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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丧的人

2004-04-29孙永刚

西湖 2004年12期
关键词:货车车厢驾驶员

孙永刚

一天中午,我开着一辆借来的面包车赶去看望我的爷爷。我的爷爷,他住在一个小镇子上,那地方有点儿远。

我的车在一条荒僻的乡村道路上奔驰,车子的外面,是热烈的阳光和飞扬的尘土。这样一个夏日的中午,我开着一辆破车去看我的爷爷,这里面没什么道理好讲。右手边的不远处,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始终在伴随着我。它几乎是严格地与这条乡村道路保持着平行,既不离开,又不肯靠拢,像是生活中两个不相干却又不得不时时见面的人。

我一边开着车,一边想着我的爷爷。这样,当那部天蓝色的小货车出现在我前面时,我感到有点突然。倒车镜里,一条斜着搭上这条道路的岔路正在飞快地远离,我想这辆小货车可能是从那个岔路上驶进来的吧。

这辆天蓝色的小货车,它很破,甚至比我正在开的这辆面包车还要破。它车身外面的喷漆有很多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铁皮的原色,显得很是斑驳。这让我想起了邻居阿三家里的那只斑点狗。

我发现自己的车速正在慢下来,而踩着油门的右脚得不时地抬起来,松松油门以便让速度再慢一点。这不是我开车的风格,我为什么不能把档位挂到最高,把油门踩起来让汽车畅快地飞驰呢?透过宽大的挡风玻璃,我看见前面那辆小货车横在道路的中央,稳稳当当地低速行驶着。

这样一条狭窄的道路,两辆汽车并排着行驶是不可想像的,因此对于排在后面的车子,比如说我的这部车,想要超过前面的汽车同样是不可想像的。我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以低于它的速度,跟在它的后面。

跟就跟吧,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一边诅咒着这条可恶的道路,一边想,不就是一条破路嘛,它还能长到无穷无尽?迟早,我要高高兴兴地驶上宽敞的大路,高高兴兴地超过前面这辆破得像斑点狗一般的汽车。我的爷爷在远方等着我。

我把心情放松下来,开始观察前面的这辆车。在它的车厢里,七八个身穿白衣服的人分坐在两侧,有的低着头,有的漠然地平视着远处。他们有男有女,彼此之间的年龄看上去也相差很大,如果不是都穿着白衣服,那你简直不能从他们的身上找出任何的共同之处来。应该说,他们身上的白衣服不是穿在身上,而是套在他们衣服的外面。

只看了一眼,我就明白了:这是一群奔丧的人。而且,虽然他们的下半身全都隐藏在车厢隔板的后面,我也能知道,他们的腰上肯定都扎着根麻绳,他们的鞋面上都会缝着块黑布。奔丧嘛,就是这种装束。

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车厢的最后面,这也是离我距离最近的位置。她十七八岁的样子,扎着根大辫子,脸盘很大,面色忧郁。我甚至认为她是那车人里面最忧郁的一个了。我想,可能是死去的人和她的感情特别好,所以她才会这么伤心的吧。

经过一段坎坷的路段时,我们的车子都颠簸了起来。看得出,前面的这辆车子颠得更厉害些,车厢里的人上半身都有些左歪右倒,像庄稼地里被风吹来吹去的麦子。年轻姑娘情不自禁地用手抓住了车厢的挡板,这样让她比别人的身体更能保持一点稳定。同时,也让我看清了她的一只手,那是一只粗糙的手。

车子的颠簸让车厢里的人有了些活气。一个老年人把脸抬了起来,向坐在她对面的一个中年人说着什么。中年男人看了看老人,脸上仍旧是漠然的表情,嘴唇动了动,不知道是说了句话还是仅仅让嘴唇动了动。年轻姑娘没有跟别人说话,也没有人和她说话,她抿着嘴,脸上是平静的忧郁。

这段坎坷的路好不容易过去了,大路已经出现在视野里。我目测了一下,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两公里就要到大路上去了。我有点兴奋,忍不住用手摸了摸挂档器,恨不得马上就能把档位加上去。

可是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前面的这辆破车,像条落网的鱼一样,猛然向前冲了两下,速度就慢下来了。我以为它是在减速,也就跟着把车速慢下来。现在我不怎么着急了,大路就在前方,近得似乎伸把手就能摸到。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前面这辆车似乎更不着急,因为它的速度还在慢下来。我这时才发现有点不大对劲,它的那种慢不是处于控制之下的慢,而是失去了动力的惯性的滑行。不好,它可能出问题了。果然,没等我来得及反应过来,它就已经奄奄一息地停下了,不动了。我的车还在继续往前开,也来不及多想,我一脚刹车踩了下去。

我的鼻子差一点就撞到方向盘上了。惯性拖着我的车子又向前走了一会儿,终于在离前面这辆车车厢尾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谢天谢地,总算没有撞上。这时,时间仿佛停滞了一小会儿,周围的一切都很静。当我恢复了正常思维时,脑子里闪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三个字:他妈的。

我用手抓着方向盘,坐在驾驶室里一动不动地往前看着。汽车熄火是种常见的故障,运气好的话很快就可以排除。但也不一定,如果是发动机什么的坏了那可就糟了,非得汽修厂来人把车子拖去修理才行。他妈的,我恶狠狠地骂出了声,真是越怕天黑偏就遇上鬼,什么倒霉的事儿都能碰上。我把车窗摇下来,一股热浪就迫不及待地往里涌。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脸上有些汗,我用手抹了一把,心里烦躁起来。

看起来烦躁的不止我一个人,前面车厢里那些穿白衣服的人也有些坐不住了。他们纷纷伸长着脖子,从驾驶室的后窗玻璃往驾驶室里窥视,似乎毛病是出在那里面。有个小子甚至从车厢里站了起来,试图越过车厢挡板跳到地上去,但被那个老头喝止住了。人们都闹哄哄地,盲目地动来动去,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在他们里面,那位年轻的姑娘仍显得很沉静,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变化漠不关心。这位姑娘,她引起了我的一点好奇心。

前面的汽车发动机发出二三声短促的“咔啷啷”的声音,像是一个病人响亮地擤着鼻涕,我估计那是驾驶员在企图重新发动车子。有两次眼看就要成功了,只差一点“咔啷啷”的擤鼻涕的声音就要变成“轰隆隆”的欢叫声了,可是它终于没能冲上那个顶点,无可奈何地偃旗息鼓了。

驾驶员终于放弃了重新发动的企图,推开驾驶室的车门跳了下来。我第一次看清了他,这个制造麻烦的年轻人。他二十几岁的样子,理个寸头,眉目挺凶的。他骂骂咧咧地围着汽车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他边走边不时地弯下腰侧着脸朝车底看,似乎是在寻找着故障的出处。但很显然,他没能找到毛病出在哪里,很快地,他的脸又从车头的另一侧转了出来。他站在下车的地方,四下茫然地瞅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猜想,这辆车的毛病肯定是出在化油器管道之类的地方,问题估计不会很大。我这么想其实说明我是这么希望的,我总要把事情往好的地方想吧。比如说我的爷爷,这次我之所以急急匆匆地赶去看望他,是因为他住的那所医院里打来一个电话,要家属去一趟,说有点事情要商量一下。什么事情呢?医院方面在电话里不肯讲,坚持要我们去了再说。我驱车赶往一无所知的远方,也总要把事情往好的地方想吧。我想肯定是我爷爷的病情有所好转了,一定是这样的。

这么想着,前面却已经吵起架来了。从挡风玻璃看出去,只看见站在地上的驾驶员仰着脸,和后车厢里的什么人在你来我往地吵着,这让本来就很糟糕的场面变得愈加混乱了。他们在吵什么呢?我想我必须下去看一看了。

我跳下面包车,从地面升腾起的热浪“呼”地围了上来,而此前被车身和玻璃屏蔽掉的吵闹声却马上变得真实了。地上的人和车厢里的人正在使用两种语言吵架,前者用本地方言,而后者呢,则操着一种搀杂着某种声调尖厉方言的普通话。那种尖厉的声调,听上去像是某种鸟在叫。

看上去驾驶员在为自己辩解,他说:“这怎么能怨我呢,又不是我让这车坏掉的。”

他话音刚落,反驳的声音马上响起,那是个中年男人。他大声说:“车是你的,又是你在开,你说不怨你怨谁呢?”他一说完,车厢里立即嗡起一阵细碎尖厉的附和声,像是一群鸟儿在唱歌。

中年男人这时双手抓着车厢挡板,上半身探出外面,这让我把他看得更仔细一点了。像我想的那样,他的麻布白衣是套在外套外面的,一根粗麻绳胡乱地扎在腰间,有一头从腰的一侧垂下来,耷拉在大腿的外侧,看上去像一个浪迹江湖的好汉。

我以为他要从车上跳下来了,但却没有。他用手使劲地拍打着车厢挡板,不知是对驾驶员还是对他身边的人说:“这么热的天,我们去干什么呢?啊,我们去干什么呢?”说完这句话,他竟然缩了回去,坐在了车厢里面,只从挡板上方露出了大半张烦躁的脸。他一坐下,车厢里就又响起了一片细碎嘈杂的抱怨声。

没有人和他吵,驾驶员反倒没了主意。他用力地搓着双手,几条汗水从他脸上弯弯曲曲地往下淌。我走近他一点,问:“车坏了?”

“啊,”他看了看我,说:“怎么搞的,这车昨天才修过,这么快又坏了。”

我说:“是啊,车子有时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自己就会坏。”我们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接着用探询的口气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小伙子朝四处看看,到处是绿油油的田野和树木,它们似乎帮不上什么忙。“你也是开车的,”他说,“要不你帮着看看毛病在哪,兴许就修得好。”

我正好有这个想法,于是我朝驾驶室走去。我打开车门,跪在座椅上,撅起屁股捣弄起来。我检查了几处零件,看了看电门下面的连线,又试着发动了几次。最后,我失望地直起腰,从车上跳下来。

“可能是发动机故障,”我对旁边的驾驶员说,“实在不行,就打个电话让汽修厂把车拖去算了。”

驾驶员还没开口,车厢里的中年男人又把身子探了出来,并且朝我喊道:“怎么样,修好了吗?”

“修不好了,”小伙子代替我没好气地冲后面说,“都下来吧,啊,都下来,这车一时半会是修不好的了。”他说完就走到小路边,一屁股坐下,拿袖子在脸上擦着汗。

我这时才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来。这辆小货车要是老坏在这里的话,我这辆车怎么办?总不能从它上边飞过去吧。我看了看前面,还好,对面此刻并没有车子过来,否则的话,那是彻底地堵死在这里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开始心急了,我想老僵在这里不是个事儿,我的爷爷还在远方等着我呢。

在我们家里,我爷爷是一个多余的人。多余是因为他老了,他曾经对我说过,人要是老了,那就跟村东头的歪脖子树一样,啥用处都没有了。我看也是。在我的记忆里,我爷爷一直就是这个样子,驼着背,不停地咳嗽着,有时会把一口响亮的痰吐在地上。每当这时,我妈妈的脸色就很难看,她会把碰巧在她手上的什么东西弄得很响,如果我父亲在旁边,她会对他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天天这样脏不拉叽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并不避讳什么,有时甚至说得很大声,像是故意要让爷爷听见。我父亲就会很惶恐,连忙说,小点声行不?小点声行不?是这样的,你也看出来了,我的父亲,他是个懦弱的男人,他怕老婆。

终于有两个人从小货车上跳了下来。他们看看我,又看看地上坐着的驾驶员,“现在怎么办?你就让我们等在这里吗?”

“不等又怎么办?”驾驶员仍然坐着,别过脸来说,“车子坏了,你说我能怎么办?”

“你问我们?”两个人的嗓音提高了不少,我听见小货车上又响起了一阵叽叽喳喳的私语声,“你的车你问我们?我们可是付给你车钱的了。”

“付了钱又怎样,”驾驶员把脸转了回去,拿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大不了退给你们,今天也真是晦气,拉了你们这帮人,早知道就不做这生意了。”

后面的话驾驶员说得很轻,但还是被他们听到了。两个人调转身走回车厢处。“下来,下来,”他们朝着车上的人喊,“你们都下来。”

车上的人一个个都下来了,连老年人和那个姑娘也都下来了。他们站在一起,像一些白色的汉白玉墓碑。

驾驶员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他站起身来,面对着这群肃穆的人。“你们干什么?”他的嗓音有点抖,“啊,你们想干什么?”他边说边把眼睛向我这边看,似乎是想得到些帮助。

先下来的两个人用他们的方言向其他人说着什么,外人很难听懂他们的话。接着老年人把手摆了摆,其他人就都不讲话了,他们把目光齐刷刷地对着驾驶员。老年人一步一步地朝驾驶员走去,很慢,但是很坚定。

“你刚才说什么?”他用普通话问他,“你再重复一遍。”

驾驶员被震住了,他茫然失措地站着,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老年人又把脸转向我,“你跟他认识?”他问我。

我摇摇头,同时看见驾驶员眼睛里的一线希望熄灭了。

老年人继续问我(这时我看清了他脸上刀削出来一般的皱纹,他浑浊的眼白里有种邪气):“他刚才说什么了?”

“他说……”我朝驾驶员看了一眼,他的脸已经有点发白了。我想了想说,“他说,他可以把你们付的车钱退给你们。”

“哦。还说了什么?”老人问。

“还有?”照现在这形势,我想,我不能说的更多了,否则这驾驶员真的要倒大霉了。于是我说,“别的好像没有了,我听见的只有这些。”

“真的没有了?”老年人紧盯着我问。

“真的没有了。”我有点不自然地再次撒了谎。

“噢,是这样的。”老年人不说话了,他回过身去,用手指了指那辆小货车,朝其他人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马上,几个男人便朝货车走去。驾驶员不知他们要干什么,也想跟着过去,却被另一个男人拉住了,动也动不得。

所有的人都开始忙活起来,只有那位姑娘,她悲伤地站在那里,似乎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汽车边的男人们有的用手拍打着车身,有的用脚大力地踢着汽车轮胎,“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仅仅是这样拍拍打打,发泄一下他们的烦躁和怨气呢,还是另有所图。这时,一直站着不动的姑娘走了过去。

她用方言对他们说什么话,同时伴以手势,看样子似是在说服着他们什么。但是效果不大,那几个男人心不在焉地听她讲话,却继续围着小货车转悠,有一个面色阴沉的小子甚至拉开驾驶室的车门钻了进去,但很快又出来了。看着他们忙碌的样子,我想起了曾经看到过的几只蚂蚁。它们也是这样,围着一堆新鲜的牛粪,或者某个昆虫的尸体,毫无用处地忙碌着,一会儿用脚碰碰这里,一会儿又用触角探探那里。这群奔丧的人,我想,他们肯定是在研究这辆小货车,想把它重新发动起来。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证明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当我重新望过去时,那几个男人已经全部在小货车的一侧站成了一排,他们弯下腰,用手扳着汽车的底盘,正在向上用力。现在,即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他们这样工作所会产生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汽车将在他们合力的掀动下不可避免地向路边的沟里倾斜,直至翻倒。

原来他们是想把这辆货车掀翻,我完全惊呆了。

老年人站在一边,平静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这很正常,我想,因为这原本就是由他指挥的,至少也是在他的授意或怂恿下发生的。与之形成鲜明的对照,他旁边的驾驶员像发了疯一样地,努力要冲过去阻止这场行动。他的企图失败了,因为看守他的男人拦腰抱住了他,尽管他面孔通红,眼睛喷火,嘴里把所有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却还是没法把自己从那两条默默环绕着他的胳膊里解放出来。他的躯干被紧紧地箍住,头努力地向前伸着,脖子上青筋毕露,像极了我看过的一幅著名的浮雕图画。

汽车一侧的两个轮子离开了地面,保持了大约两秒钟时间,又落了回来。众人的第一次努力没有成功,紧接着开始了第二次。这一次他们喊起了号子,令人奇怪的是,这低沉有力的号子声竟然是从他们这些尖细的嗓子里发出的。三声号子一过,一股看不见的强大力量迫使汽车的一侧慢慢地升高,先是两只轮子重新悬空,继而驾驶室和车后厢里有什么东西在滚动,发出“乒里乓啷”的声音。然后又是三声号子,汽车倾斜得越来越厉害,最后,一声沉闷的巨响,汽车在瞬间内翻了个身,肚皮朝上,呈仰卧姿势躺在了河边的沟里。

不用说,这辆汽车是完了。它躺在臭水横溢的路沟里,像一条翻白了肚皮死去的鱼。好了,事情结束了,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心里竟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想法:这辆小货车翻掉了倒好,至少我的前面没有障碍了,我可以开上我的车,快点去见我的爷爷了。我的爷爷,他在远方等着我。

只是,我心里隐隐地担忧,这样一种能把一辆小货车轻而易举地掀翻的力量,严肃而巨大的力量,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

驾驶员已经不闹了。看起来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抱着他的那个男人也已经把两臂松开,让他彻底地自由了。大家都又聚集到老年人身边,相互之间谈论着什么,说的什么仍然是听不懂。那位姑娘,站在他们的身后,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这时我意识到,在这整个的过程中,我居然什么也没干,甚至连站出来讲一句公道话都没有!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把别人的汽车掀翻,而且仅仅因为那个人讲错了一句话!甚至,那都不能算是一句错话。是的,他是说了“晦气”这个词,可这又算什么呢?难道这就是对他们天大的冒犯,从而给了他们可以随便掀翻别人汽车的权力了吗?

我为自己的表现感到羞愧。羞愧噬咬着我的内心,让我在烈日下更加地汗流满面了。我顾不上揩汗,便朝驾驶员走去,我想应该和他说点什么,随便什么。

他看见我走过来,就投过来鄙视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然后眼光就挪开了,仿佛我这个人只值得他用那种眼光看上一眼。我更加羞愧了,我想我真的要说点什么了。可是,我说什么好呢?

还没等我想好要说什么,小伙子就已经背朝着我们朝大路的方向走了。他一开始慢吞吞地走,后来越走越快,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我们。当他离开我们有相当长的距离时,他站住了,回过身来,用手指着我们这边,声嘶力竭地说:“你们有种就等着,我去叫人来。啊,有种的别跑。”然后他回过身去,“扑嗵扑嗵”地跑远了。他的脚步声落在烈日下的尘土和田野里,听上去单调极了。

他说的“你们”,也许专指这群奔丧的人,也许还包括我,弄不清楚,而这只会让我的心情愈加复杂。这群奔丧的人,悲伤的姑娘,单调的旷野,躺在水沟里的汽车,对了,还有我,这一切的一切,出现在这里简直毫无道理可言。

我返身走向我的面包车,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否则我真的会发疯的。还没等到我跳上驾驶室,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面叫住我。

“你等等,”老年人说,“你要去干什么?”

干什么?我站住了,回过头来,看到了那张斧凿刀削般的脸,表情依然是那么地平静,“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什么事,只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这帮人很晦气?讲真话,是不是?是不是我们的家里死了人,我们这样披麻戴孝的就很晦气?是不是?”老人问着,话语里竟似有一丝动情。

可是让我怎么回答呢?难道要我说,是的,你们这群讨厌的家伙,你们走到哪里,就把晦气带到哪里。你们掀翻了别人的汽车,耽误了我的行程,这难道还不够晦气吗?或者说:不,我不觉得你们晦气,相反,你们很神气。你们披麻戴孝,与众不同,虽然你们家里死了人,可是谁的家里又没死过人呢?虽然家里死了人毕竟不是件好事,但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呀……

我当然没有这样说,我对老人说的是:“没有,我没这么想,我怎么会这么想呢?”

“既然没这么想,”老人的眼光又变得锐利起来,就像突然拧大了煤油灯的火苗,“那么你刚才为什么撒谎,替他遮掩呢?”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我也知道自己的理亏。可是,他是怎么知道我撒了谎的呢?这位老人,他仿佛有一双能洞穿别人内心思想的眼睛。这次我没有辩解,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就这个问题紧追不舍。他叹了一口气,眼神随之暗淡下来,“也不怨你,”他幽幽地说,“不怨你,也不怨他。可是,你要知道,既然他那样说了,大家又都听见了,我们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做呢?”

可是你们做得也太过分了,我内心里说。这话我当然没有说出口来,否则我想我的下场不会比那位驾驶员好到哪里去的。

“的确,我们做得是有点过分,”老人再一次洞穿了我的内心,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我们过分,我们为什么过分呢?这个世界上,有谁替我们考虑过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那位悲伤的姑娘也走了过来,站在老人的身边。她似乎也受到了老人情绪的感染,讲话时嗓音有些哽咽。她偷偷地拉着他的衣角,小声说:“别说了,爷爷,别说了……”

直到此时我才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是她的爷爷,原来如此。我暗暗地把两个人的脸对比着看了看,确实有些相似之处。但是她为什么要阻止老人继续说下去呢?我不知道。但是我却想起了我的爷爷,想起了他衰老的身体,老态龙钟的样子和在家里所遭受到的冷遇。当我的父亲把他送到远方那个小镇上的医院里后,从此就再也没人去看过他。他们对待他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把磨秃了锋刃的锄头一样,随手丢弃,听之任之。

没容我想很多,老人又在继续了。他慈爱地拍了拍姑娘的脑袋,示意她站到一边去,对我说,“你也看出来了,死去的是她的父亲,也是我的儿子。他们(他用手指了指周围的那些男人),他们有我的儿子,也有我的侄子和孙子。我们这样一家老小,从那么远的地方出来,我们去干什么呢?啊,我们去干什么呢?”

“我的儿子没有听我的话,从家里跑出来打工。我知道,他是受了村里那些早先跑出来的年轻人的蛊惑了,他们在他的面前吹牛,说外面怎么怎么好,赚钱又是怎么怎么容易。我不是说人家不好,我只说我的儿子。他也是活了不少年头的人了,人家说得再好他自己也应该想一想吧?家里种地的钱不好赚,外出打工的钱就那么好赚吗?我今年七十二岁了,什么样的世道没见过?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底下就没有好赚的钱!”

“可是他不明白,他硬要跑出来。现在好了,他出来半年多,钱,家里没见一分,麻烦却让他给找了一大堆。就是要死,如果死在家里,那我们这帮人还用得着赶出来受这份罪吗?你说呢?是不是这道理?”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要缓口气再接着说,又像是真要听我的回答。是不是他说的这个道理,我当然不敢贸然接口。我静静地等着他往下讲。

“前几天,”老人歇了口气说,“前几天,人家把电话打到村上,说他出事死了,让咱家里人过去。我一听心想,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出来打工吗,怎么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小半年一过这就死了?不瞒你说,死人我不是没见过,相反,我见得太多了。小鬼子,啊,还有国民党,在咱们那儿打仗那会儿,那死的人多了去了,满山都是尸体。可话说回来,那些死的都是别人家的,心痛也心痛别人的。现在是自己的孩子死了,你说能不心痛吗?”

旁边的姑娘这时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老人就停住了话头,朝什么人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把她弄到一边去。马上有两个男人过来,把姑娘弄走了。

“女人家眼皮软,”老人说,“别说她了,就是我那个儿媳妇,乍一听这讯儿也早昏过去了。所以呀,要怪还得怪我那死鬼儿子,好好地家里不呆,偏要跑出来!为了出这趟门,我们把牛也卖了,猪也杀了,我怕钱不够,还想把门板也拆下来卖给村上的王木匠,可让老婆子拦住了。好歹,我们总算出来了。”

“可是这一路容易吗?”老人吸了一口气,回忆着一路上的种种经历,“有谁遭过我们这样的罪。是的,我们家里死了人,我们披麻戴孝,可我们这些人(他用手从他的胸口划出去一个圈,把他自己和周围那些人划在了圈里),我们不是死人啊,他们为什么都像躲死人一样地躲着我们呢?啊,在那个什么地方,汽车上那个卖票的女人,看见我们就像是躲瘟神一样,硬是不给我们上车。那车,跑得比兔子还快,差点把我拖倒呢。你说说看,他们这样对待我们,公平吗?”

我得承认,老人的诉说确实已经让我对他们的遭遇产生了很深的同情。我点点头,以此表明了我的态度。这时,先前站在车上同小货车驾驶员吵架的中年男人凑了过来。他显然是对我们的对话(当然严格地讲不能算是对话,因为主要是那老人在讲,我在听)听得很仔细,他接着上面的话头插言道:

“你们说那个卖票的女人吧?哈哈,他们不让我们上车,我们还不让他们开车了呢。后面又来了几辆公共汽车,我们也不上去了,哼哼,他们的车恐怕也开不了啦。“

说着他“嗖”地从腰里还是什么地方抽出一把刀来,速度之快让我来不及反应,只见刀光一闪,刀就已经在他手上了。他晃悠着刀和他那乌七八糟的鸟窝一样的脑袋,洋洋得意地说:“瞧瞧,瞧瞧,就是用这玩意儿,往那后轮胎上一戳,噗……,气就洒光了。一车的人,愣是没瞅见是怎么回事儿,那车就矮下去了。哈哈,哈哈。”

这个中年男人的表现再一次确证了先前我对他的看法,也许他真的就是一个浪迹江湖的好汉。周围的人冷不丁看见他手里的刀,以为这边又怎么了,便都慢慢地围拢来。我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借以掩饰我十分恐惧的内心。想想看,面对一个手里拿刀的好汉,和七八个手里不拿刀的(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好汉)!

老年人用他们的方言,口气十分严厉地喝止了他。中年男人把刀放了回去,讪讪地退到了路边。这让我松了口气,同时对面前的这个老人多了份感激。

“这是我小儿子,”老人说,“他是不是冒犯你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太不好意思了。他心眼挺好的,就是脾气有些暴躁。这不,人都上四十了,还没娶上媳妇。没哪个女人敢跟他的。”

老人像一位真正的老年人那样和我拉着家常话,似乎把我当成了他的另一个儿子或者孙子。我慢慢地放松了,心想这位老人,他其实才是真的不坏。我甚至已经暂时把他们掀翻小货车的事给忘掉了。你看,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其实那辆被掀翻掉的小货车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我发觉自己在这个地方呆得太久了。开始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风不时吹过来,却丝毫不能减弱炎热的力量。我站在太阳底下,头被晒得昏昏沉沉。

我不得不打断老人的话了(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我想他会一直这么说下去的),我说:“老大爷,是这样的,我呢,要去看我的爷爷。他在远方一个镇子的医院里,那地方有点儿远。我想咱们还是再见吧,我祝你们好运。”

老人同意了我的意见,他说:“小伙子,我老头子噜里噜苏地讲了这么多没用的话,耽误你时间了。”

我连忙表示没关系,我很乐意和他们聊天。我又解释说:“主要是我爷爷住的那地方有点远,不然的话,我会很高兴和你们再聊会儿的。”

说完后,我发现自己竟然对这群奔丧的人有些留恋,这太让我吃惊了。他们,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我呢?是那位平静而悲伤的、自始至终没讲过几句话的姑娘吗?她脸盘平大,身体健壮,完全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的样子,她谈不上有什么姿色。要么是这位奇怪的老人?时间已经不允许我细想下去了。

“你爷爷,他住的医院,”老人突然问,“在什么地方?”

我报了一个地名。老人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那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啊,”他有点激动地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小伙子,我们这些人呢,你看,现在也没有车,你呢,也正好顺路。行行好,带我们一程,好不好?”

他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而我能说什么呢?我的头有些昏沉,太阳已经偏西了。我能说什么呢?

“上来吧,你们都上来吧,”我拉开驾驶室的门,跳了上去。我看见老人又用那个我已经熟悉的手势把手一挥,所有的人便都过来了。他们很快地上了我的面包车,在后面挨次坐下。车里空间狭小,我回头看了看,一些人坐在另一些人的膝盖和腿上面。等我把头扭过来,那个姑娘已经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也就是我旁边的位子上了。从她的身上,我闻到了一股土地和青草的味道。

我很快地发动了汽车,挂上了档位,踩起了油门。在休息了几个小时之后,这辆破面包车又跑动起来了。它拉着我和车里这群奔丧的人,轻巧地越过了那辆仰面朝天的小货车,越过了更多的树木和田野,不遗余力地跑着。它跑向我远方的、病情未卜的爷爷,跑向我们不可预知的前途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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