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人生
2004-07-01应尤佳
应尤佳
当历史的车轮转过悠长的五千年,当我们用我们的满目辉煌去看待历史时,我们是否想到过他的背后埋葬了多少有为的志士和无奈的人生?有这么一批人,他们反抗过——反抗王权,反抗霸道,反抗君主专制。但他们却又如此忠诚——忠于王权,忠于霸道,忠于君主专制。他們留名青史,我们也为他们歌功颂德,可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反抗在时间消磨下退尽,忠诚成为他们生命的终结,于是压抑的灵魂,失望的痛苦,有为却无成的煎熬……纠结在一起。
诸葛亮,他的成就使他几乎成为智慧的代名词。然而,就是这个让人津津乐道的人物,也一样“无成”。
当初,他“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气”,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虽居于卧龙岗却能洞悉天下,作出传世的《隆中对》。于诸多英雄中,他最终选择了刘备,也选择了“鞠躬尽瘁”。他真的是人才,一大堆困难摆在他面前,他要地无地,要人无人,于是他火烧新野,火烧博望坡,火烧赤壁,三把火烧出刘备立足的根基,也烧出了他人臣的命运。
就这样,一个四处流亡的刘使君,经诸葛亮费尽周折的奋斗终于成就一方霸业,于是天下惊呼“得卧龙即得一半天下”。
已为人君的刘备与改做人臣的诸葛亮的关系却一直十分微妙。刘备离不开他,依赖他,可是却不能大权旁落,由此引出的是君臣之间的隔膜。诸葛亮很明白这层隔膜,也很清楚刘备对于两个义弟是甚于对自己的。关羽死后的讨江东,哪个臣子都劝了,惟独他劝得最少,甚至于在这个问题上,他是回避的。他只能叹息“清正若在,不会有今日之败”,想来这也是身为人臣,为表忠而有所忌讳吧。刘备在白帝城托孤时,让诸葛亮看刘禅能做主就做主,不能做主,就叫他自已称帝。其中滋味三分是苦,七分是酸。这种有刀斧手在后的托孤,用于并无野心、甘为人臣的诸葛亮是多么可怕的讽刺呀。无论如何,在以后的日子里,对于刘氏的忠诚让他把刘禅能做的和不能做的都做了,并非夺权,只是为蜀汉的兴盛,也因为“汉中无人”,至此他便开始在悲哀中蚕食余生了。
六次北伐,有人说是浪费时间,有人说是忠烈,我以为是无奈,也是悲哀,尽忠职守的心态,让他以北伐示忠——皇权缚住了他;以攻为守的战略,如同缰绳牵烈马——国力拴住了他。虽然在六次北伐中,有几次很接近成功了,但是每次都功亏一篑。并非因为有司马懿,即使没有,他也没有成功的可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诸葛亮的无奈,也是人臣的悲哀。
又是尽忠职守的心志让他事必躬亲,“杖责二十以上必亲自过目”,使蜀国后备乏人,以至于最后病死五丈原。诸葛亮最终没有成功,他因人才而成,因人臣而败,在他身上体现的是身为人臣的忠诚,忠诚使他成为王权、霸道的工具而不再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忽略了自我人格的存在,也就只能成为王权工具,他仅是一件比较有用的工具。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样的先烈,何止诸葛一人。
由诸葛亮被王权禁锢以致失败,我想起了另两位勇于冲击王权的人物:伍员,康有为。
伍员,伍子胥。
说实话,当年吴国的霸业对他真很重要吗?并不是的。在他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是复仇。放眼五千年中华古代历史,有谁可以对一个国王复仇成功呢?五千年,只有一个伍员。伍员是用整个人生去复仇,利用两个国家,诸多百姓,争霸的利益,去复仇,他成功了。成功到甚至将楚王的尸体掘出来,鞭打三百。
可就是这样一个冲击王权,甚至看似战胜王权的英雄,一样不可避免地最终也被王权所吞噬。他所做的一切,看似前无古人地体现了自我价值,将王权当做了自己的棋盘,可在我看来,他仍只是王权的一颗棋子,有随时被吃掉的可能和被吃掉的必然,伍员的自刎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
伍员虽然报仇了,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王权的胜利。诸侯王的争霸给了他可资利用的契机,而在他报仇的时刻正是吴王得成霸业之际。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吴王扫除了成就霸业路上的一块石头。他仍是被吴王任意摆弄的工具可是,伍员能看到这一点吗?
当历史驶到了皇权的晚期,我惊讶于它的更强大,长期的坚挺使它不仅没有显示出于消亡的颓废,反而成为一种封建的文化,让更多的人为之殉葬。由此,我又想到了康有为,这个文弱的书生,一心一意想为自己走出一条路来,为民族走出一条路来,为这个被黑暗的枷锁禁锢了千年的国家走出一条路来。于是他五次上书光绪,要求改革,他天真地认为不动摇帝制的改良会给一堆废铁的清朝带来什么改观。然而事实压倒了他的一厢情愿,慈禧太后的一声冷笑,袁世凯的一句告密,腐朽的国家一抬手,便使康有为的苦心经营在落后面前倒戈了。
康有为不敢对帝制下“猛药”,即使在变法失败,国内共和声一片时,他仍希望保存帝制,他对帝王保留着中国文人式的幻想,因为这种王权已然成为从小扎根于他心中的一种文化,如同“精忠报国”在岳飞背上那样深。于是他只能为捍卫自己所崇尚的文化而奋斗,先前的改良是一种捍卫,其后的反对共和仍是一种捍卫。清朝乃至整个封建历史的终结,伴随着的是一批封建文化,乃至康有为这种看似已摆脱实则仍深陷者的湮没。
奴隶制至封建制度已与人们磨合成一种专制的文化。诸葛亮的忠诚,伍子胥的叛逆,甚至于康有为的改良,都只能成为王权意识、封建文化的表现。当文化扎根于人们的内心,融入人们的思想时,任何做法在潜意识中都只能流于这种文化的维护和捍卫。也许伍子胥、康有为他们也会挣扎,却必定无法挣脱自己的思想。当自己的思想却将自己列为专制文化的附庸时,成为工具的命运变得在所难免。没有独立人格的生命是痛苦、悲哀的。当我们读着史书上对他们大段大段的歌颂时,可曾想过他们那扭曲的生命,抑或那生命茫然无助的呐喊?
赏析:
一个女孩子能对历史有这样的思考,虽然带着少年人单纯的理想,但也已是出色。何况在对没有独立人格的历史英雄怀着许多疑问的时候,她还是一个理想要挣许多钱,用“捣浆糊”做口头禅的九十年代的女孩子,也许常常在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要是正经的人,会说那种笑有点嬉皮。我们应该想一想那两者之间的关系。
(陈丹燕 荐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