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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

2004-07-15伟等

读书 2004年10期
关键词:桃花扇团扇斗篷

裴 伟等

雎鸠·苇莺·聒聒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出自《诗经·国风·周南》,“关关雎鸠”,是第一部诗歌总集的第一句,是“六经”第一句。那么,作为爱情的象征——雎鸠到底是什么鸟?说法有好多种:

就当代注家而言,大都沿袭前辈,如高亨说:“雌雄有固定的配偶,古人称作贞鸟。”(《诗经今注》),这些注“雎鸠是贞鸟,是爱情专贞的象征”之类,如同未注。至于“贞鸟”是什么?我看像凤凰一样,谁也没有见过,是大儒们根据书斋里的想像,敷衍出理学色彩。

晋唐以来的学者有关“雎鸠”的注释,除了说它是鱼鹰,有时也会说明就是鹗。李时珍《本草纲目》:“鹗,雕类也……能翱翔水上捕鱼食,江表人呼为鱼鹰。”宣统二年日本人冈元凤著《毛诗品物图考》,就把雎鸠画成俯冲入水的鹗。《图考》影响深远,一些鸟类书介绍鹗时,经常提到《关雎》。雎鸠即鱼鹰,也就是鹗的说法,几乎已成为定说。如扬州学派代表人物焦循:“鱼鹰,以其善翔,故曰漂。漂与扬义同,其飞翔之状似鹰,故食鱼独得。就是大江南北居渚食鱼者,呼为‘鹗,五各反,即王之入声,盖缓呼之为王雎,急呼之为鹗,此古之遗称。”(《毛诗补疏》)焦循是终身生活在扬州北湖之滨的学人,鹗是什么?焦循可能没看过。今天他的一位研究者——赵航教授为焦循做补充,“这种鹗有很多种,有称白鹤子、漂鹗、牛矢鹗、苦鹗等”(《扬州学派研究》,143页,广陵书社)。我认为难免穿凿,如“苦鹗”即下文介绍的“姑恶鸟”(秧鸡),不属于食鱼的鹗。

自闻一多在《神话与诗》中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对《诗经》中的鱼连及食鱼的鸟做出男女求爱隐语的解释后,日本《诗经》专家松本雅明认为,就《诗经》来看,在所有涉及鸟的表现中,以鸟的匹偶象征男女爱情的思维模式是不存在的。所以孙作云在《诗经恋歌发微》中,提出了《关雎》以鱼鹰求鱼象征男子向女子求爱的观点。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在此基础上,对上古时代诗歌及器物图案中的鱼、鸟做了全面考察,认为鸟与鱼有分别象征男女两性的意义,并进一步认为雎鸠在河洲求鱼,乃是君子执著求爱的象征。山西大学刘毓庆教授还从先秦古器物及民间工艺美术中的大量“鸟鱼”图案与造型,专门撰文证明雎鸠喻意问题(参见刘毓庆《关于诗经·关雎篇的雎鸠喻意问题》,《北京大学学报》二○○四年第二期)。

但也还是有人对鱼鹰说提出质疑,当代胡淼先生认为“这是与诗情、诗境、诗意完全不相符的,这些解释是无法接受的”。“《关雎》一诗,正是以鸟的鸣声起兴的生动范例。诗中之鸟,是一种快乐的鸟类歌唱家,而绝不是鹗那样独往独来,盘旋于水域上空袭击鱼类的猛禽,更不是色黑如乌、形态猥琐丑陋,潜水捕鱼的鸬鹚。”胡先生认为雎鸠是苇莺,即其老家微山湖呼之为苇喳子。“每年初夏,河塘中之苇、蒲新叶初葳蕤,便有一种比麻雀略大一点的小鸟,成群结队从南方飞来。站在芦苇的高枝上,从早到晚高声歌唱。歌声抑扬顿挫,铿锵有管乐之音,曲调简约而有变化,委婉似有抒情之意……这种鸟数量很多,几乎凡河沟池塘中有芦苇蒲草生长的地方,都有他们的成员在歌唱,而且没有人知其名。苏北等地的民众,即以其鸣声,呼其为‘柴呱呱(柴即芦柴、芦苇之意)或‘呱呱唧。实际上,它的‘呱呱唧唧的鸣声,与‘关关雎鸠的声音十分贴近。”(《诗经关雎中的雎鸠是什么鸟》,《人民政协报》第70期)有位不愿透露姓名先生是胡的同乡,又对胡文做了补充:“儿时,我曾钻进密密的苇棵去造访苇莺的窝,它的窝用草和毛发编织而成,如小小的坩埚样,系牢苇杆上。我也曾掬过窝里如麻雀蛋大小的蛋,但又放回窝内,不像别的孩子搞破坏。稍长,到大湖去,可以听到百鸟的热闹争鸣;其中,声音最嘹亮最动听最抒情的还是苇莺的歌唱,苇莺绝对是拿金牌的第一等的高音歌唱家。而且是雌雄对唱,在天高水阔中,讴歌真挚的恋情。用雌雄对唱的鸟声兴起男女情爱,是非常自然妥帖的。苇莺唱的曲子基本是四音节一句,与四言的《诗经》恰好有共同的节拍。至于唱的具体内容,你可以填不同的歌词。你既可以听成‘关关雎鸠,也可听成‘呱呱唧唧或别的什么。我家四姑在苇塘边柳阴下,听着苇莺的对唱,曾给我讲过一个动人的故事。说小时候有一对青年男女相爱,但为家庭所不容,他们便坐了一只小舟逃到大湖。在船上过了一段艰辛而幸福的漂泊日子,有一天暴风雨袭来,舱里积满了水。男的急忙呼喊:快刮水!快刮水!女的急忙呼喊:快撑船!快撑船!就这样,在‘撑撑撑撑、‘刮刮刮刮的呼喊声中,小舟沉没了。据说,苇喳子就是他们变的。于是它们就整天对唱‘撑撑撑撑、‘刮刮刮刮……”(《苇莺——爱情鸟》见“国学网”http://www.guoxue.com/xsjy/2000.9/weiying.htm)

笔者曾在学校教过生物,据了解,苇莺是苇塘及沼泽地区内常见的食虫鸟类,体色以褐为主,嘴细尖;体型纤长,性活跃,在草茎间穿飞及跳跃寻捕昆虫。一种大苇莺,俗称“大苇扎、苇串儿及芦蝈蝈”,背羽棕褐色,具淡黄色眉纹,下体淡白色,胸部有不明显的灰褐色的纵纹。它们是苇塘及水洼地附近的典型优势种。大苇莺在繁殖时期,常停立于芦苇顶端不停地鸣叫。鸣声高而响亮,远处听起来就好像连续不断的“嘎,嘎,吉——”,常被人误认为是青蛙叫(参见人教版《自然》第11册第4课“我国珍稀的动植物”)。写到这儿,笔者又想起我的老师——八十三高龄的文史学者江慰庐先生,他曾告知我——听一位涟水籍老教师朱秉文说过,在家乡淮北一带,凡是水塘、河边有芦苇的地方,每当春初末夏芦苇生起的时候,苇丛里面就经常有这种鸟生活着,叫的声音就是“聒聒雎”,因此现在当地一些人也都这样叫它。惯常总是雌雄在一起,叫的时候总是两只对鸣。形状比斑鸠小一些,比鱼鹰更要小得多。羽毛一般是淡咖啡色,做窠、生蛋、孵雏都在苇丛、沙洲上。由于性格凶猛,所以只要一发现有人走近或小孩去到窠中拿蛋时,它总会毫不客气地对侵犯它的人进行袭击(用嘴啄)。江老认为这一地区位置和东部淮河流域正好相当,这种鸟也一定普遍存在。“聒聒雎”实在应当就是《诗经》里的“关关雎鸠”,但苦于无科学依据。笔者从叙述对照,这种“聒聒雎”(叫声为“嘎,嘎,吉——”)就是苇莺的土名。

最近台湾学者张之杰又认为,雎鸠是白腹秧鸡(鹤形目秧鸡科,英名white-breastedwater hen,学名Amaurornis phoenicurus),即民间的“姑恶鸟”或“苦恶鸟”,因为白腹秧鸡常发出“苦哇、苦哇”的重复鸣声,“苦哇”连音,和“关”相近。白腹秧鸡背部黑色,脸部及腹部白色,下腹部栗红色。外形除了一双长脚,和“鸠”近似。此鸟通常单独出现于水田、沼泽地带,生性羞怯,警戒心强,只闻其声,难见其形(张之杰《雎鸠是什么鸟》,台湾《中央日报副刊》二○○四年四月三十日)。对张先生的新论,笔者有些怀疑:苦恶鸟是民间传说最多的野鸟之一,苏轼、陆游等都有咏姑恶诗。它是秧鸡的一种,别名很多,又名苦鸟。北方人称为苦哇鸟,又称苦娃子,它的土名叫来叫去总离不了“苦”字。苦恶鸟喜欢夜里叫,声音单调迟缓,“苦哇——苦哇”,时常整夜叫个不停。相关的民间传说都很凄恻,反映了中国旧礼教和封建家庭生活的阴暗,再加上它的叫声确是“苦哇苦哇”的很难听,所以在黄梅天气一听到这种水鸟的叫声,实在能使人愀然不乐(参见叶灵凤《灵魂的归来》),而缺乏两情相悦的意境。

综上,细读《诗经》全诗原意及综合前人注疏,笔者以为关键在这种鸟必须具备五种条件:一、它应该是在作诗者的生活地域内经常可见的;二、它惯常成双栖息;三、生活在水边或洲渚上;四、是鸟一类的;五、鸣声应该是“关关”的。“关关”今音虽读如guan-guan,但上古无鼻韵母(从钱大昕说)。这个声音,当时实在应该读成“刮刮(入声)”,如同后世白居易“间关莺语花底滑”句中的“间关”实应读作“咭刮”(入声)一样(许多方言里,这种入声,到今天,在江淮南北,还是普遍存在着的)。事实上,只要我们到乡村、园林里去留心听一下,从古到今,鸟叫声总是这样,根本没有叫成像今天带鼻韵母an的“关关”的。故鄙意为“苇莺说”颇令人信服,读者以为如何?

“桃花扇”是折扇还是团扇

包铭新沈雁

清代传奇《桃花扇》流传颇广,其中有一把画了桃花的扇子,是剧情发展的重要道具,且构成串通全剧之线索。作者孔尚任在“凡例”中喻之为全书之“珠”,“龙睛龙爪,总不离乎珠”,又在“小识”中称:“桃花扇何奇乎,妓女之扇也,荡子之题也,游客之画也……”可见扇在此书中之重要。

中国扇子中,折扇和团扇是两个大类。在折扇和团扇上书写绘画,更是文人雅士的爱好。日常生活里,团扇、折扇承担多种角色:遮面、扑蝶,扇风、驱蝇。在孔尚任的传奇中,桃花扇更是定情之物。

在发展过程中,根据其形状特征或材质特点,折扇和团扇又被赋予多种别称。折扇一名“折叠扇”,又名“聚头扇”。由于其收则折叠,用则撒开,故又称“撒扇”。因其携带方便,出入怀袖,扇面书画,扇骨雕琢,又有“怀袖雅物”的别号。团扇的产生时间较折扇早,即使按较保守的说法,也在东汉成帝时就已开始使用了。在其漫长的发展历史中,别称更多。因形状团圆如月,暗合合欢吉祥之意,得名“合欢扇”。又因扇面使用丝织物面料,而纨可泛指丝织物,也被称为“纨扇”。唐代用纱罗制扇的普及,又使得“罗扇”之称产生。及至明清,苏州地区曾生产宫中所用的团扇,民间以此为荣为贵,攀龙附凤,遂将日常所用之团扇一概称为“宫扇”或“绢宫扇”。

这个桃花扇究竟是团扇还是折扇呢?孔尚任在《桃花扇》中交代得不甚清楚明确,于是后人对此就有了不同的认识。由《桃花扇》改编的剧种很多,有京剧、粤剧、昆曲和越剧等。在这些戏剧中,所用道具扇无一例外都是折扇。二○○三年十一月一日,山东曲阜邮政刻启“孔尚任诞生三百五十五周年纪念”邮戳一枚,主图为孔尚任肖像,配以桃花扇,赫然也是一柄折扇。但是,我们认为,桃花扇是团扇。因为还没有看到讨论这个问题的文章,这里就小题大做,做一点考证。

《桃花扇》卷一第六出“眠香”:侯朝宗梳拢香君之夕,欲作定情诗,称“不消诗笺,小生带有宫扇一柄,就题赠香君,永为定盟之物罢”。如前所述,宫扇乃团扇之别称,清代苏州以产宫扇驰名,而《桃花扇》故事发生地点南京与苏州相近。

杨龙友送诗祝贺,称“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张燕筑插科打诨,说“香君一搦身材,竟是个香扇坠儿”。联系同卷第五出“访翠”中,侯朝宗以香扇坠为题,作五绝一首:

南国佳人佩,

休教袖里藏;

随郎团扇影,

摇动一身香。

可见,这香扇坠是系在一把团扇上的,这把团扇就是日后的桃花扇。

另外,卷一第七出“却奁”中有“诗在扇头。是一柄白纱宫扇”;卷三第二十二出“守楼”中有“宫纱扇现有诗题……”一句,说明桃花扇不但是宫扇,而且是白色纱扇,确是团扇。因为题诗作画之折扇,多纸,亦有绢,但无用纱制者;折扇用纱,仅见于后世之檀香扇等工艺品及出口欧美之西式扇,非中国传统文人雅物。

在此出及下出“寄扇”中,又有香君倒地撞头“血喷满地”溅污扇之描述;香君倦卧,“压扇睡介”,而杨龙友来探视,见扇有污,抽取看后加以点缀,化血污为桃花,方成桃花扇。由这些描述看来,这柄扇一直是打开着的,方能被溅被窥。如是折扇,通常收拢成一握,扇面并不显露,仅当用时看时才打开。

然而,传奇中又有一些描写可以使人误桃花扇为折扇。如“遂舒开宫扇(第六出)”,“扇儿展在面前(第二十三出)”这样的描述。孔尚任用“舒”用“展”这样的动词,使人产生这是一把可以打开又收拢的折扇的错觉。

笔者认为,“舒”、“展”不一定是描述打开折扇之动作。我们平时也说“登上楼头,眼前展开一片大好风光”之类的话。风光本来就在那里,并不因为观者才特意打开,这里的“展”字只是“显现”的意思。这几个动词似尚不足以证明桃花扇就是折扇。

又传奇中有“向袖中取出扇介”(卷一第七出)等处关于扇子藏于袖中的描述,由于折扇可以收拢,较团扇更方便藏于袖中,使人产生桃花扇是折扇的感觉。事实上,团扇也可藏于袖中。清代小说《一层楼》二十三回写道:“琴默忙回过头来看时,忽见眼前桑叶般大的两只斑斓大蝴蝶,一上一下随风翩跹,十分好看,便欲捉来玩耍。自袖内取出团扇,往草地上扑了过来。”作者点明团扇藏于袖中。《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写宝钗“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这里描写蝴蝶大如团扇,至少说明当时有的团扇小巧如蝴蝶。而且,《一层楼》情节人物种种俱亦步亦趋地刻意模仿《红楼梦》,这说明至少在作者尹湛纳希的心目中,宝钗从袖中取出的是团扇。清代女服袖大,团扇中又多小巧者。所以袖中不但可以藏折扇,亦可藏团扇。以藏于袖中来说明桃花扇是折扇这一点也不足信。故而桃花扇应该是团扇。

但也许正是因为这两点,后世由此改编的各种戏剧电影,多用折扇来做《桃花扇》之道具。又或者戏剧的改编者本来知道桃花扇是团扇,但为了戏剧舞台上的表现效果,就把团扇改成了折扇。但这个改变显然起了误导作用,使得现代人以为桃花扇就是折扇。

披风非斗篷

永宁

《红楼梦》第六回写刘姥姥一入荣国府,在好费了一番周折之后,才终于见到了荣府当家二奶奶王熙凤,“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六一年版、一九八二年版、二○○○年版《红楼梦》中,均注释凤姐所穿“披风”曰:“即斗篷。”(见一九六一年版72页、一九八二年版101页、二○○○年版68页)

“披风”真的就是“斗篷”吗?其实,“斗篷”一物在《红楼梦》中多次出现,如第八回中,宝玉去探望宝钗,不久下雪了,宝玉便命人去取了斗笠、斗篷来;第四十九回也写道,大观园众姊妹在雪天里齐集稻香村,“都是一色大红猩猩与羽毛缎斗篷”。该书写及人们穿斗篷的时节,都是在雪寒天气,在人们下雪天出外活动的时候。这其实正是清代人习惯的斗篷使用方式,清人平步青《霞外捃屑》就把这一风俗交代得很清楚:“风帽斗,乃道途风雪所服,见客投谒,下舆骑,则当去之,冯敬通与郑禹笺所谓上堂则蓑不御也。”在“风帽斗”之后,有作者小字注云:“俗作篷,非。”说得很清楚,斗篷本应写做“斗”,是在风雪天出行时才穿的一种服装,类似今天呢绒御寒大衣与雨衣的混合体。《红楼梦》第四十九回中,在雪天里,众人都穿着斗篷、鹤氅、大褂子,惟独“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没避雨之衣”,以致平儿事后特意找出一件“半旧大红羽缎的”“雪褂子”送给她,也说明了斗篷是用于风寒雨雪天气的专门服装,这与平步青的说法是完全一致的。如果是去拜客,那么在进屋之前就得先把斗篷脱下来,否则就是不礼貌,因为斗篷与蓑衣同类,这类抵御风雪的外衣不算正式服装,故而不能登堂入室,这正像我们今天到人家做客,也不能不脱掉呢绒大衣或者雨衣就在人家客厅里落座一样。

那么,凤姐见刘姥姥时,正端端正正坐在自己屋里的炕上,那一天也没有刮风下雪,她怎么会穿一件风雪天外出的衣服呢?荣府这等诗礼贵族之家,按说是家规礼数最为烦琐的,斗篷不能在室内穿着,这种规矩,凤姐竟会不知道?再说,书中写得明白,凤姐当时是穿着“家常”的“披风”,斗篷这种一年中穿不了几次的有专门用途的服装,显然不能算“家常”,因此,“披风”和“斗篷”不是一回事,是明显的事实。《红楼梦》中最著名的两领斗篷,当然要算贾母赏给宝玉的雀金裘和赏给宝琴的凫靥裘了。宝琴穿着凫靥裘立在雪地里,身后一个丫头捧着梅花,这是书中最为醒目的场面之一,清末画家改琦《红楼梦图咏》中在描绘宝琴时,正是采用了这一情节。画面上,宝琴头戴观音兜,即风帽,身上则披了一条有领、但是无袖的长外衣,把人的身形囫囵地笼罩在其中。在第四十九回里,明写了凫靥裘是“一领斗篷”,所以,画中所反映的,当然就应该是“斗篷”的具体形制。在同一“图咏”系列中,王熙凤的出场,恰恰是撷取了刘姥姥见到她的那一刻,画上凤姐的装束却与宝琴完全不同,她在立领对襟袄外,穿了一件直领、对襟、有宽大双袖的长外衣。其实,改琦此时表现的,才正是明清时代“披风”的形制。明人王圻《三才图会》云:“背子,即今之披风也。”换言之,明清时代的披风,就是宋时的背子。《三才图会》中带有“背子”的插图,展示了一种直领、对襟、两腋下开衩、有二长袖的一种长衫,其形式正与“图咏”中王熙凤身上的外衣一样,而与宝琴身上的凫靥裘截然不同。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追究服饰细节,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搞明白刘姥姥眼中的王熙凤究竟是什么样,也才能明白,曹雪芹此时为什么要这样写。披风只在胸前或腹前用一对缝在两襟上的衣带或纽扣系束一下,这样就形成了一个长长的“V”形领口,而从领口里露出穿在里面的袄衫来。只有清楚了这一点,才能明白王熙凤此时的形象——从石青色披风的“V”型领口,露出内穿立领袄的桃红色,包括清楚的立领的形象,而在披风下,则是裙子的大红色。明清时代所染出的桃红色是多么纯净、温暖、明艳,那得非亲眼看到才能知道,根本不是我们这些只看过化学染色的人所能想像的,大红色的纯正也是如此。曹雪芹让王熙凤同时穿上这两种红艳温暖的色彩,不能不说大胆。有些读者或许会觉得,一个人同时上穿桃红下穿大红会显得很“怯”,但是,须知披风的石青是一种微微泛红色的黑色,在王熙凤身上,我们和刘姥姥能够看到的惟一完整的衣服形象,就是这件黑色、对襟的长外衣,而袄和裙都只露出很有限的一部分。在明末到清中期,女子上衣以长为美,披风很长,所以裙子的红色不会露出很多,而露在披风领口中的桃红色自然也只是有限的一抹。所以,曹雪芹在这里是用大片的、整体的黑色“压”住了上面的桃红和下面的大红,也可以认为,这里主要的色调是黑色,而映以桃红和大红,这在色彩学上是多么精彩的搭配!黑色既使两种不同的红色变得更强烈和鲜艳,也使二者趋于协调和统一。此时的王熙凤,大概惟有用“暖艳”二字来形容,要知道凤姐平日是“粉面含春威不露”的,她的狠毒,她的冷酷,都是深藏在表面的亲切、热情之下。可以想像,曹雪芹此时设计的这一套衣装,在展示了一种沉着的富贵气象之外,也在外人如刘姥姥眼里,制造了王熙凤温暖亲切的一种假象。不管怎么说,经这一笔,王熙凤已足以成为文学史上最鲜明、明艳、动人的形象之一。

然而事情还不止如此。这件披风是“刻丝”的,这一工艺的特色就决定了它所织出的衣料一定不会是单色,而是会有五彩花纹,甚至按当时常见的情形那样,织有金银线。因此,这一片黑色绝不会发“死”、板滞,而是有金银五彩的花纹做调剂。另外,那件桃红袄是“洒花”的,就是说桃红底上布满了小朵折枝花之类的彩色碎花,因此,在整体的明艳、大气中,又透着活泼、精致。王熙凤的披风和大红裙是衬有毛皮的,当时的皮衣都讲究出锋,即在衣服边缘露出一道毛皮边来。因此,在石青披风和大红裙的边缘,各有一道茸茸的毛皮边,这在改琦的“图咏”上表现得很清楚。所以,毛皮在这里也起了色彩上的调和与变化的作用。

说到毛皮,就不能不说一说王熙凤一身打扮在质地上的美感。按照当时的穿衣习惯,可以推测,桃红洒花袄多半是缎的,缎是一种闪光、光滑的织物;刻丝是平纹织物,质感类似于锦,不闪光,但显得更沉着;红裙的洋绉则是用特别的工艺织出独特花纹效果的一种缎。另外,不要忘了王熙凤头上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昭君套类似于没有帽顶、头顶处中空的皮帽子,是明清贵妇冬日家居时戴在头上御寒的一种头饰,而勒子是那时代女性额头上的一种装饰,是一条窄带横勒在额前,这里写明是“攒珠”的,即是用珍珠串出花纹做成的。珍珠,缎,洋绉,效果似锦的刻丝以及紫貂、灰鼠、银鼠三种不同色彩、手感的高档毛皮,在这里形成了质感上的互映成趣。写到了这里,曹公又让王熙凤“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还让平儿捧着填漆茶盘,盘内是茶杯——一个小盖钟儿,于是金属、漆器、瓷器也以各自不同的色泽和质地加入了这一场质感的小合唱。这种对物品的材质之美的敏感,大概是我们这些生活在粗糙、俗气的物质环境中的人所难以理解的。

这样一种富贵的气氛,再配上凤姐慢慢给手炉拨灰的安适神态,展示了一副温暖、闲适的冬闺的画面,在构图上,还有平儿这个丫鬟立在一旁捧着茶杯,这不是一幅典型的仕女图吗?也只有像曹雪芹这种真正经过大富贵的人,才能写出这样传神的贵妇形象吧。这里只是简单地写了一位少妇坐在她自家的炕上,可那富贵的气势,却是逼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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