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树上的青鸟
2004-04-29赵言
赵 言
我真希望眼前的草丛里有一只鸟儿,至少是一只小麻雀,惊叫着飞上天去,直到看不见它的身影为止。这样的季节,这样的下午,本该是鸟儿最多的时候。可是,山上的云层很厚很重,天空被压得低沉沉的。皋亭山北坡的荒地上,杂草被秋风刮得东倒西歪,平日里唧唧喳喳群歌乱舞的鸟儿们,并没有随着枪声从草丛中冲出来,一只也没有。枪声远去的时候,天空仍一片空白,灰蒙蒙的,单调得让人丧失了抬头张望的勇气,记忆里飞鸟满天的景象似乎成了不可追述的幻觉。或许是因为枪声太短促,鸟儿根本没有听见;或许是枪声过于刺耳,把鸟儿的腿脚吓软了,跳不动了,翅膀震耷下了,扇不起来了。
我端着枪,环顾着四周。远处的山坡上,有一棵孤零零的杨梅树,山风扫过杨梅树浓密的叶子,让人感觉到树叶沙沙的声音。我突然发现,树梢上有一只鸟儿,一只嘴尖尾长不知名的青鸟,正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鸟儿对这边发生的事显然无动于衷,没有想要飞起来的意思。而我期待着鸟儿会如我想象的那样,傲慢地飞上天去。飞入我的想象,飞入我的内心,飞入我的记忆里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可是鸟儿仍然专心致志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这时候,黄金昌安静地倒伏在草丛里,鲜血正从草根旁渗开来,向着边上的乱石堆中流去。法医刘树阐蹲在黄金昌身旁,作着鉴定。他有些不忍心把钢针插进黄金昌的脑袋里去,犹豫了好长一会儿才把钢针从包里取出来,对准了黄金昌的后脑勺。公安局翁局长从我身后绕到前边,站在黄金昌的一侧。他吩咐着手下的公安人员,把从黄金昌前额爆在地上和草叶上的脑浆捡起来,装进塑料袋。
我收好枪,倒背在右肩上,低头瞧着黄金昌壮实的后背,还有他肥硕的后脑勺上那个花生米大小的枪眼。这个枪眼是我刚才打的,是我有生以来打得最认真的一枪,这时候法医刘树阐正在用细长的钢针搅动枪眼里面的脑子。在这之前我暗暗告诫自己,决不能让黄金昌小看了我,也不能让他对我的枪法感到失望,更不能被他死后阴魂不散地缠着说我打偏了使他多痛了几分钟。然而事实证明,我成功了,只轻轻一扣扳机便结果了黄金昌,甚至他倒地那会儿连手脚颠两下都来不及,就已经死了。这一点不用刘法医验证,凭我的经验就知道黄金昌已经死了。刘法医这么做,只是习惯,例行公务而已。
从翁局长的肩膀上望过去,我的目光再次落在远处的杨梅树上,树上的青鸟继续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连看都不朝这边看上一眼。
翁局长说,小刘,你别再搅和了!你想把他弄醒过来,啊?翁局长瞄了我一眼,走到刘法医另一侧,避开了我的目光,接着说,小刘,黄金昌没得罪过你吧?!刘法医抬头瞧了瞧翁局长,瞧了瞧我,又低下头去瞧着黄金昌。似乎想从已经死去的黄金昌身上瞧出点什么理由来,又好像要重新认识黄金昌这个人似的。
他俩与黄金昌共事的时间并不长,平时在一起也不过是开开会喝喝酒罢了。我与他们就不一样了,开枪之后,我看到黄金昌躺在地上的情形,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想起刚刚才和黄金昌说东话西的,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黄金昌就已经死在了我的枪口下,不能再说话了。我第一次有了想要呕吐的感觉,满脑子都是黄金昌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影子。
黄金昌这个人很有个性,很有脾气。部队里的人都知道,他一生只有两项爱好。除了自己胸前的勋章,就是喝酒了。我虽然尊重他,他对我也不错,可我对他一直没有好感,尤其是在他发号施令或者喝醉了酒强令下级做什么事的时候,他的霸道和流氓习气,更是酒醒后他自己也讨厌和后悔不已的。昨天夜里,他还喊人打电话来硬是把我叫了去,在看守所里陪他喝酒。我当然没有办法拒绝,都这种时候了,我心有不愿也只好依着他了。我倒不是真的不想去,而是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什么好,也不忍心在这种时候跟他会面。可他见了我显得很激动,提起酒瓶就对我说,这是我们最后一顿酒了,来,坐下来,喝酒吧。我发现,酒瓶盖我没到时就撬开了,桌上摆着烤鸡酱鸭之类的熟菜,都装在快餐盒里,撕了盒盖整齐地放在板桌上。没有酒杯也没有碗,黄金昌只好就着瓶嘴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瓶递给我。他看我也喝了一大口,把酒瓶放回桌上,突然拉住我的手。他故意使弄着语气对我说,程武,你小子记住,明天,你得把枪拿稳喽,别他妈的老头子拉尿——抖鸡巴——没完没了的。我可不想被你打第二枪,你听见没有?这样的话只有黄金昌才说得出口,都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不说点别的,却把我叫去扯这种无聊的淡。黄金昌挺直上身,他没穿公安制服,也不穿便装,而是在部队时发的最后一套武警制服,胸前挂着一大片勋章,肩头上别着大校肩章。要在平时我早就笑了,可现在我想笑也不敢笑出声来。我有点讨厌自己,竟然在人家落难的时候有这样的想法,笑话自己的老领导。黄金昌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见他精神还不错,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他喝着酒,自言自语地说,明天会不会下雨,天上会不会有鸟儿在飞。我分析着猜测着他的话,一时弄不清他的真实意图。可现在想来黄金昌昨天夜里所说的话,似乎隐藏着什么话外之音。明明领导已批准他打针了,这样至少可以让他减轻一点痛苦,也可以让他的家人得到些许安慰。可黄金昌硬是要求领导枪毙他,而且亲口跟翁局长交代了好几次,还坚持一定要我来执行。甚至是恳求领导让我来执行的,他说,程武的枪法准。他还强调说,我就是想死在程武手里。事后翁局长告诉我,黄金昌确确实实是这样说的。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这之前我已经听说了安乐死的事。这是黄金昌的老婆带着儿子向局领导和法院提出来的,说是让黄金昌不要再这样那样了,还是让他静悄悄地走吧。本来领导已经同意了,可黄金昌为何坚持要枪决,而且一定要让我来执行呢?他想死在我手里,还提了天气和鸟儿的事,他这样说难道有什么目的?最后黄金昌竟然脱下了他的制服,连同勋章,一起交给了我。他说,本来打算穿这身衣服去见毛主席的,可是翁局长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不会见的。他说,其实,我也知道,我要是这个样子去刑场,那可好,翁局长的乌纱帽就不保了。想想这事,我自己都觉得好笑。程武,你把这东西拿走,想扔哪儿就扔哪儿。我又一次不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这些勋章来得可不容易,我可不能听他的,把它们随便扔到哪个角落里去。记得他儿子读高三那年,好像是“十一”国庆,偷偷拿了一块勋章去学校,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炫耀,被老师没收了。儿子被他揍了一顿,向老师去要,老师没给。黄金昌亲自到学校去了,他回来说,老师不但不还给他勋章,还数落了他一通。老师说,你看你,还是个英雄;你再看看你儿子,简直狗熊都不如,怎么英雄的儿子都这样呢?他说当时他只顾低着头,脸红得发胀,像是在流血。老师还说,等你儿子考个一百分,你再来把你的玩意儿拿回去。他没想到,老师竟然说他的勋章是玩意儿。回到家,儿子又被他狠狠揍了一顿。可是直到高中毕业,儿子也没有考上一门一百分的。做娘的心疼儿子,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到老师面前去替儿子认了错求了情,顺便还送了一篮子个头特别大的余姚杨梅。然而老师怎么找也找不着那枚勋章了,翻遍了家里的箱箱柜柜,没有,问三岁的儿子丢哪儿去了,儿子说那东西扎手有什么好玩的,老师说兴许在学校办公室的抽屉里,明天去学校找找。第二天老婆告诉黄金昌勋章没拿到,他就又要打儿子了,儿子抱着头,老婆抱住了儿子,老婆说,你要那么多勋章干什么,你要勋章就到老师的抽屉里去找。黄金昌气得哭笑不得,他说,什么抽屉,抽屉里还会有吗?分明是老师藏了他的勋章。可想而知,黄金昌这么心疼他的勋章,我怎么能随意乱扔呢,我得把他的勋章好好地保管起来。所以我说,我得把勋章挂在大队部会议室的墙上。黄金昌眨了眨眼睛说,算了吧。他又拿瓶子喝了一大口酒,眼睛有些红了,嗓子也沙哑了。他顿了一下,低下头去说,可那是我们部队的。我不知道他所说的“部队”是否还包括他自己,但至少那时他为了这些勋章所付出的努力,是为了部队也是为了他自己。然而,在酒瓶将要喝空的时候,他慎重地把酒瓶递给了我,他说,你向我保证,你一定要向我保证。我不知道我要向他保证什么,只顾迷茫地看着他忘了说话。他就又说道,你喝最后这口酒,你要向我保证。他再次低下头,仿佛在思考什么严重的问题,然后说,今后,不论是谁得了勋章或者奖状,都不许带回家和带到社会上去,人走了就走了,勋章都得交还给队里,挂在大队部会议室的墙上。我听他这么说,愣了好长时间,手里的酒瓶子继续举在空中,没有喝剩下的酒。我说,还是你喝了吧,就算你敬我的,队长。
黄金昌告诉我,昨天下午杨二炮来见过他,我们喝的酒就是他带来的。杨二炮是从梅城赶过来的,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黄金昌说,杨二炮这个狗日的,说话迷迷糊糊的,还带了一绺那个女人的头发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我边听黄金昌唠叨,边在嘴里喃喃地念着杨二炮的名字,琢磨着杨二炮这个人。我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有人告诉过我,杨二炮退伍后没回四川老家,在一个什么武术学校教了两年擒拿,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流浪到了新疆塔城,在一家川妹子开的美容店里鬼混了一年,在新安江边的梅城找了一个当地的姑娘之后,一起开了一家专做假冒意大利皮包的作坊,几年时间便成了暴发户。每一次杨二炮来杭州,都要来部队,找黄金昌和我吃饭喝酒,却从来没见他提起过那个女人的事。杨二炮总是举着酒杯戏弄黄金昌,队长,把你的勋章卖一块给我,我就送你一个女人!黄金昌也不生气,总是笑着回敬他,你小子好好地赚钱吧,然后把这个世界的女人都买下来。傻冒!
我瞧着地上的黄金昌,又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山坡,发现那青鸟还在杨梅树上,悠闲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与黄金昌一起服役这么几年,所经历的许多往事,重新闪现在我眼前。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在这个不恰当的地点,面对着倒卧于地的黄金昌,面对着枪声响过却没有一只鸟儿飞起来的荒草地,面对着没有飞鸟和勋章的天空。我摸了一下枪管,差不多快凉了,可我还傻站在那里。
翁局长朝我瞥了一眼,转身不知道在问谁,家属来了没有?
刘法医抬起头凝视着翁局长,不置可否地摇了摇,没有说话,却把目光投向了远处围观的老百姓。
平常老百姓不敢来这里,不敢割这地上的草,可他们敢吃这山上的杨梅。每当枪毙人的时候,老百姓从老远的家里赶来,推推搡搡地挤过来看热闹。若是出杨梅的季节,他们会站在杨梅树下,一边摘树上的杨梅往嘴里塞,一边看这边的人头往地上落。从古到今,从外国到中国,哪里的老百姓都这样,自己怕死,却喜欢看别人被吊死被砍头挨枪子儿。老百姓就是老百姓,他们拿别人的命运当笑料,蘸英雄的血当药吃,把这山上的杨梅说成是枪毙鬼的血染红的,还说这两三年杨梅树梢的叶子红了,是吸了地里的血。
家属没有来么?翁局长似乎在问自己,眼睛却看着我。
我避开翁局长的视线,瞟了一眼山那边。
山坡上,枯草依然随风舞动着。青鸟儿还在杨梅树上。
听黄金昌说,这块荒草地,从日本人在的时候起,就已经是刑场了。五年前,我从军校毕业回来,没过半年黄金昌就提升我到行刑队当了队长。那之后,我便从他的手里接过了这支枪,就开始在这块荒草地上执行死刑犯的枪决任务了。如果一次宣判只有一个死刑犯,那么这个任务就一定落在了我的肩上。就像黄金昌在行刑队当队长时,这个任务毫无例外一定是他的一样,尽管他后来当了大队长,可他还是不肯把这个任务交给其他人去执行。黄金昌在荣升大队长之后,仍然是全支队干部中枪法最好的,没人敢与他比试,只有我是个例外。那是1999年底,我归队才三四个月,年终比武结束的那天傍晚,战士们已经收拾完枪弹和山坡上的靶子,立好队形准备回营房洗澡吃饭了。可是黄金昌不知道哪里来了牛脾气,铁了心要跟我再加赛一场,用他的话说就是“单挑”。结果可想而知,他输了,当着众战士的面丢尽了他本不该丢的脸。也正是因为这件黄金昌认为的“丑事”,导致并坚定了他转业到驻地公安局的决心。事后,他却不止一次地当众感谢过我,说是我成全了他,要不是我刺激了他,他也不会这么快转业,他不这么快转业,或者迟半年的话,他还当不成这个局长了呢。地方组织部宣布黄金昌就任宇航县公安局第二副局长的当天晚上,在宇航大酒店的最大一间包厢里宴请老部下时,他照样穿着他的大校制服,胸前照样挂满了勋章,他还信誓旦旦地对在座的战友说,程武是个天才,天生的刽子手,他的枪子儿是长着小心眼的。我不清楚他干什么要这样说,他是在讽刺我呢,还是在炫耀自己?
说实在的,我讨厌黄金昌这样没有分寸地在下级面前说话,我尤其反感的是他说话时的腔调,可我对他的反感并无恶意。其实他对我还是挺不错的,不说别的,光说他推荐我考军校以及毕业后的任命,算得上是特殊照顾了。所以在战士们眼中,我是他的人,是他的铁杆亲信。杨二炮就是这么说的,程武,你和黄金昌是老乡,你当然是他的人,要不然我和你都是同一天当的兵,凭什么他就不同意我报考军校呢。说这话一点不过分,至少从我们都是山东人这点上说,我得承认黄金昌确确实实是有那么一点偏心于老乡的。可在我的内心里,始终无缘无故地否定着这一点。我不希望,我的每一点成绩都与黄金昌扯上什么关系,我也不想沾他什么光。
从新兵连分到一中队,黄金昌就带我们来这个山坡上打靶了,而现在带队的是我。起先我们新兵都不知道这是个刑场,还觉得这里风景蛮不错的。等知道这里是刑场之后,我总感到这里的风声听起来怪兮兮的,吹在脸上阴凉阴凉的。特别是到了傍晚,天暗下的时候,枯草呼呼地东倒西伏,山风呜呜地嘶叫着,仿佛草丛里有恶鬼躲着。我虽然不怎么害怕,但对黄金昌老是拖到天黑下来才肯收队,有些不高兴,有时不免发点牢骚。黄金昌知道了,常常借故在我面前指手划脚地训人,骂我是脓包什么的,还常常罚我一个人跑去山坡上守在靶子后面,在冰冷的北风中听子弹飕飕地从头顶上掠过,直到训练结束太阳下山再让我一个人收拾靶子装上三轮车,然后像修路的民工一样骑着三轮车跟在队伍后面。当我趴在地上瞄靶的时候,他又常常来踢我的腿和脚,不是说我的腿没有伸直,就是说我的脚叉得太开,像趴在女人背上开后炮似的。他这样说我,我就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他,我日你黄金昌的妈,日你黄金昌的老婆,日你黄金昌的相好。
黄金昌立过许多次功,得到过许多次嘉奖,有总队的,有军分区的,还有南京军区和中央军委的。“七一”“八一”或者“十一”的时候,黄金昌胸前总是挂满勋章,高高地站在桌子上给战士讲话。战士们盘腿坐在地上,挺起腰杆,眼睛直勾勾瞅着黄金昌。黄金昌两眼炯炯有神,脸上光芒万丈,从珍宝岛冰窟窿下拖上来的苏联坦克,到夜里跳伞误喝了越南老太婆井里的毒水,还有东山岛兄弟屿触礁翻了舢板,直至改穿了这套武警制服多次参加苕溪抗洪,又在径山的原始森林里搜索两天两夜营救坠机跳伞的飞行员,在黄鹤山中孤身擒获侦察导弹发射基地的台湾特务……黄金昌所说的一切我听过无数遍,不外乎他的光荣史和勋章的来历。他讲一个故事,就指一指自己胸前的某一块勋章。越南战场上得来的那块被儿子弄丢之后,他就不说与越南打仗的事了,他说现在的越南跟我们又是兄弟了,就不说了。战士们都很羡慕他胸前的勋章,事实上我也很羡慕。我就是因为连一纸奖状都得不到,黄金昌才不同意我报考军校的。黄金昌说,你他妈的,缩头缩脑的,哪像俺山东人的种。倒是有点像他妈的越南人,眼光鬼灵灵的,瞧得人难受。后来,他逼我独自在山上打八十米外的啤酒瓶盖子,一次十只盖子,十颗子弹,如果都能打中再考虑我报考军校的资格。黄金昌还让我一个人蹲在山上,天黑了也不准回营,说是能呆上三个通宵,就把他自己的勋章送一枚给我。我真的这样做了,他有些后悔,心疼他的勋章。可他还是把他认为最不重要的一块给了我,还真的同意我报考军校了。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上了,出发前我把勋章还给了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收了回去。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说,你得了自己的了,当然不要我的了。是的,这之前我得了省军分区的三等功。不过,这仍然得感谢黄金昌,不是他让我打啤酒瓶盖子的话,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拿这个奖的。我们一中队不止我一个打过啤酒瓶盖子,杨二炮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只有我一个得到过总队以上的嘉奖和人人都羡慕的勋章,杨二炮就什么也没有得到。从那以后黄金昌对我变得有些另眼相看起来,也把我当作真正的山东人了。他甚至派车把我直接送到了南京,后来我还知道他在我的档案袋里额外补了一份推荐我入党的证明材料,且在上面加盖了支队的红印和他拙劣的但不乏过誉的赞美之辞。
我毕业回来的原因,有一半是自己喜欢杭州这个地方,另一半原因却是因为黄金昌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中说只有在他这里,我才有可能在两三年内提个什么中队长,再过两三年说不定混个什么副教导员,或许再过两三年又能进杭州城弄个什么副参谋长之类的。我相信了他的话,一路副职跳上去也不错。我始终觉得自己的心有些肮脏起来,而黄金昌说这可不是什么肮脏的事。令我万万没有想到是,我一个堂堂军校本科生,却落到了做刽子手的地步。以前见黄金昌枪毙人回来大口喝着酒大声吹着牛,心中总有些不屑,现在轮到自己了,反而越来越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了。仿佛我和他打死的都不是人,而是扰人午睡的鸟儿,偷吃猪食的野狗。我发觉自己也常常戴着仅有的三枚勋章,在战士们眼前晃悠了,也敢像黄金昌一样对战士训话了。虽然黄金昌现在犯了事,被我一枪毙了,可是他昨天夜里交给我的勋章在我心里仍然是金光闪烁的宝贝,我想战士们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回去之后我就连夜把它挂在了大队部的墙上。
午饭后,我到看守所提黄金昌去会场时,我告诉他,勋章都挂墙上了。然而黄金昌并没有向我表示什么,眼神死田鸡似的,仿佛昨天夜里的酒还没醒来。等到宣判大会一结束,在来刑场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情绪,请求翁局长把黄金昌手上的铐子卸了。翁局长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示什么。上了解放牌卡车,我立即从公安人员手里夺来了钥匙,开了黄金昌的手铐。黄金昌是我的上级,也是他们的上级,虽然现在犯了事,可黄金昌是什么人谁不知道,他已经认了罪,谁也不担心他会跳车逃走的。事实上,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谁也不可能躲过我的枪子儿。这一点,车上的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所以公安人员和我手下的战士都没有阻止我,他们平时都很钦佩黄金昌这个人,至于他犯的事那又另当别论了。
解放牌大卡车在街上走得很慢,路边的人都指点着黄金昌。黄金昌垂着眼皮,斜着目光感激地瞄了我一眼,双手照样反背在身后。
我看了看路两边驻足观看的行人,又看了看前面拉着警笛的白色桑塔那,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对黄金昌说,黄局,你放心走吧!黄金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没说什么,只是把低着的头略微抬了抬。我见黄金昌不说话,小声对他讲,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永远都是你的手下,你根本用不着担心什么……
我发觉黄金昌在等我把话说下去,可我顿了一下面无表情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接下去该说什么了。又过了一段路,我才重复着说,你放心走吧!说完,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只崭新的不锈钢酒壶,递给他,我说,再喝一口吧!黄金昌转过脸,身子也转了些过来,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挂在了胸前。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我的眼睛,咂巴着厚实的嘴唇,小声对我说,戒了,我戒酒了,从今天起我彻底戒酒了。说完话,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天真的微笑。我强压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情,对他说,带着路上喝吧!我把酒壶塞进他的上衣口袋,又替他拉平了袋子。他没有推辞,他知道我说的“路”是指哪条路。
黄金昌摸着被手铐勒红的小手臂说,这铐子太小,手有些麻了。他转回身去,不再和我讲话,脸向着汽车前进的方向。我双手紧握着枪,眼睛盯住黄金昌的后脑勺。
我第一次来这荒凉的山坡上执行枪决任务,那还是九年前的事。那次,一共有九名死刑犯,都是宇航县响当当的黑道人物。当时黄金昌还是中队长,他和指导员朱大兵带着我和其他十几个战士,从看守所把死刑犯五花大绑押到会场,再揪上车押到刑场。我们分乘三辆解放牌大卡车,黄金昌在前,我在第二辆,后面的车上是朱大兵和与杨二炮。一路上,我们的车队在前面跑,后面黑压压地跟着许多死刑犯的虾兵蟹将,他们开着摩托车乘着出租车,不停地齐声摁着喇叭向我们示威,浩浩荡荡涌向皋亭山。下车前,黄金昌对我和战士们说,不要慌,抓紧衣领,别松手。他们已经是死人了,别管他们痛不痛的。
我和其他战士都轻声回答,是!队长。我记得,当时指导员刘大兵瞪了我们一眼说,提起精神,注意周围动静!
接下来,我们都听从翁局长(那时候他还是副局长)的指挥,慢慢地向山坡上事先指定的执行点靠拢。等翁局长下了命令——准备!我们就学着黄金昌的样子,一个个站在犯人的身后,犯人跪在地上,我们的枪口顶住了他们的后脑勺。这之前,黄金昌还走到每个战士身边,亲自检查了枪口摆放的位置。当翁局长喊完——执行!我们一起开了枪。
枪声散去,我和战士们松了一口气。我们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望着惊飞的鸟儿在天空中毫无方向地乱撞。我转过头看着队长黄金昌和指导员朱大兵,他们正看着法医刘树阐手忙脚乱地干活。
就在这时候,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倒下去的犯人中竟然有两个在颠脚,其中一个甚至还在地上翻了个身。在场的人都呆住了,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然而这是千真万确的,翻身的那个家伙已经在地上坐起来了,嘴里还“啊啊”地呼出了声音。我只有在电影和电视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这样的怪事,不论谁都会像我和杨二炮一样不知所措的。黄金昌和朱大兵也慌了手脚,朱大兵脸色煞白地立着一动不动,还算黄金昌反应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摁住了那个坐起来的家伙。事实上,我当时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希望这个家伙真的会爬起来占进荒草丛里去,等他在草丛里跑起来的时候,我就有机会立功了,可以煞煞黄金昌和朱大兵的威风了。可是黄金昌早把那个家伙扑倒在地,他紧紧地抓着犯人,单膝跪地,连声喊着:赶快过来,还他妈的傻站着干啥!听到他这么喊叫着,大部分战士仍没有移动脚步,只有我急速跨近了他的身边。我端起枪来,一脚踩住那家伙的背脊,枪口顶住正在流血的后脑勺。我说,队长让我来。可是黄金昌凶着嗓门说,杨林(那时候他还叫这个名字,可马上就没人叫他这个名字了),你过来!你他妈的,自己来解决。原来这家伙是杨林执行的,杨林的枪法训练时还可以的,今天不知咋回事,竟出了这么大的漏子。看杨林走过来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觉得他才是真正的犯人。他的腿脚和手都颤悠悠地抖动着,平时耍嘴皮子的油条相不见了,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一双小眼睛却斜着目光偷偷地瞅着空中飞翔的鸟儿,脸上露出异样的表情。黄金昌显然是火了,他呼地站起来,一把揪住杨林的肩膀,一脚踢在他的脚上。杨林一个踉跄,跌跌冲冲地撞在了我身上。黄金昌把杨林的一只脚拎起来就往那个家伙的背上放,嘴里喊着,程武,把你的臭脚拿开!我连忙挪开脚,让杨林的脚踩上来,收起自己的枪,握住杨林的枪口帮他找准了那个家伙的后脑勺。然而,不幸的事还在继续。杨林补了第二枪之后,那个家伙仍然不死,还在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这下,黄金昌更是火冒三丈了,他指着杨林的鼻子……你,你,你……一连说了三个“你”字,就把想要骂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杨二炮”这个名字就是黄金昌这时候起的,当时黄金昌实在气得已说不出话了,他“你”了半天之后,脱口而出说,你他妈的真是个“杨二炮”,从此干部战士就都把杨林喊作杨二炮了。我知道黄金昌的脾气,他的这种表情和语气说明他已经到了忍无可忍需要拔枪打人解气的地步了。他一脚踹开杨二炮,夺下他手里的枪,轻轻地移动脚步,枪口仔细地对准那个不肯死的家伙的后脑勺。“啪”地一声,这个家伙便一动不动了,黄金昌的脸色舒展了许多,可是没想到另一个颠脚的还在颠着呢,而这个颠脚的家伙却是黄金昌自己打的。这下可把黄金昌弄糊涂了,脸上的威风一下子吹得干干净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木鸡一样僵在那里不动了。我见了这种情形,知道再不帮黄金昌,今天这个局面就不好收场了。要巴望指导员朱大兵是没有希望的,他是个懦弱的书生,什么场合都不会为别人主动出头的。所以,我没多考虑什么,就大踏步奔向了那个正在颠脚的死刑犯,迅速踩住他的后背,轻轻地扣了一下扳机。
整个过程其实只有短短的两三分钟,但在场的人都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有的出了一身冷汗,有的出了一身热汗。翁局长和其他公安人员全都愣在那里,等事情彻底过去了才清醒过来,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那以后每次执行枪决,直到完成任务回去,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第一次所经历的场面,眼前总出现队长黄金昌可笑的模样,犯人脑袋开花的镜头。这次不平常的经历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尤其是当我们自以为大功告成,准备收队时,那些围观的流氓阿飞却你推我搡篾扎扎箍了上来。难以控制的势头,再次把大伙吓坏了。向他们开枪是不可能的,不开枪又恐怕无法遏制。正当我们缩手无策的时候,翁局长发威了,他拔出六四式手枪对空就是“啪啪”两枪。然而,这不但没能阻止他们,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情绪。人群潮水般涌了过来,眼看着一场不必要的冲突已在所难免。就在这时,法医刘树阐一手提着工具箱一手拿着一张纸跑上前来,他站在翁局长面前急急巴巴地说,都死了,每一个都死了。翁局长瞪大眼睛,盯着刘法医,随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撤”。我也认为撤退是惟一的办法,如果不撤退那就会发生流血事件,这是黄金昌和翁局长都不愿见到的。
流氓们哄抢着各自的老大,并且扬言要举办一场全世界最隆重的追悼会。黄金昌在回去的路上说,这跟我们没关系,让翁局长他们去忙吧!
可如今,我押送的是黄金昌,昔日的队长。我知道,在围观的人群里肯定也会有我们部队的战士,甚至还会有大队和下面几个中队的军官。他们穿着便衣,混迹在看热闹的老百姓中间。然而,我知道他们都没有也不敢有别的什么目的,他们无非是想再看一眼自己的老领导老战友。说实话,我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想要在人群里寻找他们。我害怕见到他们向我投来的眼神,更不愿意他们看到我站在黄金昌身边无奈而木然的表情。尽管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都已经向战士们强调过许多次了,大队党委会也开过了。大队长和我都宣布了命令,除了执行任务的战士,不允许任何人擅临公判会现场和赶到刑场上来丢脸,违者纪律处分。可是我知道,仍然会有那么几个胆大妄为和平时崇拜黄金昌的人,他们会不顾一切地赶来,尤其是那几个山东老兵。我敢肯定,他们中午就与杨二炮聚在酒店里了,借着酒兴,大声地说着黄金昌的事。他们像梁山英雄那样,会不知天高地厚地谈论诸如“劫法场”之类的屁话。
我扶黄金昌下车后,有几个公安人员立即围在了我俩身旁。我注意到,翁局长和刑警队长在指挥我的战士和他们的手下,希望能阻止围观的老百姓,不要靠得太近,以免发生意外和伤及无辜。
黄金昌看看身边的公安,又看看我,把双手反背在身后说,戴上吧。
这时候,我紧握着枪,望着不远处的人群,没有立即表示我的意思。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故意显出轻松的神色说,算了吧。公安人员在一旁见我这么说,手里的铐子晃了一下重又扣到了裤腰带上。黄金昌的手松开了,垂在身侧。他的目光明亮起来,可当我搭住黄金昌的肩,押着他开始向前移动脚步的时候,他的目光突然就黯淡了。
黄金昌管自己往前走着,他知道他该去的地方,那个位置他是最熟悉的。我和公安人员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不敢有半点疏忽,然而,我的心里却有一种不该有的甚至是罪恶的想法正在慢慢升起来。这次的想法与九年前不同,我希望黄金昌会撒腿向前跑去,钻入齐腰的乱草丛中,当有人在后面追赶的时候,他就像鸟儿一样飞翔起来。可黄金昌什么都没有做,他站在执行点上,再没有说什么,只是背对着这个世界,背对着我这个往日的战友平静地跪了下去。他的双手主动反扣在身后,十个手指紧紧握在一起,肥大的头颅向前低沉着,等待着生命的最后一刻。而此时的我,却等待着翁局长发出那声无情的命令,两只脚下意识地在乱石堆中选择着最佳的位置。
在时间仿佛被凝住的一刻,我看着黄金昌的后脑勺,松了一下紧张的双肩,终于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枪……
远处的山坡,秋风轻舞。天空比刚才明朗了许多,云层已散了开去,夕阳正从云层后面走出来,照耀着大地。荒草在阳光下,如同熊熊的烈火,烤灸着我的灵魂。梅树上那只不知名的青鸟,仍然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刘法医的工作结束了,他伸了伸懒腰,在一张皱巴巴染着血迹的纸上签好字,交给了翁局长。翁局长说,家属到底来了没有?刘大兵接口说,没有。刘大兵三年前,就已经是教导员了,喉咙也比以前响了许多。黄金昌的老婆和儿子始终没有在现场出现,翁局长见刘大兵这么说,立即吩咐手下把黄金昌装进了裹尸袋,再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大家都看着救护车“嘭”地关上车后门,拉响笛声“呜呜”地开走了,可我并不清楚车子是开向人民医院的太平间的,还是开向超山火葬场的。
这个时候,围观的人群已渐渐散去,翁局长和刘大兵以及公安人员,还有我手下的几名武警战士都在向马路边的汽车走去。我落在队伍后面,心情恶劣喘着粗气,眼前所见的每一张脸仿佛都成了我的仇人,肩上的枪在“飕飕”地生出杀气来。
我看到队伍前面的战士和公安人员已经爬上了汽车,翁局长和刘大兵正立在车旁向我这边张望着,可他们的目光显然不是在看我。我不由自主地顺着他们的目光,回过头去,这才意外地发现了杨二炮。我不知道杨二炮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他站在黄金昌刚刚躺过的血地上,一手抓着一绺长头发,一手倒提着酒瓶往地上洒着酒,长头发在他手上被风吹得飘了起来,酒也被风吹起来飘在了他身上。我怔怔地看着他做着伤感的动作,脑袋嗡嗡地响了起来,两只脚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控制,转身向他飞快地跑了过去。
我听见身后翁局长在喊,程队长!
刘大兵也在喊,程武!
只一会儿,我在离杨二炮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我把肩上的枪卸了下来,并且“咔嚓”一声上好了子弹,摆出了瞄准的姿势。
程武,你干什么!
程武,你想犯错误吗!
我根本没有理会翁局长和刘大兵的叫唤,整个身子像被风吹了起来,仿佛已经消失在另一个世界里。远处的山坡上,杨梅树梢随风舞动着,那只不知名的鸟儿还在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我把已经稳住的准星压低了些,慢慢扣动了扳机。枪声响起,杨梅树上的叶子纷纷飘向山坡,落在了周围的草地上。那只不知名的鸟儿高昂着头,眼睛里闪射出温柔的光芒,展开翅膀呼呼地扇动起来,奋力向着夕阳初露的天空飞去。
杨二炮抬头仰望着天空,瓶子还在手上,酒还在洒出来。女人的长头发,正从他手上落下来。
翁局长和刘大兵喘着气跑到了我的身边,我把枪扔在地上,指指天空,对他们说,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看呀,鸟儿飞起来了。
什么鸟儿?
青鸟。你们看到了吗?
哪有什么鸟儿?瞎扯。
我把目光转向他们,看到了他们脸上迷茫的表情,我非常失望。于是,我对他们说,杨梅树上的青鸟,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