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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中的灵魂(外二篇)

2004-04-29李万刚

天涯 2004年4期
关键词:柏油路坟头土路

住了几十年,我也没有弄清总共才七八百人的村子周围到底有多少个坟头。村东、村西、村南、村北,都是;张家的、王家的、李家的……都有。有的孤零零地躺在离村子最远那块高粱地或棉花丛深处,让锄草或摘棉花的人吓一大跳;有的三五成群聚落于进田的道边,伴随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的就依偎在村边哪家篱笆围墙外,半夜解手风一刮都会撒上几滴。

村子被坟头包围着,村里的人不断变成村外的坟头。坟头散落在玉米丛花生地里,守望着村里人,像周围的庄稼,割了一茬再种又一茬。

那时候,我整天挎着个篮子在村子周围溜达,我熟悉哪个坟头上的蒿草长得什么样,哪个坟头上树长得有多高,我也知道每一个坟头下埋藏的故事。

秋菊喝“敌敌畏”死的时候刚二十岁。她学电影里的城里人,跟邻村男的谈恋爱,她爹和她六个叔叔说小妮子伤风败俗,无论如何也丢不起这个人,要打断她的腿。她爹打断了前一天秋菊还在睡的木板床的腿,送她到了村南那块“年轻人的世界”。

老人说年轻人死了进不了祖坟,村南那块挨着河堤的盐碱地,离村子最远,种啥啥不成,“年轻人”就都聚那儿了。

我常常去那儿割草,累了就坐在石头的坟边,他坟头上的那棵槐树阴凉最大。父亲说石头上了高中全县考试还老拿第一,但没料想他爷爷被划成了“地主”。他爹最后是用绳子捆着腰,吊进井里才把他捞出来的。

石磙他妈坟头上的草最旺,我还多次给它“剃过头”。八十多岁的老生产队长一次酒气熏天地教训我们,你们小子可要知足,你看石磙他妈,为两块红薯就“去”了。几个看孙子的老太太却给我说,都是队长这老家伙,谁偷几块红薯都要使劲批斗;也怪石磙他妈脾气倔,怎么会狠心撇下才一岁的石磙去上吊呢。

在我爱放鞭炮的年纪,非常喜欢过清明节,地里满是鞭炮的“鸣叫”。每次我爬上爷爷坟边的歪脖松树,把一挂火鞭提溜上,就兴奋地听自家的噼啪声惊动整个田野。父亲则照例把黄裱纸点着,倒两盅酒,洒到雪还没化干净的坟头上。

父亲每天都要到村东的地里走上一圈,村里的人说,父亲在村东锄地、割麦子都小心翼翼,惟恐打扰惊动了啥。

母亲后来告诉我,刚嫁到我父亲家的时候,她连村东李家祖坟有多少个都没有查清过:每到清明时,家里几十口都要给坟里面根本没有见过的爷爷、老爷爷们烧纸磕头。土改时全村的坟地都给铲了,好在你爹偷偷给你爷爷的做了几个记号,几十个坟总算留下了几个。别的坟约莫就在咱家现在承包的那二亩地里。

多少年后,父亲中风了。他含糊不清让我去给爷爷“送点钱”,那时我刚刚度过唯物主义的青春期,买了两斤黄裱纸,和叔叔一块去烧纸。那年的清明节下着小雨,我费了半晌才把纸点着。叔叔给我比划着爷爷哪边儿该是我爹的坟,哪边儿该是他的。我却一直想,就算在城里呆了几年,最后不让埋给“烧”了,如果有魂的话,也该回到这里来吧。

村里的人变成村外的坟头之前都要有点动静,父亲说过去卖地都要给去世的亲人办丧事,左邻右舍的和所有亲戚都要哭上两声送个行。

当然也有例外,那些喝村里的水长大后走出村庄的“村里人”回来就是例外。有时候,没准天一亮,往地里送粪不小心就会发现路边王家的坟地又飘起个没人知道的幡;扛个箩头清早拾粪的老头告诉你,这是咱村的,是前年刚死的王铁蛋的二哥,十七岁被拉去当兵后去了台湾就几十年没了信儿。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给吓了一大跳。那天傍晚,村北边的大路上一下子来了几辆小轿车,六十多岁的王八斤拎着铁锹领着轿车里的人到他爹爹的坟边,铲掉十几棵高粱,把轿车里的人掏出的盒子埋了进去。

轿车一溜烟就开走了,淹没在飞起的尘土中。

我后来很气愤这陌生的坟头,因为不久它又有了一个村外个头最大的墓碑。有一天我对着墓碑撒完了尿,八斤的妈正好路过。我撒腿就跑,——“你这个小崽子给我站住”,她颠着小脚追着喊。

八斤家的人很少提到坟里的人。只有他妈对着墓碑掉过泪。

十几年后我才知道,坟里的人是八斤的二叔。八斤父亲死的时候八斤还在他妈肚里,为了养活八斤和他妈,坟里的人跑到几百里外的煤矿挖煤。因为受不了村里妇女们老挤眉弄眼嘀咕他们三口,坟里人再没回来过。但靠着每月寄来的钱,八斤和他妈五八年都没饿着。后来有人说坟里人都熬成矿长了,——但不知咋弄得一直打光棍。村里人提起八斤他妈也都挑大拇指,为孩子守寡一辈子不容易。

村里没人注意过“走出”村庄的村里人到底有多少,因为他们回来的时候大多变成了骨灰盒,连坟里埋的故事都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说得清楚。对年纪轻的村里人来说,他们是陌生的“村里人”,是我们村外田地里坟头的另类。而对于这块田野和这个村庄,坟里的人,他们像一生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的人一样,永远属于这块土地和这个村庄。

坟外的人老是忘不了坟里的人,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出村找到亲人坟头,抹几滴眼泪。

在割草的时候,我听到秋菊的爹在她坟前痛哭,说是他害了秋菊;有一天,我看见喝醉酒的石磙抱着他妈的坟头,竟然睡到日头落到树梢高;我还偷窥漂亮的水仙,大清早弄得全身都是露水,从几里路外的婆家赶到村西地她父母的坟前说委屈;我还撞见过平时闷不吭声的八斤他妈,对着他二叔的坟头说了半晌;我还笑话过一个神儿巴经的老太太,清明节里竟然抱着我家的坟头痛哭,一问她,说是多少年没回来,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爹妈的坟了……那也不能借给她坟头用啊。

坟里的人偏偏也想坟外的人,于是就有鬼附身。不过还惦记外面的坟里人大多都是年轻人,年纪大的人有儿有女,年年有人烧纸送钱,死了也没什么牵挂的。

秋菊刚死那几年,不少人都说天擦黑的时候看见她在村东地溜达,给吓得连拉的架子车都扔了。身体虚弱的桂花嫂好几次还被她“冲”上了,装疯卖傻地学她的声音和样子,要去找她过去谈的那个男的,多少人都拉不住。

村里人没想到,活的时候见了生人都不敢说话的秋菊,死后那么会折腾人。

说实话,村南那块盐碱地每增加一个坟头,都要给村里折腾点这种事情。迷信的人多买点黄裱纸给坟里人烧烧,时间长了也就没事了了。

秋菊折腾村里人时间最长,等到她坟头上的草都黄了好几遍了,才算没有了动静。

土路走姿

当我从土路走上马路,皮鞋换掉布鞋,每天起来打蜡上鞋油,我就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土路的姿势了。

我的生命是在乡村的土路上成长的。我在土路上形成的走姿像土路一样土,也像土路一样自然。它吸收了一样在土路上长大的牛、马、驴甚至蟋蟀的动作,镇静而舒展,肆意甚至张狂,它受到了路的坎坷不平的影响,以至有些摇晃,但它却是人从动物界直立行走后最初的走法。

在土路上,牲口可以像人一样傲气,俨然是土路的主人。累了一天的人与牲口一块儿从远处的田里往村里赶,牲口在前,累得耷拉着脑袋,人在后,扬起鞭子佯打几下。人赶着牲口,牲口也拉着人。牲口和人都光着脚,踩在晒了一天微烫的路面,晃晃悠悠地占了大半个路面。

这是乡村的土路,土路属于脚板——人的、牛的、羊的、狗的,甚至一只蟋蟀和田鼠甚至几窝蚂蚁的。人在土路上拉着牛日出而作,羊跟着人日落而息,土路上集聚了乡村的一切,土路像乡村的神经,深入到每一个细节。它又是人给大地制订的标点:有时是一个句号,围着村子转一圈;有时又像一个省略号,走着走着就迷失在荒野;有时它是一个惊叹号,终点就是几个坟头。

乡村的土路更接近“道”的本质:它是大地上人生命活动的途径,人生的形式,也是人的目的——人的一生就是寻找各种各样的路的过程。一代又一代祖先走出来土路,土路又磨掉一代又一代祖先。我行走在祖先们生命的轨迹上,我知道儿孙们还会沿着它继续前行。

土路是人从古到今写给大地的诗,它通向人自己;土路属于田野。

土路不像柏油路,土路是四季的脾气:春天轻盈,夏天泥泞,秋天落叶,冬天积雪;每一个时段都有每一段的风景,每一段崎岖都有每一段的别致。而柏油路属于车轮,它是时钟的走法,只有在点与点的连接中获得意义,单调而冷漠。

在土路上,人、牛、马,还有田鼠和蟋蟀,他们各有各的走姿,谁也不急着办事,谁也不抢谁的道。他们都是几千年祖先的姿势,他们都走到了最后。

每一条土路都欺生,没有指示牌,没有路标,几头牛、一群羊都可以占路为王,挡住从柏油路上下来的速度和马力。土路上的“交警”是与牛羊打了一辈子交道在路边歇脚的老汉,只有他们的呵斥,牛羊才会服气地为你“让开路”。

对于柏油路来说,土路是永远可以随时休息的岔道,在柏油路上走累了就拐到土路,然后像在路边吃草的一头牛、一只羊,悠闲地走走。

在土路上,人像一头撒了欢的驴,自己的脚自己掌握,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路边的花,两旁的树,想受什么诱惑就受什么诱惑。在柏油路上,路是终点的障碍,而路边的一切则是装饰和虚幻的布景。人成了一个受速度指挥的车轮,没头没脑地向终点赶。

在柏油路上,人在速度的怂恿和诱惑下,不断走向别处,但走不回自身。

柏油路不断地吞噬土路,而脚板在柏油路速度的逻辑中没有自己的行走之地。

有一年夏天的深夜,我在城市马路上撒酒疯,光着脚板,像偷吃了醪糟的驴一样,晃晃悠悠,哼哼唧唧,拿出在只有人与牲畜的土路上一样的姿势,我把周围的高楼当成了土路边修长的高粱,把昏黄的路灯看作闪耀的萤火虫,把忽忽闪过的轿车当作受惊的驴、骡,我用石子去赶走那些“萤火虫”,大声嚷嚷叫“驴”停下来……

对着太阳撒泡尿

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解手是一件快乐而又刺激的事情:大清早,我能把憋了一夜的尿对着刚露头的太阳撒出两米高一丈远。我会趟着露水,钻进玉米地里蹲上半天,听着玉米叶子上的蝉鸣,把自己前一天吃的好东西,给正要拔节的玉米追上最好的肥料。

我一直相信,田野是世间最洁净最美好的厕所。

每天,宁愿多忍一会,我也要到田野里去完成每天肉体第一件例行公事。在田野里,我想往哪个方向尿就往哪个方向尿,想撒多高就撒多高,我对着太阳耀武扬威,逆着夏风飞扬。而粪便的臊与臭则像村里的炊烟,在整个田野飘荡。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到树梢子高,暖暖地照在我所有的隐秘之处,像抚摩小草一样酥痒。我随手拿起一个土块当作手纸,落地时惊得早起在田里觅食的小鸡一阵乱跑。

当我酣畅淋漓地回看自己在玉米边留下的一大堆“肥料”,我惊讶地发现,多少诗人哲学家追求的人与自然的统一终于找到了最生动的方式,此时,人离大地的距离最近,而太阳下闪耀着金黄色的粪便,更让人觉得,这是万物之灵大地之子所能够献给大地最好最珍贵的礼物。

我一直认为,厕所是人类最尴尬的发明,但却是了解人类精神与肉体辩证法的最好处所。自从人类有了厕所,解手就成了一件隐蔽而难堪的事情,是人必须面对的肉体的尴尬,是人宣传精神的魔力的时候,肉体提醒给它的一记耳光。尽管人类城市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如厕器具,并把厕所装饰得富丽堂皇,来掩盖这种与性爱一样私己的隐秘动作,但无论是蹲式便池,还是马桶,无论是叫厕所还是称作洗手间、盥洗室,它们都丝毫无法缓解人类文明对“解手”肮脏的厌恶,更无法抵挡粪便对现代人的戏弄。

但是,乡村里的人从来不在厕所上下工夫,几片篱笆都能圈出个茅厕来,而在田野中,憋极了则就地解决,靠着这世代相传的传统,我们的田地保持了几千年的肥沃,田地几千年不休息,养育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鲜花长在狗屎上”,最臭的粪才能哺育出最美的花。在田野,粪便的臭味让人兴奋,每次当我看到自己的地里撒满了人屎、马尿或者驴粪蛋,在露水中冒着热气,我都像赐予我食物一样,感谢上帝赐予我这伟大的粪便。

在留下祖先们无数屎尿的土地上,我从来不认为解手是一件难受的事,我像每天品味进食的快乐一样,仔细享受解手的滋味。

当油菜花铺满田野的时候,我全村第一个起来,拨开错综盘结的油菜,对着东方蹲上半天。茁壮的油菜没过了我的头顶,我仰望着比人还勤劳的蜜蜂,电线杆上来回跳跃的燕子,自己随手拔掉身边的杂草,等到太阳终于出来的时候,我的第一泡屎尿已经被我用几把土埋上,开始为油菜花的生长使力气了。

我从来没有认为在美丽如斯的油菜花丛中拉屎是什么大煞风景的事情,反而觉得在香气遍地的花丛中解手,实在是一件高雅至极的事,一阵风吹来,连自己的屎尿都是香的。我还经常趁着月亮最明的时候走进花生地,中秋刚过,月亮照得花生渐黄的叶子都看得清,田野里只剩下蟋蟀的嚷嚷,自己一泡尿撒去,惊起偷吃花生的田鼠无数,边提裤子边抠出几个花生,尝尝还有几天就可以收。

我曾经对着狂风撒尿,虽然溅了自己一身;我还在细雨中蹲半天,结果浑身淋湿;甚至大雪封门的一年,我在麦地拉的几十泡屎都冻成了冰,并且蔚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李”字,直到第二年桃花开了才融化。

在自己无限熟悉的田野里,春夏秋冬都是我解手时欣赏的布景。而在欣然承受一切的大地上,解手对我来说,是一种最原始的肆意妄为的自由。

我也有一个限制自己解手的原则:“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的屎尿不能撒到别人家的田里。所以,每次出远门,我都要在自己家田里先把该撒的尿撒完,该屙的屎拉净,在外面的时间都尽力憋着。因此,后来我逐渐可以一天不撒尿,三天不大便。而每次刚回到村边我就会急匆匆赶到自己家地里,看着自己的尿水像洪流一样,猛烈地冲击庄稼的根部,然后四处漫延,渐渐滋润到土地中,当把攒了好几天的屎拉出一大堆,这时我莫名其妙地兴奋,父亲从小就教育过我,人吃得好,拉出的屎都好,我庆幸自己出门吃的鸡鸭鱼肉、喝的好酒终于没有白搭,我想象着这种好屎好尿能够长出多大的玉米棒子和小麦穗来。

在自己家院子里,我和泥垛起了一个稍高过人腰的露天茅厕。但我一直很少光顾,因为比起四季变幻、虫草遍地的田野,这里简直就是解手的监狱。我只是用它招待来我家的宾客,在我家吃了喝了,粪便能留下当然得让他们留下。我每隔一个月收拾茅厕,把客人们留下的屎尿弄到田里去。

我不断给朋友们灌输这样的思想:粪便是理解和接近田野的捷径,如果你爱田野,就不妨对着庄稼对着鲜花对着绿草,对着月亮对着太阳对着大地,撒泡祖先们最原始的尿,拉出最臭最有肥力的屎来,这是你拥抱大地最直接的方式,这是我们向大地奉献的最好礼物。当你的一生就要结束的时候,你要骄傲地对自己说,我感谢田野赐予一生的食粮,我所有的屎尿都献给了田野。

李万刚,记者,现居北京。已发表随笔、评论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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