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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烟火文化

2004-04-29王秉钧

寻根 2004年3期
关键词:烟火技艺

王秉钧

节日放烟火在中国是有悠久的历史传统的,于新春元宵,或逢重大喜庆节日,火树银花,鱼龙夜舞,焰火与彩灯相映生辉,更添喜庆气氛,令人想起辛稼轩《青玉案·元夕》中描绘元夕夜灯彩烟火的名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也令我们萌发起探索古代烟火文化的盎然兴致。

世界上最早的烟火记载当属西汉《淮南子》中“含雷吐火之术,出于万毕之家”的说法。即早期炼丹家万毕与他发明的烟火之术——“含雷吐火”。此类烟火剂用量较微,足供炫耀表演其幻术之用。当时宫中蜡烛燃至根处,烛心“旨以异屑制之,燃之有异彩数重”,颇能证明烟火雏形业已形成。宋人高承《事物纪原》中认为“火药杂戏,始于隋炀帝”。其时烟火自简至繁,成为宫廷娱乐中的御用新鲜玩意儿。唐代京都长安元夕烟火颇盛。至北宋时,烟火文化初具规模,已经出现了烟火专业作坊和烟火技艺师,烟火技艺经过发展衍化日臻成熟。艺人们以竹片扎成卷筒,或扎成人或物,将纸卷裹烟火药剂,以引线点燃,在地上、水上乃至低空幻化为各种形象,且五彩缤纷,乃民俗节日、戏曲文化娱乐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宋代开封府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行列中,可见到传为烟火傀儡之戏的“药法(发)傀儡”。京瓦技艺中有“李外宁,药发傀儡”之项,说明宋代烟火技艺专业化分工很细。这位李外宁在元宵时节展现了 “药发傀儡”的“奇术”,他制作与表演的烟火在汴梁都城中是首屈一指的。

当时皇帝颇为欣赏烟火、爆仗与戏曲融为一体的联袂表演,“驾登宝津楼,诸军百戏,呈于楼下”。“忽作一声如霹雳,谓之‘爆仗,则蛮牌者引退,烟火大起,有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场……绕场数遭,或就地放烟火之类”。“又爆仗响,有烟火就涌出,人面不相睹,烟中有七人,皆披发文身,着青纱短后之衣,锦绣围肚看带,内一人金花小帽、执白旗、余皆头巾,执真刀,互相格斗击刺,作破面剖心之势,谓之‘七圣刀。忽有爆仗响,又复烟火。出散处以青幕围绕,列数十辈,皆假面异服,如祠庙中神鬼塑像,谓之‘歇帐”。

元月十六日之夜,烟火灯彩令汴京成为不夜之城。只见“华灯宝炬,月色花光,霏雾融融,动烛远近……火树银花台,星桥铁锁开”。繁华景象让人向往而流连忘返。

南宋乾道、淳熙间,皇宫于大节前已进爆竹烟火,“至于爆仗,有果子人物等类不一。而殿司所进屏风,外画钟馗捕鬼之类,而内藏药线,一 连百余不绝”。不啻为“屏风型花炮”也。元正之日,游人们在临安(今之杭州)可观赏到“烟火、起轮、流星、水爆”等,时人称这些给西子湖添增美色景观者为“赶趁人”。元夕临安宣德门外,“宫漏既深,始宣放烟火百余架,于是乐声四起,烛影纵横,而驾始还矣”。当时烟火制作技艺师兼表演高手的名单中有药发(傀儡)刘贵等人,烟火则有陈太保、贾岛子,可见其技艺精湛,分工更趋精细。

淳熙十年,宋孝宗观八月十八钱塘潮进,水军演习,“点放五色烟炮满江,及烟收,炮息,则诸船尽藏,不见一只。”文中“五色烟炮”显见为专门施放烟火之礼花炮。庆元年间,钱塘门外,“霍山行祠……庙前拥挨,轿马盈路。多有后生于霍山之侧,放五色烟火,放爆竹”。宋理宗赵昀在位初年,“尝于上元日清燕殿排当,恭请恭圣太后,既而烧烟火于庭,有所谓‘地老鼠者,径至大母圣座下,大母为之惊惶拂衣径起……”那点着的烟火“地老鼠”在地上喷火乱串乱闯,热闹中竟让太后惊惶而走。这些列入瓦舍杂技的“杂手艺”都有巧名,“烧烟火,放爆竹,火戏儿,水戏儿,圣花、撮药藏压、药法傀儡”。

烟火在元代杂剧与诗文中也不乏描写。最有名的数元代书画家赵孟

《赠放烟火者》一诗:“人间巧艺夺天工,炼药燃灯清昼同。柳絮飞残铺地白,桃花落尽满阶红。纷纷灿烂如星陨,耀耀喧似火攻。后夜再翻花上锦,不愁零落向东风。”诗人观赏了各色烟火,感到美不胜收,以“巧夺天工”称誉烟火技艺师,确也恰如其分。

明代烟火文化最丰富且集大成。

明嘉靖、隆庆、万历间的烟火文化,我们可在《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四回的描写中窥其端倪。正逢“天上元宵,人间灯夕”良辰佳节,“(孟)玉楼、金莲、李瓶儿三个并惠莲,在厅前看经济放花儿”。只见“经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蓝、赛月明”。出的大街市上,“那宋惠莲一回叫:‘姑夫,你放过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过元宵炮仗我听”。陈经济因走百病儿,与金莲等众妇人打情骂俏,嘲戏了一路儿。“三个妇人还看着陈经济在门首放了两筒一丈菊,和一筒大烟兰,一个金盏银台儿,才进后边去了”。

虽然以上烟火尚属单个施放的,但其名目繁多,且多以花卉命名,让人如见其形,颇富诗情画意。

《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二回中所描绘的明代烟火令人眼界大开,把我们带入一个灿烂绚丽的境界。元夕当天,西门庆“吩咐四架烟火拿一架那里(作者注:指狮子街房里)去,晚夕堂客跟前放两架”。

烟火架扎得停当,“一丈五高花桩,四周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作者注:类炮竹引信)”。只见仆人玳安和来昭须臾点着起火。烟火顿时呈现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起去萃山律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戚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箔。霸五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名显中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虽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

烟花名色于上述描写中蔚为大观,实乃明代豪绅之家燃放烟火的民俗风情画卷。

《金瓶梅词话》第七十八回以点睛之笔提示了西门庆府上烟火制作的底蕴。元宵灯节临近,西门庆与吴月娘商议过节事宜时谈到“争奈去年还有贲四在家,扎了几架烟火放,今年他东京去了,只顾不见来了,却交谁人看着扎?”恰在正月初十时,贲四抵家。西门庆“且教贲四叫花儿匠在家,攒造两架烟火,十二日要放与堂客看”。由此可见,西门庆府中的烟火系伙计、盖花园主管贲四经办,请当时专业制作烟火的技艺师—花儿匠攒造的。

从《金瓶梅词话》中洋洋洒洒的烟火文化现象中,足证明代烟火技艺之高超发达,于世界工艺史上亦堪称一大创造发明。

众所周知,我国为拥有火药等四大发明的文明古国。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曾公亮、丁度等奉敕编的《武经纪要》里,已有三个以硝、硫、炭为主要成分的火药配方,即用作引燃或发射的药剂,是为世界上关于火药最古老配方的书面记载。民间烟火与军用火器所用原料火药相同,仅在质与量上有所差别。虽不能等同并论,但两者存在融会贯通的相互关联。《九国志》曾载:唐哀宗天佑初年(904年),郑攻打豫定(今江西南昌),以“发机飞火”烧了龙沙门。“飞火”乃用火药制造的最早火器之一。嗣后,逐步向着燃烧性的、爆竹性的、管状的火器发展,此类例子较多,举不胜举。

据《万历野获编》记载,明代戚继光曾在战争中使用火器。有意思的是,戚继光为山东蓬莱人,出身将门,兵法娴熟,尤精于火器。如此看来,《金瓶梅词话》中山东地区烟火的繁盛,似也顺理成章,不无原因。生于明万历二十五年的浙人张岱《陶庵梦忆·鲁藩烟火》可作珍贵的佐证。

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四旁珍珠帘入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恒内手持之。

多么惊心动魄的鲁藩烟火。浙人张岱激赏之余,以生花妙笔,描绘得如闻其声,如见其形,隽永清新。

明人沈榜曾详尽披露燕城烟火的制作方法及诸品名,足与同代人之典籍互为印证:

用生铁粉杂硝、磺灰等为玩具,其名不一,有声者曰响炮,高起者曰起火,起火中带炮连声者曰三级浪,不响不起旋绕地上者曰地老鼠。筑打有虚实,分两有多寡。因而有花草人物等形者曰花儿,名几百种,其别,以泥函者曰沙锅儿,以纸函者曰花筒,以筐函者曰花盆,总之曰烟火云。勋戚家有集百巧为一架,分四门,次第传艺,通宵不尽。

明代烟火已出现在水中燃放的,那是制成防水型的各类水鸟形状。清明踏青时节,北京西城外高梁桥有“到喇、筒子、马弹解数、烟火水嬉…… 烟火者,鱼、鳖、凫、鹭形焉,燃而没,且出于溪,屡出则爆,中乃其儿雏众散,亦没且出,烟焰满溪也”。

与北地相媲美的南部烟火,别有一番风情。闽地元夕“有烟火名秦皇辫者,以火炮及名花地鼠水鼠等筒联成串,凡数百相间之,令一人提而逐一放落迸散,其制甚奇”。此类烟火争奇斗妍,以火药线之顺序接连,且“一人提”时似需辅之以竹竿之类,约如手提式烟火发射架,届时点燃引信,各类花炮蔚为各色景观也。

明代的烟火戏技艺为现代火箭复杂程序的设计提供了实用参考模式,且火箭系我国发明,于公元12至13世纪我国即利用火药喷射使箭前进。现代火箭复杂程度的设计原理亦脱胎于明代烟火戏技艺,即两者均为利用燃烧速度控制程序,并间以绝缘技术而成。

经过数代人的不懈努力,沿革到清代,烟火技艺越臻精妙,几达炉火纯青之境界。

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的文学巨著《红楼梦》中,极其生动形象地描绘了烟火文化。该书第五十四回写到元宵之夜,老祖宗贾母率合家赏灯吃酒,热闹非常。贾母道:“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贾府烟火在“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

《红楼梦》中的烟火所取故事戏曲题材更加广泛,“各色故事俱全”,它追求戏剧上的连续效果,将数十种乃至更多种烟火杂戏奇妙地糅合在一起。

清时已有花炮棚子(作者注:即作坊场所),制造各色烟火,竞巧争奇,有盒子、烟火杆子,线穿牡丹、水浇莲、金盘落月、葡萄架、旗火、二踢脚、飞天十响、五鬼闹判官、炮打襄阳城、匣炮、天花灯等名目。与《金瓶梅词话》中所提花色相比,更有所发展。内中最著名者数花盒,每于夜晚燃放时,盒中人物花鸟等五彩烟火图像 ,历历分明,形如挂画。

清代燕京烟火固然繁盛之极,吴地姑苏却也毫不逊色。各乡社庙,或放烟火。有集数十架于庭,次第传艺,媚神以为乐者。范来宗《金衙园观烟火》诗云:

金衙是何园,其地旷非奥。

久成荒砾场,旁建社公庙。

居民思媚神,立竿光照耀。

空中掣金蛇,耳畔轰大炮。

争趋忘近远,聚观杂耄少。

有客远方来,目笑头屡掉。

直记禁园,盛会元宵闹。

漫天黑夜陈,遍地白日照。

雉堞打襄阳,蜃楼现海峤。

垂老返江湖,百思不能到。

伟哉天上观,岂易人间肖。

即此娱社公,聊乞丰年召。

请注意,清代燕京的“炮打襄阳城”与上述诗中所咏“雉堞打襄阳”乃是同一著名的烟火“连续剧”,均为歌颂明代朱元璋用火器攻战襄阳城的赫赫战功。烟火展现其情节是:元军据守襄阳,义军用排炮即烟火之起火射向城上,有的命中守将,有的击中城楼,瞬间城头火起,即烟火喷出,最后轰然一声城池溃于火海之中。用烟火表现火器攻城,真个融烟花爆竹与火器为一体,效果极为逼真,这也是现当代电影与电视常常以烟火作火器或鏖战中作重武器效果的由来。

无论是花卉百草,鸟兽鱼虫,抑或是难度更高更复杂更大的戏曲连续场景,在明清烟火技艺师的手下均能娴熟自如地用烟火戏一一从容不迫地表现出来。其品种繁多,水平高超,几与当今烟火礼花达同一水准。惟经深思熟虑与精密计算过控制程序,方能达到烟火戏足以表现“各类故事俱全”之登峰造极水平,足证中国古代之烟火文化技艺,在当时世界上之领先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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