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2004-04-29任晓雯
1
“小孩,进来吧。”老头朝门口呶了呶嘴,眼睛却盯着我看。他有一副坑坑洼洼的五官。
我讨厌他这样称呼我,如果老猫叫我“小孩”,我会狠狠揍他。不过老猫不叫我小孩,他叫我“乌龟”。这是个更让人讨厌的称呼。他们全有绰号,老猫、阿狗、懒狐狸……凶猛或狡猾的动物,只有我叫乌龟。我不服气,不服气的结果就是被他们揍一顿。刚才我说了,如果老猫叫我“小孩”,我会揍他,我承认我在撒谎。老猫长得高大,家里有钱,如果得罪他,我会被阿狗他们踩扁撕碎,扔进垃圾箱的。
又一滴鼻血滴在破跑鞋上,我的脚趾冻僵了。
“小孩,别发呆了。”老头又呶了下嘴,同时从破袄子里伸出手来摸我的脸,我往后跳了半步,企图避开,但还是被他拉住衣袖。他拽我进屋。
严格地说,老头的住处只是间破棚,搭在两幢紧挨着的高楼间。能用废木板、塑料膜和硬板纸搭出一个住人的地方,真可称得上是奇迹:这些破烂玩意儿,风一吹就“哗哗”作响,积尘乱飞。油布顶漏了,化了的雪水东一挂西一行地淌下来,我缩紧脖子,跟在老头后面,小心翼翼躲闪着。
“别叫我‘小孩。”我说。
“噢,不叫就不叫。”
老头蹿到床上,在又硬又薄的被子里迅速把自己脱光。所谓床,其实是破烂堆里捡来的一只席梦思垫子,上面满是污渍和痰迹。被子一角被漏下的雪水浸湿了,老头捏了一把,就将那只角塞到枕头下去。
“坐过来,小孩。”他向我伸出手臂。
我蹭过去,绕开瓶瓶罐罐和扎成捆的废报纸,把半只屁股放在床沿上。不远处有只冻死的蟑螂,我挪过脚去踩住它。老头将手搭在我肩上,我的肩下意识地抖了抖。
“怎么了?好像有心事?”他说,“额头挂彩了呢。打架?”
“关你屁事。”
“嘁,小孩子!”老头笑起来。他拿回自己的手,想了想,可能觉得我确实可笑,于是就又笑起来。
“神经病。”我咬了咬嘴唇。
“无非为了两件事:钱,或者女人,”老头看了我一眼,一脸老于世故,“为了女人?……哟,哟,哭什么哭呀。”
我把脸转到另一边。
“嗨,真哭了!”
老头突然扑过来抱住我。我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就任由他抱着。
“是那个爱穿牛仔裙的胖妞,还是那个高高的、染黄头发的假小子?”他问。
“都不是,她从不和老猫他们一起混。”
“噢?那她叫什么名字?”
“俞静。”
俞静俞静——
俞静的名字安安静静,像条鱼潜在清水里,太阳照下来,鱼鳍上就有淡淡的光,荡着跳着念着这个名字:俞——静——
她弹钢琴的手指长长的,第一次见到它们,它们正伏在一只普蓝色书包的包带上,我看着这双手缓缓滑过去,四周静极了,只有十根指头“哗哗”滑动的柔软声音。她穿深蓝校服,校徽端正地别在胸前,她扎马尾辫,干干净净的黑皮鞋。
老猫曾注意过她,但对她没太大兴趣。
“蛮靓的妞,”他说,“不过太嫩了,没情趣。”
老猫喜欢骚女孩,染黄头发,穿短裙子,能扎堆玩,喜欢尖叫。她们为了又帅又有钱的老猫争风吃醋。老猫常带着小兄弟们守在校门口,他有一本花名册,全是我们替他搜罗来的。俞静也在其中,三好生、班干部、成绩优秀、钢琴十级。总之,是个有前途的乖女孩。
“果然为了女人,”老头突然推开我哈哈大笑,他直不起腰来,“嫩崽子到底是嫩崽子。”
我恨恨地看着他,他笑嘻嘻地看着我。对看了一会儿,他说:“喂,小孩,不想赚钱啦?”
我犹豫了一下,开始不情愿地脱衣服。在把套衫从头顶脱去时,我偷偷用手臂蹭掉脸上的泪。事实上老头并没在意这些,他已经等不及了,急吼吼拽我进被窝,抓住我的手迅速摸到他下身。他的家伙冻得像根冰棍,磨擦了两下,才稍微热起来。
“快点,快点。”老头的哼哼十分惬意。
我的手指渐渐加速,老头的两腿把床垫蹭得“吱咯”响,身下的家伙也跟着乐颠颠地粗起来。我想我真是蠢到家了,居然会和他讲俞静。他算什么,他只是我的主顾。街上遇见时打招呼,他从不看我的脸,而是只会馋兮兮地盯着我的手看。
他曾被街角那家小发廊赶出来,因为他太脏太老,钱包又不够鼓。我已记不清他是怎么找上我的了。只记得我们的第一次是在大热天,他的小窝里满是西瓜皮腐烂的味道,我和他都有些紧张。我的手指刚碰上他的家伙,他就像个小孩似的哭起来。他显然憋坏了,没摸两下就泄,精液带着股热烘烘的骚臭,流得我满手都是。那天他给了我六十块钱,以后他再没如此慷慨过。
我记得他把硬币一个一个数到我手心里的情形,他的手抖个不停,我的手也抖,那堆硬币就在我掌心里、在干了的精液上“丁零当啷”晃。钱币天生丽质,它们经过了无数手指的打磨,散发出圆滑成熟的香气。
回家后我拼命洗手,还把那一大袋钱币冲了又冲。我站在水龙头边大哭,就在那时,我起了这辈子惟一一次羞耻心。当然,羞耻只是借口,人做坏事后要让自己心安理得,就开始羞耻了。
可我相信俞静从不羞耻,哪怕她是假正经,或者背地里为了钱和人睡觉,她也不会羞耻。她走路时总昂着头,专注的神情在大眼眶里鱼一样疏落落地游。于是我也成了一条鱼,朝那对又深又大的水潭缓缓绕近,稀薄的水汽打在额头上,我的眼睛就湿起来。
“算了算了!”老头不耐烦地推开我的手,“哭什么哭,哭你个死!把我兴致都弄没了。”
我一身是汗,神志恍惚。我握了握手指,它们沾了老头下身粘粘的液体。老头从枕头底下找到他的短裤,丁零当啷穿起来。老头所有的钱财都在一个小袋里,他将袋子缝在裤腰上,短裤就鼓鼓囊囊地顶出一坨,像长了另一个家伙。他故意把钱袋弄出响声,仿佛要让我看到败他兴所付出的代价。
“那今天给十五块钱吧。”我冷冷看着他,在床垫上把手指擦干净。
“什么?这么让人不爽,还好意思要钱?”老头几乎跳起来,他的钱袋又在腰里轻响两下,硬币响动清脆,纸币则是沉闷的“噗噗”声。这袋钱该有百多块。我的心一阵猛跳。
“吹一下五十,摸一下二十五。我好歹也摸过了。”
“这算什么,就那么软绵绵碰几下,我又没射。”老头气鼓鼓。他大声时,音调就会高上去,像一根尖尖的钢丝磨着我的耳膜。
“那就十块钱,”我说,“白摸可不行。”我比他更大声。
“反正钱你就别想了。”老头用手牢牢护住腰。
我伸手去抢。我的力气远比他大。老头狂叫起来,恍如十几根钢丝刺着我的耳道。我一把扯住他腰里的皮筋,用力一拉,裤带断了。老头“呜呜”地呻吟,死抓住裤带的手转而抓住我。我从他裤腰上硬生生地拽钱袋,针线缝得密,我狠拽一下,老头干瘦的腰就多出一道红印子。钱币在两人扭扯中发出的碰撞声,穿透老头撕心裂肺的惨叫,直钻进我耳。血液往头顶冲,再从头顶挤回来,我的眼珠子快爆开了。最后使了把劲,钱袋从我手里飞出去。老头一下瘫倒床上,大口喘气,他的腿向空中微佝起来,双手还抖抖地捂在钱袋已不存在的那个地方。
我在墙角拾起钱袋。我没注意到袋口原本就是敞着的,结果打开时用力过大,袋子撕裂,钱撒一地,几枚轻巧的钱币飞了出去。老头瞅了个准,敏捷地蹿向一枚掉落床沿的五角硬币。我扑过去,把老头整个压到身下。我掰他手,他枯干的指头死抓住不放。我和他僵持着,老头气喘嘘嘘,一大口痰在喉道里忽上忽下。
突然的,那口痰停止响动,我感觉老头在我身下一松,就死沉沉的再没动静。我放开他,跳起身,用手指在他肩上戳了两下,见仍不动,赶忙跑到墙边捡钱。硬币贴在冷冰冰的地面上,怎么都拾不起。我手心微潮。
“别装死。”我虚张声势地嚷。
“听见没有,别装死,”我提高音调,“喂,钱都给我抢光啦。”
老头仍以不变的姿势俯趴在床上,我盯着他看。他那两根捏硬币的手指突然抖了抖,接着,终于有了一声哼哼。
我松了口气,把最后一张纸币塞进兜里,满头大汗地站起身。
“总给我留些吧!”老头总算活转过来。他慢慢翻过身,坐到床沿上。他用鸡爪样的手遮住脸,然后从指缝里看我。
“老不死的。”我掂了掂变沉了的口袋,踢开滚到脚边的一只易拉罐。
2
这条小街道显得比平时长。右侧几排稀疏的平楼,左侧是新建的高楼。高楼和高楼挨得紧,落日光一照,阴影就破抹布似的一条条挂下来。我斜穿而过。高楼区常有像老头这样的拾荒者,他们把窝巢搭在死角里。
我住在平楼区靠街第一幢第五层。平楼区的居民一般一户一室,但我爸是中学教师,所以额外多了一间做书房。爸爸睡在书房里,我和妈妈还有老太婆睡另一间。窄小的屋子里放两张床,头靠头、脚对脚,婆媳死冤家偏生要挨着睡。我则睡我的小阁楼。所谓阁楼,其实就是在本来就不高的房间里,再贴着天花板搭出一层。铺好床垫、扔个枕头,人在里面得匍匐着动。但小格层惟一的好处就是干净,至少没蟑螂。我妈最怕蟑螂。一次睡着时,一只蟑螂就从她耳朵里爬进去。幸亏是大家伙,在耳道半当中卡住了。医生把它从脓水里取出来时,说我妈还算幸运,如果个儿再小点,这虫可能就爬脑子里去了。
当然,比起整个平楼区,我家还算卫生。如果推开窗,就能看到一个壮观的大垃圾场。几乎所有阴沟都被烂菜叶塞住,没人来通,污水淌个没完;动物内脏发着臭,苍蝇飞来撞去,让人都不敢痛快呼吸,生怕鼻子里吸进一两只。
到了冬天,阴沟水结成黑色的冰,垃圾被雪浸得烂糊糊。还有高楼区的扫街工,他们懒得把垃圾运走,就一车车从高楼区搬来,倾倒在平楼区的空地上。现在这里已经没有空地,可他们还在倾倒,垃圾堆得比垃圾车还高。
我边走边用脚蹭开一条路。已断续下了一星期雪。雪是浅黄色的,还泛着点粘。我舔了舔嘴。
“别吃,放开,快放开!”一个女人的粗嗓子。
我扭头看,一幢高楼的门洞旁,胖女人正把她抓雪吃的儿子从地上拽起来。男孩四五岁模样,裹在一件充气塑料球似的羽绒服里。
“脏死了,”女人瞟了我一眼,又回头拉扯儿子,“快扔掉,听见没!”
我突然生起气来。平时我看见胖子就来气,再加上此时老头的事情让我心情烦躁,这对母子看来是活该倒霉了。我晃晃悠悠地走近去。女人发现来者不善,警觉地把儿子往楼里拉。儿子则什么都没察觉,还在原地不情愿地磨蹭。
就在这当口,我一步蹿上去,从女人手里拽过小胖墩,一下掀翻在地。臭小子真他妈的重,我手臂差点别了筋。他后脑勺“嘭”的着了地,随后就再不动弹,保持两只胳膊笔直伸出的蠢样子。母亲尖叫着扑过来。我撒腿就跑。
我边跑边抑制不住笑,跟个疯子似的不停岔气、喘息、咽唾沫,直到奔出几百米,才慢慢停下来。不远处有个捡垃圾的老太,正佝着背埋在雪堆里。听到我的怪笑和奔跑声,她慌慌张张抬起头,同时把两只黑色大垃圾袋紧靠到身边。我看清她光秃秃的头顶上居然积了一小簇黄色的雪,雪旁边是一围稀稀拉拉的白发。我站在那里盯着她的头发看。她拎起垃圾袋,嘴里咕哝着什么,迅速消失在转角处。
这时我才感觉到脚下发凉,低头一瞧,发现是刚才跑得急,丢了一只鞋。我往回走。我要找我的鞋,我不怕再遇到那个胖女人,她抓不住我。甚至,我倒还真希望再瞧瞧她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这让我心里感觉舒坦。
我很快找到了我的鞋,它已被融雪湿透,断了的鞋带泡在一滩浆黄的污水里。我把它捡起来,倒掉里面的水,重新穿上。一只耗子从脚背上蹿过去,旁边的垃圾堆轻微骚动。我慢慢往前走,脚在湿鞋子里冻得失去知觉。
没走几步,我就听见一个声音叫:“喂,乌龟——”
我看看身后,又看看左右,这显然都不是声源的方向。我抬起头,高楼上果然有对手臂在晃。不用数就知道是第九层,老猫的有等离子电视和开放式厨房的豪宅。这家伙最爱领小兄弟们去他家了,去了那里不是看毛片就是拿望远镜偷看对面的平楼区。现在,老猫在窗外兴奋地挥舞着胳膊,手上正拿着他那架宝贝军用望远镜。我不理他,板着脸继续向前。
更多脑袋探出来,“呜哇”乱叫一通。我眼睛不眨地看着前方,脚下越走越快。
突然什么东西掉下来,“呼——嘭——”,身后炸起一声巨响。我吓一跳,猛回头。是一袋垃圾,高空坠落后,菜叶鱼鳔飞溅一地。我拉拉裤腿,摸摸后背,胃里泛起恶心,赶忙捏住鼻子。楼上发疯似的笑。
“婊子——”我抬头狠“呸”一口。
老猫正在透过望远镜观察我,他摇晃着脑袋,显然得意极了。阿狗在一旁指手划脚。还有那帮小喽罗,他们的脸层层叠叠挤在窗沿上。
“乌龟,乌龟——”小喽罗们狂叫一气,空荡荡的街道成了一个天然扩音器,回声杂乱。
“老爸戴绿帽,老妈坐轮椅!”
我狂奔起来。我的逃跑让他们更加兴奋,他们随手抄起东西就往下扔。“稀里哗啦”的声音在我周围炸开。我气喘心跳,腿肚子一阵阵抽筋。
终于跑出危险地带。我放慢脚步,刚想吐口气回头看一下,却突然又被断鞋带绊倒。我重重摔在地上,跑鞋再次飞出来。
楼上掀起另一阵嘘叫笑闹。
“嘿,你需要补肾。”阿狗的尖嗓子尤其突出,隔得很远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趴在地上,一侧脸贴着地面。楼上继续嚷了会儿,大概也觉得无趣,渐渐就没了声。
四周重新安静。没有人。太阳斜挂着一直不肯落。居然又飘了点雪,黄惨惨、懒洋洋的雪,有股铁锈的味道,它们下了又停。雪水从贴地的耳廓融进来。我发现自己的左肩浸在半结冰的脏水塘里,掉了鞋的脚抵在什么又粘又冷的东西上。微微弓了下背,一口胃酸泛上来。
我在地上躺了足够长时间。这段时间里我忍不住地想念俞静。虽然没人知道,可我仍觉得自己蠢透了。我算个什么东西呢,连玫瑰都买不起,居然买了束康乃馨想去送给她。我大概是脑子发昏了,或许刚才那包垃圾真该砸在脑袋上,让我清醒清醒。
我慢慢爬起来,我的心在一抽一抽地疼,这反让身体的感觉不那么难受了。我僵着腿没走几步,前面突然有户人家很响地放起了音乐。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
两年前混完初中,我就开始混社会了。我听不懂也不喜欢外国鸟语,可这首外国鸟语的歌却真他妈的好听。我的大腿突然动不了了,直愣愣地钉在原地。
音乐放得很慢,歌唱的女声像一股烟,在空气里旋来绕去。于是我就看见俞静的脸,俞静的手指,在一丝丝微小的烟后面安详升起。这景象让我羞愧,我觉得我的身体脏极了,像只皱巴巴的麻袋,且是那种被人随手扔来扔去的麻袋。每个人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比如俞静,俞静就属于别处,高高在上的、很亮很安静的地方,像……老猫的家那样。
于是我看见老猫捧起俞静的脸,他们的脸贴在一起不动了,俞静踮着脚,她漂亮的手指从书包带子上松开。她闭着眼,他的眼却是睁开的,流露出漫不经心的得意。我在墙后面咬嘴唇,我把手里那束廉价的康乃馨往墙上碾。花瓣粉碎,红的黄的花汁沾在灰墙面上。我用舌头舔它们,血是甜的,花是苦的,我的口腔火烫火烫。
“婊子,放你他妈的音乐!”我大叫。
音乐突然停下。我抬起头。
“流氓——”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流氓——”又一个女孩。
清脆的笑声,窗子开了又重新关上。音乐再次响起。
“婊子,婊子。”我的喃喃被歌声盖过。
3
管道冻住了。水龙头淌鼻涕似的淌了两滴水,就再没动静。我捏着拳头猛砸。
“死鬼,敲什么哪!”老太婆嚷嚷。她颠着小脚要过来看究竟。
我走出去,重重摔上门。
屋外,太阳仍死皮赖脸挂着,从高楼间硬挤出些光。风吹得猛,两只空垃圾袋在一地脏东西上跳来跳去。
我终于找到一掊干净的雪,它们躺在门边的信箱上。那是只很大的木箱子,爸爸亲手做的。他曾关心时事,订过好几份报纸。但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妈妈还有副滚圆的好腿,每天走着去买菜上班。
我把信箱上的雪抓到手心里,糊一糊,就抹到额头的伤口上。伤口的疼一下子钻到心尖上去。我捂住不放。水从指缝里化下来。摊开手心一看,黄的雪水里夹着红的血。
妈妈问我怎么回事:“都肿得老高了。”
我推开她伸过来的手。我不喜欢她碰我,她的掌心总在出汗,又粘又冷,很不舒服。我对着镜子摆弄刘海,但额上凸起的大红块,怎么都遮不住。
“纱布在五斗橱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我这儿还有点青霉素眼膏。”她开始在床头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找。
“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不学好。”她每句话结尾时总要带上软绵绵的拖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随时准备哭一场似的。
我不耐烦地打断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有什么大不了。”
听了我的话,她马上停止翻找。事实上她只是做出一副关心的姿态而已,她并不真正关心我。
我冷笑一声。她似乎没听见,转过身来问:“那今天还散步吗?”
像平日一样,她早早地把自己精心打扮起来,口红涂得艳艳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年轻时她曾经是个大美人,又风骚又懂打扮,平楼区的大小流氓整天围着她流口水。但现在,这双迷死过人的狐狸眼周围满是褶子,面部皮肤顺着骨骼的走势松垮下来。
见我点头,妈妈从枕头下拿出面小镜子照了照,把领子翻起的一只角捋平。
我把她从轮椅里抱起来,一级一级背下楼。
“小心,小心。”她边咕哝,边用手拍掉衣服上蹭到的石灰。
我把她放在大门旁,休息了一下,再从楼边的一个棚子里找到折叠轮椅,打开,推出来,再抱起妈妈,把她放到轮椅上。这把轮椅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满是锈迹,一边的扶手也掉了。妈妈用布包了块铁皮插在掉扶手的地方,又让我把推手、座椅擦擦干净,这就能凑合着用了。妈妈喜气洋洋地让我推着走。我尽捡小路,这让她不满意。
“走大路。”她催。
我不情愿地把她推到大路上。她不时用手摸头发,看它们有没有被风吹乱。我冷眼瞧着那只手,掌侧已长了一只鬼鬼祟祟的冻疮。
天冷得够呛,我流鼻涕了。妈妈的兴致仍然很高。她甚至轻轻哼起了歌。
“别唱了。”我呵道。
她不出声,过了片刻,她又唱起来。我停下轮椅。她吓得住了嘴。我俩都不说话,这时我才注意到,风“呼呼”的声音有多响亮。
“不准哭。”我命令她。
事实上她并没有哭,但听了我这句话,她反而忍不住哭起来。
“你一点都不同情我。”她边哭边嚷。
“你有什么可值得同情的?”我口气平淡,“谁来同情我啊。”
“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吗?”我俯下身,把嘴巴凑近她的耳朵,“乌龟——他们叫我乌龟。”她的声音突然小下去,背部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又是一下。
“快别哭了,他妈的,”我说,“这都是你的错。”
“不,不,不是的……你不知道……”她猛吸鼻子。
“不就是那只老乌龟一直不和你上床,你受不了了吗?”我说,“他妈的,谁不知道你骚,居然还会和楼上那个胖子搞在一起。”
妈妈回头看我一眼,又迅速别过脸去。此刻她的脸真难看,眼角拖着眼屎,口红被泪水化开了。她的表情太无辜了,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我知道她最会这一套。
我往后退两步,看清了她的整个身体。那是团臃肿的肉,艰难地卡在一只小椅子里。我慢慢走过去,重新握住轮椅推手。很沉,我费力启动,轮子上掉下些铁屑。妈妈将手从扶把上拿开。
默默向前,谁都不说话。我们已走出住宅区,道路渐窄,垃圾也少了,我听见自己的脚把积雪碾得“吱吱”直响。四周死了般的静。
终于看见点有生气的东西。那是家发廊,孤零零地蹲在街角,一个姑娘披了件军大衣,倚着门磕瓜子。门边歪歪扭扭贴着几个大字:美美发屋。姑娘懒洋洋斜着身,一只脚卡在店面的两扇门间,门就留出那一只脚的缝隙。
她看看我,又看看妈妈,翻了翻眼白,往地上吐了口瓜子壳。她有双和妈妈长得极像的狐狸眼,眼神一勾一勾的;她还有股和我妈当年相似的骚劲儿。当她从眼梢梢里瞟我时,我的心尖就被勾出一波酥软。
我见过她光身子的模样。住在楼上的胖警卫是她的老相好。他们相好时,她“哇哇”大叫,床架子的“吱咯吱咯”,丰富的音响像要把整块天花板马上震掀下来。
他们喜欢在白天搞,而且从不拉窗帘。
“妈的,毛都能一根根数出来。”老猫边看望远镜边咂嘴。
等老猫、阿狗他们观赏完,围在沙发里回味时,我才有可能拿到望远镜。那个死胖子爽过后习惯到里屋洗个澡,狐狸眼的发廊妹有时会在床上躺一会儿,有时则起身整理床铺。但有一次,她没躺着,也没穿衣服,只裹了毯子呆站在窗前。
我在望远镜里小心调大她的脸。她的半爿胸脯和一条腿从毯子里露出来。她愁眉苦脸地趴在窗台上,像只马上要从墙上掉下来的壁虎。这时,只穿了裤衩的胖警卫出现在她身后,他一拽,毯子掉地上,她的身子就完全光了。我努力抑制心跳。她转身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毫不含糊地迅速回了两个。她捂着脸慢慢倒下去,消失在窗台后面。
“臭小子,看什么看。”发廊妹又吐了口瓜子壳,她从眼角里狠狠白我。
“走吧,走。”妈妈拍了拍轮子。我又盯了发廊妹几眼。
我们往回走。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我看见地上的影子,我的长影子盖在妈妈的短影子上,轮椅的影子向两边扩出。
这时,另一个宽大的影子从对面挪过来。抬头看,正是楼上那个胖警卫。现在下班时间,他显然是来找他的老相好的。我说过了,我讨厌胖子,对于这个胖子,我尤其讨厌。他一身神气的制服,还戴了顶窄小的帽;亮锃锃的皮带把腰里的肉箍成两截。我想象这只大肚子在望远镜的圆形视野里垂悬的样子,它曾经把发廊妹裹进去,也曾经把我年轻的妈妈裹进去。我的牙根发痒了。
警卫是个有油水的差使,他们收高楼里有钱人的管理费,收老头这样捡破烂人的保护费,还常以各种名目罚我们这些穷人的钱。油水十足的胖警卫装作没看见我们,昂着脑袋大步走过去。
我突然决定让他出出丑。
“嘿,”我回头对着他的背影嚷嚷,“我昨天下午看见你啦!”
妈妈和胖警卫同时吃了一惊。她紧拽住我的衣服后襟,他则以一个故作威严的姿势回过头来。
“你最好以后拉窗帘,不然满身肥膘让人看着好笑。”我伸手到背后,悄悄拉掉妈妈拽我的手。
警卫叉着腰逼近,他的肥面颊一颠一颠的。我突然害怕起来,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叫:天,你到底在干什么。
“拉窗帘……”,我听见自己说,“不是我,是对面高楼。那家,那个臭小子……”
他瞟了眼轮椅上的女人,又瞟了眼我。
“她,你不认识她了吗?你睡过她啊。”我知道我是在找死。
“臭小子,老猫……”,我听见妈妈又哭起来。我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胖子的拳头抡过来了。我再次听见“呼呼”的风声,随后就是耳朵里不绝的“嗡嗡”声。
“妈的,讨打。”胖子的低吼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嗓音听起来像个重哮喘病人。
“嗡嗡”的声音从左耳挤到右耳,再从右耳挤到左耳。
“你惹他干嘛?”妈妈埋怨,“让我看看,打疼没?”
我推开她的胳膊,一手捂脑袋,一手扶住车。原地站一会儿,耳鸣小了些。抹一下鼻孔和嘴四周,还好,没出血。
轮椅走偏了。
“你他妈的怎么会和他上床,”我说,“而且居然为了他跳楼。”
“谁跳楼了?你在说什么!”妈妈狠敲扶手。鼻子塞得不行,她拼命吸,结果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轮椅摇摇摆摆,“吱咯”直响。
我把轮椅往偏里推,轮子擦到路边凹坑,颠了一下。住宅区又近了,垃圾堆酸冷的浊气迎面扑来。
“当然,确切说你也不是为了他跳楼,”我舔了下嘴唇,“你听到老乌龟在门外喊,你自己做贼心虚。”
妈妈忽然不动,也不说话。我在轮椅后面望着她耷拉的后脑勺,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不知道,”她缓缓地说,“这是他故意安排好的。他故意把我们家窗顶上的遮雨板抽掉。他知道我会一脚踏上去。他知道我会从六楼摔下去。只是……他不知道我居然没摔死。”我推轮椅的手停下来。妈妈再次哭泣。她边哭边抽动背脊,头发被风吹得往各个方向飞,脑漩里的几根不知所措地直立着。
我抓起轮椅扶手,把整部小车往路边那个凹坑上挤。她喉咙里仍在发出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我加大劲。车身歪斜,突然一下倾倒在地。妈妈被整个压在轮子下。她的抽泣听不出是因为伤心还是痛。
“你死了吧,”我叫,“你为什么不死?”
太阳彻底掉下去。妈妈和轮椅团成一大团黑影,混在旁边的垃圾里。她突然没了声。我站着。
“喂,你死了吗?”我问。
“你死了吗?”
过了会儿,才听见她晃晃悠悠的声音:“拉我出来,要开饭了。”
4
到家时,果然开饭了。
老太婆埋怨个不停:“黑灯瞎火的,娘俩死哪儿去了?都不是好东西!”爸爸的脸始终阴沉着。
我用热水给妈妈擦了身,换掉脏衣服。她抹了点珍珠粉和润唇膏,还在冻住的水龙头下沾了几滴水,敷在哭红肿了的眼上。她整个人又精神起来,不顾老太婆的咒骂,对着镜子照了好几遍。
我和爸爸对面坐,左手妈妈,右手老太婆。一家人只在晚饭时才聚得齐。爸爸在做餐前祷告。在妈妈摔断腿之后,他入了基督教。
爸爸的贴身汗衫里挂着枚油腻腻的十字架,他念念有辞时表情严肃。我冷眼看着他,妈妈则慌里慌张看着我,怕我把她路上说的话泄露出来。只有老太婆最没心肺,早已迫不及待地举起筷子。她长得干瘪,饭量却惊人,嚼东西时响亮地咂嘴。饭是妈妈烧的,菜是老太婆做的,两者都很拙劣:老太婆的口味偏咸,妈妈则心不在焉。但再难吃的东西都不妨碍老太婆的胃口,她像只甲亢的母猴似的消耗食物。
说实话我最讨厌吃晚饭。我通常一觉睡到中午,然后在碗橱里翻找他们早餐剩下的大饼油条。我喜欢趴在阁楼上,慢慢享用我冷冰冰、油腻腻的食物。这种时候是自由的,我可以把大饼啃成任何形状,也可以选择把油条掰成一段段吃,或者撕成两细条,一口一条吞下肚。我细细地吃东西,回味每一点味道,我把掉下的屑子用手指沾起来,放回嘴里。
而到了晚饭时,我可就别想安静享受食物了。爸爸总是骂人,他对一切都不满意。他温文尔雅的诅咒听起来十分乏味。爸爸一骂,妈妈就跟着苦恼。她边吃饭边苦恼,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古怪的咕噜,仿佛那儿卡着一只有气无力的癞蛤蟆。我真想扑上去,剖开她的细头颈,把那东西揪出来。老太婆也对此表示厌烦,她会把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扔,同时风箱似的扑闪两爿薄嘴唇,直吓得妈妈再不敢出声。这又让我反倒同情起妈妈来。
“今晚是平安夜,我要在教堂和刘牧师他们呆到早上一点钟。你们就不用等我了。”爸爸说这话时,眼睛仍盯着桌面,不看我们任何人。
我们都不应声,默默夹菜、扒饭、咀嚼。
“还有你。”爸爸突然抬头盯着我看。
这是爸爸发怒的前兆。他总爱说“还有你”,仿佛我是他数不完的烦恼中的一件。
“还有你,不争气的东西。”爸爸放下筷子,起身进屋。
出来时,他的手里拿着几张碟片。他把它们稀里哗啦甩到桌子上。老太婆凑近了看,她的鼻子几乎要贴到桌面了。突然她大声“啧啧”起来,同时整个人反向弹出去。妈妈对这一切完全漠然,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嗓子里又一阵咕噜。
“非得把我活活气死啊!”
爸爸扶了扶鼻子上的黑眼镜。他的情绪像安了个开关,一下从安静吃饭切换到发火的状态。我从耷拉的眼皮后面偷瞧他。突然发现,他生气的样子还是蛮好看的,这让我想哈哈大笑。
“笑,还笑!”他的声音有点发抖。我舔了舔嘴唇,把五官绷紧起来。
“小小年纪,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把碟片一胳膊捋到地上。碟片盒子清脆地碎裂。妈妈终于意识到发生了点什么事情,她茫茫然抬眼看我们。
“不是我,是老猫的,我家又没放映机,我要来干什么。”
“他的?怎么在你这儿?还狡辩。”
“他说他爸妈查得严,让我帮他藏两天,结果后来他就一直没拿去。”
“借口,借口!”
爸爸又从地上捡起一张封面。它从碎了的有机玻璃盒里掉出来,花花纸上一个光屁股的女人。爸爸看了一眼,火气又冲上来,“哗哗”两下把光屁股撕烂。
装得跟真的似的。我仍绷着脸。一角碎了的纸慢悠悠落到脚边。老太婆在“嘿嘿”冷笑,妈妈不敢出声。隔壁三五牌台钟在“嘀嗒”响。
过了会儿,爸爸重新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他看看我。
“你也吃。”他说。
于是我也扒了口饭。饭全凉了。
“真希望没你这个儿子。”
我刚想顶嘴,却被那口冷饭噎住了。我咳嗽,爸爸冷冷看着我。
“你不配人来关心你。”他说。
“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我硬生生把饭咽下去,胃里凉凉的难受,“你不关心任何人。”
“你怎么跟大人说话的?”
“你从不关心人,连家里人也不关心。什么信上帝,装得跟真的似的。伪君子。”
“你……”爸爸兜头一巴掌,打在我下午破了的额头上,伤口重新流血,脑袋震裂了似的疼。
“可笑……”,我挤出最后两个字。
妈妈哭起来,碗从她手里掉到桌边,再从桌边掉到地上,碎了。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
“都疯了,饭不好好吃。”老太婆嘀咕着,又夹了一筷菜。
我仍低着头,但用眼睛的余光瞄她。我感觉她在瞪着我。
大家都不说话,也不动,只有老太婆响亮地喝汤,发出“呼呼”的声音。
这时有人敲窗。
“电话——”,敲了两下,窗外的人就开始“嘶嘶”吸冷气。
意外的打断让屋里的每个人都暗暗松了口气。爸爸走到窗前,用袖管擦掉窗玻璃上的白汽。我和妈妈对视一眼,老太婆把调羹往桌面上重重一扔。
“谁打来的?”爸爸问。
“一个小姑娘。”弄口公共电话亭的老张头仍在窗外“嘶嘶”个不停。
“噢。”爸爸应了声,进里屋拿了钱,开门塞给老张。一阵风从门缝里刮进来。他回到桌前。
“不去接吗?”妈妈怯怯地问。
爸爸不理睬她,只低头把碗里最后一口饭扒干净。
老太婆也吃好了,她把碗筷一扔,就进屋去。妈妈缓缓嚼着菜,菜油在她嘴角凝住了,这让她看起来有些蠢。爸爸穿上厚大衣,戴好围巾和绒线帽,他看了眼仍在桌边的我和妈妈,算是打过招呼。推开门,又是一阵风,他走了出去。
三下两下吃完饭,把碎碗扔进垃圾袋,我就躲进我的小阁楼。没一会儿,听见妈妈叫,原来她想让我帮她洗脚。我不情愿地磨蹭,她又叫,老太婆开始不耐烦地骂。我只能下楼。
烧开水,洗净盆,冷热水兑好,再用手指头试试温度。妈妈在费力地解裤带,我走过去帮她。妈妈的长裤很单薄,好在她失去知觉的下身觉不出冷。她脱得只剩短裤,我把她的脚一只一只放进盆里。她轻声哼哼。
“别哼。”我说。
她不响了,把双手端正地放在大腿上。这双腿起皱了,爬满小红点。松扑扑的肚皮从上衣里漏下来,挂在腿的上方。你很难想象这曾是一个美人的肚子。如果不是因为从那儿生出来的,我看都不愿意看它一眼。
我揉着那双软绵绵的脚。它们是死的,神经断了,血管堵塞,它们任我摆布。
妈妈挪了下屁股。她的短裤太大了,挪动时,裤裆里就露出点黑乎乎的东西。我偷瞥了一眼,急忙把眼睛挪开。
妈妈一直在观察我,她突然抓起我的手,呼吸急促。我狠狠把她甩开。
“别这样,疯了。”
“我受不了,受不了了。”她又要哭了,鼻涕先流了出来。我舔了一下嘴唇,猛的站起身。妈妈终于忍住哭,她用手背擦掉鼻涕。我又往盆子里添了热水,然后拿来毯子,盖在妈妈腿上。她抽抽搭搭,半是羞半是气。
“我受够了。”她轻声说。
“受够了可以去死。”我把半冷了的脚布从盆里撩起来,那双脚泡得有点发白了。
“你知道吗?”妈妈说,“也许你真不是你爸的儿子。”
“神经病了你。”
“他根本不行,结婚没多久就不行了。”说开了也就坦然了,她甚至昂起头来,像在向什么东西挑衅。
“我也没办法,我好歹也是个正常人吧,”她顿了顿,“正常的女人。”
屋里的空气憋闷。我再不想管她,把手在裤腿上蹭干,就爬到自己的小阁楼上去。妈妈仍坐在轮椅里,穿着短裤、盖着毯子,两脚浸在半冷的洗脚水里。那双脚永远都觉不出温度。
5
我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但马上又被吵醒。听见时钟走动的“嘀嗒”声,听了会儿就渐渐清醒过来。一阵敲门,轻而急促,敲三下就停住,然后又是三下。老太婆开始骂人,嘀嘀咕咕抱怨着她的手指被垃圾堆里的碎碗片划破了。我把脑袋从阁楼上探出来。妈妈的脚仍浸在盆子里,她的脑袋耷拉着,似乎睡着了。
又是三声,敲门者把握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节奏。
“有人吗?”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
我下去开门。门外的寒冷几乎让我窒息过去,我把拖鞋里的脚趾头蜷起来。
一个女孩鬼似的站在黑暗里。
“我来找……”,她往屋里扫了一眼,“赵老师在吗?”
我招手让她进来,她犹犹豫豫地往前跨了一步。我在灯光里看清她。她上身穿厚实的花格呢大衣,下身黑色超短裙、彩色袜套,裸露的膝盖抖抖地互相搓碰着。我看不清她的脸。她把手缩在大衣袖里,宽大的袖管捂住下半张脸。上方露出的眼睛正盯着我,眼皮红红的。
“老爸不在,”我说,“到教堂去了。”
“噢。”她失望地叹口气,把手从脸上挪开。我瞧见一张娃娃脸,整齐的刘海,小鼻子小嘴,一侧脸颊有只浅淡的酒窝。
“你来找老东西干什么?”
漂亮女孩让我有点兴奋。我扬起脑袋,捋了下头发,不小心碰到额前的伤口,一阵疼。我忍住疼,用满不在乎的神情瞧着那妞。
她瞪大眼睛。她的眼睛大得出奇,但腿有些内八字。总之,她不如俞静漂亮,俞静是最漂亮的。俞——静——妈的,神经病才多想这名字。
“不习惯听人这么叫他?老东西……赵老师……嘁——”,我鼻腔里哼了声,用手一指旁边的椅子。她怯生生地坐下去。
“找他干什么?”我又问。
女孩再次捂住脸。她突然不可爱了,扭扭捏捏地让人厌烦。
“说啊。”我提高声音。
老太婆在里屋嚷嚷,她抗议自己的睡眠被打扰了,妈妈在叫我小名,她终于发现自己洗脚的时间太长了。我走过去,重重关上门。女孩看着我。
我拉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我朝她挪近。她被我瞧得不好意思,把头低了下去。
“刚才那个电话,是你打的?”我问。
女孩抬起头,犹豫着点了一下。
“赵老师没接吗?”她轻问了一句,就又把头低下去。
“他不接,不乐意接。”
女孩的膝盖并得很拢,穿彩色休闲鞋的脚在地板上不安地蹭。
“你喜欢他吗?”我问。
女孩终于又抬头看我。她的睫毛真长,还微微上翘。
“现在的女学生,真会打扮,”我说,“你的睫毛膏很好看。”
女孩有点得意,但马上又皱了皱眉。
“我问,你喜欢他吗,我老爸?那老家伙。”我回到刚才的问题。
女孩嘴一噘,睫毛下面突然蓄出两汪水。
“那就是喜欢他,”我说,“他长得不算难看,又挺会装样子的,女学生都应该喜欢他。”
“别哭,我最烦女人哭了,女人他妈的都爱哭。睫毛膏都要哭掉了。”
我觉得逗弄她很开心。她哭时像只安静的小猫,软绵绵、羞答答的,让人禁不住想上去摸她。
“其实我也不错啊,”我把椅子又凑近去,“可以考虑一下嘛。”
女孩的眼睛完全掩到衣袖后面去了,她的刘海被呢衣料蹭来蹭去。
“我有他孩子了。”她的声音轻到不能再轻。
“嗯?”我前倾的身体突然绷紧起来。
女孩被我的反应唬住了,她顿了顿,就稍微加大声音:“我有他——孩子了。”
“不会吧……”,我往椅背上靠,“他那个不行……他阳萎。”
我突然觉得这十分可笑,我用手掌覆住脸。我听见自己发出“咯咯”的声音,像笑又像哭。女孩不说话,我从指缝里看她,她的表情有些怨恨,睫毛膏在下眼睑上沾出两个小蓝点。
“别这样,我说的是真的,”我终于止住自己的怪声,“他从不和我老妈干……不过也难说,现在时兴这个,老牛吃嫩草,嘿。”
我盯住女孩看,她已经把手完全放下来,正轻轻用指肚抹掉眼周围的泪和睫毛膏印。她皮肤很好,眼角没有皱纹。我突然想摸她,于是就探过身去,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她的脸冰凉而滑爽。我的嘴也凑了过去。
“别,别。”女孩试图架开我。
这个动作反而刺激了我,我亲到了她的脸,又亲一下,然后伸出两手环住她。
“别啊……”,女孩在我的臂弯里扭动身子。
我俯下腰,抓住她大腿往地上拖。她的两条内八字腿徒劳地乱蹬。我很轻易地把手探进她的超短裙。她居然没穿内裤,裤裆处的薄丝袜湿了一小块。
我狠捏了一下:“婊子。”
我轻叹了口气。她的双腿突然驯服地软到地上。她不再吱声,开始嘤嘤咽咽地抽起鼻子。我的手渐渐放肆,整个人也扑到她身上。她在我下面温热起来。她闭着眼,抿紧嘴,她的鼻尖和眼皮又变得红通通。
我进到她身体里费了点周折。我不是童男了,但平日演练的机会并不多;她也不是处女,但阴道依然很紧。她的肉色丝袜紧紧贴在皮肤上。我死命按住她肩,她轻哼了一声,吃痛的表情让我兴奋。
“喜欢我干你吗?”我在她耳边说,“是不是比我老爸干得爽?”
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流氓!”口水喷了我一脸。
“妈的!”我甩了她一耳光。
她开始大叫大嚷,四肢乱动。我捂住她的口,按下她捶过来的拳头。地板震动,椅子腿桌子腿一齐颤巍巍地晃。
突然“嘭”一声,里屋的门开了,老太婆踮着小脚冲过来。
“做孽啊,不学好的东西!”她抄起家伙揍我,我的背部和后脑勺都被揍得生疼。
我放开小女孩,反身抓住老太婆的胳膊,猛一推,她一个趔趄朝后倒去。我半探过身,又补了一下,老太婆身子一歪,脑袋砸在桌角上,一记沉闷的“噗”,整个人顿时就软软滑到桌底下去了。
这个过程瞬间发生。我来不及反应,就愣愣看着。女孩早爬起来缩到一边,她的丝袜还脱在半当中,一只袜套褪到脚踝处。我弯腰,把扫帚从老太婆手里拽出来。她的手指捏得紧,我将她的大拇指和食指掰开。
“血……血……”,女孩边叫边吸鼻涕,喊声和抽泣声在她堵塞的鼻腔里混杂起来。
我把扫帚扔到一边,凑近了仔细看。老太婆的脑袋枕在一汪不停漫延的血中,满是皱纹的眼皮半开着,露出两洼眼白。她的手指还保持被我掰开时的姿势,肘部以奇怪的角度瘫向一边。
突然,我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我从桌后站起身。妈妈不知何时出来了。她膝上覆着的毯子半落到地上,轮椅从洒了一地的洗脚水里碾出两条痕。
我慢慢走过去。
“妈妈。”我轻轻地叫。
她伸出手来抱我。我的脸颊贴着她的胸,我感觉到温暖。我半跪着,任由她抱。背脊已被风吹得冰凉。女孩不知何时已跑出去,门被风吹上,又吹开,发出恶狠狠的“啪啪”声。
“妈,我冷。”我说。
妈妈不说话,把手轻轻搭到我背上。
6
我把妈妈扶到爸爸的床上,盖好被。她一直抓着我的手,脸颊被泪水泡得虚肿。
“可以说是我推的,”妈妈说,“我和她一直有矛盾。”
“傻,你觉得他们会信吗?”我把被角掖好,抓过枕巾给妈妈擦了擦泪。
我又回去看老太婆。我把她的身体放端正,两腿并拢,双手叠在胸口。她还在桌底下,她的上半身和脑后流出的血都被桌面的阴影笼了进去。这样看起来不错,她像个无疾而终的幸福老太,躺在半开的黑棺材里。
我进屋,将房门反锁,然后把老太婆的煤气加热器搬上阁楼。妈妈在门外嚷嚷,我不理她。拖线的长度刚刚好,我把加热器小心翼翼地架在阁楼边上。
我知道这很危险。只要温度足够高,天花板就会被加热器烤得烧起来,然后是被单、枕头、枕头底下的黄色杂志,然后是我的头发,我的身体。于是我就可以像个火球似的在屋里跳来跳去。我要烧掉老太婆的尸体,妈妈坏了的腿,这床这椅这屋子……一切都干干净净,只剩下狂热温暖的火。
想到温暖这个词,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多冷多湿。火在把寒气从体内一点点烤出去,我听见气液蒸腾的“滋滋”声。我随手关掉屋里的灯。暖洋洋的火正对着我的背,把我黑的身形打在白墙上。
我对着墙,慢慢举起双手。我的手指并不长,左手的食指在关节处长歪了。长歪的这根指头就在墙上变成狼嘴,变成鸽翅。我能打十来种手影,我自己和自己逗着玩,左手和右手玩,加热器的红光把每根指头都拖得老长。我的身子热烘烘,晚饭在胃里消化得很好。不知怎的下面那家伙就起欲望了,它上面还留着女孩又涩又粘的体液。我将手往下摸,摸到它,它已经硬了,硬了的家伙一路支顶着平脚裤、棉毛裤,还有外面脏兮兮的罩裤,下身撑起个小凸起。我熟练地摆弄它,它禁不起弄,很快就泄了。平脚裤湿了,或许棉毛裤也沾了一点。我把手从裤裆里拿出来,在床边抹干净。
精液的味道很熟悉,不知怎的我就想起老头,想起他冰凉衰老的家伙。这想法让我恶心。我把手反贴到背上,掌心被加热器烤得有点疼,我不动。
我知道自己睡着了,是因为我看见俞静。俞静只可能在梦里出现。她像个天使,浑身洁白,甚至连睫毛都是白的。她的手里拿着花,白色的花。我走过去,献上我的康乃馨。
你喜欢吗?
她不说话,只是在笑。
谁,是谁在那儿?
老猫的脸从俞静背后探出来。他今天出奇地帅。
哈哈哈,什么狗屎!
老猫抢过我的花,在地上踩得粉碎。他穿了双漂亮的真皮平头皮鞋。俞静在旁边微笑着看他。老猫把她搂起来。
“嘭嘭嘭——嘭嘭嘭——”,敲门声。
我警觉起来。有人在门外,他们想进来。他们,他们要干什么?
“出来!快出来!”
我完全清醒了。这是爸爸的声音。屋外人声鼎沸。我听见妈妈在哭。
我被加热器烤得满头大汗,床单的一角已被高温点着了。我拎起电线,一下把加热器扔下阁楼。它撞在五斗橱壁,又反弹到地上。
我把脑袋探出窗外。爸爸的声音就小下去。外面的夜很安静,只有风忽忽刮过的声音。我脸上的皮肤经历一冷一热,不禁裂开来似的疼。但这样很好。我突然想大喊大叫,于是就“呜呜”地叫起来。
忽然有人应着我的声音,也“呜呜”叫起来。是几个女孩子。她们听起来比我疯狂,也比我开心。这让我扫兴。我停下来。她们还在大喊大闹。
“Merry Christmas!”一个女孩大叫。
“Merry Christmas!”另两个女孩跟着叫。
“婊子!”我对着黑夜里大喊。
那边静了静。
“流氓!”三个女孩异口同声地骂回我,然后一齐哈哈大笑。
音乐响起来了。居然是白天听过的那首。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Shepherds quake at the sight,
……
我安静下来。歌声激起了一些叫骂。有窗子推开。
“疯丫头,自己不睡,也不让人睡!”
是楼上的胖警卫。他的声音听起来这样远。
似乎下雪了,我闭了闭眼,又睁开。雪飘了两下又停了。它们是白色的,真正的雪都应该是白色的。
门“嘭”地被推开。我隐约听见爸爸的声音。还有台钟整点敲响的声音。我把窗户推得更大,风像把我整个人裹起来了。雪盖住一切,把楼下垃圾堆的味道过滤干净。楼上的胖警卫停止叫骂,音乐还在从远处飘过来。
一切都显得完美。
任晓雯,研究生,现居上海。曾发表小说、随笔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