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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系的先生

2004-12-18聂鑫森

短小说 2004年12期
关键词:师娘吉吉虞姬

聂鑫森

唐先生

唐先生,名守德,字素心,是国内研究民俗学和民间文学的名家。他生得高且瘦,两条腿特别长,一脸的连鬓胡,颇像唐吉柯德,同事和学生背地里称他为“吉柯德先生”。

他在中文系教的也是这门课,不过,本科阶段是选修,如果考了他的研究生,那才是术业有专攻了。他的名气在江南大学校园内并不大,但在社会上却是如雷贯耳,写过许多本极有学术价值的专著,开创了他的研究领域和研究方法。年纪、资历、学问都明明白白地摆着,称他为这个方面的“老头子”,是一点也不过份的。

他开的这门课,选修的学生很少(学生认为学了没什么用),少的时候七八个,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人。但唐先生脸色十分平静,上课了,准时地骑着一辆自行车而来。他骑自行车的样子很奇怪,坐凳放得很低,蹬车的两条腿显得很委屈,车一停,双脚就很富余地戳在地上了。他讲课前的第一句话必是“谢谢同学们选修了我的课”,然后旁若无人、神采飞扬地讲起来。有一次,听课的学生只剩下一个,其余的陆陆续续地开了溜,他依旧能神完气满地讲到下课铃响,没有任何不高兴的表情。

他的课实在是讲得太好了,不但论述精确,条理分明,而且嗓音柔和。那种柔和,显出一种纯净,像潺潺的小溪水,抛掷出迷人的光泽。他在讲述各地的歌谣时,竟能原汁原味地演唱,比如陕西的“信天游”、青海的“花儿”、内蒙古的“爬山调”、湖南湘西的苗歌……他用瘦长的手臂一上一下地打着节拍,微眯着眼睛唱得很陶醉。

唐先生上课的时候,确实从里到外充满了朝气和睿智,但在平日的生活里,却有些迂,且倔。

有一回,头发长了,他在上过课后,骑车到校园里的一家理发店去理发。他把车锁在门外,便一头撞了进去。理过发后,出门一边想着一篇论文的撰写,一边信步走回了家。第二天他到院子里找自行车,没有了!他断定这车被贼偷了,便到保卫处去报案。过了几天,是一个下午,他又经过那家理发店时,发现了他的自行车好好地立在门边,不禁大喜。他决定在不远处守候,这小偷定然是在理发,待小偷取车时,不是可以人赃俱获吗?守候到夕阳西下,理发店该关门了,还没见小偷出来取车,他只好走到门口去看,里面除了一个理发师,没有其他的人。他认为一定是小偷发现了他,开溜了,于是叹了口气:罢了,便宜了这小偷!然后,用钥匙打开锁,骑着车“得胜回朝”。

唐先生的倔,也是非常可爱的。

一九七六年十月,“四人帮”被粉碎了,华国锋同志成了党的主席和军委主席。在他工作过的山西交城,忽然挖掘出一首许多年前就已流传的民歌:“交城的山交城的水,交城来了个华政委……”电台播放,报纸登载,闹得沸沸扬扬。唐先生一下子认真起来,说:“这是伪造的民歌,曲是原来的,词是现在改写的!”他还说这首民歌的原词是:“交城的山交城的水,交城的姑娘有多美……”

在当时,思想解放运动还没有开始,唐先生的这番说道是犯大忌的。中文系的领导马上找他谈话,晓以利害,暗示他是这方面的行家,应该以他的学术地位论证这首民歌的重大意义,是人民对于华主席的衷心歌颂。唐先生说:“我不能这样做!”

然后,头一昂一昂地走了。

晚年,他写了一篇很重要的论文:《民歌原生态的篡改与政治上的“造神运动”》。唐先生在过完他的八十寿诞后,因偶感风寒,平平静静地故去了。

他的一个朋友,给他写了一幅挽联:

以心守德,春风化雨;

持节归山,博著等身。

章先生和段先生

中文系有个“微澜票社”,聚集着一群对京剧如醉如痴的票友,规模不大,却行当齐全,有文场(京胡、月琴、笛子等)、武场(锣、鼓等),有生、旦、净、丑和龙套。每个星期天的上午,男女老少聚在一块,或单个儿唱,或排练一些折子戏,坚持了不少年头。

教宋词而且特别推崇“婉约派”的章一尊先生,就是一个地道的票友。他是一个大块头,面白无须,两个耳朵很长,几乎垂肩;嗓子却是又甜又脆,攻的是旦行,对“梅派”理解尤深,比如演唱杨贵妃、苏三、虞姬、白素贞的名段,常常满座叫好。

章先生是“文革”后的第一批硕士生,毕业后就留在中文系了。他的导师是一位研究宋词的权威,耳提面命,自然是继承衣钵无疑。听课的少男少女们说,如果闭上眼睛,光听章先生讲课的声音,常会产生错觉:酷似在一个春天的园子里,一个多愁善感的佳丽在娓娓叙说衷曲。章先生业余没别的爱好,除了看书和考证,就是唱京剧了。

有人说,他常去票社,为的是可以亲近段秋水先生。

段先生是个女儿之身,比章先生小两岁,是教唐传奇的,长得很秀气,嗓音却很宽宏。很奇怪,她喜欢花脸这个行当,唱窦尔敦、关云长、楚霸王的名段,可以说是遏云绕梁,余音不绝。

章先生和段先生虽同在中文系,但各有各的专业,各有各的课时,见一面并不容易,能真正大大方方地接近,说一说京剧这个共同的话题,只有在票社。

“段先生,您早。”

“您早,章先生。”

他们坐下来,隔着一段距离,趁着这时候安静,说一会儿话。

“段先生,这一向可忙?身体可好?您好像有点疲倦。”

“正在写一本小书,出版社催得紧。您呢?还喜欢熬夜吗?”

他们彼此都觉得很温馨。

章先生总想在某一天改一改对方的称呼,不叫“段先生”而叫“秋水”。但下了无数次决心,就是没有叫出口。段先生呢,也曾想过,什么时候主动提出去章先生的“府上”看看,却一直羞于启齿。

他们都在等待—个机会,既顺理成章、不失身份,又有一种古典的氛围。票友们陆陆续续地到了,乐声也响了起来。

章先生唱《贵妃醉酒》中的“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东升……”

段先生听得很投入,到关键处,宏亮地喊了一声“好”。

过了一阵,段先生站到琴师旁边,唱《坐寨盗马》中的“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我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章先生频频点头,真不敢相信这声音是从那个秀气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很有点当年金少山的味道,便轻轻地鼓掌。

到了中午,大家又该散去了。

章先生站在门边,等段先生先走,说:“您走好,下次见!”

“谢谢,下次再听您唱,真过瘾。”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

都上五十了,他们依旧是金牌“王老五”。

离教师节还有两个月,学校决定搞一次教师的文艺汇演。中文系有一个现成的票社,自然是摩拳擦掌,要排—个折子戏《霸王别姬》,段先生饰楚霸王,章先生饰虞姬。钱也批下来了,置办戏装、道具,忙得不亦乐乎。

粉墨登场毕竟不同于平日的唱着玩儿,必须认真地排练,于是,每周的星期六和星期天,票社的全体成员都得来。

这两个月,正是夏秋之际,天气奇热,但章先生和段先生精神亢奋,在导演的指挥下,唱腔、道白、身段、台步,一遍一遍地练习,从不肯马虎。这是一出“对儿戏”,台上的主要演员就他们两个,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会有无限的意味,他们觉得彼此的心似乎贴近了许多。演到虞姬自刎时,双方的眼里都是泪水了。

真正彩排是在教师节的前一个夜晚,在大礼堂的舞台上。

平日里的排练是“素面朝天”,一旦化了妆,在鼓乐声中登台,章先生和段先生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苗苗条条的段先生,成了男人气十足的楚霸王;而大块头的章先生,却变成了凄美的虞姬。先前排练时的角色转换,只是声音不同而已,但一旦化了妆着了戏服,就变成非常直观的形象了。他们都觉得心里很别扭,也失去了燃烧的激情,戏是勉勉强强彩排完的。

原本,他们都想在彩排后,卸了妆,相约到校园里走一走,月朗风清,表露一下心迹,现在他们都没有这个兴致了。

教师节的晚上,在正式演出时,台下看戏的学生们面对着显得孱弱的楚霸王和过于肥阔的虞姬,忍不住发出一阵阵低笑。在那一刻,章先生和段先生都明白了:他们再也走不到一块了。假如,章先生饰楚霸王,段先生饰虞姬,从外形到内质,都给对方一种真实的心理感受,也许这事就成了。这么多年来,他们生活在自己假想的角色里已深不可拔,艺术的审美替代了平常生活的需求,这是他们的悲剧。

他们还是照常去参加票社的活动,彼此见面还是那么彬彬有礼。

人们都很奇怪:他们怎么就不能成为一家人呢?

吉先生

吉先生的名字很怪,姓吉,名吉,在中文系开一门很冷僻的课,专讲中国方言。这门课居然很受学生欢迎,第一是吉先生的口才好,在语言上有特殊的天赋,他能讲许多种方言,惟妙惟肖,有人说他如果去说相声,定能脱颖而出成为一个大腕。第二是吉先生为人很随和,没有架子,永远是笑眯眯的样子,对生活有一种相当达观的理念。

他业余最大的爱好,是逛古玩市场,专找那些小摊子转悠,不时地买回一些小玩意,如印盒、印章、玉环、玉佩之类,用行话说他收藏的是杂项。许多年前,他买了一块田黄印石,很得意,时刻带在身上,逮着谁必拿出来显耀,看过的人都说这是一块黄玉,不是田黄,他哪里肯信,依旧高高兴兴地让人欣赏。那时,当过他硕士导师的甘辛老先生还在世,说:“人说是假,他自认是真,并以此得到愉悦,正如佛理所称‘境由心造,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甘老先生最不满意吉先生的,是他的“述而不作”,课上得好,讲义也写得精审,而且时有新鲜见解,但很少加以整理,形成论文和论著。吉先生在这一点上相当固执,他说只要学生听课有所收获,这就行了。

吉先生当了好多年的讲师,尔后还是甘辛老先生据理力争,以他在中国方言研究上的权威地位,“内不避亲”,好歹让吉先生升了个副教授。不久,甘辛老先生魂归道山,吉先生在副教授这个职称上就再也没有挪过窝。

吉先生五十有五了。

在导师生前,吉先生每周必有一次上门请教,导师坐着,他坚持毕恭毕敬地站着。导师故去后,他还是每周一次去向师娘请安,不落座,站着问师娘身体如何、生活如何?

师娘说没见过这么义道的孩子。

师娘说:“你老师走前最挂念的是你什么时候升上教授。”

吉先生说:“做学生的很惭愧,辜负他老人家了。”

“他的学生居然还是个副教授,人家不奇怪吗?”

“是奇怪,也……不奇怪。”

师娘叹了一口气。

有一天,师娘忽然从柜子里拿出一大叠讲义稿,里面还夹着一个大信封,上写:给吉吉小友。

“是你老师留给你的,他让我过几年再交给你,你仔细读读那封信。”

导师在信中说,这是《中国方言渊源丛考》一书的书稿,其中有许多见解取自吉吉平日的言谈,有许多资料是吉吉帮助收集的,希望吉吉整理此书交出版社,可著两个人的名字,以便将来评职称。

师娘说:“你就听一回你先生的话。”

吉先生点了点头。

为整理这部书稿,吉先生花了三年的课余时间。

他把那块自认为是田黄的印石,收进一个木匣子里,再也不让人鉴赏。他也没有兴趣去逛古玩市场了,一心一意地整理书稿,补充资料,认认真真地考订,一字一句地推敲。

然后,他把重新抄写的书稿,交给了江南大学的出版社,只署了导师甘辛一个人的名字。但他写了一个情文并茂的“代后记”,准确地评判了导师一生的学术成就,深情地回忆了导师的音容笑貌以及对自己的教诲和提携。

书出来后,他恭恭敬敬地把样书和稿费交给了师娘,说:“请您原谅,我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其实这本书,老师生前完全可以整理出版的。他为了鞭策我,故意把这工作留给我来做,以便让我毫无愧疚地署上自己的名字。我感谢他,但我决不能这样做。”

师娘说:“你呀,你呀。”

六十岁的时候,吉吉退了休。如果他是教授,可以干到六十五岁。

退休了的吉先生,没有任何怅憾之色,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他觉得他这一生很值。

他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去逛古玩市场了,而且是和退休了的老伴一起去。

儿子去了美国留学,学的是生物工程的热门学科。

日子真正地轻松下来。

有一次,吉先生和老伴在一个小摊子上,买到了一方端砚,上面有铭文,是明代一个稍有名气的画家用过的,开价一千元。吉先生狠了狠心,砍价到八百元。小贩说:“就冲您这个眼力,我服!成交吧!”

吉先生的老伴问:“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我就认定他是真的了,谁说也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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