着上千张漫无头绪的图片或资料时,“笨人下的笨功夫”这句话就出现在我耳边。我也就硬着头皮一张一张地把它们弄清楚,整理出来。我的业务能力,也就在这种笨功夫中不断提高。

我把梁思成笔记中的钢笔画,挑选了一批放在镜框中,在资料室展出,这吸引了全系的师生来看。那一年建筑史课的学生成绩比往年大大提高,我很高兴,并暗暗地把这个记在自己的功劳册上。

一封求婚信

1959年竣工的北京十大建筑工程,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豪华的建筑了。作为建筑学的资料室,我认为应当拥有这些新建筑的图片资料。但当时的照相技术还没有现在这样普及,我们系没有这个力量去收集拍摄。我知道北京建筑设计院拍摄了大量新建筑的照片,但是他们不对外提供。我看着这些精美的照片垂涎三尺,但左求右求他们就是不给我,我灵机一动,去找梁先生帮忙。梁先生听我说完来意,很高兴地给北京建筑设计院沈勃院长写了封信,并说以后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尽管去找他。我高兴极了,拿了这封信。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得到了这批图片,还在系里办了个十大工程图片展览。

在我找梁思成帮我写介绍信的那天,我在他的书架上东翻翻西看看,发现有不少好资料堆在那里。有一天在路上遇到吴良镛先生,他问我能否抽出一点时间帮梁先生整理一下资料。我爽快地答应了,但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过了好几个月,一天,泗妹有事要请教梁先生,她要我陪她前往。在他们谈问题时,我又去翻看这些资料,“真是些好资料”,我想。看见好资料就想把它弄到手,这也许是图书资料工作人员的癖好。我想起吴良镛要我帮忙整理资料的事,就问梁先生是否需要我帮忙。没想到这句话受到他极大的欢迎。他说:

“唉呀!你看我简直是住在一个大字纸篓里,很多东西该扔掉,因为没有清理不敢扔。就这样像滚雪球一样,我这个字纸篓越来越大,快把我埋起来了。你能来帮我整理,那真是太好了。”

“但有一个条件,”我说,“有些资料您看过了就送给资料室。”他听了哈哈一笑说:

“可以,可以,你真是个好资料员。”

我们临走时他又叮问我一句:

“林洙,你什么时候来?”,

“星期一吧!”

于是,每隔一晚上我就去为梁思成整理一次资料。他说自己住在一个大字纸篓里,真是一点不错,那时候大挂历还很少见到,但是他那里却一卷一卷的一大堆,有的已过期两三年了。期刊也多得要命,还有各种新书,有他自己订购的,但多半是赠阅的。还有无数的信件、通知……

我意外地发现梁思成还订了不少文艺刊物,如《文艺月刊》、《收获》……就连《中国青年》这种年轻人的读物他也订,看来还挺爱读,全都整齐地排在卧室的书架上。

开始我有点后悔,因为资料并不多,大部分是些信件。有些信需要答复,由他口授,我写了简单的回信,有的信转给有关单位去处理。我感到工作很枯燥,我们交谈不多。过去在梁家是以林徽因为中心,他自然说话不多,现在他仍然说话不多,但很亲切。渐渐地我和他之间长幼辈的关系淡漠下来,朋友关系渐渐增长了。

有一天,一封求婚信彻底改变了我和梁思成的关系。

那是一封外埠的来信,一位全国人大代表的来信,说她在出席人大会时见到梁思成,十分仰慕他,并关心他的生活。她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便提出要与梁思成结为伴侣。信中还附了一张照片。这么有趣的事,对我来说还是生平头一次遇见。对我当前的枯燥的工作也是一点提味的盐。我开心得都要唱起来了,我抓过一张纸写上:

亲爱的××:

接君来信激动万分。请速于×日抵京,吾亲往北京站迎迓,请君左手握鲜花一束,右手挥动红色手帕,使吾不致认错也。

×月×日

我强忍着笑,轻轻地走过去。一本正经地递上信说:

“您看这样回行吗?您签个字吧!”

思成接过信开始有点茫然,但立刻就看出是我的恶作剧,等他看完对方的来信,我们相对大笑了起来。我笑得开心极了,又接着逗他说:“哈哈!您居然脸红了。”

他真的脸红了,微微显得有点窘,但又流露出些微得意,假装板着脸说:

“对老人开这样的玩笑,是要被打手板的。”我仍旧笑得很开心,但我发现他脸上竟有一个深长的酒窝。怎么?我从来也没看见他脸上有酒窝。我还看到了他的一双眼睛,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会说话的眼睛,我在小说中见多了,但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现在这双眼睛就像年轻人一样地看着我,他在说什么?我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视线。

他慢慢地和我谈起,自从林徽因去世后,有不少人关心他的生活,很有些人要给他找个老伴,但他就是不搭理。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清醒地知道我是个‘三要、‘三不要的人。”

“什么‘三要、‘三不要?”

“那就是:老的我不要,丑的我不要,身体不好的我不要。但是反过来年轻的、漂亮的、健康的人就不要我这个‘老、弱、病、残了。”他又说,“林某我们年轻时就认识,她很会煮咖啡,有时也邀我去她家喝咖啡。有人想给我们撮合撮合,可我就是不抻头!”

“为什么?”

“我怕老姑娘。”他哈哈地笑了,接着又说,“有时我也很矛盾,去年老太太大病一场,把我搞得好狼狈,六十岁的女婿照顾八十岁的岳母。”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又说:

“我爱吃清淡的饭菜,但是老太太爱吃鱼肉,真没办法。记得你做的豆豉炒辣椒吗?真好吃。”

我想起那是林徽因在世时,我常常在梁家吃饭。她总抱怨刘妈不会做菜。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做了一个豆豉炒辣椒带去。没想到这个菜大受梁思成和金岳霖的赞扬。

知音

从那天以后我们就常常聊天,开始从书架上的《文艺月刊》、《收获》等刊物中的短文谈起,我们越谈越投机。过去我和林徽因交谈都是她说我听,现在却相反,往往是我说梁先生听,他很少打断我的谈话,总是专心地、静静地听。不知怎么搞的我原来是不大能说话的人,也很少敢于对什么事物妄加评论。眼下在他这个大人物面前,我居然毫无顾忌地大谈起来。

我谈到我喜欢沈从文和曹禺的作品。巴金的《家》,经曹禺改编后,我就特别爱读。他塑造的瑞珏真是善良与美的化身。不知为什么,我们几千年的文明古国,文学作品中除了诗、词、歌、赋外,小说却少得可怜,比起欧洲和苏俄都差得太远了。他说:

“我不是研究文学的,不过我想这可能是由于中国社会几千年的封建统治造成的。几千年统治中国社会的儒家思想,极端轻视妇女。‘妇女是半边天嘛,丢掉你们这半边天还怎么可能去真实地描写社会。儒家是回避男女之间的爱情的,因而也就丢掉了欧洲社会所经常接触的‘爱情这一‘永恒的主题。封建社会的文字狱又是极残酷的,文学家更难以采取现实主义的态度来揭露社会。所以像杜甫这样的诗人写出了‘三吏、‘三别,就更显得伟大。由于这个历史原因,我们的近代文学也就不可能一下子繁荣起来。”

我又说:新中国成立后的文艺作品我读得很少,喜欢的也不多。书中的主人翁总是一个空壳,他们没有肉,没有血。要是换个名字,换身服装,就能改变身份。1949年以后出版的长篇小说,我最喜欢柳青写的《创业史》,但《创业史》中,老一辈的人物比小一辈的写得好,梁三老汉写得很成功。听说柳青写《创业史》在农村蹲了八年,真不简单。

我接着说,我很喜爱《收获》中的女主人。她的丈夫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她在生活中碰到了真正了解她并爱她的人,但是为了家庭和孩子,他们分手了。后来她还是和丈夫分居了。但在她自己的努力下,工作取得了成绩,获得了劳动者应有的荣誉,迫使她的丈夫重新认识她,从而在新的基础上又建立了家庭。我很喜欢书中引用的斯大林的一句话:

“讲荣誉的过生活,凭良心的做工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简直是滔滔不绝的,好像要把几十年闷在心中的话一下子都倒出来似的说个没完。他显得那么有兴趣地听着,偶尔也说几句话。

一天他问我和程应铨离婚除了政治原因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

“政治原因只是近因。”我说,“最主要的是我觉得他不尊重我。我觉得夫妻之间最起码的是能真诚相待,这是最根本的,只有做到真诚,互相之间才可能更深入地了解,才谈得上谅解与体贴。”

梁思成不住地点头说:“是的,是的。”

“他对我缺少最基本的‘真诚,当然我也没有去争取。”我接着说,“在生活中不和谐的事,令人伤心的事就更多了。比如前几年他有了一些稿费收入,我希望能有计划地使用这笔钱,但他就是随便花,我最反对的是去买些名贵的烟酒,而我们有了孩子以后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有时两人意见矛盾尖锐了,他就说:‘这是我劳动得来的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夫妻之间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有什么意思?”说到这里,我见他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真的吗?他会这样说?”接着问我有没有正在进行中的对象。我笑了笑说:

“有过一个,我的表哥给我介绍了一个国画家,我们约好在颐和园见面。他背着画夹来了。没走几步,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画夹子,请我欣赏他的画,我想,我是挑丈夫,又不是挑画,画得好有什么用,再说那儿也不是个看画的地方。总之我觉得挺可笑的,找个借口溜了。可是他挺来劲儿,提了两斤猪肉送到我表哥那儿,请他多多帮忙。”梁思成本来已感到很可笑,再听我说到两斤猪肉便大笑起来。

我又说:“您要是像他那样带着自己的作品去相亲,那您就得赶着马车去了。”

我忽然想起,社会上流传的关于金岳霖为了林徽因终生不娶的故事,就问梁先生,是不是真有这回事。梁思成笑了笑说:

“林徽因是个很特别的人,她的才华是多方面的。不管是文学、艺术、建筑乃至哲学她都有很深的修养。她能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和我一同到村野僻壤去调查古建筑,又能和徐志摩一起,用英语探讨英国古典文学或我国新诗创作。她具有哲学家的思维和高度概括事物的能力。”他又笑了笑诙谐地说:“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国有句俗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对我来说是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认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时很累,因为她的思想太活跃,和她在一起必须和她同样的反应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

“我们住在总布胡同时,老金就住在我们家的后院,但另有旁门出入。可能是在1932年,我从宝坻调查回来,徽因见到我时哭丧着脸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和我谈话时一点不像妻子和丈夫,却像个小妹妹在请哥哥拿主意。听到这事,我半天说不出话,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紧紧地抓住了我,我感到血液凝固了,连呼吸都困难。但是我也感谢林徽因对我的信任和坦白。她没有把我当一个傻丈夫,怎么办?我想了一夜,我问自己,林徽因到底和我生活幸福,还是和老金一起幸福?我把自己、老金、徽因三个人反复放在天平上衡量。我觉得尽管自己在文学艺术各方面都有一定的修养,但我缺少老金那哲学家的头脑,我认为自己不如老金。于是第二天我把想了一夜的结论告诉徽因,我说,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了老金,我祝愿他们永远幸福。我们都哭了。过几天徽因告诉我说:她把我的话告诉了老金。老金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当退出。从那次谈话以后,我再没有和徽因谈过这件事,因为我相信老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徽因也是个诚实的人。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们三个人始终是好朋友。我自己在工作上遇到的难题,也常常去请教老金。甚至我和徽因吵架也常要老金来‘仲裁,因为他总是那么理性,把我们因为情绪激动而搞糊涂了的问题分析得清清楚楚。”

那天晚上我耳旁老响着这两句话:

“我问自己,徽因到底和我生活幸福,还是和老金一起幸福?”

“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当退出。”

是啊!人与人之间的友谊与情操,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每个人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观察去理解社会。

我们就这样倾心地交谈着,我回家的时间也从9点推迟到9点半,到10点。可以这样推心置腹地交谈的知音,在我的一生中只遇见过这一次。我感到和他呆在一起有无限的温暖与宁静,同时觉得得到了许多的东西。得到了什么?在知识方面?在道德方面?抑或在感情方面?不,我说不清楚。

一纸申请书

一天,梁思成拿出一本他亲手抄录整理的林徽因的诗给我看。这是林徽因去世后他整理的,他调皮地眨一下眼睛说,可惜不是白绢的封面,也没有白玫瑰。一个精致的黑皮封面的厚本子,抄录了林徽因发表过的和没有发表的作品。我读着林徽因美丽的诗句,看着梁思成那一行行漂亮的字,感到这真是一件无价之宝。他特意选一首他喜爱的诗念给我听,念完最后一句“忘掉腼腆,转过脸来,把一串疯话,说在你的面前”时,抬起头来,我又看见了他那会说话的眼睛。那天晚上我很高兴,我没有想到能有这样的荣幸,和梁思成一起欣赏林徽因的诗。同时也感到还有另外一种感情在我心中升起,它迅速地膨胀着。

第二天,我刚进门,梁思成就把我叫过去,递给我一封信,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亲爱的朋友:

感谢你最近以来给我做清仓工作。除了感谢你这种无私的援助外,还感谢———不,应该说更感激你在我这孤寂的生活中,在我伏案“还债”的恬静中,给我带来了你那种一声不响的慰藉。这是你对一个“老人”的关怀,这样的关怀,为一个“老人”而牺牲了自己的休息,不仅是受到关怀的人,即使是旁观者,也会为之感动的。

你已经看到我这个“家”,特别是在深夜,是多么清静。(你的“家”是否也多少有点同感?)若干年来,我已经习惯于这种生活,并且自以为“自得其乐”。情况也确实是那样,在这种静寂中,我也从来不怎么闲着,总是“的的笃笃”地忙忙碌碌,乐在其中。但是这几个晚上,由于你在这里,尽管同样地一小时、一小时地清清静静无声过去,气氛却完全改变了。不瞒你说,多年来我心底深处是暗藏着一个“真空”地带的;这几天来,我意识到这“真空”有一点“漏气”,一缕温暖幸福的“新鲜空气”好像在丝丝漏进来。这种“真空”得到填补,一方面是极大的幸福,一方面也带来不少的烦恼。我第一次领会到在这样“万籁无声,孤灯独照”的寂寞中,得到你这样默默无声地同在一起工作的幸福感。过去,那种“真空”是在下意识中埋藏着的,假使不去动它,也许就那样永远“真空”下去。我认识到自己的年龄、健康情况,所以虽然早就意识到这“真空”,却也没有怎么理会它。尽管我年纪已经算是“一大把”,身体也不算健壮,但是我有着一颗和年龄不相称的心。我热爱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工作,热爱生活,喜欢和年轻人玩耍,喜欢放声歌唱,总记不住自己的年龄,因此也有着年轻人的感情。

对自己年龄和健康情况的“客观事实”我是意识到的,若干年来,我都让它压制着那年轻的“主观心情”,从而形成了那么一个“真空”,深深地埋藏起来。但是这“真空”今天“漏了气”了。

我认识你已经十四五年了,自从你参加到系的工作以来,你的工作做得很好。你给了我越来越好的印象。也许因为我心里有那么一个“真空”,所以也常常注意着你。(记得过去一两年间我曾不止一次地请你“有空来我家玩玩”吗?)但是也不过是一种比较客观的“关怀”而已,从来没有任何幻想。

今天竟然在你“工作”完之后,求你坐下来,说是读林徽因的诗,其实是失去了头脑的清醒,借着那首诗,已经一时“忘掉腼腆,(已经)转过脸来,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了!我非常抱歉,非常后悔,我不应该那样唐突莽撞,我真怕我已经把你吓跑了。但已“驷马难追”,怎么办呢?真是悔之无及。

亲爱的洙,必须告诉你,我非常非常珍惜在我们之间建立起来的这种友谊,我非常深切地感受到在夜深人静时,你在这里工作而“陪伴”着我的温暖。但我更明确地意识到我用玩笑的方式所说的“三大矛盾”。即使对方完全是我所说的“三不要”的反面,而且她也不因我的“老、弱、丑、怪、残疾”而介意,我还是不愿意把自己这样一个“包袱”让别人背上的。因此,即使我今晚虽然一时冲动说了“一串疯话”,我却绝不会让自己更“疯”。

但是我有责任向你发出一个“天气形势预报”。我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有时也可能说话“走火”,我深深地害怕这样“走火”把你吓跑了。但另一方面,由于我心里有“真空”,所以有时你说话可能无心,我可就听者有意。例如你今晚说,“一个人老不老不在他的实际年龄”,我这有心人就听着“有意”了;又如你说那位画家抱着作品来,并说我相亲要“用马车拉”,那是否也拉到你处呢?从这方面说,我又不是心直口快而变成“疑神见鬼”了。

我非常非常珍惜这些天你给我带来的愉快和温暖,这就不可避免地增厚加深了我对你的感情。这种感情并不是什么“一见倾心”的冲动,而是多年来积累下来的“量变”到“质变”。这样的“质变”虽然使我(单纯从我一方面想)殷切地愿望你就这样,永远永远不再离开我,但我也知道这是一种荒唐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但不应该存在任何这种幻想,而且应该完全“保密”,但我今晚一时不慎,已经“泄密”了。你可以看出,我心里是多么矛盾。我既然“泄密”了,这就可能引起你许多疑虑和顾虑,导致你害怕,永远不再来了。我所希望的是你今后经常这样来看我,帮助我做些工作,或者聊聊天,给我这样———也仅仅是这样的温暖。

亲爱的朋友,若干年来我已经这样度过了两千多个绝对绝对孤寂的黄昏和深夜,久已习以为常,且自得其乐了。想不到,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你在这时候会突然光临,打破了这多年的孤寂,给了我莫大的幸福。你可千万千万不要突然又把它“收”回去呀!假使我向你正式送上一纸“申请书”,不知你怎么“批”法?

送你走后,怎样也睡不着,想着你怎样在这苍茫月色中一人孤单地回去;辗转反侧良久,还是起来,不由自主地执笔写了这一大篇。我不知道会不会给你看。我只知道,我已经完全被你“俘虏”了!吓坏了吗?

心神不定的成

18日晨2时

我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一封信,但同时我又似乎并不十分惊讶,觉得也很自然。在我看信的时候,梁思成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我。我一看完信,他就伸手把信收了回去,并低声地说:“好了,完了,你放心,这样的信以后不会再有了。”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一种说不出的苦恼的神色直视着我。我只是迷迷糊糊的,耳边响着他的话:“好了,完了……这样的信以后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我忽然感到一阵心酸,眼泪扑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梁思成突然从我的眼泪中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希望,他狂喜地冲到我面前,“洙,洙,你说话呀!说话呀!难道你也爱我吗?”我只是哭,一下扑到他的怀中,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愿离开他了,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

这就是我们的全部恋爱过程,我们没有花前月下的漫步与徘徊,卿卿我我的海誓山盟,我们也没有海滨湖畔的浪漫嬉游。没有,我们没有这些可以永远铭记在心中的美景来回味。我们仅仅是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促膝谈心,倾诉衷肠。终于我们决定生活在一起了。

然而这一决定却给我招来了难以忍受的议论与指责,最令我难堪的莫过于来自思成弟妹与子女的不谅解。但这一切思成都勇敢地接过来,坦然处之。他用坚定平静的微笑慰藉我,他小心地保护着我。在那些可怕的日子里,我的心仿佛是一只被猛兽追逐的小鹿,惶惶不可终日。但是只要抛开这些世俗的烦恼,我们就是最幸福、最快乐的了。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每天我们都过得很开心,往往是我刚要启齿,思成就替我把话说出来了,他了解我每一时一刻的思想。

思成永远是那么乐观、诙谐、朝气蓬勃,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是多么快乐。他总有说不完的笑话和小故事。即使没有小故事,平时说话也那么诙谐有趣。一天他一本正经地问我:

“眉(我的小名),你知道你丈夫的全部官衔吗?”

“当然知道。”

“不见得吧?你知道我还是寿协和废协的副主席吗?”

这可真把我问住了,我从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协会。寿协?难道有专门研究长寿的协会?废协?是有关市政卫生方面的吗?我摇了摇头。他哈哈地笑着说:

“不知道了吧,瘦协,是瘦人协会,夏衍是会长,他只有四十四公斤,我和夏鼐是副会长,一个四十五公斤,一个四十七公斤。我们三人各提一根拐杖,见面不握手而是碰杆。废协,是废话协会。一天我和老舍、华罗庚一起闲聊,老舍抱怨说:整天坐着写稿,屁股都磨出老茧来了。我开玩笑说:‘为什么不抹点油?老舍也回答得快:‘只有二两油,不够抹的。华罗庚接上来说,‘我那份不要了,全给你。”他笑着说:“逗贫嘴谁也说不过老舍,所以他当了废协的主席,我和华罗庚是副主席。”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一天思成从城里回来,兴高采烈的样子,他拉着我一起坐在沙发上说:

今天在市里开完会,吴晗拉着我说,思成到我车上来,我就知道有话要说,到他家里后他说:“最近彭真问我说,‘你们为什么反对梁思成结婚,他的生活需要人照顾呀?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就把我们结婚的过程向吴晗谈了,把你的情况也如实地向他汇报了。我说我的弟妹和儿女,都认为林洙配不上我,和我结婚是看中了我的地位和高工资,毕竟我们的年龄与学识相差得很远。吴晗听完后点点头,送我上车时,他对我说:“彭真要我转告你,‘你告诉他我支持他的婚姻。”说完他站了起来,高兴地说,现在我们的婚姻是得到北京市委第一书记支持的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最初是怕这么个大人物的支持,反而会引起群众对我们婚姻的无休止的议论。“文革”以后,群众已经贴出大字报说,梁思成是彭真的死党,再把我们的婚姻联系进去,更是不堪设想。现在思成、吴晗、彭真都已相继去世。在电视台播放彭真追悼会的那天,我在电视机前放了一束鲜花,我说不出心中的滋味,只是想起了那句话:“告诉他,我支持他们的婚姻。” 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有一件事始终梗在我的心中,就是我们与再冰之间的不愉快,这事虽然不是我的过错,但总是因我而起。思成与再冰之间父女情深,他对再冰从不掩饰自己真实的思想和缺点。他们常常谈心。而现在,他们疏远了。因此我更加感到我们的结合,思成同样付出了很大的牺牲,这使我感到极大的内疚,又无能为力。

1965年再冰突然来电话说她即将与中干(她爱人)同去英国工作几年,行前要来看我们。我为她们父女关系的缓和感到欣喜与安慰,同时也还有某种说不出的复杂心情。

那天再冰、中干带着孩子来看我们,她走到我面前,注视着我伸出手来,紧紧地一攥,我的心随之颤抖了一下。我知道,这深深的一攥,表示她对我的谅解,表示她远行前把父亲和外婆交给我的重托,我几乎掉泪。

两天后我出发到延庆参加“四清”去了,所以没有为她送行。在她行前,思成带着老太太去看她,她们一同照了相。分别时再冰突然搂着思成亲他,哭得十分伤心。她到伦敦后虽然来信,也只能是平安家书。

没想到几年后等再冰回国时,思成已住进北京医院。她永远失去了过去那个乐观、诙谐和朝气蓬勃的父亲,再冰说:“他不爱说笑了,也不像过去那样有信心和开朗了,有时似乎茫然若有所失……我在心里流下了泪。”

后来虽然再冰常到医院看他,在1971年的除夕,她为了让我休息,还来陪思成过了一夜,但她始终没有寻找回来过去的梁思成———她亲爱的爹爹。

绢花绢人

绢花又称“京花儿”,是地道的老北京手工艺品,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两千多年前我国就有用丝织物制花的记载。到了唐代,绢花更是妇女的主要装饰品。唐代画家周防的“簪花仕女图”就形象地再现了宫中妇女簪花戴彩的情景。1972年在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唐墓中出土的文物中,也有一束完好的绢花,色彩鲜艳,姿态盎然,足见当时制作绢花的技艺已是相当成熟了。绢花在我国宫廷和民间婚、丧、寿诞、节日等风俗活动中有着广泛的用途。

从元到清末,大批绢花艺人涌入北京,使北京成为全国制作绢花的中心。据《燕京岁时记》记载:“崇文门外迤东,自正月起,凡初四、十四、二十四日有市。所谓花市者,乃妇女插戴之纸花,非时花也。花有通草、绫绢、绰枝、摔头之类,颇能混真。”北京崇文门外的花市大街就是因生产和销售“京花儿”而得名。制作绢花的主要原料是真丝织物,也有少量的棉织品,还有染料、铁丝、淀粉等。绢花的制作过程分为选料、上浆、染色、窝瓣、烘干、定型、粘花、组枝等工序。世上能见到什么样的鲜花,花市就有什么样的“京花儿”。艺人们做出的朵朵绢花,姹紫嫣红、千姿百态,仿佛能使人嗅到阵阵花香。清代著名的绢花艺人有:刘享元,俗称“花儿刘”,他的作品曾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奖;金玉林,人称“花儿金”,他的代表作是菊花“十丈珠帘”;张全成,他的代表作是“悬崖菊”;苏宝章,他的代表作品是“三尖西番莲”;张德启,他的代表作品是“柱顶红”。

绢人也是老北京的一种工艺品。它与民间布制玩具、“针扎”、“彩扎”等布制手工艺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国制作绢人有着久远的历史。据《东京梦华录》记载,远在北宋时期就已有民间艺人能剪绫为人、裁锦为衣、彩结人形了。明、清时北京民间已有制作绢人的。在清代,还有人以绢绫绸纱剪扎成老寿星或麻姑,作为祝寿的礼品。其制作以金属丝为骨骼,棉花为肌肉,纱绢为皮肤,真丝为发,布帛为衣。这种绢人色彩、质感之真实较泥塑更逼真,那细嫩的皮肤,滑润的秀发,丰满而富有弹性的形体,加之眉目传神,服饰艳丽,俨然一副真人的缩影。北京绢人的制作题材多是古代仕女或少数民族少女,代表作品有“琵琶仙子”、“自在观音”和根据唐代画家张萱原作复制的“捣练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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