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时尚的环保

达　然

在今天的世界，环境保护已经成为一个时尚的话题，在经济会议上讲，在政治谈判中讲，在战火纷飞中讲，甚至在演艺圈内也讲。终于，环保成为一个时尚的话题，挂在了嘴边而不是融入生活中。

环境保护这个提法，本身就是错误的，因为它来源于工业文明对于环境的强制性污染后的补救。工业文明对于环境的戕害，就像一个残暴的大人对奴仆的虐待。人类之所以要提出环境保护的概念，并不是由于多么爱自己的奴仆，要为他的将来着想，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奴仆并不是弱者，而是一个可以和自己抗衡的强者，甚至可成为可以反过来虐待自己的力量。于是，他为了自己的将来不被残害，他为了这奴仆不要继续报复自己，才表现出了自己的爱心。这与另外一个声音是相辅相成的——在虚妄的上帝的声音中，要求人类要统治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人类的奴仆。一直以来，环境都在装着奴仆的样子，几乎对人类有求必应，可是，人类是多么贪得无厌啊

终于有一天，环境被人类逼迫得忍无可忍了，他奋起反抗，只用了轻轻几着就把人类吓了个半死。比如，严重威胁人类的病毒大多数来自热带雨林，而全球变暖则让每一个人都可能受害。于是，人类出于自私自利的原因，开始和环境议和。议和的结果虽然是积极的，人类提出要与环境和谐相处，但人类还是以强者的身份出现在词汇中：保护。

幸亏环境看不懂人类的词汇，否则他一定会大怒，进而纠正这种愚蠢的提法的。因为凡是保护，必是强者对弱者实施的，都是一种主动的爱心的表现，而人类之所以提出保护环境，是因为环境对人类施加的报复，已经使人类处于失败者的境地，迫不得已时，才想起要和环境和睦相处。

对于地球自身来说，环境无所谓好坏，污染与否，对于巨大的星球无关紧要。假如地球如同其他星球一样，成为一个炽热的火球或酷冷的冰球，它依然会那样美丽地旋转着，丝毫不损它的威仪。而所谓环境的污染与否，都是从人类的角度来看的，这群怀中蠕动和打斗不休的小生命，尽管有６０亿人之巨，地球依然会看着他们冷笑，因为他们真的太渺小了，与４０亿年的时间比起来，与数亿光年的空间比起来，除了渺小，实在没有再合适的词语了。

人类，万万不能再以主人自居。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不仅不是主人与奴仆的关系，甚至也应该是朋友的关系，因为人类本是大自然怀抱中的孩子。不过人类能把大自然先当朋友看待，至少有点报恩的感觉。

大自然既然作为人的朋友而存在，就只能有两种选择：或者把人自然化，或者把大自然人格化。相对而言，把人自然化要比把自然人格化有更大的难度。把大自然人格化的步子，正在一小步一小步地迈着。比如在美国黄石公园里，人们为了鲜花不被人采摘，立了一块牌子：请不要采摘鲜花，以供游人欣赏。后来觉得不妥，因为鲜花的开放并非为了人的欣赏。于是改成：请你鲜花自开自谢。这句要好多了，可惜还是带有霸权主义色彩，好像是法外开恩似的，让你自由你就自由，不让你自由你就得遭殃。不如改成这样的句子更妥当些：鲜花在这里开放，人类享受着青春。

毫无疑问，正是工业文明产生了环境和生态问题，而不公平贸易加剧了环境和生态问题。所以，以前人们谈到人类社会时，只是说到一个词：发展。现在，连小孩子也都知道，已经换了一个词：可持续发展。可持续发展遇到了两个最大的问题：一是环境受到严重污染，人口剧增，粮食匮乏，能源紧张，森林萎缩……让可持续发展步履艰难；二是生态受到无情破坏，生物多样性面临崩溃。还需要特别加上的是，多数人贫穷落后、少数人富裕的全球社会，决不是可持续发展的模式。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这样的：只要生产，就会污染。在这点上，任何诡辩都是可笑和无济于事的，任何乐观都是盲目的。原因有二：其一，从生活常识方面来讲，依人类现有的技术，人们有能力通过一系列的生产过程，把深埋于地下的油层变成可以加进油箱的汽油，再变成污染城市的尾气；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尾气变成油层。人类与环境的利用与保护，都无非是把油层变成尾气和把尾气变成油层的关系。人们称之为“绿色沙漠”的人造林堪称代表：一般来讲，绿色在大自然中是生命和希望的象征，但人造林却让人不寒而栗。在那里，树种单一，无法抵抗病虫害，常常受到致命的侵袭；更可怕的是，那里只是死寂和恐怖。在原始森林中所能见到的小鸟欢歌、野兽穿行、植被丰厚、万物争荣的景象，一样也看不到！其二，从科学角度看，自然界存在着能量转化与守恒定律，在工业文明以前，能量在自然界和２０亿人及有限的手工机械上转化与守恒，２００多年后，能量在自然界和６０亿人及１０００倍的电动机器上转化与守恒，这个现实是无可改变也无可挽回的。

可残酷的现实是，人类不可能停止生产。每一个国家怀着对历史的深深的恐惧，坚信“落后就要挨打”的真理，除了发展壮大自己别无选择。污染环境虽然属于慢性自杀，但也总比做别人的奴隶或者被别人屠杀要好得多。

对于第二个问题，必须首先更新一个环境和生态概念。以往的生态概念，定义为人类与生物圈的关系，强调人类与大自然的和谐发展。可事实上，更紧迫的任务，是解决人类自身的“生态问题”。在非洲人捕猎大象时，在亚洲人捕猎藏羚羊时，在拉美人挺进亚马逊采伐时，人们看到了人与动物、人与植物之间的不平等，看到了作为“强者”的人类，对大自然的蹂躏。世界上，有比这种关系，这种人与动、植物之间的关系，更惨无人道、更为不耻的吗？

有！其实，在一些人眼中和心中，另一些人连动物也不如。一些人对另一些人，进行着更为惨无人道、无耻的欺骗、蹂躏、掠夺和压迫。这种关系，构成了人类最为严重的“生态问题”。在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种族主义依然很有市场的今天，在富国经济掠夺和价值观的畸形引导下，逼迫穷国为生存而努力——当然由于种种制约因素，努力方向却只能是——富国所认为的“不科学”做法。正是由于某些民主政治制度的“不服水土”，正是由于国际贸易中存在的新殖民主义行为，穷国根本无法走可持续发展之路。在这种情况下，富国对于环境问题的指责，能有什么说服力和效果呢？

而且，这种关系的危险性在于，地球环境和生态具有相当的完整性，一旦遭到破坏，必然是全人类的灾难，不是哪个国家、哪个地区，通过强权和耍小聪明能躲得过去的。

要解决人与大自然的不和谐问题和生态问题，就必须同时解决人与人之间的不和谐问题和生态问题，甚至，必须首先解决人与人之间的不和谐问题和生态问题。

发达国家治理污染、找回碧水蓝天的神话，早该破灭了。

以下的事实最能说明问题。

联合国２００２年的报告指出：人类目前对地球资源的掠夺性使用，已超出了地球承载能力的２５％。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像高收入国家的人那样消费，那么还有２．６个地球才能满足需要。这说明，正是那些充斥着危机理论的高收入国家，对人类的环境压力，应当承担更多的罪责。

但是这些国家提供给人类的是什么信息呢？——居然是环境污染是可以治理的，如果不信，可以看看他们本国的成就。从发达国家治理污染的方法来看，必须具备以下一些条件：

一、污染企业的减少，代之以高科技含量、低污染的产业；

二、雄厚的资本积累；

三、全民环境意识；

四、有转嫁污染的去处。

以上几条，不发达国家一条也做不到。他们擅长的是初级生产，人类离不开初级生产，初级生产必然更加污染环境。

所以就出现了以下的怪事：

治理环境的口号越喊越高，环境污染的程度却越来越大。全球一体化后的环境问题在明显加剧，天空、大地和海洋都在承载着前所未有的痛苦，亚洲的酸雨面积在增加，天空中出现了所谓的“亚洲阴影”。在拉美和非洲，尤其是亚马逊和西非的森林面积在急剧减少，在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以每个２．４％的速度在减少，巴西每年损失２５０万公顷热带雨林，哥斯达黎加的热带雨林从５８０万公顷减少到１３０万公顷，照此速度，在２１世纪中叶，热带雨林将成为历史名词……与此同时，发达国家却呈现出一片宁静的天空，似乎这一切都与他们洁白的灵魂有关。在英国，１９７９年，绝迹达１５０多年的萨门鱼重返泰晤士河，不发达国家的很多河流中却尸骨横陈。通常，人们把这种现象归结为某个种族的高素质，某种文明的优越性。

其实，发达国家的无污染，建立在世界其他地方的单一经济、疯狂采挖、森林减少、土壤沙化、水质破坏的基础上。他们可曾想过，他们所喝的咖啡中，包含着亚马逊河的污染和森林萎缩。他们所玩的玩具中，包含了中国的土壤沙化；他们所开的汽车中，包含了亚洲炼焦、炼钢行业的重度大气污染。

道理很明显，他们只是没有污染本国的空气、土壤和水而已。不过，这只是暂时和自欺欺人的。臭氧层遭到破坏、全球变暖及冰层融化、海洋成为名副其实的垃圾筒、厄尔尼诺现象……灾难都是全球性的。

可是这世界的方向，好像有人却相信这神话。其背后却是这样恶劣的心理状态：从经济角度或商业角度来考虑，承受环境灾难的是全球，而因环境灾难享受利益的却是本国或本公司，这样的投入产出比，在发达国家“精明的商业文化”促使下，没有人会理会什么环境污染。例如，人类活动所引起的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排放量，北半球的发达国家占到９５％，孟加拉国只占全球排放量的０．１％，但是孟加拉国却最多地承受着温室效应所引起的后果：海平面上升、龙卷风、热浪、暴风雨和洪水。一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自称高素质、有良知、文明的西方人，根本就无视这一切的存在，到处发展着他们的跨国公司，努力维持着他们的高消费，并为环境污染继续做着杰出的贡献。

人类的这种心态，和政治高压时受迫害的心态如出一辙。对于环境的破坏是全球性质的，而获取利益的是某些国或某些企业集团，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冒这种风险。人们在独裁者的高压统治下，对于暴行的沉默，成为明哲保身的一种最易选择的方法，然而，暴行的看客最终也会成为暴行的受害者，环境污染的看客最终也会成为环境污染的受害者。

环境问题正以时尚话题出现，于是各种环保主义者风起云涌。最著名的是绿党和各种民间环境组织。在西方，很多国家的绿党甚至在议会获得了一定席位，然而他们的作用收效甚微，至多是成功地实现了转移污染。

当今世界，还是一个让所谓“环保主义者”极度悲哀的世界。已经没有哪样东西是环保的。环保主义者们口口声声要享受环保产品，使用环保工具，实际上，这变成了对环保自身的嘲弄。试想，当我们远足时，当然可以如环保主义者所说，不采用汽车、飞机、轮船等使用能源动力的交通工具，而使用另外一些东西，比如自行车。然而自行车却需要如下一些工业做后盾：钢铁、橡胶、油脂、车床，而这些产品需要更多的工业支持：比如采矿、电力、煤炭、石油、运输……整个世界是联成一体的，没有什么环保产品，动人的谎言也仅仅是不太高明的谎言，稍一用心就让人伤心。

假如在某一行业，人们破天荒地实行环保政策时，整个工业体系会随之崩溃，这是任何一个工业巨头和政治野心家所不想看到的。假如自行车的环保效应得到全世界的认可，进而得到大范围的普及，首先摧毁的就是汽车工业，随之钢铁工业，橡胶工业也将受到重创，远洋运输业的订单也将大幅减少，保险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石油价格风雨飘摇，失业人数剧增，这其中就有环保主义者自己、家人和朋友。世界体系是残酷的，是自工业革命以来，经历过多次世界性经济危机和政治动荡之后，形成的铁板一块般的秩序。

对于这样一块铁板，环保主义者根本就无从下手。他们能做的，至多也是一些自欺欺人的工作，一些理顺皮毛的工作。

而环保者都在说技术。就技术谈技术是不可取的。连不懂科技的小孩都知道，几千年累积的东西一朝耗用，必会陷入拆东墙补西墙的窘境，因为始终在地球这样一个循环系统中往复，也因为环保器材的生产同样会污染环境。哪怕可以从宇宙中取得什么，也容易把污染带到宇宙。从已经出现太空垃圾的事实来看，是极有可能的。人类，只要不是作为大自然的一分子，没有融入大自然，以“优种”自居，污染便不可避免。换句话说，以科技改进科技，永远是一个笑话，经济学界到处宣传的“可再生”、“清洁无污染”等口号，其实都是掩耳盗铃之举。据说，在一次新机器展示会上，美国的科学家曾经为法国科学家演示一台机器，在这种机器的一端放上一头活蹦乱跳的猪，当猪被卷进机器后，人们惊讶地看到从机器另一头出来的，是烤得油黄油黄香喷喷的一箱香肠。法国科学家表示不以为然，他同样把一头猪放进去，很快，从机器的另一头也出来一箱香肠。但法国科学家说：如果我们觉得香肠不好吃的话，那么……他把香肠放回原处，按下了另外一个按钮，不一会儿，另一端钻出一头活蹦乱跳的猪来。他接着说：猪是可以复原的。

猪是可以复原的，这是一个笑话。生活是可以复原的，快乐是可以复原的，大自然是可以复原的，以科技来解决由科技引发的环境问题，同样是一个笑话。不断加剧的全球环境问题恰恰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