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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耀眼

2004-06-22曾骎宇

广州文艺 2004年1期
关键词:跳虫约克虫子

曾骎宇

高三

教室里黑板上简陋的用粉笔写上的“离高考还有×××天”的红色字迹,像警示牌一样调度着班上紧张的气氛,如战前的倒计时一般,给人一种悲壮感。教室里潜伏的是被压抑的紧张,而飘浮在空气中的,却是故作轻松的面孔。也许谁都是在尽量让日子显得轻松一点,来打发从一大堆试卷中挤出来的可怜的时间。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我的时间并不是挤出来的,如果你看了我桌上一堆堆试卷就会知道,那会让任课老师疯掉——试卷上只有铅字和一大片的空白,或许还会有少许无聊时的涂鸦。我知道这并不是好学生该做的,但我确实不是好学生,作为艺术生来讲,我所需的高考成绩远低于他们,所以按理说我能这样做,而他们不能。可即便是这样,反而让人觉得不轻松,谁都不知道那一天到底会是怎样,我也同样,这可怜的成绩能安稳地过关吗?不清楚,回答反而只是“悬”。所以我还是像他们那样听枯燥的复习课,胀着脑子背书,做题。可脑子里的抵触意识,每天都让我无法将背书变得天经地义。压抑,这就是脑子里充斥着的感觉。回到家里,面对的又是几乎对我毕恭毕敬的父母,尽力排除掉一切造成对我产生压力的话题,电视的声音也都调到了最低。我知道这样的目的是什么,我知道父母的心思,可我不知道我这样木然地过着的每一天的最终结果,是否对得住他们的一片苦心,我只有默认,只有“享受”这样的“轻松”“平和”,同时接受这样的“轻松”“平和”化作更为巨大的压抑感,笼罩在头顶的天空上。

“忍忍吧!熬到头就好了。”可我都怀疑是不是熬不到那一天!我就会崩溃掉!一个变态的制度,把我的生活变成什么样了?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爱好的事,都为了一些考过就丢的东西而要放弃、压制掉。篮球、电视、音乐、游戏,更有甚者,立志想向影视动画方面发展的我,居然连动画和电影都得搁下来!!我不甘心,找遍一切空余时间,尽力抢救我的课余生活。可抢救下来的,也只有每天中午和下午饭后那一点点打球的时间、每天睡前,躲在被子里提心吊胆地听随身听的时间、还有休息日趁家人外出,自己在家里回顾自己收集的动画和电影而已。我想要解脱!我一天也熬不下了!可没人会听,除了贝贝——全家宠着的待遇快赶上我和我最亲密的长得像蝴蝶犬的家伙——张着从不刷牙、臭烘烘的嘴,听完我的牢骚,然后眨眨灵性的黑眼睛,爬到我床上睡觉去了。可我就连在梦境中也不能摆脱掉这股压抑……

没人能帮我,最亲密的也不能……

降临

虫族入侵的消息,传到我们这些被封闭的高三学生耳中时,人类的部队已经在节节败退了。上课突然成了形同虚设的东西,教室中凝聚的压抑沉重的气氛,在一瞬间崩塌,仿佛一直压抑的东西,趁着突如其来的混乱全部被释放,取而代之的居然是无比地轻松。大家照例每天来学校,可整天除了盯着电视以外,就无所事事地游荡。也许是茫然,对突变状况的不适应,但更像是被解放后的无所适从。在我觉得就像是被人卡住脖子,快要窒息的关头突然得到了解脱,如释重负地大口喘气的轻松。战火压境下,我们最先感到的却是清新的空气、明朗的天空和流畅的呼吸。一时间把战争的阴影抛得一干二净。

直到电视里播出了战场传来的画面,狰狞的虫的面孔充满了整个屏幕,画面在黑红的血飞溅到镜头上发出“啪”的声响后消失了……

那一刻挤满人的教室中,凝固着死寂的空气。

不久,这小镇上到处开始修筑防御工事,忙碌嘈杂的人群中,穿梭着同学们兴致勃勃的脸。

空气还是那么清新,天空还是那么明朗。

也许,作为学生的我们,还是不懂得什么是战争。

而渐渐的,另一种压力悄无声息地替代了原有的压力……

这是真的吗?

人流背着沙袋在我眼前飞快地穿梭着,一袋一袋地在公路上垒起长长的一排土墙。路上到处是搬运过程中掉下来的土渣,被忙碌的人们轧过,死死地贴在地上。这原本还算得上是一条干净繁华的街道啊!现在,却是这样一副灰蒙蒙、乱糟糟的模样。当然,现在的场面还是算得上“繁华”的。我爬到街道和人行道之间的护栏上坐下,在满街的叫喊声中,茫然地看着眼前走走停停的人群。

“喂!宇翼!你小子原来死到这里来了,我们还到处找你!”

我回头,黑焰马和周二站在我身后,头却在忙着往四周看。

“你们怎么找到这地方来了?”

“说实话,我们是到这来看热闹的,顺便找你……没想到你真的在。”他们两个爬上护栏,和我并排坐下,三个人就这么默不吭声地看了好一阵。

“战场不是还很远吗?应该打不到这儿来啊?”我看着一点一点垒高的土墙,每一袋土包垒上去,空气中就又涌上一大股飞尘。

“据说是上面的命令,以便部队来的时候有足够的准备,好像是这么说的……”黑焰马眯着眼,摇晃着身子。

“到这里?”我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他只是看着前面,仍然眯着眼。

“我们真的……要去打仗吗?”我看着自己满是灰尘的鞋,自言自语地说。

……

黑焰马跳下护栏,“走吧!我们帮忙去!”然后转身看着我和周。护栏上坐着的两个人无动于衷。

“走吧!坐着多没意思。”

“你还真是匹傻马,我们又不是民兵。”周面带嘲笑地说。

“你!真没意思。走吧,小宇……”

我看着他笑笑:“不去,又不是派到我头上的事情。”

“走吧!反正是迟早的事……”马耸耸肩说。

“喂!蛋白质!”Kawaye边喊着边从街口跑了过来,“你们三人组也在这里啊?”

被她叫做蛋白质三人组的我们无言以对地看着她。

“怎么你也不在学校里呆着?”我带点嘲讽地说。

“哼!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时候了都在学校呆着干什么!”

“大概是在熟悉的人群中有种安全感吧……”我顺口回她的话。

她用手在脸前来回扇动,显然是不喜欢空气中浮动的灰尘。“喂,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真的打起仗来了,我们那时候怎么办?”

“大概也会拿起枪吧?”我说。

“可以摸枪啊?”马说话的口气突然兴奋起来,“那岂不是很爽!”

“爽你个头!”周瞪了他一眼,“不要命了你?”

“帮个小忙啊!别说得那么恐怖行不行?”马回瞪,“怎么会真的打到这里来呢?你以为那些军队是只会吃饭的啊?反正那些当大官的总会解决的!”

“哼!”我冷笑,“走吧,我们回去吧……”

“回去?”

“回学校。”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喧闹的尘土之地,低着头走开……

学校……也许现在这样的地方,人多的地方能给人稳定的感觉吧……

但这样悠闲的日子,无所事事却自由的日子,始终让人感觉像梦一样,到底它会持续到什么时候?难道这真的就是现实?

兄弟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周看着我,又看看马,把双手搭在我们肩上,“没办法,我父母强行要我走……”

“我理解,明天早上我和小宇去送你。”马抿了抿嘴,叹着气拍拍周的肩膀。

“不用,我父母直接开车送我去机场,可能要提前走。”

“反正谁都没事,送你是肯定的。是吧?马?”我拍了拍马的后背。

“那就随你们吧……”周笑了笑,“你们自己在这里就要保重了!”

“那你放心,没听电视里说这场仗人类是稳操胜券吗?之前人类被打得那么惨,是因为没有准备,只要反应过来积极备战,那群虫子是不可能拼得过人类先进武器的,毕竟是畜生呀。”马倒是一脸无所谓地说。

“说到电视……已经好几天没有收到电视信号了。”我说完这话的同时,气氛突然凝固了一下……

“应该是打仗打得把线路破坏了吧?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放心好了。”马说。

“那我们这里挖的壕沟是……”

“最多也是用来堵截逃散部队的,我爸前些天在军委开会的时候,上头告诉他们,虽然丢了一些地方,但还是不用惊慌,大局一定会被控制下来的。”说这话的时候,马脸上又恢复了平时的自信。

“到时候我回来,没准你们都歼敌有功了,风云人物呀!”周嬉笑着捶了马胸口一拳。

“没准轮不到我们上战场就结束了呢。”我笑着说。

“还是去打几枪有意思。”马说。

“别的先不说,你一路上自己保重了,听说在飞船上很无聊的。”我拍着周的肩说。

“保重!兄弟!事情过了我们再一块打球去!”马死握着周的手。

透过候机室的玻璃窗,梭型的太空船在絮絮涌动的蒸汽中喷射起飞,消失在视野中。空气中漂浮着一种黯然的气味,这地方我也许还会再来……

“保重!兄弟!”

马口里轻声地在念叨……

游戏?

死寂……街巷里空无一人,先前人们抢修工事的嘈杂声,现在被一片死寂所代替,仿佛一切都已平静下来,除了空气中飘浮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告诉人们有事发生过。可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没人对我说,可能根本就来不及。走过残破的马路熕槭杂乱地铺散在地上,风静静地扫过地上的尘土,强烈的不安感,开始侵袭我的大脑。

我紧张地四处环顾,想找出哪怕是一个人来,仅仅是想让心情能放轻松一点,可他妈的人上哪去了!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路旁是几天前,人们挖出来的壕沟熐懊娑哑鹆艘怀づ诺耐燎剑前几天还有部队在这里,可他们现在也消失了,不安变成了恐惧慢慢爬进大脑,我放慢速度,慢慢向那道静静的壕沟靠过去。

沟里弥漫着难以形容的腥臭,熟悉的、陌生的、令人胆战心惊的……沟壁上铺洒开来的一块块暗红的印斑映入眼帘,如同恐惧一般蔓延、渗透着泥土,突然间那个我始终不敢去面对的现实涌上心来,我隐约知道再靠过去会看到什么了。

孤独、无助,就如同小时候常折磨我的那个恶梦给我的感觉……如果这一旦真的不是梦呢?

……

前些日子,因为战争而来的亢奋状态,早已经无影无踪了。当陷入一个人的境地时,你才会感到真正的恐惧,惧怕那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危险,惧怕那未知的几小时甚至几分钟后自己的处境……让人哪怕稍作移动,都觉得危机四伏。

土墙后突然传来了阵阵响动。潜意识里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我盯着土墙上那一片片暗红色的血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我不安地向四周环视,四周仍然一个人影也找不到,我是落单了?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顿时我从脑中找到了对那声音的记忆,电视里……那来自战地的镜头……我僵立在原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涌了上来,挤压着我的大脑,一时间让我浑身无力。我颤抖着屏住呼吸,眼睛死盯着眼前的空气。

声音渐渐远了,我大口喘着气,靠在土墙上,手使劲按住胸口,吞了几口唾沫,仍然缓不过神来。战地记者拍回的惨烈画面,此时一轮轮冲击着我的大脑,虫子震耳欲聋的吼声,血红色的画面。

“人类来不及准备就投入了战斗,恐慌迅速席卷了这个星球。我们的高科技武器,第一次显得如此弱不禁风。”我第一次看到来到这里的军队时,一个叫约克的上尉这么对我说。

一种熟悉的感觉突然闪过脑海,我突然意识到,所发生的一切怎么和那个游戏如此相像?那是一个曾经风行一时的叫做《星际争霸》的电脑游戏。可那毕竟是游戏,在我的游戏里,虫子被我的战舰轰成了血浆,可现在……难道我是在游戏中?还是在梦中?我不希望这就是让人难以接受的那个现实。如果这都是虚幻,我同样不希望再继续折磨人的高三生活。两者相比起来,究竟哪一个让人难以接受?我感到混乱了,那就当它是一场梦吧!可是,背后靠着的土墙感觉起来又那么真实……

令人感到压抑的寂静,把我的思绪拽了回来,我定了定神,深呼吸,才慢慢地把头向上探出土墙,小心地往土墙后看去……

两只跳虫背对着土堆消失在小镇的另一头,是虫族部队的侦察兵,战火正一步一步地向小镇里烧来!迫在眉睫的战争带来的巨大的恐惧感,顿时压得我透不过气。我伏着身子爬下土堆,靠回土坡,自作镇定地闭上眼,深呼吸,然后跌跌撞撞地向反方向狂奔,奔向学校。

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他妈到底是不是虫子的残余部队?坑里发生过的事情和来到镇上的疲惫的军队,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证明这一点。但是,怎么说这里马上就要开战了!希望他们都在,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虫族的部队马上就会来!!

太阳开始下沉,废弃的大楼在地上投下了犬牙交错的影子,光线渐渐暗了下来,该死的黑暗又要来了,那该死的压抑的感觉!

疲惫慢慢渗入我每一块肌肉熥ё盼以脚茉铰,我咬着牙喘气。街两旁狼藉的街景掠过,脑中闪过支离破碎的街道的回忆,但瞬间就被眼前凄凉的景色撕得灰飞烟灭。以前那种熟悉的感觉,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它们冰冷地毫无生气地立着,只留下令人陌生的恐惧。

我停了下来。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不由地停下来。这里是沙以前住过的地方。

一年前,沙去了另一个城市,四楼房间就再也没有过灯光。

我是在即将念高三的时候遇上她的。在别人看来,这事情发生得是相当糊涂的,也许吧?我不知道。但是我脑子里,只有即将面临高考的压力所带来的混乱和她可爱的,而且看来十分有气质的脸。突如其来的,那时候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挥不去,赶不走。我是知道的,她马上就要去另一个城市,脑子里那些疯狂的想法怎么说都极不现实。“没希望的”,我这样对自己说过,可疯狂的压制,却使那莫名其妙的感觉疯狂增长与反抗。就在她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一个月里,我不顾一切地接近她,和她在一起……盲目地想象着在一起时,她也会对我产生好感……盲目地猜测她的一举一动所表示的含义,盲目地以为她走后那所谓的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但有一种感觉,却一天天地滋长着,一种不可知的危机,一种陌生感,一种潜伏的不稳定的感觉。尽管我一再地压制,每天当她在梦里出现时,这感觉仍然在继续折磨着我。

终于,她启程的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在一个天空中布满支离破碎乌云的早晨。没来得及说再见,我望着满天游走的云,坐在教室里发了一天的呆。

一封封的信,一次次的电话,一件件的礼物,无时无刻地牵挂。以为这样就能填充掉两个城市间的距离。满含我无尽思念的话语和礼物,还有录在磁带里经过多少天废寝忘食写给她的歌……我一直满怀期盼地以为我能打动她。但弥漫在脑中和梦里的关于她的感觉,却渐渐清晰起来,归根到底,那感觉竟然还是……距离。

我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样的一种状态下度过的那些日子,是发呆吧?每次望着那个窗口,却不再像以往那样亮着灯……而在梦里出现的,仍然是她近在身边,却又遥远的,陌生得让我不敢触摸的身影。

接受吧,这是事实

我大口喘着气,站在那座支着一副漆黑的水泥骨架的建筑前,房子旁弯着那熟悉的篮球架,使我脑海中又回忆起在这打球的那段时光,还有那么多的笑脸,现在,那球架孤独的影子,立在泛黑的天空下,云缓缓流过,衬托出一种悲凉的气氛。

我突然愣住了,四楼窗户的灯是亮着的!

那窗户!那灯光!如同一年前一样,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我震惊过!现在为什么会有灯光?喜悦和另一种强烈不安的感觉混杂在心中。我呼吸开始急促,是她回来了?怎么可能?可那灯光幽幽地亮着,仿佛准备讲述着不知怎样的一种事实。

我憋足了劲,往楼上奔去,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吗?这可能吗?门没有关,半掩着,推开门,吱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那么地刺耳。我走进屋里,一种死寂的空气包围着我,屋里零乱不堪,却静得出奇。已辨认不出是家具,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披着厚重的白布无序地摊放着。窗户没有玻璃,碎成一条一条的窗帘在风的作用下,沉重地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沙?”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随后被那片死寂吞没,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她的卧室,那莫名的不安更加浓了,曾经那些一点一滴的往事,突然洪水般在记忆里冲撞起来,几乎遮住了我的视线,压得我透不过气。卧室里同样是一片狼籍,床被白色的床单裹得平平实实,静静的尘土漠然地覆盖着屋内的一切。

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事件发生的痕迹。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我慢慢走出去,心中不仅仅是失望。那是一种恐惧,在这片黑暗中,另一种隐藏着不知名的恐惧。

我走出了院子,驻足回首,窗口的灯光仍冷冷地注视着天空。

天空中只留下了一丝丝隐约的光亮。

“她回来了,只是你见不到她……”那屋子仿佛用浑厚的声音说。

天空全黑下来的时候,我来到了学校,很令人难以置信,大家都在,或者更确切地说,这座城市的有生力量全在学校,还包括撤到这儿来的部队。

教室中弥漫着异样的气氛,战火压境的形势,反而让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平静。

曾经那种被解放般的兴奋,那种事不关己的无忧无虑,已经从脸上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我知道这份安静下面都压抑着什么。

我无意识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前面的Kawaye。

“我看到了沙房间里的灯光,”我看着她低下了头,想努力从她的表情中寻找些什么。“她回来了,对吧?”

Kawaye抬起头,眼神异样地看着我,一种无形的压抑迎面而来。

没理由啊!我为什么问她?关于沙的事,她也只是从我平时的诉苦里听来的。可现在仿佛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不,你别告诉我……”我突然害怕起来。

“你见不到她了。” Kawaye的声音慢慢地滑出喉咙。

“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我不明白……”紧张和不安使我的声音开始发颤,“她……” Kawaye盯着我那灼人的目光里夹着无法形容的表情,“死了。”

整个世界陷入完全的寂静之中,那最后的两个字,冲击着我的大脑,我呆在那儿,不知道我是否承受得住,这是真的?这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在我身边?我一直以为那两个字很飘渺,很遥远。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说……?”我绝望地看着她,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一丝希望。

“是的,虫族的瘟疫。”

我完全没有了反应,头脑空白,也许现在的我看来不该这么“平静”,可我确实做不出任何举动了,只是盯着Kawaye,绝望地等待她口中无可挽回的话。

“她有东西留给你,” Kawaye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也许是出于难过,可在我眼中,一切都已经是冷冰冰的。

“就在你座位上。”

那是一个包裹,里面有她保留下来的我送给她的礼物,还有她给我的一封信。

我感觉我拆信的手,没有丝毫力气,周围的同学看着我,仿佛世界已经定格了。悲哀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我展开那张仍然泛着清香的信纸……

泪,滴在熟悉的字迹上,墨迹沿着泪痕绽放。

……

星空

闪烁不定的探照灯,射在漆黑的夜空下,学校的操场上,聚集了所有留下来战斗的人,部队的指挥官站在主席台上,喇叭里传出他极富沧桑的声音。

人类的盲目自信到了报复,主力部队已经溃败了,完全与人类自大的料想背道而驰。这颗行星已经进入了分散的游击抵抗战之中。大城市里的人们坐着飞船逃走了,地球上的远征舰队正在火速赶来这里,我们,小城市中的人们却得留下来继续抵抗,因为实际上我们没有能力组织大规模的逃亡行动。这就是人世间的不公平。在最紧急的关头,人们看到了被文明腐蚀了的人性。我曾经在梦里兴奋地看见遮天盖日的星际战舰的出现,可那一天我们是否还真的能看得到呢?

风干的泪痕贴在我脸上,反映着探照灯的寒光,我的脸上只剩下了茫然。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的头上?为什么要死?为什么?手里抱着的是部队发放下来的枪,冰冷的。整个人都是冰冷的。

指挥官的战争动员回荡在操场上。

“我们所要面对的,只不过是一小部分的清扫部队,以我们现有的军力,明天至少还是能击退虫子的!”

父母此时应该在星际船上睡着了吧?是否正期待着与教育委员会组织的飞船上的我,在二号殖民星上会合呢?我一直很内疚,我当时骗了他们,那是因为我们只买得起两个舱位,而我觉得事情并不像现在这样严重。年轻的冲动,让我以为自己也可以热血地在轻而易举的剿灭战中出出风头……而现在……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不论你多么地不想身处在这样的境地里。

我决定了与弟兄们一起战斗。

对父母的内疚,对沙的眷恋,还有对太多事情的仇恨,如此复杂地扭曲在一起,在我脑海中挣扎,淹没了去与留的矛盾,坚定了我留下来的立场。

士兵们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停下来为我们打气,或讲述他们的作战经历,他们从自己或战友或死者那得到的经验,每一条都由战士的鲜血洗刷出来的。

医疗兵在女生中,讲解急救和后勤工作,她们在战场上的作用不可忽视,约克是这么对我说的。

面对着如此背水一战的形势,操场上气氛很僵硬,也许这时大多数持枪的人都在头脑中,想象着明天战场上可能发生的情景,或是努力让自己对武器的使用能力更加熟练。

约克走了过来,一路上镇定地拍拍每一个人的肩膀,然后坐在我身边。我不吭声,只是看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确是很年轻,目光中总是闪烁着自信。

“不用紧张,我们会赢的,”他撮撮我的头,他是随部队撤退到这儿来的,是个上尉,才20来岁,“这里的地理位置并不重要,虫子的主力也不会深入进来。明天面对的只不过是虫子的清扫部队,没什么大不了。”他把枪从背上卸下来,咔嚓咔嚓地摆弄着,“战场上机灵点……如果发现自己被虫子包围了,……先解决自己。”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回避了他的目光,只是盯着他盔甲上的一道道疤痕。

“啊,不,别放在心上。”他突然笑了,从地上站起来,“一切都会好的,瞧,你领到的枪可是数量不多的可调式狙击用机枪啊!我让他们发给你的,别辜负我的信任。”

我表情僵硬地看着约克走远,夜已经深了,可没有人睡,大家就这么坐着,地球上的虫鸣声围着整个操场响起。有人开始唱歌,接着有几个人跟着唱了起来,慢慢地,所有的人都唱了起来。我抬头望着星空,雄壮激昂的歌声,回响在这片属于人类的星空下。

清晨,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下,白茫茫地缓缓地游走在街巷之中。

我同样晚上没睡,沙的那突然的噩耗让我的头仍然胀痛,我守在一所废弃的楼房里,通红的双眼死盯着瞄准镜,面无表情,手指一直停在扳机上。

这座楼里应该还有三个狙击手,我并不清楚是谁,也不在乎,反正是谁都一样,每个人都是在各自为战,保护自己,而我只想开枪。

我透过瞄准镜看清了对面楼上窗口的那张脸,那是马,表情无奈地抿着嘴,望着眼前的雾。

昨夜的星光下,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马就这样注视着我的眼睛,眼神很复杂,他叹着气,然后坐在我身旁,陪着我就那样呆了一夜。

“振作点。”

保重,兄弟。我打开无线电接收器,把耳塞塞进左耳。

耳塞里,约克正在主力地区布防,这些空荡的房间让我无所适从,寂寞,无助,于是恐惧从昨天的阴影中爬出来,一点一点地钻进头脑。

三辆秃鹫车从路上慢慢驶过,时而停下来,将蜘蛛雷布在要道上,然后又静静地驶去,消失在雾中。

雾越来越浓,这对我们应该有利吧!我打开红外探测器,架好枪。远处传来了嘈杂声,地仿佛在震动,透过雾,可以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在向这边蠕动。

来了!

虫子的部队在雾中前进,发出阵阵令人恶心的让人胆寒的叫声。妈的,这也能叫是清扫部队!太他妈多了!这显然跟混账军官讲的不是一回事!我的手突然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操!原来我还是会紧张的!

瞄准镜中一大群跳虫后尾随着几队刺蛇,我深呼吸,手使劲地让它不再发抖,等待,等待,时机还没有到,小子,别紧张,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他妈的混蛋!别发抖!!

第一颗蜘蛛雷爆炸了,我听到了虫子们的惨叫,虫子血液的恶臭味开始扩散开来,弥漫在雾中。我突然感到血液向头顶上涌了上来,战争,血……这是战争,开始了!!

楼下的地面上是一大片的血,我浑身开始发热。

蜘蛛雷接二连三地响起,虫子的咆哮声与惨叫声搅拌着爆炸声此起彼伏,可是虫子太多了,仍然一批一批往前涌。

枪声在巷子中响起来,我突然感到呼吸顺畅,仿佛融入了战争之中,原来的紧张与不安被兴奋完全取代,我迫不及待地将靶心瞄准一条刺蛇,火力强劲的狙击弹将它的胸甲打穿,它跳了起来,向前冲了几步,栽倒在地上。

枪声此起彼伏,虫子中有一批立刻散开了,往楼里冲。

我舔了舔嘴唇,把枪调回到普通的机枪模式,疯狂地向楼下准备冲上来的跳虫扫射。看着四溅的血浆,我痛快地吼了起来。楼下传来铁门被撞破的声音,一种不安的感觉猛地强袭而来。我愣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恢复了常态,这不是游戏!!战争会有死亡的!!我想起了战前的计划部署,立刻拿起枪往房间外冲。楼道中传来了枪声,虫子在吼,随后我听见了有人在惨叫。

我冲出房间,五只跳虫围住一个人疯狂地撕咬着,血腥的味道又一次刺激着我的大脑。

那个人是班长。

我只觉得胸口有东西正努力向上涌,胀满头脑,我吼叫着,抬起枪狂扫,一只跳虫倒下了,剩下的四只尖叫着朝我扑来。

我惟一能想到的念头,就是死扣着扳机不放,也许这就是新兵的没有经验的思考,可跳虫移动得很快,好像有一只被扫中,受了伤。

跳虫几乎一眨眼的瞬间,已经冲到了我面前,我甚至可以闻到它们的恶臭。我难道就这样结束在这里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跳虫惨叫,眼前那只跳虫被侧面击中,倒下去了。我看到班主任因紧张而变形的脸,“快给我走!”他吼叫着。

我呆立着不动,他狠命地推了我一把,“我的话你不听吗?走!”

我踉跄着,咬咬牙,往楼下逃去。身后的枪声在跳虫短暂的惨叫声中,疯狂地响了一阵,停了。跳虫爆怒的吼声又在身后响了起来。还剩两只,我眼里有一种滚烫的感觉,“你真他妈的懦弱!!”我冲自己吼。

我玩命地往楼下跑,急促地喘着气,借助着浓雾跑到另一栋楼里。

跳虫没有追上来,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极度疲劳产生的虚脱感,使我靠在墙上不停喘气,崩紧的神经拉紧了每一寸肌肤,我还能撑多久?……天晓得!!我会死在这里??

死亡,现在这个词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那样陌生了。

楼下传来了虫子的吼声,我强支起身子走到窗前,看见马在路上狂奔,不时转身朝那两只跳虫射击。

我将枪调回狙击模式。

“妈的!”

两只虫在我的骂声中倒地,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雾中。

长舒了一口气,以后就自己保重了,兄弟……

我也是。

一切又归于安静。我知道。虫子们向市中心进发了。

可这儿不是很安全吗?安全?别人都在干什么?安全?那又能怎样?在这儿躲一辈子?是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呢?但是迟早会被找出来,要么饿死。躲起来,可仗还在打,现在战斗的又是谁?

那是我的兄弟和朋友啊!

我们必须战斗,没有别的办法,直到胜利!

我在雾中小心地前进,雾扑在脸上,冷得像刀割,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地上恶臭的血液如同破碎的地毯。市中心那边炮火轰鸣,我麻木地向那边跑去,跨过地上的一具具尸体,一张张熟悉的脸从眼前闪过。

可恶啊!事情原本不应该是这样!

我看见了约克,躲在一辆被毁的秃鹫车后。一群刺蛇疯狂地喷着酸液,约克的枪吼叫着吐着火舌。

我听见楼上狙击枪的响声,而这时跳虫从街角出现了,尖叫着扑了过来。

我开火了,但跳虫仿佛不知道什么叫死亡,它们踩着同伴的尸体向前冲。

“快跑,小子!进地堡!”约克一把拉起我狂跑起来,刺蛇和跳虫冒着两侧楼上的狙击弹冲了上来。跳虫的速度很快,我可以听见它们就在我身后一米处吼叫,约克不时把枪口扛到身后开火,但我能感觉到跳虫们越追越近。

左背上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疼,我惨叫一声载倒在地上。一只跳虫跳到我的背上咬破了我的左背。

约克反过身来一枪击爆了跳虫的头。

我视线模糊了,剧烈的疼痛使我浑身无力,我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我以为我已经死掉了。

约克背着我跌跌撞撞地进了地堡。

射击口前的士兵在顽强地抵抗,地堡里躺着和我一样的伤员,护士在他们之间忙碌。

“谢谢……”我虚弱地对约克说,他没有回答,脸被从射击口里向外喷的火舌映得通亮。

马看来只是脚扭了,坐在墙边的地上喘着气。

“撑着点,我还等你来球场上和我单挑呢……”马满是血迹的脸挤出一个笑容来。

“我……不会……让你失……失望的,放心好了……”虚弱让我只能望着屋顶喘气。

“哼,就你现在……这惨样儿?”

“那也比你……强……”伤口疼得我直咬牙。

“嘿……好样的……”

刺蛇的爪子刺进了附近一个射击口里。一个士兵惨叫着倒下了……马一瘸一瘸地走过去,把枪架在射击口里。“你们他妈的给我尝尝这个!”

人的吼声和虫的叫声响在我的脑子里,我看着马的背影,感觉伤口已经让我没有了知觉。

一个抽出空来的护士跑过来,为我清理伤口。

炮火的轰鸣,虫子的咆哮,人们的叫喊声,我的头脑开始发麻,伤口在药剂的刺激下剧痛,我咬着牙,情绪开始不清晰了。“我们都会死,对吧?我们如果撤退,如果躲起来,等到星舰赶来,那么为什么还要死?”我自言自语。护士抬起头,“因为我们要战斗,我们要不顾一切地抑制敌人,不管什么代价,现在全行星的人都在这么做。我没有想到,你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看着她,是隔壁班的那个女生。沙不在的日子,经常被我认错背影的那个女生。

她无神的眼睛又让我想到了沙。

白色的兴奋剂从针筒里注入了我的手臂,与血液的剧烈反应使我浑身滚烫,渐渐地,所有的感觉消失了。

护士走开了。不断产生的空弹壳狂乱地在地上跳着,清脆的响声在脑中回响,死亡就是结果?

思绪开始游走。

当时的教室突然静了下来,感觉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这字迹,这信纸,这熟悉的感觉,它们怎么会和死亡联系在一起?难道死亡就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为什么?

我强稳住发抖的手,忍住泪看着沙给我的那封信,教室中充满了悲伤的寂静。

宇:

我真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对你说,可是现在看来不得不说了,很抱歉,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其实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也许你对我的了解也只停留在表面,说真的,我没有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从你第一次给我写信,送我那条小挂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好认真的人,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怕我会让你失望,怕会伤到你,你对我的好我真的好感动,可我不敢接受,也不敢对你说,也许你可以说是我懦弱……

轰地一声,地堡倒塌了。虫子疯狂的试图往里涌,吼叫声震耳欲聋。

士兵们开始后撤,我还躺在地上,兴奋剂冲淡了疼痛,我握紧了我的枪。一只跳虫吡着牙扑到我身上,我将枪口顺势塞进了它嘴里,腥臭的虫子脑浆溅了我一脸。

我麻木地擦了擦脸,浑身已经热血沸腾,这世界只剩下了杀与被杀。

约克冲过来拉起我,用让人难以置信的扭曲的声音吼道:“快找掩护!”

刺蛇涌了上来,绿色的酸液在空中飞溅。我跟着约克向后方跑去。可与此同时,我看到那个护士被刺蛇围住。我使劲从约克手中挣脱出来,但太晚了,我听见她撕心裂肺的惨叫。

护士向空中甩出了闪光弹。人们借着闪光弹的掩护,撤离了倒塌的地堡群。

我躲在一座矮墙后,伤口在流血,可兴奋剂的作用让我一连击毙了五只刺蛇。失血越来越多,药效很快就退了,我开始感到乏力,呼吸急促起来。

“撤退吧,我们还有机会!”我听见马在吼。

血在沿着地上石头间的缝隙延伸。

一个人跑过矮墙,然后突然倒下了。我看见他被酸液腐蚀了的脸,就在今天早上,他还主动向我打过招呼。

我用手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眼前景象模糊起来,隐约中看见约克在组织人员撤退。

“快走!”士兵们歇斯底里地在喊叫。

……虫族的瘟疫在这里蔓延,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我也被感染了。病痛每天在加重,我真不知道,哪天我会挺不住……真的,很感谢你对我的关心,你对我那么好,而我只能继续骗你……可毕竟纸包不住火,现在才告诉你,真的很抱歉……你会挺过去的,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祝你幸福!

小腿上的一阵剧痛,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一只没经验的小跳虫扑击着我。我用枪顶在它肚子上,它拖着狂喷而出的血飞了出去。

我……不能死!!我支着被撕掉大块肉的右腿站了起来,四周的枪声、吼声,已让我的耳膜失去了知觉。

我看见约克在冲我张大嘴喊,表情紧张而极度扭曲。

身后一股刺鼻的臭味夹在一股热流中涌过来,近在咫尺。

我转过身,狠命地抠下扳机。

机枪喷出的火光,映在一群刺蛇丑陋的脸上。

绿色的酸液从它们口中飞溅出来。

我看见了父母上船时与我告别的焦虑的脸,看见了趴在爸爸脚下的贝贝,看见了依偎在另一个模糊不清的人身边的沙,看见了正在大学教室里的我,然后……

都结束了

一缕强光刺得眼睛生疼,身子感到很沉重。一股热浪夹杂着臭气迎面扑来,同时耳边传来了呼呼的喘气声。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扑在我脸上的贝贝。

“该起来了,”妈挂起我房间里的窗帘,微笑着走到我床前,把一个信封扔到我面前。

“给,录取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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