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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相聚

2004-04-29吴祥锦

延河 2004年3期
关键词:大嫂路遥台阶

吴祥锦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西安张学良将军公馆最北头的那间门面房还没有开发,而这溜门百房台阶的阶距又较高,人坐着也较舒服。我上班中途,出来进去,经常能看到有两个老太太坐在那儿:她们或肩挨着肩低头私语,或兴趣盎然地望着眼前的街景,她们是作家陈忠实和邹志安的母亲。后来,住在后院的闫大嫂也参加起来,于是我就看到有三个老太太坐在那儿,有滋有味地说着、笑着、看着,我觉得这是个颇有情趣的生活场景,每每走过,总会饶有兴致地盯上一眼。

为了照顾孙辈的学习,忠实母亲先到了西安。那时,我经常看到衣着整洁的她提着菜篮子,急匆匆地从巷子里走过。老太太的个头在妇女里属中等偏高,皮肤又白,她那如今满含慈祥的眼睛,在早年就该用“黑葡萄”、“水灵灵”等字眼了。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这老太太,年轻时准是个俊俏女子!老太太的脾性也好,待人温和,单位里的年轻同志,到她家里送个文件,通知什么的,她会像对待自己孩子似的,拿出吃食来招待。老太太在农村烧惯了大锅大灶,如今要对付小小的蜂窝煤炉,真把她难住了:有时眼看快放学了,而炉子却灭了,她还得在不甚熟悉的环境里,到处找火种……幸好一段日子以后,媳妇来了,她也就解放了。

于是,我常能在院子里碰见她。夏天,她坐在家属院大门里的荫凉处,冬天,她坐在锅炉房那边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也许因为我年龄大些,老太太觉得可以与之交谈,有时我们就说上几句,或远远地点头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可惜上班的时候总是很紧张:要赶紧做饭,赶紧午睡,赶紧再上班……我与老太太之间,谈话的形式与内容,也仅限于她坐着,我站住,说些下班啦、忙不、吃了吗、之类的问候语。还没有一次坐下好好聊聊:听她说说农村里的风俗人情,说说她年轻时的故事……我失去了再也不会有的机会。

志安母亲个子高,我看就是站在男人堆里也毫不逊色。她住在前院,我和她没有单独接触过,可是偶而一次,我听到她对某种现象的独特的、犀利的评判,却令我大为佩服。我惊叹:这是一个有个性有主见的老太太。

这三个老太太里,我较熟悉的是闫大嫂,她是作协已故老科长闫兴华同志的老伴,作协院里的人唤她闫嫂、闫妈、闫奶奶的都有。她朴实无华、平平常常,但只要你跟她一接触,你会觉得这是一个头脑清楚、办事利索的妇女。

闫大嫂持家有方,在作协院里口碑很好。“文革”前,四个子女还都在上学,山西老家也要给予资助,一切用度全靠兴华老哥的工资收入,但闫大嫂把方方面面安排得周到妥贴,滴水不漏。

闫大嫂不仅善持家,她还是街道的“治保”干部。那时候,长长的金家巷清洁、安静,在南边中间,有一处凹进去的,上面有遮挡的墙上,挂着几张金家巷在各级卫生、治家评比中得来的奖状。

“广大干部下放劳动”时,兴华老哥、得理、韦昕等作协好几个干部,都被下放陕南洋县。闫大嫂本可以安稳地呆在西安,但她放心不下老伴孤零一人在农村咋过?就带着还在上学的两个儿子,一起下放了。

下放途中,第一夜在宁陕县歇息。我在临河的那个院子里堆满木柴的国营旅社里,与闫大嫂相遇———她是被儿子们搀扶着进来的。原来她的晕车病比我还厉害,她是躺在卡车上,翻过月河梁的。那夜,我俩晕乎乎地,谁也顾不上说话,就在那潮潮的、污渍斑斑的被褥上,和衣胡乱躺了一夜……

如果说可以用文字来概括的话,我觉得忠实母亲用“婉约”为宜,志安母亲用“刚直”较为贴切,而闫嫂用“平实”最好。

一天我也踏上那台阶,到紧挨着三个老太太坐处的玻璃店去配玻璃。伙计为我着想,他说,这种蓝莹莹的玻璃价格较贵,若从大块裁下太浪费了。他要我等一会,说他到库房里去找找,看有没有相应尺寸的?于是,我站在玻璃店半开的玻璃门里,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听到了三个老太太的谈话内容。

与志安母亲挨肩坐着的闫大嫂的叙说已接近尾声,说的大概是她下放的那个村子里的故事:“……你们看,那老婆怪不怪?眼看着两个媳妇,在她的脚边打得翻来滚去,她老人家竟然纹丝不动,坐在小板凳上,定定地摇着扇子,就好像没看见似的……”闫大嫂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头点着,好像那个不通人情的老太太就在她面前———凭着以往的“治保”经验,碰到这种现象,恐怕早就该着手调解了。

坐在下一个台阶、侧对着她们的忠实母亲,此刻也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这老婆,咋这样?”

她们两个都倾向鲜明,只等着志安母亲的表态了。谁知端端坐着的志安母亲却语出惊人:“我看那老婆对对的,对这种不懂事的货,你管它做啥,你去劝,你去拉,说得不在点上,还把你装进去了呢!”志安母亲是背对着我,我虽看不见她的脸,但从她毫不含糊的语气和有力的手势中,可以想见:此刻她的脸上,一定又生动地呈现了一股坚决,豪爽的男子汉气概。

志安母亲的话音刚落,陈、闫两位老太太几乎同声地说:“那咋办?看她们……”

“看把你们急的,没劲了就不打了嘛!”接着又像总结她的人生体验似地说:“人老了,就款款地在一边躺着;娃们家有娃们家的活法,你管那么宽做啥?”

在门里听着的我,本也站在闫大嫂和忠实母亲一边,可听了志安母亲一番似乎不合情理的评说后,却又觉得她说得实在在“理”———要真能那样,该省去多少烦恼!

这时,有个女郎走来,吸引了三个老太太的注意力:她明明是国产的,披肩发都染成了黄色,蓝色的眼影也抹得太夸张了,好像挨了一拳似的;咀唇是血红血红的,像要滴出血来;黑亮的皮裤把屁股包裹得紧紧的,让人担心裤缝随时会绷裂;特别是她一扭一扭走路时,还得意地露出了肚脐眼……我想,女郎这身怪异的打扮,连我这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人都不敢恭维,老太太们怕更看不惯了。

果然女郎走过后,闫大嫂先低声说:“呀,要是夜里碰见,能把我吓一跳!”

忠实母亲说:“好好的娃,咋成这样?”

志安母亲说:“要是我的娃闹成这样,我非把她腿打断不成。”

忠实母亲大概想起刚才的评论,马上善意地反讥:“你不是说,娃们家有娃们家的活法,怎么……”

“那得看是啥人?啥事?”

“哦,原来是这……”说毕,三个老太太都哈哈笑了。真的,她们来这儿相聚,原是为了解闷、寻乐,她们不会计较什么,因而总是很开心的。

可惜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天底下也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场不期而至的黑色风暴,把老太太们台阶相聚的欢乐,扫荡得无影无踪。

我是从路遥口中得知志安的不幸的。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正在忙着装修、已多日没来我家的路遥,一天他来了,———他看来马上要走,就侧身坐在门边的椅子上。他语气沉重,满怀忧虑地说:“听说,志安得的病不好,他一大家人全指望他,这怎么得了!”得理和我听了相对无言,只是叹息。其实,过后想想,此时的路遥自己也已显病态,一个多月后,他去了延安,从此再也没能跨进作协的大门。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一九九三年元月,路遥、志安相继离世。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况又是一个如此孝顺、如此有出息的儿子。志安母亲,这位性格刚直的老太太,表面上看,她经受住了这撕心裂肺般的丧子之痛,但内心深处,怕是丝毫也没能淡忘。从此,她再也不到台阶上去,再也不愿出门,甚至连院子都不坐,因为她怕触景生情,不久,她回了农村老家。

一九九六年一年内,忠实母亲、闫大嫂、志安母亲先后谢世……

这三位老太太,像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样,终其一生都无声无息,但她们确实都做了大事。

那提起来,至今都让经历过的人发怵的“三年困难”时期,她们都亲历了。其实在比这“三年”更长得多的时间里,“青黄不接”就像一块大石头,沉沉地压在农村妇女的心头。为了“不接”的日子能短些,为了尽量能接上,于是,什么花呀、草呀、果呀等等,等等都进入了她们的视野,成了全家人裹腹的食物。

在城里,陕西省还算好一些,干部每个月有30斤的粮食定量,居民则被划分成几个年龄段,领取不同的定量标准,最高是28斤,30斤、28斤,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怕搞不明白:那么多还吃不饱,真是个饭桶;可是在那个年月,副食少、油水少,肚子跟现实作对,就是吃不饱。

一九六二年,陕西每个人的布票定量是5尺,而买一件棉毛衫得7尺布票。

这三位老太太的子女,在那个困难年月里,大多正处于能吃、能穿、长身体的时期。她们费尽心思、想方设法:粗细搭配、稀稠搭配;农忙时稠些,农闲时吃稀些,才使全家人虽说不能吃得很饱,但还不至于挨饿。有了她们的精心操持,大人能安心生产、工作,子女能安心读书。兴华老哥,数十年来,对工作兢兢业业、全力以赴,在作协也是有良好口碑的。试想想,若是家里,成天大哭小叫、鸡飞狗跳的,那又会怎样?

如果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那么有了她们,这细胞是健康的,是有活力的。有了她们,社会就多一份稳定,国家就多一份祥和,尽管她们为此增添了白发和皱纹。

一个做过好事的人,是终会有人记得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常会怀着几分惆怅,想起当年三位老太太的台阶相聚,想起她们相聚时的欢乐。

时光流逝,景物全非。如今最北头的那间门面房早已开发,几经更迭,现在是家美容院了。老太太们若健在,都没有了她们的坐处,但天上的地方大得很,我愿三位老太太早已找到她们满意的场所,在那里继续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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