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啊路(附创作谈)
2004-04-29冯正杰
冯正杰
再过七八个小时,庆国就可以到家了。告别了一块儿打工的兄弟们,庆国一个人去长途汽车站。在这个很有气派的城市里,庆国觉得有点孤单,但是那些哥们儿家都在北边,坐火车方便还省钱,他家在北边再往西,坐汽车不省钱,但要省不少时间。离家大半年,他太想家了。
村口那坑坑洼洼的黄土路,“吱吱嘎嘎”响的院门,堆着干树枝的院子,“吭吭吭”喷鼻子的老母猪,山墙上挂着的一串串黄的玉米棒子、红的尖辣椒,进了门,坐上硬实实、烙屁股的热炕头,把工钱交给爹、娘……
工钱啊!这工钱来得可真不容易,建筑队的包工头子也太黑了,大伙儿辛辛苦苦地干了大半年,这工钱硬是拖着不给,多亏这阵子上面有人给呼吁这个事儿,再加上大家伙儿要得紧,总算给了。要不是为了这,干嘛靠到快年根儿了,才动身回家
拿不到工钱那些日子,大伙儿走不了,又没住的地方,楼盖完了,工棚都扒了。这不,今天下午人头脚走,后脚工棚就倒了。住了大半年的这块地方,天天挤着睡觉、半饥半饱、累死累活熬过来的地方,以后再来的话,估摸着认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了呢。
坐在站前的一家小吃部里,庆国吃了一顿饱饭,别看小吃部不大,可东西贵,贵得让人心疼。贵就贵吧,饭总不能不吃。想到再有七八个小时就能到家,庆国甚至想要一瓶啤酒喝喝,可是他还记得工友告诉过他一条经验,那就是坐长途汽车可千万不能喝啤酒,那玩艺儿利尿,到了车上可是没法上厕所的。
走在站前的广场、下午的阳光下,庆国的心情还是很愉快的,尽管好不容易到手的工钱,实际上遭到了克扣,也就是将巴将够上应得的一半,有时候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可这又不是他的错,他又没啥办法,犯不着窝心,窝坏了心顶什么用?
周围人来人往,庆国向远处张望,看到了售票口的牌子,不由得加紧走了两步,突然撞在一个从旁边走过来的小个子男人身上,那男人趔趄了一下,在变色眼镜片后面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让他心里一阵发虚,好在也就是这么瞪了一眼,那人就转身匆匆走开了。庆国继续往前走,来到售票口前面,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
这一瞬间他愣住了,整个人好像掉进了冰窖。
放在裤子口袋深处的工钱,包在一个手绢里的全部工钱,已经不在那里了。
庆国把裤兜从里到外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再到别的兜里去翻,也是白费功夫,全身上下摸索个遍,他知道了,自己连一个钢板都没剩下。
天还是那样蓝,庆国转过头来,头有点发怵。顺着来路往回走,地上干干净净的,这座城市的卫生真好。突然想起刚才撞了他一下的那个小个子,就是他!可是广场上人流涌动,那人早就不见踪影,而且,在变色眼镜后面,只知道有一对冷冷的眸子,连什么模样他都没看清。
完了!这下可完了!再一仰头的时候,天还是那么蓝,庆国已经觉出眼里的泪水和鼻腔的酸楚,别看已经跑出来闯荡大半年了,毕竟这孩子还不满十九岁啊!
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了,七八个小时以外的家,顿时变得那么遥远。眼看着一辆大客车,伸出两只像长耳朵一样的后视镜,满载着乘客开上了通往市郊的大街,车上的人有的向外张望着,再看看这城市的街景;有的往座椅上慵懒地一靠,准备闭上眼睛打个盹儿了。庆国的心骤然间刺痛起来,他猛地意识到,钱没了就没了,找也找不回来,就当这大半年白干了,流的汗水都打了水漂——心又猛地抽紧,但是没办法,钱没了就是没了,可这车却不能没有,这是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因为车轮的那一面,就连着他的家,两手空空、满腔沮丧的他此刻最最盼望和想念的家啊!
抹了一把鼻子,庆国在心里念着,别丢人,哭没有用。这个年轻人在广场上踯躅,哭没有用,做什么有用呢?没有钱,人家不会白给他一张车票;没有车票,人家不会让他上车;上不了车,就不能回家过年;而且,在这里连待也待不下去,没钱买吃的,也没有钱住宿。偷偷地抹了一下眼睛,庆国向周围张望,这里有没有他的老乡?人们走得匆匆,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在冬日的寒风中,太阳已见西垂,暮色涂上了广场的一角,这个夜晚对他来说,将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冬夜?
要是自己不把钱放在裤兜里,要是自己小心点,要是注意离旁人远点,要是自己先买了票再去吃饭,要是……庆国悔恨万分地想了无数个“要是”,可是都不是了,现实就这样残酷地摆在他的面前。心里窝得难受,可是越窝心越难过,还是别窝心了,可恨的是贼,不是自己,窝坏了心也没用。
不争气的泪水又淌出来,还得再偷偷擦一下。去找警察吧,可是庆国害怕,那次查暂住证,欠费的都吓坏了,平常大伙儿都不敢上街,就怕查暂住证,没开到工钱,哪有钱交费呢?找警察,不是送上门去找罪受吗?求求好心的大哥大姐大爷大娘大叔大妈吧,庆国眼前一下子出现了自己的形象,一个矮瘦的农工伸出手去,厚着脸皮拦住不认识的人,跟人家搭讪,求人家帮忙。可是过路的人根本不看他一眼,要不就是人家根本没耐性、不愿意听他往下说,还没等他嗫嚅着嘴唇说出一句话来,人家就走过去了、这还是好的,要是满脸怀疑地盯他一眼,或者半拉眼睛没瞧起地扫他那么一下,把他当成连点新花招都想不出来的骗子,当成为了赚两个钱连脸皮都不要的无赖,当成就差把自己都给丢了的傻瓜,那可真是丢死人了。
又有一辆大客车满载着乘客开上了通往市郊的大街,这个时候出发的车,大概是最后一辆了。庆国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大客车的轮子,向着那个方向走去,他知道,每走一步,他就会离家近一点。但是他的步伐怎么能比上汽车轮子的转动呢?没过多一会,大客车就变成了一个小点点,然后消失在暮色沉沉的长街远处。
就在这一刻,庆国打定了主意。不求人,求也没用。谁信你,谁会帮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吧。刚刚吃了一顿饱饭,肚子里的好东西不能浪费。小时候去县城,几十里路,走去了再走回来,不是没走过。现在长大了,哪有怕走路的道理。路再长,都是人走出来的。
单薄的年轻人踏上了归途,要用两条腿走回家去。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也许只有信念在支撑,但是他没有想到,地图上的这一小段距离对他来说将会意味着什么。
全部路程一共有四百五十公里。
现在气温零下三度,已在冰点以下,到了夜间,再往北气温还将下降。
在这一段通往郊区的路上,他是追着太阳在走。冬天的太阳在薄暮中显得红彤彤的,像个诱人的大苹果,有一半被啃了一口似的,落到一抹灰云后边去了,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刺眼睛。看街景还不如看太阳,路旁的行人、楼房、已经亮起灯来的窗子总是把他拉回现实,太阳能让他忘掉自己的处境,好像跳出了人间一样,一直向着那个温暖的地方走去,那个地方也许只在自己心里。
可是这太阳并没有陪他的义务,到了晚上,自顾自转到地球那边休息去了。街灯亮了,天完全黑下来,一家一户的灯火亮了又暗了。大多的窗子里闪闪烁烁,一家家电视台正在各自的频道里面大显神通。庆国是在城市的商场里目瞪口呆地看到过那么多电视节目的,数不清的大小彩屏,说不尽的热热闹闹,着实让他开了一番眼界。老家的村里,收不到几个台。可那也不算什么,再往小时候,全村还没有一台电视呢?现在自己家里都买了一台老彩电了,庆国相信再过个几年,爹和娘也能坐在家里看到那么多热闹闹的电视节目了。到了那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一时间又觉得有点茫然,别想那些,离家还大老远呢,要是能马上坐到家里的热炕头上,听爹和娘说几句话,比什么都强啊!
空气有点冷,但还算清新,大路上时常有汽车驶过,没有人注意路边这个不知疲倦的行人。旷野上起了风,冬日的风透过树丛,吹拂在有点发热的脸上,凉嗖嗖的竟有一股挺舒服的感觉。可是过了一会儿,就觉得难受了,不由得不掖一掖身上的旧羽绒服,加快点脚步。冬天的风,真是又冻骨头又冻肉啊。
望山跑死马,高速公路收费站早就隐约可见,可是大概到半夜了,庆国才走到跟前。横杆前停着两辆等着交费的车,岗亭里女孩的动作都显得有点迟缓。岗亭一侧的一个出口已用墩台堵住,庆国绕到那边,不声不响地穿过出口,踏上了这条贯通本省南北的高速公路。
庆国早就想好了要走这条路,不是打算创造个迪斯尼世界纪录什么的,而是因为这条路又直又宽,走上去准保不会迷路。庆国还记得头一次坐着大客车上了这条路的感觉,天地好像一下子就宽了,车跑得更快了,路边的景物迅速地倒退,如同腾云驾雾,简直像做梦一样。现在离近了看,更显出路的广大,自己的渺小。路面宽阔平整,护栏整齐而庄严。庆国沿着护栏的边上走,一辆辆汽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有的靠近右侧,好像贴着身子开过去一样,有那么一阵子他有点害怕,可是很快就不在乎了。公路像一条长龙,在宽阔的平原上时而笔直向前,时而盘旋弯曲。路基比周围的平地高出一大截,坐落在旷野之上,风比刚才更大些,吹在脸上有点刺痛,眼睛也不容易睁开。今夜天黑漆漆的,看不到星光和月色,没有汽车经过的时候,路面会变得很暗。好在走几步,右脚的外侧就会蹭到护栏下面的基石,心里就很清楚自己没有走偏到路中间去。
这算什么,庆国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比在老家大野地里走顺当多了,有时天也很黑,地上还到处是坑儿坎/L的,一点亮儿都没有,也不是一点没有,有时候还真有点鬼火儿闪闪烁烁的,可那还不如没有呢,再加上野猫子、夜枭,或者说不清楚的什么野兽冷不丁叫那么两声,没个伴儿,没点儿胆量,还真不敢走那样的夜路呢。不小心点,弄不好也会崴了脚脖子,甚至掉到坑里沟里去也没准。哪像在这么平展展的大路上,只管往前走就是。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走得上这样的好路啊,走上了也不会走这么远,就冲这,走吧,值啊!
眼皮都快耷拉下来了,困哪,什么时候了?脚下只管迈着机械的步子。走着走着,庆国觉得自己都睡着了,一边睡着一边往前走。还别说,他真的有这本事,有一回头宿没睡好觉,大白天背着砂石料上梯子,上着上着打起盹来,送到地方让师傅看出来,喝一声“不要命了你”,泼了一头凉水。
寒意透遍全身,但庆国能抗得住,他还在走着,一直走着呢。只要手头有活儿,肚里有食儿,就不用怕冷。这边冬天的气候就像老家的秋天一样,去年秋天庆国还在老家种地,收割了庄稼,再去刨地瓜,干了半天活儿,抬起头来擦一把汗,老家的天也很蓝,但是蓝得不让人头晕。这时候要是娘送饭来了,虽然没什么好的,吃起来照样又香又甜。
老家好是好,庆国还是要出来。那块地太荒凉了,不是不长庄稼,而是种了一年庄稼不值几个钱,去了开春时得花的,缴了上秋时得交的,这一年也就是勉勉强强糊个口。这样的日子一年年过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庆国两个姐姐都嫁在邻村,人家也都不富裕,帮衬不了什么。爹是积年的老风湿,干不了什么活儿,病怏怏的不是这疼就是那疼,人背后整天的呲牙咧嘴,人面前还总是硬撑着。一家人的念想儿,就全都搁在庆国身上了。
可是自个儿呢,又不会争气。干了大半年,弄了个两手空空。这路难道不该走吗?别人怎么不丢钱,就轮到你丢?丢了钱,还想安安分分地享清福?丢了钱,还想顺顺当当地回家去?丢了钱,还想一点罪不遭,也太说不过去了。庆国一边走,眼里一边涌出了泪花。他似乎看到自己满身尘土,累得都挪不动步了,一跌一撞地敲开家里的院门,爹爹妈妈看到他了,他们吃惊啊,心疼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我把钱丢了……”这话是多么的难说出口啊!可是——“……我是走回来的。”有这句话跟着,多少还能好过一些。
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起来,不知不觉之中,天又亮了,在夜间被车灯照得一闪一闪的指路牌,现在看起来蓝汪汪的,非常耀眼,上面的白字干干净净的,说不出的好看。牌子上写的是:
张店5公里牛口153公里宁安341公里
从牛口向北不远,折向西北,就能走到家乡的县城了,那段路要比往北的路短一些。庆国认识不少字,工棚里的一位师傅还教他看过地图。在地图上看起来,这么长的路,只不过是一小段而已。
不论什么时候,路都是这样的一小段,一小段,走完一段,就少一段,再走完一段,再少一段。庆国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着这样转车轱辘的废话,可要是没有这样的废话,那想什么呢,马上就会觉得饿了,吃的那顿饱饭早就空了,嘴里边也干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庆国只管想着这些没意思的废话,肚里有多少食就算多少了。大脑里变得空白一些好,为什么要想?现在这时候想什么东西也没用,还得靠两条腿。两条腿已经开始发木了,走了有多远了?还是不要想这个的好,还远着呢。
前方路口张店500米
开着各种各样大车小车的人们,从宽阔的公路上飞驰而过。一辆闪闪发光的小车从路口转向了那个叫张店的地方。庆国一边穿过路口,一边看到弯曲的引路一直向下延伸,闪亮的小车已经停在收费站口。再走不了多远,就会开到一个热闹的城镇,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呢。车里的人是快要到家了吗?自己的家,还在没有头的路前面,走吧,走吧。
天真好啊,太阳也好,几缕淡淡的白云总是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飘啊飘。四面还是冷嗖嗖的,没多少风,有点儿风也是南风,从背后吹上来,带着点儿湿气,是从海上吹来的风。那个海边的让他伤心的城市,已被甩到后边去了,越来越远。冬天里,家乡刮南风的时候。总是要下雪的。天慢慢阴下来,一片片晶晶亮的大雪花,打着卷儿、转着旋儿飞下来,过了一会儿,满天飞舞的都是雪花儿了。雪过了,满村一片雪白,孩子们跑到喧腾腾的雪地里去耍。最好玩的是“骑马打仗”,一个驮着另一个,骑在上面的凑一块儿撕把,连喊带叫,大吵大闹,“扑通”一声摔在雪堆里,赢了的哈哈大笑。再大一点儿,雪还没化的时候,庆国就爱凑到村口的墙根儿下去听瞎爷爷讲古儿了。瞎爷爷也不光讲古儿,什么都讲,天边儿的那座山叫什么名儿他都知道。可村东头石砬子山悬崖下面那个黑古隆冬的大洞他就不讲,他越不讲,庆国们越觉得稀奇古怪,就缠住他讲蛇妖、黄仙、狐精、猫怪什么的,听得一个个后脊梁直往上窜冷气儿,没人的地方,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背后有动静。
日子是苦的,有股泥土的腥涩味儿;日子又是甜的,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庄稼味儿。自个儿也像拔了节的庄稼往上窜,小的时候比同龄的孩子高一块,可是爹娘说是长早了,窜着窜着就停下来不长了,到头来还比人家孩子矮一截。再一个就是笨嘴拙舌的,说点啥总是费劲,心里面一大堆念头,口里面吐不出一句话来。照娘说是随他爹的跟蛋儿,不爱吭声,就知道认死理儿。照爹说是这孩子和两个姐姐岁数差得远,总是独一个儿,打小儿没人陪着唠嗑儿。小时候,就爱坐在家门口的土墩上,看远处的山影儿。有时候天晴的时候,那一片是深蓝色的,有时候略微有些云彩,那里就是模模糊糊的,山和天混在了一块儿。就像现在这样,一大片落过了霜的白茫茫的田野远方,淡蓝的山影起起伏伏,画出一道长长的神奇的曲线。
这是上午的景象,巨大的蓝地白字指示牌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缓缓变幻。开始时,每当经过一处,庆国总是产生一种特别的感觉,要是换了时下常用的名词,大概用得上“目标”、“实现”这一类的,甚至“挑战”、“征服”等等,庆国想不到这些,他只知道自个儿又跨过了一道坎儿,没白走,还有,就是这道坎儿太费时费力了,想走到家,还不知道要跨过多少这样的坎儿呢。
下午,肚子又一次开始咕咕叫的时候,庆国终于在指示牌上看到了熟悉的字样:
牛口108公里宁安296公里明州341公里北都610公里
明州,离自家的县城就不远了。庆国想到的只是前面的路,没想的是已经走了将近一百公里,胃肠里空空的,在绞劲儿地疼,嗓眼儿里更是干得快要冒烟。
路的那一面,走着一个穿桔黄背心的人,肩上背着一件什么东西。那是高速公路上的勤杂工吧,他身上一定是带着水的。他把身子转过来了,一个劲儿地往这边看。庆国把脸一转,不就是一点水吗,不能跟他说啊,说了就得都说了,那还怎么走下去啊?那人也不容易的,都是打工的,这么冷的天,整天整天跑到这大路上干活儿,也够辛苦的了,跟他说有什么用啊?走出去很远,庆国才回头看,桔黄色已经看不见了。嗓子干死了,一定得喝点水,不然可真扛不住了。
一边走,庆国一边斜着身子,探出头往下看,这一看,好像站不住脚,要栽下去似的,冷风当中,身上又冒出一层冷汗。腿上的麻木一下子真切起来,不光是腿,腰也酸得厉害,连脖颈也僵了,脑子里竟是昏昏沉沉的。可是,还得往下看,他在找,找一点光亮的东西,不喝点儿水,整个身体都快要被榨干了。
好在冬季里的阳光下,那点光亮特别耀眼。庆国很快就看到了护坡的凹陷处那一撮灰白色的东西。翻过护栏,顺着护坡“吭哧吭哧”地爬下去时,有这点念头支撑着,还算比较容易。那是一小堆阳光晒不到的雪,今年冬天这一带旱得厉害,有好久没有下雪了吧。这堆雪还是上次那场大雪下过后剩下来的呢。庆国一只手捧了把雪,用另一只手把雪面上有些黑乎乎的东西抹掉,手心里的雪里面还有很多小黑点,庆国只管把雪团了团,往嘴里塞,从牙齿、舌头、喉咙到肚子,好凉啊!可是雪再凉,这时候舔下去也够爽快的,快要冒烟的嗓子,甭提多舒服了。
爬上来的时候,庆国却真的不行了。公路的护坡太陡了。冬季里的灌木又松又脆,很难抓牢,得拽紧粗而硬的根部,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上挪。爬到半坡的时候,庆国的头猛地一炸,糟了,跟前儿光秃秃的,连搭手的地方都没有,咋恁蠢呢!应该找到刚才下来的地方往回爬啊!往下一看,连爬下去都没辙了,这可完了。
点缀着枯黄矮树丛的山坡上,长久地停留着一个蜷曲的身影。侧面有一丛植物,一直通到坡顶。他得移过去,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力气,缓一缓,再缓一缓。还记得那次在山里遇到蜂群,“鸣呜”地飞个满天,一同去的另外几个孩子吓得乱跑乱蹿,他也害怕,怕得钻到了树棵里,一动也不动,眼看着成百上千的蜂子在他眼前东飞西撞,翅膀和毒刺舞得他头晕目眩。也不知过了多久。等蜂子都停了的时候,站起身,腿麻得连路也走不得了。可是那几个孩子,个个让蜂子把头蜇得如斗大,足足有一个多月才变回人模样。爬一段,缓一缓,再爬一爬,再缓一缓,庆国是个有耐性的孩子。这不,身上有点劲儿了,往上爬吧。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庆国又踏上了公路。嘴里没那么干,可是肚子里更加空落落的难受了。
牛口86公里宁安274公里云岛373公里
天渐渐黑了下来,高速公路的指示牌在闪闪发光。那么大的字,看起来却有点模模糊糊的。难道眼神儿真的这么不济了?庆国瞪起眼睛去看汽车的尾号,跑过去一辆车时,后车的灯光就会把前车闪着银光的尾号照亮,但大都看不太清楚。天黑以后,车流渐渐稀了,迎面驶来的载重卡车,射出刺眼的光,隐隐约约地看出里面有两个人,仰起脖子,坐得高高地往前开。这边过去的卡车,有的牌子上写着“黑”,有的写着“京”、“冀”、“鲁”,都是很远的地方,他们要跑几天几夜的吧,也不容易啊,开着车又不能睡觉,不像自己,可以走着睡,车跑得那么快,打个盹儿就不是玩的了。
可是今晚有点不一样,走着睡不行了,会越来越慢的,就算不睡觉,现在走得也不如头一天快了。离家还远着呢,再这么慢腾腾地走,还想不想回家了?
天黑下来了,只有一辆又一辆驶过车子的灯光照亮路面,发出时而“沙沙”时而“轰隆隆”的响声,这样的声音使行程不再单调,如果就这样走下去,仿佛就像在电影里,一幕幕地变化,一辆辆车开过去,车里坐的有大款,也有强盗,黑社会的大佬……想错了,电影里演的坏人多,现实生活中还是好人多,不过庆国不认识几个。管他好人坏人,只要把自己忘了,当是在梦里,就不会觉得难过了。
但是天气也不是他的好朋友,夜深时分,天更冷了。起了风,迎面吹过来,刺得脸上生疼。肚子的痛已经变成了钝痛,耳朵的痛渐渐尖锐起来,眼睛被风打得睁不开。风越来越紧,扫过整片平原,笼罩天空和大地。冷透了,仿佛掉进了冰窖里。只能走下去,在这个时候停下,身体很快就会僵成一根棍儿。前年冬天,人们一大早就跑到村口去,挤成一堆儿看,村里的李三躺在雪堆边上,就冻成一根棍儿了。论起来,李三还是庆国本家的叔叔,说起来可真是个好人,就是爱喝酒,爱说女人,总是说的村里的半大小子们脸皮发红,有的甚至紫胀起来。他头天晚上没回家,家里人以为又到哪里去打麻将了,就没管也没问,没想到是头半夜喝多了酒,自个儿走回家的路上睡倒了,再没起来。
往前走吧,可不能困哪!耳朵冻痛了,就用手捂一捂。一伸胳膊,愈发显出身上的单薄来,全身都发抖了,就跺一跺脚,喊两声“嗬——嗬”。喊过了又往旁边看,不会让车里的人听到吧。管他去呢,听到了又怎么样?又没求他们,又没惹他们,我走我的路,他们走他们的,互不相干。再喊两声,还真行,血气儿随着叫声涌上来了,冷还是冷,身上却不打抖了。胳膊不能总端着,手放在外面一会儿,也冻疼了,耳朵捂也捂不热,索性放下来让它冻着,冻着冻着就木了。
一辆辆小车在路上飞驰,坐在那么漂亮的小车里,在高速公路上跑得就像腾云驾雾,想去哪就去哪,那种日子是怎么过的?但是自己只有两条腿。人活得就是不一样,可又一样都是活着。你跑你的路,我走我的。你有轮子,我有腿。你跑得快,我跑得慢。不论快慢,早晚都得到家。不论早晚,到头来都有那么一天。
风越来越大,迎着风走,连气都喘不匀,每迈一步都要用很大的力气,好像激流中的独木舟在逆流而上。风把单薄的衣裳鼓起来,寒气裹紧整个身体,又刺入骨髓。一年中最冷的日子还没到啊,自个儿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庆国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这狗日的天气!喘气像拉风箱,吸进的冷气更让他肚子里冰凉。还记得上体育课时,他可是个赛跑的好手,特别是在冬天里,穿双棉乌拉鞋,在冻得梆硬的操场上转着圈儿跑,老师给他讲,吸气的时候,要尽量用鼻子,鼻子不够用了,要用舌头抵住上牙膛,让吸进来的冷气从舌面上经过,变得温和一点儿,可以防止岔气。老师真是个好老师,从城里来的,二十多岁,让大家叫姐姐,庆国一次也没敢叫过。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教,可惜才教了一年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也许以后到城里还能见到呢,想过很多次能再见到,要是真的能再见到,庆国决心叫她一声姐姐,还要说,冬天里,我就是用你教我的办法喘气儿的,我这么喘着气儿,迎着北风走了好几百里地呢。
后半夜,风似乎不是那么紧了,但还是一股劲儿地吹着。庆国在心里念着:不能困,不能睡,一睡着就会像三叔那样,过去了。他憋足了劲儿,睁开被冷风吹得生疼的眼睛,可是这眼睛现在模模糊糊的,连被车灯光照亮的路也看不清了。走过了什么样的牌子,更是没心思去管它,只知道往前走,走着呢。
周围好静啊,有一阵阵“哗哗”的声音,是海浪吗,在家乡时,庆国从来没见过海,那时就想,这辈子一定得走出来,看看海是什么样。到了南边的这个城市,庆国就只见过一回海,那还是在第一次打工盖起来的楼顶上,隔着大老远看到那一大片灰蓝色的水面,那就是海,这是个靠海的城市呢。他多想到海边去走走啊,可是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师傅也不让去,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庆国也不敢去,他可不想惹乱子,给别人添麻烦。可不?就这么一次自己一个人在街上走,就出了事,丢了钱,在他的印象里,城市一直还是一个陌生
的、奇怪的、甚至有些可怕的地方,还不如面前的这条路,这样宽阔,这样自在。但是现在,他不记得自己没来过海边,他这不是已经走在海边上了吗?海浪在一涌一涌地,舔着他的赤脚,水够凉的,可这是海水呀,海浪啊,凉些也觉得舒服。海浪还一阵一阵地发出声音,“哗哗”地响,听起来又像在耳朵边上,又像是很遥远。脚步越来越缓了,为什么自己走也走不动了呢?因为是在沙滩上吧,沙子会陷脚的,每次抬起腿来都要费点儿劲。好困哪,真想躺下来睡上一觉,可毕竟是冬天了,海边上也不暖和了。如果是在夏天,能躺在海边的沙滩上睡上一觉,那该有多舒服啊。
“嘀——”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呜叫,刺耳的响声拉着长音在前方停止,庆国浑身一激灵,猛地从昏沉中惊醒。一辆漆黑的轿车,在黑暗中闪着红彤彤的尾灯,在前方的路面上愤怒地呆立着,稍过一会儿,车子又发动起来,一转眼就没了影儿。
这哪里是海边呀,这是冷风中黑黢黢的路面。好悬哪,迷迷糊糊当中,竟然走偏到路中央来了,好在还没偏出很多,但也把刚才经过的车子给闪了一下子,车里的人一定吓了一大跳。幸好当时后面没有车子跟上来,不然的话,可要惹出大祸来了。
如果撞上了,恐怕什么都不知道,一下子就过去了吧,就像三叔死的那样,醉里梦里冻死了,没有知觉,没有痛感,这样的死也真不错,强似在人间受罪。可要是真的死了,又觉得屈得慌,家里就自个儿这一根独苗啊,爹娘该有多伤心?还有个不服气,好不容易走了这么远的路,不就白走了么,
晃了晃脑袋,似乎有冰冷的泪,从眼眶里往外涌,流到眼角,又挤了回去,从小到大,庆国最恨哭鼻子了,一个字:熊!丢钱那会儿,慌里慌张地要掉眼泪,可掉眼泪有什么用?那就不光是把钱丢了,把人也丢了。
风势减弱了,一抹晨曦出现在东方的天际,群山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映现出来,天地间又有了颜色,只不过罩上了一层白霜。但是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发虚了,抖动了,是自己的视线在模糊,脚步在摇晃。庆国狠狠地摇了摇头,天亮啦,就得醒过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天一天就这么过下去,走下去。眼前清晰了一点,能够看到远方又出现了一架巨大的蓝色长方形牌子,离得远,上面的字迹看不清楚。也不要紧,反正离家还远着呢。
离家还远着呢!突然有一股冷气从心底升起来,这样走下去还有用吗?快要走不动了,走不了多远了,不可能走到家了!这股冷气流遍全身,简直比周围的冰天霜地还要冷呢!走不到家了,还走什么!
脚步还在挪动,这是在干吗呀,何必要遭这个罪?走到哪儿还不是个头儿?可脚步还是在挪动,不为什么,只为走。就这么走着,就算是走不动了,可要是有一口气在,就停不下来,也不甘心停下来。不要去想了,只管走吧,不管想什么,都得走下去。走着就是累着,累着就是活着。走着就是活着,活着就是走着。
就算是走不到家,走到前面那个牌子也好,那不也是离家更近了吗?要是走过了这个牌子,还有下一个牌子,那就离,家更近了。可是永远走不到家了,只能走到下一个牌子,下一个的下一个,永远有下一个,永远有走不完的路。可是只要还有下一个,就要继续走下去。
家像一个影子,随着自己的脚步摇摇晃晃,迈出去的每一步,仿佛都在和家亲近,就像给爹行个礼,再给娘行个礼,走一步,行一个。给爹行个礼,再给娘行个礼,就这么行下去,爹娘把自个儿养这么大,行多少个礼也不多啊。
不知什么时候,天又刮起了冷风。天阴沉沉的,太阳不肯露出它慷慨的笑脸。冷风吹着单薄的人,像寒冬里枯干的树叶。这是从北方那个叫西伯利亚的地方刮过来的寒流啊,这是能冻死人的寒流啊。太阳还是不肯出来,冷风还是不肯停下,脸上全都木了,身上也快僵了,只剩一口气在。可是只要还有这口气,庆国就不能停下来。停下来也没用,就算跪在道边上求人也不一定有用。看那一辆辆车子,开得多急啊。还得靠自己,走到哪算哪了。
牛口24公里宁安222公里明州267公里北都536公里
家乡还在五百里路之外,这是最后的念头了。模模糊糊之中,只觉得身子无比地重,嗓子干得要命,再也没有力气吃上一口雪了。风渐渐地停了,天气应该还是冷得厉害,不过也不太觉得。一辆辆大大小小的车子,似乎是慢慢地从身边飘过。
公路转了一个弯,前方的田野上,似乎出现了一个小村庄,也许并没有这样一个村庄。庆国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方走去。那里就是自己的家吧?在这走到头了的最后时刻,总算是看见自己的家了。谁说那里不是他的家啊?想开了,哪里不是自己的家呢?最后看——眼吧,最后迈一步,谁都有最后的一眼,最后的一步。
高速公路上,这个单薄的身影慢慢地停了下来,一点一点地矮下去,直到静止在路面上,但略微弯曲的双腿,仍然保持着走的姿势。
《牛口日报》1月26日报道:
在大旅市打工的一明州农村青年因路费失窃,沿高速公路徒步还乡过年,昨日行至我市开发区境内不支昏迷,被高速公路巡逻交警发现,送往医院抢救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