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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宝宝

2004-09-22姚育明

慈善 2004年5期
关键词:洋娃娃小宝宝老太

姚育明

和女儿走进龙华寺饭厅,见一群服务员围着一个老太太说笑,是通常那种逗老小孩的戏谑气氛。女儿耳朵尖,告诉我:这个老奶奶已经87岁了,她妈妈还要大,115岁。

我有了兴趣,就坐到那里去吃,只见几个女服务员勾肩搭背地乐成一团,其中一个胖女子装着诚恳的样子说道:老太,我们听你的话,不做坏事,做好人,做好宝宝。

这么明显地逗乐,偏偏老太太当补药吃了,她高兴地叫唤着她们:大宝宝,小宝宝……反正在她眼里,这些人全是宝宝。

老太太虽瘦弱,看上去却硬朗,不知为什么,好像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首先,她散发出的那种过于天真的气息就不符合年龄,其次,她的衣着也鲜亮了一些,上衣黄底绿花,长裤黑底绿花,右手戴的佛珠淡绿色,左腕的手表更是醒目的翠绿,里面画着一只,一只什么呢?反正不是这个世间的东西,很眼熟,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老太太见我看她的表,便说:这是儿童表,小孩子戴的,我喜欢。

老太太说着,端起塑料杯喝了口水,那只杯子同样是绿的,粉绿色。

我忍不住说:老太,你挺会配套的,一身的绿。

这一说全桌的人兴奋起来:咦,真的呀,老太怎么弄得到处是绿呢?

老太说:我喜欢树,喜欢绿色,绿色最好看了。有树的地方我就看树,没树的地方,我就看自己。

“大宝宝”伸出手拍了下老太太肩膀:哟,没看出来,你倒蛮有环保意识的,说起来也一套套的。环保局聘你做宣传员啦?

老太太说:上海弄好看了,享福人人有份,人人有份就是人人有责啊。

“大宝宝”突然拍拍老太太的包:老太,别顾着教育我们了,快看看你自己的小宝宝撒尿了没有?

老太太好像被提醒了什么,连忙从包里取出一团东西,那东西用一条绿条子毛巾包裹着,她把毛巾往下扒,露出一只塑料洋娃娃,洋娃娃戴着一只花边草帽,胸口写着三个字:我爱你。

“大宝宝”夸张地:老太,她嘴巴干了,你怎么不给她喝饮料?

老太太拿起自己喝过的杯子,象征性地在塑料娃娃嘴边碰了一碰,认真地说:好了,她不渴了。

老太太把洋娃娃拢到怀里,轻轻晃着,拍着:小宝宝,你真乖,你是最干净的好宝宝。

这个老太太让人看得有趣,我不由插嘴道:老太,你喜欢小孩是不是?

老太太的眼一亮,好像神奇画笔在瞬间为她的黑眼球点出了光泽,她欢快地说:是啊,在我眼里孩子们都是好宝宝。告诉你啊,我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区少年宫,还有幼儿园。有的小朋友不要吃青菜,我就带头吃,呜啊呜啊青菜真好吃,小朋友一看,全吃起来了。

被老太太称为“小宝宝”的女服务员怜悯地叹口长气,走到老太背后,伸手替她敲背,边敲边啧嘴:这个老太,一点也不知道照顾自己,节约得要命,每次来都自己带饭,上次我看她一只马夹袋又脏又旧,就把它扔掉了,拿一只新的送给她,她还不高兴。

老太太也啧了一声:这只塑料袋洗洗还可以用,这么浪费干什么?

“小宝宝”朝我摇摇头,又捏着老太的骨头:你看你,瘦得一把骨头,硬得咯人。

老太太耸起肩头反抗似的摇晃着:我是一把骨头,多余的肉没的,毛病也没的。

“大宝宝”笑起来,对我说:这个老太很好玩的,你再问问她,那个叽叽叽的东西是干什么的?

老太太趁机摆脱了“小宝宝”的按摩,兴高采烈地从包里取出一个黄色的小玩意,我一看,和表壳里的那个形象一样,两只尖耳朵,一对小眼睛,表情有些惊奇。老太太把小东西捏了几下,塑料小玩意就尖声叫了起来。老太太充满兴味地问我:听出它说什么了吗?

我有些茫然,又不能太扫她的兴,便作出谦恭的样子请教: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老太太又站起身,像上舞台表演一样,重重咳了一声:在十字路口,我一捏它,叽叽叽,人家就让我了。还有一些人,我一捏,他就不好意思了。

我感到惊奇,不是惊奇这个小玩意的运用,而是惊奇老太太的思维方式,完全是儿童式的,天真极了。我不由自主地接过这个黄色的小东西,连捏了几下。这时,我看见了女儿,她在邻桌冲我笑。也许她认为我这个举动也很孩子气?我把女儿叫过来,向她请教:这是什么?是那个时髦的流氓免吗?

女儿说:不,它叫比卡丘,在全世界都有些名气的,它是一个男孩的宠物。

比卡丘。老太太重复了一遍,也许她原先并不知道它叫什么,她又抬头看我女儿,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友爱。

老太太竖起手指,连连问我女儿:读高中吗?还是大学?大一?还是大二?什么专业?

当得知我女儿学绘画时,她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好像想起什么,突然扒开椅子站起身,然后左掌朝天,右手半握,身子一耸一耸地作出由上而下的动作。

所有的人都感到了诧异,女儿却微笑起来。她也一定看出了老太太的表演,左手托画盘,右手持笔,还不时沾着颜料对空挥毫,只是不知道大幅度的曲线表现了什么。老太太很投入地“画”了一阵,最后收住了动作,对我女儿说:看见树,你就这样在心里面,然后回到家里,回忆着画出来。我有个老师,一百多岁,画国画的,在美国,她就是这样的。

女儿温和地看着她,宽厚地说:好的,阿婆。

老太太又手舞足蹈起来:小时候我也学过国画,我还在马路上写生呢。不过那时的上海没有这么多树,你一定要把它们画出来。国画的山水真美啊!

女儿微笑着点头:是的,阿婆。

这时候去看这一老一少,感觉完全是颠倒的,我女儿像个有修养的老人,而这个老人却像个率真的孩儿。

我重新看比卡丘,这个小东西和那个洋娃娃一样,在我眼前突然放射出小宝宝的温柔光芒。一个对塑料玩具都充满爱心的人,对这个世界怎么会不热诚呢?

老太太注意到我的眼光,她拿起比卡丘,放到我手里,声音突然轻柔下来:送给你,好吗?她的神态里有着明显的担心,担心我不肯收下来。

我感到一丝说不出的感动和温暖,可我说不出这种心情,我只是说:不不,你留着它吧,它喜欢你啊。

“大宝宝”凑到我身边:老太太退休前是小学一级教师,没结过婚。人挺好的,就是脑子有些不太正常。

和老太太挥手作别,我们走了出去。在走廊上我又一次看到了这样的对联:“大悲说法随机,无畏寻声救苦”。很常见的佛门用语,可我今天像才认识似的,一遍遍地看,有时,很简单的事情比如眼前很明白的对联,会给人越看越不可思议的感觉。

世上有许多事是不经细想的,比如这位老太太,她究竟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呢?若说正常显然违背常态,若说不正常,她的哪句话说错了呢……正在这时,饭厅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哄笑叫好声,我不由踅身回去,在门外我看见老太太正在跳舞,精瘦的身子起伏转圈,竭力地弯出优美的身段,还跷着兰花指。人们一边笑一边拍掌,明显的起哄式,我不忍重新加入这个看热闹的队伍,怕人们也误将我当成看白戏的,再增添嘲笑的气势。突然想起古时70岁的老学子,为使高堂喜欢,竟然身着彩衣躺在地上装小儿啼,引得双亲快乐大笑。而眼前,一个更老的老人为逗儿辈们高兴,同样自觉地进入孩儿境地,上演了同一出“孝”戏——她把围观的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在龙华庙听到这样的欢声实在太奇怪了,如果闭上眼睛,会误以为身在娱乐场所。女服务员们显然不高兴了,冷眼横对着围观者,眼睛里尽是眼白,“大宝宝”则上去牵住老太太的手,用着家人式的口气斥道:好啦好啦不要跳了,这么大的岁数,也不知道吃力。

老太太却一点也不领情,反而快乐地对看的人说,我不累的,这样跳跳,身体好,不生病,自己方便,也不麻烦别人……

我看着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怜悯多余,这个老太太的言行中有着太多的诗意,她的自由自在是一种最好的教化,用不着太多的道理。

女儿靠近我身边,她不再注意饭厅的光景,却示意我看大雄宝殿的屋顶:有一棵奇怪的树,竟然长在屋顶,没什么土,它怎么活的?

这棵一米高的树我很熟悉,它的叶有些像枫叶,却比枫叶大,绿绿的,毛绒绒的,小时候我经常采它,将它贴在胸前,冒充奖章。我们管它叫国树,却不知怎么书写。这棵需要仰视的树,极其的普通,也不知是哪阵风把这棵种子吹上去的?它给青灰色的飞檐跷顶平添了一抹不可思议的绿色。

就像这位被人视为不正常的老太太,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又自觉地走上另一个岗位,她是那么质朴,那么亲切,甚至那么搞笑。唉,老太太,您声声称人宝宝,其实自己才是不老的小宝宝,您是大自然化就的小宝宝,说着最简单的道理,做着最简单的事情,给烦恼的人们带来最简单最不要回报的快乐,遇见您真是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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