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操练:日记的价值
2004-12-23丁东等
丁 东等
[按:本文是20世纪中国学术思想史研究中心的五位学者,就中国现代学术史中学人日记的价值这一话题的谈话记录。其中对日记这一私人文本的思想价值和历史价值及其在学术史研究中的作用都有较为深入的探讨。
五位对话人分别是:丁东,1951年生,现供职于山西省社会科学院,主要从事文化批评和当代民间思想史的研究;谢泳,1961年生,《黄河》杂志副主编,从事有关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研究工作;高增德,1931年生,山西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致力于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的传记研究;智效民,1946年生,山西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主要从事民国人物的个案研究。赵诚,1952年生,目前在山西省委党校科社室工作,近几年专注于水利专家黄万里的传记写作。]1私人文本
谢:这几年,中国现代学术史的研究很引人注意。高先生近二十年来的工作可以说都是为学术史研究的深入打基础。从传记入手的方法,我以为非常有意义。您编的十大册《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略》,为早期的学术史研究工作开了头。可以说在后来的学术史研究工作中,这套传略是引用较高的一部文献。这样说或许有吹捧之嫌,但既然下了功夫,我以为说说也无妨。
高先生在做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记研究的时候,有一个视角当时可能注意不够,那就是对学人日记的关注。这一点,可能是这项工作的一个不足。
丁:老高的研究是以传记为特点,这与当时的时代条件有关。你想,在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主要是想抢救学术史的活材料,请高龄学者写自传,这个决策是有眼光的。没有注意到日记的重要性,可能是一个缺点,但在当时,能抓传记已经很不错了。你看陈平原写胡适与章太炎的《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他很注意学人的回忆录和自述文字,但对学人的日记也注意不够,这是那本书在材料方面的一个不足。陈平原看书极多,他不会想不到这个问题,我感觉还是当时学人日记的出版不够繁荣。
高:我对学人传记的重视主要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到了90年代,我也注意到了学人日记的重要性,不过当时还是直觉,以后才有更多理性认识,这主要是因为看到了许多后来出版的学人日记。
智:学人日记在学术史研究中的价值,是人们可以从日记中看出他们的学术取向。这种学术取向最直接地表现在日记作者对学者的评价上。我们看鲁迅日记、胡适日记、顾颉刚日记、浦江清日记、谭其骧日记、竺可桢日记、朱自清日记、张元济日记,看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等等,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赵:研究中国现代学术史,学人日记是最重要的第一手材料,因为日记是私人化的文本,能较真实地反映作者对于学术学者的看法。
丁:学人日记的价值,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学者在学术界的地位和他们的交往。同代学人对于同代学人的评价相对较为客观,而这些评价是可以作为学者定位参考的。比如今天人们对于钱锺书的评价,要是与夏承焘他们那一辈人的评价比起来,就有很大不同;哪种评价更接近真实情况,至少可以让研究者多一个观察的维度。学人日记的重要性还在于他的所有评价多是感性认识,是直觉,有细节的评价比较纯粹的理性认识,有时更能看出一个学者的价值。《顾准日记》里有对宋庆龄的评价,李慎之非常重视。他还问我:顾准怎么知道宋庆龄不赞成反右派?
高:中国老一辈学者,多数都有记日记的习惯,这也是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特点。学人日记的价值要远甚于传记,也远甚于学人自己的回忆录,这是没有问题的。学人日记有两种,一是流水账式的,一是详细记事的。比较起来,后一种更有价值。宋云彬的日记《红尘冷眼———一个文化名人笔下的中国三十年》,就是属于记事的,价值很高。这部日记对于研究中国现代史来说,是不能不看的参考材料。
丁:对于开国时期中共与民主党派的关系,特别是民主党派一些主要领导人在当时的心态,宋云彬日记中有生动的记载。因为宋云彬当时身居其间,他的观察和评价,有一种特殊的价值。当然这就不光是学术史的价值了,更是中国现代政治史和知识分子史研究方面的重要材料。
赵:这本日记我也看了。我和丁东的思路一样,比较注意关于政治方面的材料。这本日记恰好在手边,你看开国初的情况,非常有意思。
1949年新政协筹备时,各方面都有自己的想法。宋云彬在日记中说:“上海方面,王造时最热衷,曾召开会员大会,函电交驰,向衡老力争,非请衡老提出他的名字不可。庞荩青聆衡老报告名单毕,大发牢骚,谓本人代表北方救国会,竟不得提名,殊不公平云云。此公好名不亚于余,然自知之明则不逮余远甚矣。衡老举一故事告荩青:全国妇代会开会时,统战部因为刘清扬作布置,选举委员时刘可得百票以上,刘不知其事,自向代表们商请,选举结果,刘得一百数十票,在被选委员中名次颇高,然至复选时,有关部门将前为刘布置之百票全部抽去,结果仅得数十票,降为候补委员。衡老举此故事,言外之意,盖谓名单必经统战部同意,而代表亦非运动争取得。然荩青面红耳赤,意殊不平,恐未能了解也。归来与圣陶对饮红玫瑰酒,谈今宵开会情况,相与大笑。”
智:宋云彬是非常有个性的学者,虽然属于左翼学者,但毕竟不是延安时代过来的那种左翼,他的思想当时还是有许多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相通的东西。他在开国时期的日记中,对于已开始流行的大话空话和新八股之类的做法,非常看不惯。他对许多著名知识分子和高级政府官员的讲话都有批评,这都是研究中国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好材料。
高:宋云彬是一个历史学家,他对许多学者的评价,为研究中国现代学术史开启了思路。他对学者的评价虽然是个人的看法,难免有偏颇之处,但可以帮助后人更好地认识一些重要学者的价值,而不至于一味盲从。特别是他对许多学者和他们重要著作的评价,非常直接。
2日记为学人定位
谢:对学者的评价,日记很有意思。有时候学术史上很推崇的一些大学者,在学人的日记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不是说日记里的就对,而是说,日记里对学者的说法,更有趣。还说宋云彬日记,他提到许地山的名著《道教史》就说:“夜读许地山编之《道教史》上册,无甚创见。”还有郭湛波那本关于中国思想史的书,他的评价是“读郭湛波之《近三十年中国思想史》,内容贫乏,叙述失次,当时仅翻目录,以为此书可作写《章太炎评传》参考之用,现在失望矣。”
智:还有说范文澜的。1949年7月宋云彬日记里说:“范文澜主编之《中国通史简编》,经叶蠖生重加删改,权作高中本国史课本,交余作最后之校阅。范著叙述无次序,文字亦‘别扭,再加删节,愈不成话……范氏颇读古书,不致有此误会,可知此书实未经范氏细心校阅也。”
丁:还有对郭沫若的批评。我先念给大家。1950年3月27日:“19日《光明日报》副刊《学术》第二期载郭××一文,述安阳发掘发现殷代先王墓,以奴隶殉葬,有‘入周以后,此风稍戢之语。郭沫若读之大怒,撰一文驳之,结论则谓郭××不懂马列主义云云。《光明日报》不将郭沫若文转与《学术》编者,而20日该报特辟专栏刊载之。余今日致函《学术》编者叶丁易君,谓:论理,《光明日报》应将郭沫若文转与阁下,编入《学术》,今竟特辟专栏刊载之,大抵见了‘郭沫若三个字,不敢怠慢,觉得非‘特载一下不可也。”郭沫若先生火气亦太大,郭××仅仅说了“入周以后,此风稍戢”,就被戴上一顶“不懂马列主义”的大帽子。学术讨论,须平心静气,此种学术专制作风实在要不得也。
谢:说到这里,我也再说几句。这本日记能出版,我以为是一件好事。但你们注意到没有,日记里有些地方是被动过手脚的。丁东提到的这件事,去年日记刚出版的时候,好像郭汾阳就写过文章,说没有必要用××来暗示什么。他的文章我记得是发在《文汇读书周报》上的。这话说来就长了。日记是较专业的出版物,我以为不但没有必要删改,而且最好是出版影印本。像胡适的日记,王世杰的日记,台湾出的就是影印本。去年安徽出了排印本,也非常不容易。但说实话,错误太多了。胡适日记是有许多剪报的,这在排印上本来就是一个难题。还有英文方面的材料,听说安徽的排印本把胡适日记中的英文部分,交给在读的研究生来翻译,这就不好保证质量了。至于删除,就更没有必要了。看日记的以研究者为多,你就是再删除,他们也能看出来。前面说到的那个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后来到了台湾的考古学家郭宝钧,当年安阳考古的时候,他和尹达都是历史语言所的人。后来尹达到了延安,没有在学术上再出成果;郭宝钧到了台湾,在学术上很有成就。我写过一篇《尹达的学术道路》,是专门说这个问题的。
丁:有些删节也是出于无奈。《李锐日记》出访卷,就删了一些敏感人士的名字。《顾准日记》出版时,终审要求删去五处最尖锐的话,我都采取了妥协的态度。我的观点是,虽非完璧,总比不出好。不是我们不懂学术规范,而是我们处在不完美的时代。
赵:宋云彬还批评了侯外庐,说:“陶大镛送来《新建设》第二期,内载所谓‘学术论文,有侯外庐之《魏晋玄学的社会意义———党性》一文,从题目到文章全部不通,真所谓不知所云。然亦浪得大名,俨然学者,真令人气破肚皮矣。”
谢:我看过侯外庐的几本书,文风确实有晦涩的特点。
丁:学人日记的系统出版,有可能改变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许多问题。有些是学术问题,有些可能是政治问题。日记,是中国知识分子表达对社会人生见解的一个重要方式。其他国家的情况我不清楚,但日记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确有它独特的价值。有许多问题可以从学人的日记中得到解决。前几年人们常常说到钱锺书的为人和他的个性,但大都没有说清楚。就是朋友和家人,出于各自的情况,也有说不清楚的地方,而这些方面,日记的价值就显示出来了。
赵:钱锺书在世时,对吴宓和冯友兰有过一些评价,曾引起一些人的议论。钱先生在学界的为人,大家都是知道的,他喜欢臧否人物。
谢:你提到的问题,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就可以解决,但现在几乎所有关于钱先生的传记都没有注意到这部日记。
夏先生的日记中记了大量学者之间的交往,特别是他同时代那些知名的学者,差不多都出现在他的日记中,他对学者的评价比较客观,都是发自内心的直感,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没有常见的那种模棱两可。研究中国现代学术史,这恐怕是一本必须参考的书。
智:近年主张重写学术史的呼声很高,这是一件好事,但在重写之前,必须对我们已有的家底有一个较为清楚的认识。不然,就可能出现这种情况:费了许多的时间和精力,自以为是重大的发现,殊不知有许多东西,都是前辈学者早就注意过的。中国现代学术史的研究,同时代学者的日记恐怕是首选的材料;如果不能先从这里入手,弄清学者之间的师承和各学派间复杂的关系,以及每一位学者的学术路向,那样写出来的学术史,可能就少了一点真切感。
3日记是另一种学术史
高:现代学人日记已经出了不少,时间跨度也比较大,比如《胡适日记》、《鲁迅日记》、《周作人日记》、《吴虞日记》、《积微翁回忆录》(杨树达)、《静晤室日记》(金毓黻)、《顾颉刚日记》、《竺可桢日记》、《张元济日记》、《郑孝胥日记》、《翁同龢日记》、《艺风老人日记》、《湘绮楼日记》和最近出版的《吴宓日记》、《谭其骧日记》等等。这些日记对于现代学术史的研究,特别是对学者学术地位的评价,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谢:在档案不能按时解密的情况下,日记的意义太重要了。对研究学术的人来说,应该有一个自觉的日记意识。以后不论研究到什么问题,只要涉及到有关人物和事件,都要想到看看这一时期相关的日记。这应当成为研究者的一个基本素养。我说的自觉意识,还包括把不同人物日记加以比较的能力。一个是时代的比较,一个是相关人物的比较。可以举一个例子。如果你要了解上世纪40年代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光看胡适他们的日记还不行,还要看与他们有来往的那些人物的日记,比如《陈光甫日记》。这是我近年看到的一本非常重要的日记。陈虽然是一个银行家,但他是有理想的银行家。他对当时时局的分析和判断,在同时代人中是很有远见的,大体和胡适、傅斯年他们在一个水平上。他对国共两党、美苏以及自由民主价值的许多认识,都非常高明。这本日记我买了好几本送人,效民手里这一本大家可以看看。 高:还是回到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上来。日记里许多对钱锺书的看法很有意思。夏先生是词学大家,比钱锺书大十岁,私交也很好,这从《天风阁学词日记》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日记里有一处说:“钱锺书谓黄晦闻有顾诗笺讲义,似亦有韵字代讳之说。”你们看《石语》里,陈衍对黄晦闻的评价是“才薄如纸”。这很能见出老辈文人的性格。钱肯定也受这种影响。夏先生日记里说,看见钱锺书一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纯是聪明人口吻。往年在上海见其人数面,记性极强,好为议论,与冒考鲁并称二俊”。说到《谈艺录》,他认为:“博览强记,殊堪爱佩。但疑其书乃积卡片而成,取证稠叠,无优游不迫之致。近人著书每多此病。”“其逞博处不可爱,其持平处甚动人。”
丁:上世纪50年代中期,夏先生对钱锺书和钱仲联评价都很高,认为“二君博览皆可佩”。
智:夏承焘说钱锺书“好为议论”,但对他的评价却是“后生可爱不可畏”。夏承焘对钱锺书的《写在人生边上》、《谈艺录》很直率的看法,并没有影响了他们的关系。学者之间相互有些苛评,都是正常的。现在很少看到同行间有这样的评论。
谢:朱自清是钱锺书在清华的老师,他日记里也有对钱锺书的评价,和夏承焘的看法大体一样。
赵:朱自清和夏承焘在同时代的学者中都是比较温和的,这种性格的学者,评价起人来,一般要公允一些,不刻薄,也就较他们所评对象的实际不会相去太远。
高:看夏承焘日记中的钱锺书,和朱自清日记中的钱锺书,再参照《吴宓日记》中对钱锺书的看法,我以为他们对钱锺书的评价,和钱锺书本人的个性是相符的。他们都承认钱锺书的才华,对于他的刻薄、喜欢掉书袋、以卡片堆集的著述方式也有不同看法。夏承焘1934年4月6日的日记说:“晚雨僧约饭,有张素痴、中书君、张季康。中书君言必有本,不免掉书袋,然气度自佳。”
智:上世纪30年代钱先生和郭绍虞有过论争。当时郭很不高兴。夏承焘日记里有:“郭绍虞来访,给我看一篇他回答钱锺书批评的短文,颇感情用事。我为之删去一些有伤感情的词句。有一点值得注意,钱在选择批评的例子时是抱有成见的,这些例子或多或少曲解了作者的本意。”
谢:夏先生对钱锺书的小说《猫》很有看法,认为:“此文过于玩世不恭。然杨绛的《怀旧》甚佳。”近年研究钱锺书的人对于他的个性和为人都做了不少评价,也引出了一些人的不同意见,我个人认为,虽然人们对钱锺书的评价不同,但在对他性格的把握上还是较为准确的,特别是李洪岩对钱锺书的几部研究著作。李洪岩发现的材料和所进行的分析,都是严格的学术研究,可能有不当处,但在总体认识和理解上,他的见识远甚于几位给钱先生写过传记的作者。
丁:钱锺书对孔庆茂那本传记很不高兴。最近陈远有一篇文章说到此事,《江苏社会科学》杂志上的一篇文章,里面有钱先生的一封信。
谢:这更说明了我过去的一个看法:传记不如年谱,年谱不如日记。
高:中国现代学术史的研究,把学人日记放在一个比较重要的地位评价,应该说是近年学术史研究的一个新视角。
丁:日记这种私人性质的文本,特别是对评价历史人物有独特的作用,因为日记里有一些具体的人和事。
谢:是这样。我们过去对闻一多先生的一些评价,现在看来就不够全面,至少以那样的方式来理解闻一多先生是不够的。你看朱自清日记,就会明白一个人不是那样简单。
朱自清是一位温和的知识分子,他在40年代那一群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是能被许多人接受的。他在清华和西南联大做了许多年的中文系主任,是一个能办具体事的人,也愿意为人服务。在政治上,他还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并不像我们后来说的那样。
智:他和陈寅恪一样的,对政治有自己的看法,但更看重自己的学术。我们过去较少注意他和陈寅恪的关系,现在《朱自清全集》出齐了,我们从他留下来的日记中,能够看出他在西南联大和陈寅恪的来往比闻一多要多。那时朱自清对闻一多过于热衷政治是有看法的,他在日记中就说过,闻一多在政治方面花的时间和精力太多。那时朱自清和陈寅恪的来往,也许从一个侧面说明他们之间有更多的相同之处。学人之间的关系,后来研究学术史的人,如果不从日记中看材料,有时很难说清楚。光看纪念册和回忆录一类的东西是不行的,那里面客气话太多。朱自清日记里就有他和陈寅恪谈论上世纪30年代初有关清华人事的许多材料,特别是叶公超和闻一多。写传记的人要是不看这些材料,就解释不清一些人事和学术纠纷。
高:这是学术史上很重要的材料,我就念这一段吧。1933年3月21日下午,“访孙铁仙喝茶,茶后访陈寅恪,寅恪畅论前日开会事,谓二叶及闻主张与主任相反,其逻辑推论(Logical Consequences)有二:1.主任教员学问易满足,2.主任教员与学生勾结。又谓彼颇疑二叶及闻有野心来耍手段(Play Politice)因举韩湘文毁公超之说及闻一多青岛事为证。韩谓清华外国语文系自公超来后颇多事,其说乃闻诸温特(Winter),温特似与公超善,不知何有此言。陈前日开会时间太长,神经又颇受刺激,故颇失常态。今日所言甚简而重复不知若干次,渠意在取瑟而歌。赴平伯所,平伯亦不以陈此次态度为然”。
谢:不光是人事纠纷。还有许多学术史上的重要材料。我记得湖北程巢富先生曾写过一篇专门说陈寅恪和朱延丰关系的文章。朱自清日记里就提到了这件事。1933年3月23日下午,“考朱延丰君,答甚佳,大抵能持论,剖析事理颇佳。陈先生谓其精深处尚少,然亦难能可贵”。陈寅恪还举出了许多具体的例子,朱自清非常佩服,都抄在了日记里。日记里还提到陈寅恪不看萧涤非论文的事。这个评价对研究萧涤非的学术成就是很有启发意义的,一直追问下去,总是有原因的。
赵:从朱自清的日记中可以看出,上世纪30年代初,从清华开始直到1948年陈寅恪离开北平,他们之间的来往一直很多,所谈多是学问方面的事。朱自清虽然和陈寅恪的专业不同,但他也是在学问方面涉猎很广的人,趣味是多方面的。他非常了解陈寅恪在学术界的地位,对他十分的尊敬。
丁:朱自清还在写给冯友兰的一封信中说过:“历史系、中国文学系教授陈寅恪先生薪金已逾四百元,曾于二十三年援用有特殊成绩一条规定加薪二十元。迄今已历三年。呈当续聘之期,拟仍援用该项规定,请转商梅校长于二十六年度加薪二十元。陈先生工作极为精勤,其著述散见本校《学报》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组《集刊》者,质量皆可称述,当为君所熟知,乞向梅先生转述。”从朱自清对陈寅恪的态度中,可以了解陈寅恪那时的生活情境,也可以想见他的人格,如果我们敬重朱自清先生,那么同样我们也应敬重陈寅恪先生。
谢:前几年对陈寅恪的评价曾引来一些人的不快,其实对陈的评价,在同代学人当中早就有定见,只是后来人们不大了解。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中对陈寅恪的评价就很高。上世纪40年代初,他看到商务新出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后,在日记中说:“略翻一过,极佩其精博。近日治中古史者,诚卓然一大家。予曩年妄欲治宋史,见此杰作,可以缩手矣。”1947年5月27日的日记中又说:“阅陈寅恪连昌宫词笺证一篇。念著书有三种:最上,令读者得益;其次,令此学本身有发现;其三,但令读者佩服作者之博学精心。陈君之书,在二三之间。”
高:1949年以后,夏承焘对陈寅恪的看法也没有改变。1950年底的日记里说:“终日未出,阅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札其可入杜诗论者。陈君有史识,不愧一代大师,其功力之勤,亦不可及,惜其失明。”
智:1951年3月30日,龙榆生写信给夏承焘,提到新出的《元白诗笺证稿》,说:“佩其精核,乃与予旧著相提并论,诚不敢承。”《天风阁学词日记》有很多关于陈寅恪的材料,特别是陈寅恪50年代的处境以及心理,过去我们很少见到。还有对于陈寅恪的学术地位,比较《天风阁学词日记》和《静晤室日记》中的评价,能看出同时代学者对陈寅恪的敬重。夏承焘和金毓黻都是大学者,他们在日记中对陈寅恪的看法,是以后中国学术史研究绕不过去的第一手材料。
(节选自《思想操练:丁东·谢泳·高增德·赵诚·智效民人文对话录》/丁东等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1月版/刘学蔚著)
老北京风物
玻璃器
北京人对一件事表示遗憾、不满时,常说“倒掖气”或“真叫我倒掖了一口气”。
“倒掖气”这个词来源于老北京的一种玻璃制品,又叫“噗噗噔噔”,民间简化为“不不登”、“响葫芦”、“鼓珰”等。此品由玻璃制成,淡茶色,薄如纸,玲珑剔透,形状似喇叭,平底儿,但没有喇叭口儿,用嘴对准口吹气儿、吸气,就会发出“不不登”的声音。这种玩意儿,又薄又脆,特别容易破碎,有时不慎玻璃屑会吸入口中,因这种事时有发生,就产生了“倒掖气”这么一个词儿。
玻璃及玻璃器皿制造一直被认为是从欧洲传过来的,直到1972年从一座西周早期墓葬中发现了一个穿孔的色料珠,经鉴定是铅钡玻璃制品,同欧洲的纳钙玻璃分属两个不同的玻璃系统,才改变了玻璃制品由欧洲传来的说法。中国玻璃器皿制造史由此上溯到距今三千多年前。 明清时期,北京玻璃制品大发展。清宫廷设有玻璃厂,能生产出十几种不同颜色的玻璃制品,最著名的是玻璃宫灯。民间玻璃制品也非常普遍。保留到今天的北京玻璃制品最多的是玻璃制作的彩色葡萄。因当时一位姓常的工艺师做得最好,所以称为“葡萄常”。
葡萄常本不姓常,该家族是蒙古族人,随清入关,属蒙古正蓝旗,居住在崇文门附近,后来家境逐渐衰落,到光绪年间卖掉祖屋,流落到花市一带。为了生存,妇女们学会了用泥陶制成葡萄等工艺品摆件儿,由男人们拿到市场上去出售,后来又学会了玻璃器物的制作,内容仍然以果品为主,尤以葡萄见长。
玻璃葡萄的制作首先要用一根金属管粘上烧到火候的玻璃溶液,吹成葡萄珠儿,然后经过贯活、蘸青、攒活、揉霜等一系列工艺流程,才能出成品。到葡萄常户主韩其哈日布时,其妻对传统的揉霜技术有所创新,使玻璃葡萄能以假乱真。
(选自《旧时明月———老北京的风土人情》/赵鸿明汪萍著/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