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飞奔录(中)
2004-04-29解俊山
解俊山
战士、胡杨与衰草
10月16日,我们在四万多平方公里的张掖地区参观了五个景点,其中有两处被风沙摧毁的古城、两个西路军烈士陵园以及著名的大佛寺。
张掖大佛寺建于西夏永安元年,侧卧的大佛身长34.5米。大佛寺有“不了”禅语:了犹未了,不若不了了之。然而,在一路飞奔,一路参观的过程中,我的心情始终沉甸甸的,无法了之。
在河西走廊,张掖是自然条件最好的地方,因此有“金张掖,银武威”的评价。张掖地处河西走廊最狭窄的地方,最窄处仅有40公里,同时也是祁连山最高的地段。祁连山的冰峰高昂着圣洁的头颅,用融化的冰水在张掖市汇集成湖泊河流,形成了半城芦苇、半城塔影的美景。张掖四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绿洲相连,葡萄园、庄稼地生机勃勃,成为甘肃的商品粮生产基地。但在这块土地上,令人心悸的沙化现象在一千多年前就出现了。
离开张掖市区不到20公里,路边突然出现一片栽有杨树的沙窝地,一块方形指示牌上写着“黑水国遗址”的字样。我们乘坐的面包车顺着29牌指示的方向,拐下公路,钻进一片小杨树林。树林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松软的沙土路。路边有一条水渠,估计渠水便是祁连山的雪水。沙地的水渠和树林告诉我们,张掖市人民正在与风沙进行着顽强的斗争。
树林里边还有一片收割过的庄稼地,地头有几间破旧的房屋。面包车停在房屋一侧,我们跨过水渠,朝不远处的断壁残垣走去。虽说是断壁残垣,但那厚重高耸的工城墙仍然有几分威仪,甚至好像还有生命。甘肃的朋友告诉我们,那便是黑水国的遗址,是一处汉至魏晋日寸期的遗址。
我们攀上沙坡,站在城墙的墩台旁,立即看到了一座被沙土掩埋的四四方方的城郭。四周还有顽强挺立的城墙,城内一马平川,散落的砖块瓦砾间稀稀落落地生长着骆驼草,还有几丛瘦小的胡杨。这便是两千多年前匈奴人建筑的城郭。那些砖块,历经两千余年仍很结实,有的甚至非常完整。有的砖块凹进去一部分,有的凸出一部分,两砖相合,严丝和缝,名曰“子母砖”。由此可见,当年黑水国的建筑水平已经很高。
据说黑水国是在一夜之间消失的,但它不是毁于战乱,而是风沙。
黑水国曾经水草丰美,是一座繁华的城市。后来水源枯竭,戈壁与沙漠从四周包围过来。一天晚上有位老人挑着筐,大声吆喝:“卖枣,卖梨!枣——,梨——”声音甚是凄惶。人们奇怪,不是枣梨成熟的季节,何以卖枣梨?这天半夜,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黄沙吞噬了黑水国,留下了断壁残垣,还有显示黑水国文化的子母砖。
我惊讶两千年前黑水国人民高超的建筑艺术,但我对他们面对风沙袭击弃城而逃表示遗憾。如果后人也是望沙而逃,河西走廊早就不是人类的天下了。两千年过去了,张掖人民不是还生活在这里吗?不是引来雪山之水,仍在黑水国遗址植树造林口马,
城墙内外的胡杨记录着历史上的惨烈场面,在黑水国的遗址顽强地生长着,尽管它的叶子干燥绵软如布,却以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烂的坚忍与大自然抗争着。胡杨无声地宣布,这里仍然是生命的王国!
临行前,我与黑水国遗址的一棵巨大的苍老结实的胡杨合影留念。我敬重胡杨的顽强品格,我希望自己能成为生活中的一棵胡杨。
离开黑水国遗址,我们一路飞奔,临近中午到达临泽县西路军烈士陵园。在这里我们听到了更为惨烈的故事,瞻仰了比胡杨更力口顽强的英雄。这是一座在荒滩上建筑的陵园,占地380亩,高大的纪念碑后是直径10米的陵墓。其形式与其它烈士陵园相同,陵墓四周栽了许多树,虽然没有苍松翠柏的肃穆,那大大小小的白杨树簇拥在这块荒滩上,为烈土们遮挡风沙,飘洒绿阴,别有一番感人的庄重。这些树,是临泽人民用爱心栽种的,用汗水浇灌的,枝枝叶叶都挂满了无限的敬仰。在荒漠里,绿树是生命的象征口阿l
近年来,文学和影视作品对西路军的故事有所揭示。这支由徐向前率领的红军部队,起初奉中央军委命令,西进开辟国际路线,后来又奉命东返,策应西北战局。他们在河西走廊这个大“弄堂”里涮来涮去,不幸遭到马家军的围攻。长征而来的21800名红军将土是疲惫之师,蜂拥而至的十几万敌人则是兵强马壮。为了创造东进条件,西路军实行决战防御,顽强拒守,以寡击众,在倪家营子地区展开了一场血战。由于子弹极端缺乏,步枪几乎失去作用,红军战士把枪架在一边,手里握着大刀、长矛、木棍。每当敌人蜂拥至前,战土们便嗷嗷叫着一跃而出攻入敌军,挥动一切可作为武器的物件与敌厮杀。不仅轻伤员,重伤员也是至死不下火线,其中自行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者不胜枚举。许多人当手中武器被毁之后,即赤手空拳与敌格斗,掐住敌人脖子,拔掉敌人胡子,咬掉敌人耳朵……整个战场的惨烈程度,世所罕见。
我们在西路军纪念馆听着讲解员的诉说,泪水模糊了眼睛。
重兵围困中的西路军将士,坚守是他们的唯一信念,面对数倍于己、装备精良的敌人,毫无惧色,从容赴死,仅有400人突出重围,在李先念的率领下经由祁连山开赴新疆。万余名战土的尸骨,铸造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坚守精神。时至今日,我走在树木繁茂、寂静无声陵园中,耳畔似乎还能听到惨烈的喊杀声。
这时。诗人陆地从陵墓旁捡来一段杨树细枝,说树枝中央有一颗五角星。拿来细看,果然不假。我被这一发观所震撼。我不知道别处的杨树是否也这样,我宁愿相信树枝中的五角星是西路军将士们至死不渝的红心。我希望西路军将士坚守的惨烈和厮杀声至今仍然能够震撼我们这些生者的心灵。
午饭过后,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临泽县城,奔向高台县境内的骆驼城。
起初,面包车行驶在柏油路上。路两侧有玉米地,有葡萄园。玉米秸秆又高又粗,真是身大力不亏,结下的玉米穗足有一尺多长。如此茁壮的庄稼,就是在我们沿海地区也不多见。由此可见,河西走廊如果雨水充足,肯定是盛产粮食的地方。偶尔可见路边悬挂蓝色的昭示牌,或是“某某葡萄基地”,或是“某某示范园区”。在干旱少雨的河西走廊,依靠祁连山的雪水,将农业经营到如此程度,真是令人佩服啊!
后来,面包车开下了柏油路,沿着一条干涸的水渠在荒滩上飞奔。渐渐地,庄稼地消失了,荒漠扑面而来,车窗外的景象凝固了,没有生命的迹象,没有任何的音响。在宇宙色的天空和辽阔的荒漠之间有个大太阳,它毫不费力地将炙热的光芒刺向每一寸土地,似乎要将地表的水分尽数吸收。我仿佛听到大地在呼喊:好晒呀!
这时,我们到了骆驼城。
骆驼城遗址在高台县西X公里处,建于汉武帝元鼎年间,面积近30万平方米。城址座北向南,平面呈长方形,残留的城墙仍有6米厚、7米高,是目前保存最完好的汉代城堡之一。论面积,骆驼城比黑水国的两座城池还要大。城内有汉墓,墓内有色彩鲜艳的砖画。高台县旅游局的同志介绍,由于城内地势低洼,偶有降雨,城内积水,对地下汉墓损害很大,因此已将部分汉墓移到城外。如今城内一片沙砾,除了四面残留的城墙,还有一口苦水井尚存。
我站在苦水井旁,手搭凉棚举目四望,但见古城遗址一片红黄颜色,犹如在烈日下燃烧。几乎所有的人都经不住强烈阳光的照射,除了有遮阳帽的,一律手搭凉棚,类似孙悟空望远时的姿势。我看到伙伴们眼中有惊奇,也有疑问,如此宏大的古城怎么被遗弃了呢?然而千年古城的变迁只靠眼睛是看不明白的。据介绍,骆驼城曾是北凉国的国都,延续使用至唐代,因为风沙的侵袭,被人们遗弃在荒漠中。
至于为什么叫骆驼城。有两种说法。从建筑上说,此城分前后二城,中有城门相通。后城为皇城。两城相连,其形近似驼峰,故名骆驼城;另一种解释,当初骆驼城一带水草丰美、农业发达,城内商业繁荣,是过往商骆队聚集的地方,骆驼自然很多,俗称骆驼城。不管怎么说,骆驼城的古人面对风沙的侵袭,没有坚守住,弃城而去了。如果他们具有西路军将士的坚守精神,宏伟的骆驼城也不会成为遗迹。我们可以看到:一千多年过去了,骆驼城附近还有绿洲,还有人类在坚守,距离它最近的村庄仅三公里。
10月16日这一天,我常常想起京剧《沙家浜》里的一句台词:胜利产生于再坚持一下之中。
在我们乘车飞奔的时候,经常看到荒漠上有一蓬蓬的衰草,看去有些凄凉。仔细琢磨,那一蓬蓬的衰草历经风吹日晒,死死抓住身下的泥土,枯也罢,荣也罢,就是不松手,每一蓬草都保护着一个土包。尽管风神将它们身边的土地沙化,使它们身下的土包成为小小的孤岛,它们仍然顽强地坚守。正是由于它们的坚守,荒漠才存有生命的气息,河西走廊生态环境的转化才多了一些希望。
那一蓬蓬坚守土地的衰草实在是一团团可敬的战士啊!
在我看来,如今的河西走廊,就是一个没有炮火硝烟的战场。小草与风神,绿洲与荒漠,是生与死的对峙,进行着惨烈的搏斗。生活在绿洲中的人们,犹如坚守在城堡中的战士。他们的坚守,不仅是对全人类生存环境的巨大贡献,而且也维护了人类的尊严。河西走廊的文化是深厚的,生存条件是恶劣的,如果人们没有坚守精神,就没有胆量在戈壁和沙漠的包围中从容地生活,绿洲也将不复存在。坚守是一种美德,是人类生存所必须具有的美德。
我想,张掖人民在临泽、高台修了两座树木繁茂的西路军烈士陵园,正是出于对坚守精神的敬重。西路军烈士的壮举,已经成为西北人精神上的绿洲拜谒嘉峪关
10月17日,是我们一路飞奔的第三天,计划行程600余公里,沿途经过嘉峪关,目的地是富有神话色彩的敦煌古郡。清晨,我们告别热情的高台朋友,睁大好奇的双眼向西飞奔。走出张掖地界,祁连山脉的冰山雪峰渐渐远去,西域蛮荒之地的苍凉景象扑面而来。然而,穿越沙漠戈壁的312国道非常漂亮,在黄沙的衬托下,那漆黑的路面和雪白的行车线闪烁着现代化的气息,更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行驶在现代化的公路上,观看苍凉景象的情绪也不会低沉,因为我体会到了西北人民与大自然抗争的豪情。
上午10时30分,我们到达了明长城的西部起点——嘉峪关。
我来自明长城的东部起点——山海关,拜谒嘉峪关是我多年的渴望。山海关隶属河北省秦皇岛市,全市7千平方公里的土地,近300百万人口。嘉峪关也是一个地级市,仅有12万人口,却有13000平方公里的土地。据说,嘉峪关之所以成为地级市,因为他有西北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酒泉钢铁公司。尽管嘉峪关在河西走廊的四个地级市中面积最小、人口最少,却仍有近20处值得一看的古迹景点。由于我们计划在嘉峪关停留3个小时,只能选择关城和长城博物馆。
进入嘉峪关市区的第一感觉是干净,街道洁净如洗,路边的杨树也没有沾染灰蒙蒙的风尘。如果是在花红柳绿的江南水乡,如果是在松涛阵阵、海风习习的沿海地区,这份洁净并不难得,然而嘉峪关地处干旱少雨的大漠深处,时有风沙侵袭,洁净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可以想见,这座城市的建设者和管理者为此耗费了多少心血,抛洒了多少汗水,着实令人感佩。
我们在关城附近的停车场与嘉峪关国税局的朋友接头,握手寒暄时并没有记住他们的面容,因为我的目光已经被古朴雄伟的嘉峪关所吸引。那关城完全是古代的模样、古代的色彩,城下有一汪大漠难得一见的碧水。关城历经千年风
雨,仍有傲视群雄的威仪、令人震撼的气势。我心中默急亲爱的嘉峪关,我代表海边的山海关来看望你了!
我相信,生命筑就的嘉峪关是有灵性的,它已经从我的身上闻到了大海的气息,它已经挺直了身躯,等待我比较东西两个起点的关城有何异同。
嘉峪关附近有座嘉峪山,关城因山而得名。山海关则因建于山海之间,取名于地形。
我急切地走近它,屏息进入它的城郭,仔细打量它,轻轻抚摸它的躯体。我想不到嘉峪关保存的如此完整,说它是一座新建的关城也不为过。它与山海关同属明代长城,建筑材料基本相同,地基由石条砌成,墙体用青砖包裹。所不同的是,山海关是青色的,嘉峪关则以黄色为主调。同是青砖包裹,为何颜色不同?我发现嘉峪关城墙之上的背阴背风处,砖墙仍为青色。其它处,青砖剥落的地方,露出工夯的墙体,坚硬如石墙体完好的地方,亦是黄色,如土墙一般。估计与关城所在地的气候环境有关。山海关气候湿润,山雨冲刷,海风吹拂,自然是一尘不染,颜色如故;然而,嘉峪关坚守在干旱少雨的荒漠地带,无法避免大漠风沙的浸染,只好披挂黄色的盔甲。
风尘遮不住嘉峪关的威武本色,它那高耸17米的三座城楼,由东向西对峙排列,飞檐轩昂,雄浑壮观。与山海关相比,它的面积小了一些,但它那独有的威严和神魄,绝不逊色于天下任何关城,堪称名副其实的天下雄关。
我还注意到,嘉峪关有名家所书的牌匾“天下第一雄关”。故乡的山海关则有萧显所写“天下第一关”。究竟谁是天下第一?嘉峪关与山海关不会争论,那是文人墨客的思想。一个雄居山海之间,一个屹立大漠深处,两座雄关并存,才有了明代长城的万里雄风。世间有许多事物,本来就是互相依存的,难分伯仲,也不能分伯仲!有些人喜欢尹天下第一,也许是优点,也许是缺点,也许是天性所致,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既无意义,也没意思。
我们穿城而过。城门外有一月牙形的土坡,似乎是人工所为。嘉峪关的朋友说,这个工坡是用来遮蔽关城的,使来犯者在远处看不到目标,及至近前,关城突现,会产生震慑作用。我想这土坡似乎还有抵挡大漠风沙的作用。
走上工坡,画首看关城,果然感到一股雄风迎面扑来;但见城门之上有三个雄浑的大字:嘉峪关。这个朴素的、未加任何修饰的名字,将万古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