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记忆中的断简残编
2004-08-11德岸
德 岸
离开故乡已经30年了。虽然隔若干年也回去一趟,却总是离多聚少。于是梦中圆了误了许久的归期,故乡的景物永远定格在心屏上。漂泊,是一种无奈的追寻和甘愿的折磨。而乡恋,却是爱的死结,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疙瘩。
记得,七十年代末回老家。那时钱挣的少,囊中羞涩,在反复算计往返的火车、汽车票、住店钱后,考虑来掂量去,只给年迈的母亲和家人买了几把北京挂面、几卷粉丝、果脯和几瓶二锅头酒,就匆匆上路了。大概是仗着年轻和回家的兴奋劲儿,在坐了48小时火车硬座,紧接着乘长途汽车和搭便车,连续颠簸,竟没有感到特别的疲惫。快到家了,隔着家门前那条小河,我老远就看到了母亲拄着拐杖坐在家门口等着我的归来,在炊烟缭绕的房顶上张望已久的二哥最先看到了我,随即招呼着家中老小向我迎来,我加快脚步过了妥拉河上几根松树椽木搭起的木桥。母亲那双患有关节炎而明显变形的手、那双操劳了一辈子的手紧紧抓住我说了句:"老五你可回来了",便泣不成声,我也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劝慰母亲的话来,其他人也都揩拭着眼泪,二哥赶紧劝母亲说,老五这不是回来了嘛,应该高兴才是啊!孙子孙女们也一齐附和着劝慰奶奶。于是大家簇拥着母亲和我进了家门。那情景,使我想起古人说的"近乡情更怯"的复杂心态来。是呵,游子念故乡、恋故乡,一旦苦苦的等待变为踏上归途的相逢,却又是悲喜交加。"相见时难别亦难",相逢苦、离别更苦。相逢时悲中有喜,喜中含悲,心痛是短暂的,但离别却只有一个苦字,是永远的伤痛,压在心头的这块石头非相逢不能落地。
回家的感觉真好,置身在山水幽静的怀抱中,倾听着母亲那说不完的话语,心情甭提有多么舒坦。家里的日子过得还很紧,但靠着二哥的精明操持,我还是品尝到了久违的家乡美味:奶皮子、酥油炒面、羊肉手抓、捎子面、羊肉面片、甜醅儿、搅团、萱麻拌汤背口袋、豆面然饭和野灰中烫熟的山药等等。
短暂的探亲假眼看着就要结束了,我的心也随即沉重起来,如何面对近似残酷的分手道别和一程又一程难舍难分地相送。我最怕母亲抓住我久久不愿松开的那双骨瘦嶙峋的手,我的眼不敢掠视家人们发红的眼圈,我更怕看母亲欲哭无泪、凄楚茫然的眼神。此时此刻,只有无语和沉默,因为任何一句带着呜咽声腔的道别,只能是生离的号啕恸哭。我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脚步终于因长途汽车汽笛的再三催促而挪动了,我不敢回头张望,直到大山在视野中消失,直到心底是一片失落的空白。
在我的印象中,故乡是岗什卡峰顶四季洁白的雪,是雪龙红山那一抹如血的霞,是妥拉河水拨动心弦的咏叹,是莎宗(山名)敖包的嘛呢达钦。峡谷里传情的“少年”(花儿)唱红了多少“花青”般的脸蛋(“花青脸蛋”:比喻姑娘容貌的娇美);悠扬的“拉伊”(“拉伊”:藏族情歌)穿透了峻峭嶙峋的青石崖,回音荡漾在挤奶“希毛”(藏语姑娘)的耳边。青稞酒里的故事世世代代讲不完,油菜花就是金丝织成的壁毯。阴山的茂林苍翠把阳山似戟刺天的裸岩衬托得更加挺拔壮美,山丹花的殷红和鞭麻花的杏黄在阳坡上与“打丹落儿”(蝴蝶)私语,“水纳滩”(沼泽)里的水晶晶花与遍布平滩里的马莲花解读着峡谷里那世外桃园般迷人的景色。天上的鹰、林中的鸟、原野的花草、喷吐的山泉,土茅檐下升起的袅袅炊烟,这一切是乡土那博大的情怀咏就的一首无声的田园诗,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凿的一幅立体的风景画。
身离故乡千里而外,心却在咫尺。有时候思念就是夜空的星斗,缀满了牵挂的天空,闪烁着望眼欲穿的光芒,故乡就在那半轮残月的背后若隐若现。淡淡的月光在大山的怀抱中勾勒出土墙茅舍的轮廓,在清淅与模糊的思绪中,在明与暗交替的光阴里演绎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京郊参与农村整党的组织宣传工作。纪律的要求是比较严的,但忙也有序,闲则看书。一日,突然接到三哥发来的电报说,母亲病重,速回。我知道,情况肯定非常严重,不然三哥是不会轻易发电报的。前不久我也曾接到二哥的来信,说母亲身体不适主要是旧的腿疾引起的。这使我想起母亲在年近七旬时的一次意外灾祸,母亲一辈子忙碌,总是闲不住,她到家门前的草滩上看放小牛犊。一日那小牛犊撒野,牵引的僵绳不慎拌倒了母亲,造成右腿骨折。山峡里没有救护车,二哥和四哥借了辆小毛驴车,垫上草,铺上被褥,把母亲送到了县城的医院,我和三哥也闻讯赶到医院。医生认为,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摔断的又是大腿骨,况且失血过多,即使动手术也很危险。我们只知道反复央告大夫救救母亲,我们的哀求使大夫感动,他表示竭尽全力。手术后的母亲竟然奇迹般地一天天好起来,连大夫都说这与母亲的坚强和耐力有关。照大夫的说法,母亲的状况至少得住半年医院。但是刚强的母亲却在住院一个多月后,非嚷嚷着要回家歇着去,说这里饮食不习惯,医院的墙皮太白晃眼睛等。其实,我们都知道母亲是不让并不宽余的家庭为她花钱。实在拗不过她,只好出院。不久,母亲又拄着拐仗活动起来了。我看着电报,心想母亲虽历经磨难,但都奇迹般地躲过了几劫,但愿这次她也能挺过来。我请假遇到点麻烦,而“乘车难”时期的买车票又遇不顺,等我乘上依然晚点的火车到省城,再碾转县城,又买到家的汽车票,当我踏进家门已是接电报后的10余天了。母亲已经走了,她没能等到见她最小的儿子一面,而我也终没能再紧紧地握一次母亲那双为养育了九个儿女而操持一生的双手。我向阳山坡下的祖坟走去,那一捧新的黄土就是慈母的亡灵所在,我欲哭无泪,长跪在夏日黄昏那滴血的残阳下,成堆的马莲开着淡兰的花,我用后悔得泣血的心向母亲奠祭:我后悔没能接您到北京——那怕小住几天;我后悔没能把您经常念叨的北京儿媳妇和孙女儿带到您跟前——那怕就叫您一声妈和奶奶;我后悔为什么不一年回一次家——那怕仅仅陪您说几句话;我后悔为什么不是接到电报而是在接信后请假回家——那怕母子间仅有一句对话。我后悔呵,我后悔……。
人,最大的没出息,就是在珍爱失去后,才恍然大悟,捶胸顿足,追悔莫及,猛抽自己的嘴巴。这是人理性的盲区,也是人的不幸和可怜可悲之处罢。
八十年代末,我带着妻子、孩子回家了。虽然父母都不在了,命运多舛的大姐和苦命的三姐也已撒手人寰。二哥陪着我们一家去祭奠祖坟。坟前那方天然的大石板供桌依然见证着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一排起地钻天的杨柳树在微风中吐着翠绿,这是二哥特意栽种的。照我们家族沿袭的丧葬习俗,人亡后即请喇嘛念经超度并火化,入土后不留坟头。栽种这一排扬柳树就是祖坟在树前的标记,使后人们纪念时知道大概的方位。祭奠结束回去的路上,年幼的女儿问我:我爷爷也睡在这儿吗?我回答是的。孩子念及爷爷,是因为我多次向他讲过爷爷的故事。我的父亲自学成才,峡谷里的人们尊称“张先生”。我家的世交他雄喇嘛则称我父亲为“阿若先生”(阿若意即兄长)。父亲能写、能算、能绘画。他的一幅画面为:山涧崖上一只老虎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平原,远处的山脚下是一只夹着尾巴逃窜的野狗。这幅画被当时的乡长索要并请父亲题上“猛虎下山狗钻洞”的字款,奉为宝贝,连称“十分了得”。当时我在场,目睹了这一幕。父亲和母亲一样是虔诚的佛教徒,常把与人为善和慈悲为怀的佛理讲给我们听。父亲用黄缎面包袱皮包裹着他早晚吟诵的书,那都是些竖排的线装本的书,当时我知道的书名就有《论语》、《大学》、《中庸》和佛经书。父亲教导我们如何处世为人,他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凭良心做人,靠本事吃饭。他说人心隔肚皮,有善心有恶意,但要凭良心;本事有大有小,要学点本事。他还说身有薄技不受穷,也不受气,他要我们最好学一门手艺,那怕是木匠、铁匠和皮匠。在极其困难的岁月里,他用“沙盘”(在方形木盘里放入潮湿的沙土写字)和“水牌子”(一正方形铝合金片、可书写毛笔字)陆续教他的九个儿女识字、写字,并靠他的记忆教我们背诵《三字经》、《百家姓》,最终我兄姊九人都不同程度地识得些字,最次者也能写认自己的名字和打珠算的加减法。父亲的言传身教是我兄姊九人最宝贵的精神遗产。尽管因各种主客观原因我们兄姊九人的命运和归宿各异,但父亲的话如家训一直影响着我们的人生,而且我相信还将影响我们的后代。
父亲一生信佛讲善,晚年却成了“牛鬼蛇神”,备受折磨和凌辱。1967年,我在州民族师范念书,三哥也在附近一所小学当老师。深秋的一天,父亲和二哥从峡谷家里来到县城。父亲依然是那么慈善祥和,但脸色显得很憔悴。他把我们兄弟三人叫到一起,在秋风萧瑟,飞尘扬沙的土路街面上边走边说:你们的大哥已经被揪斗、处境很不好。他又指着二哥说,他也受到了冲击(当时二哥在乡信用社当会计)。你们两个要小心谨慎,不要乱说、不要跟着别人胡闹去。我和三哥频频点头,表示照父亲的话去做。父亲唯独没有提他自己,其实,在乡下的他已经戴上“寺院管家”和“剥削分子”的帽子遭到多次围攻。从来不把自己的不快和遭遇向家人和朋友吐露,这是父亲一贯的做法。在给我兄弟仨叮嘱完后,父亲突然说,咱们一块儿吃个饭吧,一听这话,我们哥仨全楞住了,因为,这在我们家里是破天荒的呀。当时,最高兴的莫过于我,因为平生第一次要下馆子了。在县城南街一家饭馆吃了一顿午饭。吃的肯定很一般,因为至今记不起一样菜名。餐后,我软磨硬泡非要和父亲照张相,父亲竟答应了,并说,岸儿还没照过相哩,那就照一张罢。真没想到,我的这个提议竟然留下了我们和父亲的唯一一张合影,也是父亲存世的唯一一张照片,对我而言,也是平生第一张照片和22岁以前的唯一一张照片。那年,我14岁,我戴的帽子上别着五角星,那是从我四姐夫那里要来的,他五十年代从军时的帽徽,五星中间有“八一”字样,我左胸前别着一颗很小的毛主席纪念章。那年月,我特想参加红卫兵和去串联,也曾报名参军,但终因家庭成员问题多,政审不过关而没一样遂愿。当时也是很苦闷的。在和父亲合完影的第二年,乡里的一些无赖泼皮们又一次在打碾谷物的场院里揪斗父亲和几个所谓有问题的老人,有的向他们掷石子儿,有的投硬土块。没过几天,父亲背着一背斗他拣拾的牛粪回家,在放置背斗的同时他倒下了。在那场“动乱”把穷乡僻壤也搅得鸡犬不宁的岁月里,二哥好不容易请来了乡里唯一的医生,他看过后说父亲是脑溢血,没法救了。远在县城的三哥和我傍晚闻讯后便朝着50公里外的峡谷家中走去。以前多次走过这条路,似乎不经意间就到了,而且往往还能搭乘上卡车、马车等便车。然而,这次不知怎么了,心越急、两腿越发酸,路越走越远,没有个尽头。路上也难见有车辆行驶。终于浩门河两岸青山顶上泛出了天将拂晓的鱼肚色,我俩也隔着熟悉的妥拉河看见了山坡上家中窗户纸透出的煤油灯暗淡的光。当我兄弟俩的脚步迈进家门槛的同时,撕心裂肺的哭声顿起,守候的医生说,父亲停止呼吸闭上了眼睛。我和三哥一下子扑到仰卧在土坑上的父亲身上,哭喊着:"阿爸,我回来了......"。父亲终于走了。据家里人说,父亲犯病倒下后,给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叫老五和老三回来"。是呵,父亲整整等了我和三哥一宿。这一宿父亲肯定想了很多;这一宿对父亲的生命而言是短暂的,但就等待而言,恐怕是他一生中最慢长的等待。兴许父亲在瞑螟之中听到了两个儿子回家的脚步声才闭上眼睛的。因为在那"浩劫"的岁月里,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儿女们平安回家的脚步声。这一次,牵肠挂肚的父亲分明听到了儿子报平安的脚步声。当然,父亲临终前最牵挂的还是在他县遭揪斗的大哥。他知道他的大儿子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所以,他临终前只叮嘱家人把"运动"尚未完全株连进去的我和三哥叫来。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宿等待,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等待,在家人的呜咽声中等待,他终于等来了儿子匆匆回家的脚步声,这些许的慰藉,使他释然而瞑目了,这就是慈父深沉而伟大的爱,他同时也等来了峡谷中第一缕晨曦迎接他摆脱尘世的纷扰而踏上天国的云路。
父亲的慈悲怜悯之心,常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乞丐到家门口,他宁肯把自己碗里的全给予,也不让乞讨者失望。他走路时常低头看着路面,躲避爬行的昆虫。他虽然吃荤,但绝不自己杀牲。更不允许我们猎捕当时满山遍野的飞禽走兽。
父亲用他特有的方法教我认字,明事理。没有教材,父亲就把自己对农事、时令和其他的感想吟成诗一般的句子写在"水牌子"上,然后由我仿照着写和念。至今,我还保留着两本四十多年前的,自己用针线缝订的日记本,那上面有父亲为教我识字、写字而作的诗。有一首诗这样写道:"劝君莫睡太阳红,早起三朝当一功。犬忠守夜自不眠,雄鸡报晓五更中。"这是针对我有时睡懒觉而写的劝谕之作。"浅门小户房数间,前照大河后靠山。一条公路盘山过,牧民放牛阳山湾"。这是对家居环境的真实写照。还有一首诗这样写道:"昼短夜长北风冷,昆虫蛰户鸟无声。草木干枯水结冰,松柏耐寒雪内青"。把节气变化带来的万物萧条,满目苍凉的峡谷严冬白描成了一幅冷色的画。并向往和赞颂了松柏的气节。又写道:"冬至阳生日渐长,全队社员积肥忙,今年丰收粮入库,再盼岁来多打粮"。在呵气成冰的严冬,生产队的社员们忙碌着积攒农家肥,盼的是第二年再多收点粮食。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是父亲写于一九六三年的正月初一。这是一首感怀诗:"红日朝朝东方升,白云日日过空中。草木年年发萌芽,人老岁岁大不同"。真是朝朝日日、岁岁年年、星转斗移,物是人非之慨叹呵。父亲教我们认字,教我们做人,同时还要求我们养成在当时的山里人们无法理解的一些习惯:早晨起床后空腹先喝温开水;要坚持磕牙;要常洗脚和搓脚心;要用盐水嗽口和手指刷牙;要洗脸而且脸盆和洗脚盆要分开。记得当时家里洗脸用的一瓷盆,而洗脚用的则是铁箍的木盆。要知道,当时不少山里人并不把洗脸洗手当回事。既使洗也很简单,因为不少人家没有洗脸盆,所以拿木勺从水缸里舀上半勺水,走出屋外空地上,用右臂把木勺把夹在腋下,再弯腰使木勺中的水倾倒在手上搓几下,再抹几把脸,然后解下绸缎或布腰带的一端擦干净,就算洗完了。父亲当时还要求我们饭前要洗手,碗筷要专用而不要混用,当时父母亲各专用一对金丝边的瓷龙碗,其他大人用普通的兰边白瓷碗,而孩子们一律用标有记号的木碗,来客要用锁在箱子里的新碗。他也不允许我们随地吐痰,而擤鼻涕要用"纳些"(藏语,一种状似手帕的方块毛织品),被褥要常晒,屋子要天天清扫,同时用柏树叶子燻屋子。家乡的柏树长在阳山上,树形似龙如蛇,生长期很慢,能见到枝杆粗壮的大柏树不易。晒干的柏树枝叶和老死的柏树根,点燃后香气四溢,乡里人称"柏香"。当地寺庙的香炉点燃的都是"柏香"。另外父母长辈早晨起床后晚辈要问睡眠如何,晚睡前要道晚安,对家里来的客人也如是对待。同时,父亲还常向我们讲多种树和养植花卉的好处。父亲带我们植树,那个时候在我们那个小村子里父亲种的树是最多的,至今在二哥家的菜园子周围还有几棵父亲种植的杨柳树。他还慷慨地把树苗送与他人。我记事时,家中院子中间是一大花池,里面是父亲种养的不同品种的花。花开季节,小院里姹紫嫣红、芳香四溢,令人陶醉。我不明白四十多年前在一个用煤油灯和松脂照明的山村,在只有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通往大山外的闭塞落后的山村里,我的父亲要求我们坚持和培养的习惯,竟与今天城市人们的所谓科学文明的生活相吻合。我真的不知道父亲对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的要求出自何书,源于何处。唯一能解释的就是父亲爱看书报,他去逝前还订阅着满是斗批改文字的《青海日报》。
这次回家,听二哥说大哥的身体不太好,我特地在大哥家住了一夜。他明显的消瘦和苍老了。大哥是解放初期参加工作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家里“最早参加革命的”。“文革”中大哥受的冲击大,受的折磨也大。父亲去逝的第二年,大哥被诬陷为历史反革命开除工职、党籍迁返原籍劳动改造。他拖家带口回到了久别的家乡,除了空空的行囊和酸楚的泪,他一无所有。在二哥、四哥的帮忙扶持下搭盖了几间房子安顿下来。他从机关干部一下子沦为贫瘠山区的农民。但他没有垮,他努力地把自己重新融入了山沟,他种树、放牛、养羊,日子也渐渐地好起来。后来他终于平反了,但是身心受到的创伤是无法平反的。他曾多次似调侃又无不认真地说:“他妈的,解放前老子要是知道有个延安,我要饭也要要到那里去,他马步芳龟孙子抓壮丁抓个蛋去!”大哥解放前被青海王马步芳抓壮丁抓去,因不堪忍受欺凌而数月后逃跑。在“文革”中被冠以“国民党兵痞”的帽子,时任县畜牧科科长的大哥被揪斗时,造反派们为了上纲上线和泄革命之愤,硬把他与当时揪斗出来的大人物挂钩。说他是中国的赫鲁晓夫埋藏在西北地区畜牧战线上的一颗定时炸弹,自然是荒唐可笑之极。后来山沟里的一些村民与大哥混熟了,好奇地问他“文革”中到底犯了啥事,大哥以内心的自嘲和神态的自豪回答说“老子是中国的赫鲁晓夫埋藏在西北地区畜牧战线上的一颗定时炸弹”。听者一脸木然又生几许敬意。虽然不明个中原因,但村民惴恻肯定与一件很大的人物和事件有关。在大哥家里喝酒聊天,我感到昔日神采飞扬、口若悬河的兄长的确老矣。早先,我曾几次邀请他到北京转转,他顾虑大于决心。这次我再次邀请,他竟爽快地答应了。兄弟俩相约在翌年的五月或十月北京见。然而,第二年新年伊始,大哥却带着身心的伤痛和游北京的梦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有那么几年,由于事务缠身而不能回老家,只好让孩子当全权代表回老家。把回老家作为孩子假期的奖赏,她也非常乐意去。就这样孩子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大学都以回老家为荣。孩子是使者,带去了我们的祝福和问候,也带回来故乡的消息。更大的收获是孩子在老家心感身受、耳濡目染所看到的、学到的、感受到的、省悟到的东西,是她在京城任何一所学校都学不到的。她目睹和感受了家乡各家不同的境遇、拮据的生活,她也亲历了各家生活逐年改善的变化,她为卧病在床无钱医治的家人焦急,她更为同龄人不能入学就读而忧虑。同在一片蓝天下的人,生活却如此悬殊,差别如此之大。她不解、困惑,也同情和思考。家乡的人事景物对她性情的陶冶、人格的塑造、思想的净化和精神的洗礼,起到了“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作用。她打小就同情弱小,怜悯贫寒、扶持老幼、善解人意。自学能力和自立能力为家人、同事和朋友们所称道。是家乡赋予了她自强不息的精神,给予了她成长的动力,从这个意义上讲,她会终生感念老家那一方净土的。
寻梦的脚步再远,故乡的影子总伴在身傍,漂泊的心无论在何处流浪,总是虔诚地朝圣着故乡。心中的这块热土,不论富饶还是贫瘠,不论辽阔还是偏僻,在游子心中它永远是孤寂心灵的慰藉,情感升华的祭坛。
世纪之交,闻听家中年逾六旬的二哥不慎摔断了腿,接着仓房失火,多年积攒的家底化为灰烬;而年已古稀的二姐也不慎跌倒断骨伤筋。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呵,我又一次踏上了漫漫回乡路。我不能妙手回春、解除他们的痛苦;我不是大款,能缓解他们的困境。我能带去的只有手足之情,我能给予的只是亲情的抚慰。我的到来使他们感到高兴和愉悦,我的告别又使他们感到惆怅和茫然。
童年时,举手投足于山野,到处是蘑菇、地软儿(地木耳)、野兔、獐子、野鸡、蓝马鸡、半鸡儿、蛇、鸽子、红嘴乌鸦、白脖子乌鸦、长高虫儿(布谷鸟)以及白鹰、黑鹰和多得令人厌烦的浪毛鹰(玉海雕)。还有河中的鱼和“叼渔”郎(一种猎鱼的鸟)、水鸭子、水老哇等。然而,这些个曾经伴我成长的动植物和飞禽今天已经很稀少了。是呵,修公路、建电站使人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但生存环境下降了;青山绿水开发为旅游资源,收入增加了,环境污染了;牛羊越养越多,生活富裕了,草场退化了;掏金采药的多了、植被破坏了;山里山外物资交流频繁了,纯朴的民风远去了……。我爱现在日益富起来的家乡,但我更加怀念和热爱儿时家乡的纯朴与自然。已经过了天命之年的我,不再羞掩岁月雕刻的皱纹,也不怨风霜漂白了双鬓,也许正是这逝者如斯的流水年轮,在不经意的转动中,把那浓如陈酒的乡恋,深入幽潭的乡愁浇铸成了不朽的碑供奉在游子的心上,让那驿动的心永远为故乡祈祷。
距上次回家又过去了五年,我又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再一次踏上回老家的路。一些人不解,认为父母早已作古了,自己也开始向老人靠拢,还跑个啥呢。于是,我回首三十年来多次回家的心感身受。记忆的那扇门并没有紧锁着,心的扉页上往事的目录依然可辩。拂去那年久的尘封,历历如在目前的就是那些刻骨铭心断简残片,有甘甜、有酸楚,有惬意,有忧伤。在心田百感交集的是爱与恨的纠缠和情与恋的幽怨。那一方山水输送的血脉自幼就在心河里流淌,那是对故乡的绝唱;那一块曾经的净土永远在心海里荡漾,那是对故乡的绝恋。敢问谁能诠释游子对故土的情怀,敢请教谁能注解漂泊的游子呤。一介草民的我却断言:乡愁的魂灵会永远朝拜啼血的杜鹃,依依杨柳从来就牵挂着那远行的背影。这也就是我把远去的记忆,梳理成以上文字的缘起。也是自己对家乡魂牵梦系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