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的世界
2004-04-29吴又无
吴又无
青铜
夜,黑且深。水,黑且深。世界像在沉没,心情却好想浮出水面。其实星光仍在远处闪耀,我们睁着一双俗眼却视而不见,正如尘土掩埋的故事,我们无意去翻动它,它就永远与尘土为伍,保持着亘古的缄默。
水,不管多深多黑,不过是液态的玻璃,它无法阻挡我们的视线。青铜,哪怕积满厚厚的锈垢,我们不会认为它是黑铁,它非凡的品质,从里到外,千年百年,无论外形怎么改变,依然保持着硬朗的风骨,以至我们无法相信它在泥土深处的睡态,会柔软得像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孩。
而长眠于地下的先人,多数会化作泥土,他们的质地无法和他们亲手制造的青铜相比。人没了,青铜永在,这是人的悲哀还是青铜的悲哀?
黑且深的水①,我们其实看不到什么,因此我们不用去看,闭上眼睛,我们什么都能看到。这是我们和青铜的区别。如同柯棵落姆②,虽然消失了两千多年,通过青铜的时光隧道,我们走进了她的辉煌,我们见到了所有想见的人,遇到了所有想遇的事,经历了所有想经历的悲欢离合。
是的,柯棵落姆,我们曾经去过。注:①夜郎,彝语译音,意为黑且深的水
②柯棵落姆,彝语译音,意为中央大城,即今贵州赫章县可乐乡一带。
夜郎
群山莽莽,山道弯弯。某天清晨或是黄昏,静静的山道上传来了滚雷似的铁蹄,寂寂的群山中回响着霹雳般的呐喊。青铜的戈矛上从此血迹殷殷。
疆场。世界的末日,或许同时也是世界的初日。
夜郎工就是这么杀出来的,这个—身霸气的彝家汉子,率领着儿郎们东征西讨,也许最初的动机,不过是想寻找一块平坦的土地,一块能像中原一样耕耘收获的土地,使自己的族人能够诗意的栖居。
而战争就像耕耘一样,没有付出就没有收成。于是,柯棵落姆的城墙下,累累的尸骨成就了夜郎国无比的荣耀,成就了武部家族的百年基业。
他成功了。他赶走了濮人①,打下了武部家族近三百年的江山,他成了彝人世代景仰的“武米”②。
战争给人类带来的是灾难还是繁荣?则成为后人们永远无法破译的哑迷。注:①濮人,仡佬族先民。
②武米,彝语意为天君。
堵土
兄弟。什么叫兄弟?兄弟是征战中冲锋陷阵的猛虎,兄弟是功成后退居一隅的绵羊。
当夜郎王坐在柯棵落姆金碧辉煌的八方殿九层宫上享受帝王的尊荣时,堵土却在古诺①的封地上鼓励农人们春种秋收。他用心倾听着从高原上传来的牧歌。
堵土是彝人心目中真正的英雄。他英明刚毅,侠骨柔肠,是无数彝家儿女顶礼膜拜的偶像。
我情愿相信夜郎王是嫉妒他的声名而不是想兼并他的土地,因此设计要把堵土杀害。我情愿相信传信的使者憎厌夜郎王的暴戾而将机密泄露给忠厚的堵土。堵土迫而起兵,攻克柯棵落姆的“九营十八卡”。胜者为王的堵土只是把夜郎王囚禁,而没有把他杀害。他给哥哥上了一课:怎样当好一个爱民如子的君王。
夜郎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山坡上,牛羊成群;田地里,稻穗飘香。柯棵落姆,无疑成了人间的天堂!
欢快的芦笙在高原上四处飘荡,让人由衷地想遭遇一场爱情,在这风和日暖的日子,在这草莓生长的季节。
堵土的爱情来了,随着勾漏国征战的铁骑而来。堵土的爱情之花开在拼杀的戈矛之上。注:①古诺,即今贵州贵阳。
阿古
阿古是高原上所有男人的梦想。她的美貌使猛虎也变得温柔,她的歌声使飞鸟也收拢翅膀。她要看看能够打败她哥哥——勾漏国君主阿苦的人,到底是怎样的英雄豪杰?
阿古率领着拼死的儿郎们攻陷了柯棵落姆,大意的堵土终于成了美女阿古的俘虏。
柯棵落姆一时哀声遍野,请求阿古不要杀害了他们的好君主,忠诚的眼泪使阿古动心了,难道这个不屈的人儿真是自己心仪的草原上的雄鹰?
阿古说:“你放我哥一次,我也放你一马,两家互不相欠。我们重新再战,比个输赢,输就输个心服口服。”
堵土说:“我真不愿看到杀戮,我的子民们也乐享和平。要打,我和你单挑,你打输了,就嫁给我,做子民们的王后。”
阿古听了,心里好像有无数头小鹿儿在撞。她感觉高原的天空比任何时候还蓝,高原的云朵比任何时候还白。她依稀听到了堵土豪放的情歌,如同清溪——样在山谷中汩汩流淌。
结果三场比武阿古皆输。是堵土的武技战胜了阿古,还是堵土的爱情征服了阿古?我们不得而知。总之堵土和阿古从此离开了柯棵落姆,他们把君位让给了武夜郎,到大革落姆①去建立了自己的家园。
写到这里,我从内心深处冒出了“幸福”这个词。可是古往今来,为了爱情和自由而放弃王位如堵土般洒脱的人又有几个?
而柯棵落姆,这颗深埋地底的明珠,她做梦也想不到,两千多年后,在青铜的辉映下,再次闪耀人性的光芒,彻照沉没的黑且深的世界。
是的,柯棵落姆,我们确实一同去过。
注:①大革落姆,即今贵州安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