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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烟雨任平生

2004-04-29

清明 2004年4期
关键词:东坡苏轼

亓 龙

中国自有方块汉字以来,留传下来的文学作品汗牛充栋,可以称得上文学家的文人墨客也是灿若星辰。但在那摩肩接踵、前赴后继的文学家队伍中,能够称得上顶尖大师、而又使国人仰视所见的文豪巨星却是屈指可数。在这其中,就有人们倾心仰慕、百读不厌、被称为“千古第一文人”的苏轼、苏东坡、苏子瞻。

这位来自四川眉山的宋代文侠在文坛上刚一登台亮相,就石破天惊,不同凡响。北宋嘉佑年间,20岁的苏东坡几乎以名列榜首的成绩一举考中进士,进而又在中制考试中人第三等。这个三等可是不可小看,因为从来没有一等、二等,自宋朝开国以来,三等连苏轼在内只有2人。文坛巨擘欧阳修在《举苏轼应制科状》中称他“学问通博,资识明敏,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这位欧阳大人直言预料:“更三十年,无人道著我也!”

苏学士的文采,即使在当时,也是盛名鼎鼎,如日中天。“虽渔樵之人,里巷之儿童,马医厮役之徒,深山穷谷之妾妇,莫不能道。”即便是在被流放期间,其诗文刚一落笔,就能迅速传人京城,传遍天下。当朝皇帝、太后都十分看重苏轼的才华,喜爱读他的诗文。只要神宗皇帝在吃饭时停下筷子看诗文,在一旁随侍的人便一口断定,皇帝看的肯定是苏轼的诗文。诗人秦观曾直言不讳地说道:“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李绍《重刊苏文忠公集序》指出:“其为文章,才落笔,四海已皆传诵。下至间巷田里,外及夷狄,莫不知名,其盛盖当时所未有。”而且当时竟流传着这样的谚语:“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当时有一个叫姚麟的人喜爱收集苏东坡的信札,凡有友人赠给他,他就以羊肉酬报。

苏轼一生大起大落,喜忧参半,既享受过居于山峰之巅的辉煌,也经历过身处深渊之底的际遇。

从繁华的京都,到荒凉的海南,其间不谛千壤之别。那时连朝廷的紧急公文,尚需月余才能抵达。我们难以想像这位六十岁的老人是怎样历尽艰辛,千里跋涉,一步一步地走过了这段艰难的人生里程。尚且不说广东、海南,即便是走到定州,东坡老人就走了整整两个月。让我们看苏轼到达定州后给皇帝的《谢到任表》:“臣一去阙庭,三换符竹。坐席未暖,召节已行。筋力疲于往来,日月逝于道路”。读到这样的句子,我似乎听到了苏学士从心底发出的强烈抱怨和不满。即使是面对皇帝,我们的苏轼也照样直言不讳,直抒胸臆。从古时的定州也就是现在的河北定县,一步一步地走到海南,其间需要翻过多少山,涉过多少水,我们没有作过统计,只知道从定州到惠州东坡先生就走了半年。由此可以想像苏轼在穿越半个中国的艰辛里程中经历多少磨难,忍受多少凄苦。

两度被贬,使苏轼尝遍了生活的艰辛,可谓是九死一生。初到黄州时,由于俸禄甚少,为了养家糊口,算计度日,苏轼每月将4500钱分成30份挂在屋梁上,每天用叉挑取一份下来。“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迫于生计,苏轼带领家人开垦了十来亩荒地种植水稻、小麦和蔬菜,过起了真正的农耕生活。满腹经论的苏学士,被生活磨砺的与田翁老农无异。黄州生活虽然清苦,但还算安定,不久苏轼又被迫离开他亲手开垦的农场,使辛勤的耕耘弃于一旦。在离开黄州的旅途之中,苏轼一家忍饥挨饿,苦不堪言。他在途中给皇帝的上书中这样写道:“禄廪久空,衣食不断。…‘举家病重,一子丧亡。”“无屋可居,无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忧,近在朝夕”。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被贬海南之后,苏轼的境遇更差。他住在儋州城南的一个椰子林中,靠当地的居民帮他搭起了三间简陋的庵棚。苏轼自己描述:“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朋友接济,有年冬天因为食粮不济,连稻米也得不到,一点充饥的食物都没有,苏轼父子二人只好煮从地上捡到的苍耳为食。更有甚者,为了忍受饥饿,苏轼与儿子苏过还尝试过模仿动物吞食阳光,以阳光充饥,谓之“辟谷之法”。

苏轼所受的苦难和折磨,在他的诗文中多有反映。“东坡数间屋,巢子谁与邻。空床敛败絮,破灶郁生薪。相对不言寒,哀哉知我贫”。“门生馈薪米,救我厨无烟”。“一饱未敢期,瓢饮已可必”。“米尽初不知,但怪饥鼠迁”。这些句子,令人心如刀割,潸然泪下,不忍卒读。

与身体所受的折磨相比,苏轼受到的精神摧残更甚。正是因为才高八斗,无人能够望其项背,苏轼一直受到一帮无耻小人的诽谤和迫害。

这些人挖空心思,从苏轼的诗文和奏章中寻章摘句,或诬他蔑视朝廷,或告他讥讽时事,或诋他诽谤朝政,以致使苏轼被捕入狱,留下了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他们拉大旗作虎皮,借朝廷泄私愤。本来朝廷只发出一份普通公文,免去苏轼的湖州太守职位传唤进京,但这些小人却指派爪牙像捕盗一样去逮捕苏太守,把太守衙门的人吓得东躲西藏,一片白色恐怖。接着是捕风捉影的审讯,强词夺理的指责,无休无止的折磨。为了把苏轼逼上绝路,他们还大言不惭地诬蔑苏轼“初无学术,滥得时名,偶中异科”,所写之诗荒谬浅薄,甚至诬告他妄自尊大,愚弄朝廷,有不臣之心,力劝皇帝对苏轼处以极刑。

从苏轼身处逆境的经历,我们还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官场的薄情和小人的势利。绍圣元年,苏轼在定州任上被削去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之职,以左朝奉郎责知英州军事,在赴英州的途中,苏轼星夜赶路,但由于年老体弱,“两目昏障,仅分道路;左手不仁,右臂缓弱”,而且“道路之费,囊橐已空”。这时英州衙门的人不愿去接,定州衙门的人又不肯相送。苏轼连雇人、买马的钱都没有,真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向皇上递交《赴英州乞舟行状》,在奏章中形容自己:“道尽涂穷,譬如中流失舟,抱一浮木,恃此为命,而木将沉,臣之衰危亦云极矣”。这是诗人的呼号,也是对官场的嘲讽。一个依然有着州官头衔的地方官,因为失势于朝廷,得罪于权贵,竟遭如此境遇!这就是中国的官场,这就是官场的人情。使人从中读到刻骨铭心的两个字:“势利”。

苏轼的政敌惟恐他过上一刻消停、安逸的日子,总是想方设法地折磨他。曾任宰相的章淳,在苏轼流放期间也不愿他有一个舒适的住处。据说苏轼在惠州时,曾留下这样一首诗:“白头萧散满箱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在逆境之中睡得如此甜美、安祥,说明了苏轼的无私、磊落、坦荡。但是,正是这酣甜的睡态又给苏轼带来了新的灾难。章淳看到这首诗后,认为他毫无迁谪之感,一怒之下又把他贬到海南。于是苏轼又不得不离开刚住上两个月的新居,来到更加荒凉的贬所。这次遭贬,使其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以致在横渡琼州海峡之前,苏轼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道:“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今到海南,首当做

棺,次便做墓”。“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苏轼虽然写好了遗书,抱定了死志奔赴海南,但政敌们依然放他不过。当时儋州县令因敬慕苏轼的人品文章,在县署的房舍里拨出一间供他居住。就这样一件小事被湖南提举董必奉旨南下察访时知晓了,竟专门派人渡海到儋州小题大做,不仅撤了县令的职,而且还将苏轼赶出官舍,使得六十多岁的老人没有栖身之所。

自古而今,凡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之辈,都是对上极尽吹牛拍马、阿谀奉承之能事,对同僚中的有识之士惯用造谣中伤、恶意诽谤之伎俩。为虎作伥,狐假虎威,投石下井,欲置于死地而方休,真不知古往今来有多少得势小人凭借雕虫小技残害忠良,踩着人梯,以求升迁。难怪鲁迅先生从历史书中的字缝里看出了“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难怪有学者总结说,在皇权政治的仕途上,流氓和奴才成功的几率要比正道直行、崇尚志节和操守的天才文人们大得多。

其实,凭苏轼那朝野共仰的盖世之才,他只要稍微世故一点,圆通一点,便可安身立命,永享荣华,而不至于数次流放迁徒,受遍人间疾苦。

苏轼居官所历的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几任皇帝,都十分欣赏他的才华,而且对他也十分信任。仁宗朝时,苏轼一举及第,仁宗在苏轼、苏辙兄弟二人通过“制策”的特殊考试后曾言:“我已为后代选了两个宰相”。英宗对苏轼也非常器重,曾欲破格提拔而因宰相反对作罢,最后仍让他任职史馆。神宗皇帝也曾称赞苏轼为奇才,并亲自召见他,要他“尽陈得失,无有所隐”。哲宗朝时,年幼的皇帝和摄政的太后对他更是恩宠有加,使他从被贬的黄州团练副使位上几年便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这样的三品大员,而且他还给哲宗皇帝当了8年老师。

实际上,在宋代朋党之争的政治漩涡之中,苏轼只要不偏不倚,少露锋芒,他也能“无灾无难到公卿”。而且,当时左右逢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靠卖主求荣,以求升迁者大有人在。可是我们的苏轼绝不!正如《宋史苏东坡传》所云:“轼稍自韬戢,虽不获柄用,亦当免祸。虽然,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

熙宁二年,神宗任用王安石为参政知事,次年又正式拜相,于是开始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王安石变法,苏轼也被卷进了这场旷时日久的政治浪潮中。就关系而言,苏轼和王安石同出一个老师欧阳修的门下,就职责而言,他仅是一个小小的史官,处在改革派与保守派两军对垒之时,苏轼只要不发一言,便可相安无事,甚至可能升官进爵。但苏轼却以国家的前途和百姓的命运为己任,大胆直言新法的弊端,他给神宗皇帝连上两次洋洋万言的奏折。不仅如此,他还经常“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这在当时皇帝支持新法、反对者大都革职遭贬、朝廷一边倒的情势之下,苏轼置个人安危于不顾,挺身而出,劝说皇帝改变主意,虽然皇帝对他的忠言颇为嘉许,但由于激怒了王安石,他仍然遭到罢黜。并且有小人趁机诬告他在送父亲灵柩回家的途中偷运私盐从中谋利。

王安石变法失败被罢相之后,他的政敌司马光当政,一切改弦更张。这种情势,应当说对苏轼极为有利,因为他曾经是反对新法的斗士。这时的苏轼处在一个绝佳的官场环境中,太后恩宠,同党当政,声望极高,通往宰相的道路就铺在他的面前。但苏轼不是政客,更不是庸才。他没有囿于狭隘的党派之见,而是从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这个大局出发,反对将新法全盘否定,并且依然独立思考,直陈时弊,抨击腐败,力图改革吏治。苏轼不同意司马光‘: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较量利害,参用所长”。同时,那些希望独揽朝纲,成为新贵的人又十分嫉妒苏轼的才华,生怕他堵塞了自己的升官之路。于是,苏轼再次得罪了官僚集团,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些奸佞小人又在他的诗文中找岔子,甚至用造谣中伤、无中生有的卑鄙手段对付他,诬告他的小报告像雪片似地飞到太后手里。这时的苏轼,只有请求外放,离开朝廷,离开政治中心,离开是非之地。

中国官场历来以人划线,只要跟对了人,站好了队,即使是平庸无能之辈,奸佞无耻之徒,也不愁飞黄腾达。因此,拉关系、走门子、套近乎、拍马逢迎的恶习源远流长。按以人划线的标准,苏轼至少有两次大的升迁良机,但他却心无杂念,目不斜视。

苏轼虽然生性随和、宽容,但他有自己的做人原则。他不愿、也不屑与道不同者同流合污。当然,他明白只要学会睁只眼、闭只眼,三缄其口,沉默不语,即便不苟同、不附和,等待他的也将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但他不愿放弃自己的原则,不愿丢掉自己的人格。他选择了另一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道路,演绎出崇高而又悲壮的一生。正如他自己所说:“流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苏轼正是直奔江海的水流,宁折不弯的松柏。

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历尽磨难,屡遭迫害,我们的苏轼看透了一切,看淡了一切。“宠辱能几何,悲欢浩无垠。回视人世间,了无一事真”。通过总结、自省、超越,他毅然走进自然,回归自然,师法自然,徜徉于江山风月之间,遨游于田野林泉之所。政治上的失落使苏轼走出了尘网,飞出了樊笼。于是,一个伟大的灵魂开始升华,一个杰出的诗魂长留人间。千百年来,这灵魂、这诗魂书写了中国文化的壮丽与辉煌。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他的肉体虽然会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辈子,则可成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闪亮照明、可以滋润营养,因而维持众生万物”。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渐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这首题为《初到黄州》的诗,是苏轼刚刚经历了“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到达谪所时所作。虽然刚脱离险境,死里逃生,我们的苏轼仍然幽默风趣。他虽然自嘲自笑,但也绵里藏针、柔中有刚,即便是在逆旅之中,也没有向命运低头,更没有向权势者乞怜,不仅见江水而颂鱼美,望修竹而闻笋香,而且还顺笔一击,对权贵们进行嘲讽。这首颇具自嘲口吻的诗,使一个豁达、坦荡而又洒脱、诙谐的苏东坡跃然纸上。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澜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回首往事,之所以人生坎坷,步履艰辛,主要是功名利禄难以忘却,没能摆脱名利的羁绊和权势的奴役。这时的苏轼已经看破红尘,断然抛弃人世间的名缰利绳,下决下驾一叶小舟,飘荡江湖,御却尘俗。苏轼一生曾写下和陶饮酒诗数十首,表示愿意像陶渊明那样饮酒、躬耕,在闲适自在的生活中淡而忘忧,寻求精神上的解脱。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乐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

琴,一壶酒,一溪云”。这首《竹香子》,通过在皎洁月夜的自斟自饮,痛苦反思了自己大半生天涯沦落的贬谪生活,反映了苏轼对失落人生的深沉体验,表现了在逆境之中一种超然的解脱和理性的豁达,比月下独酌的李白更成熟,比荷锄种菊的陶潜更洒脱。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这首《定风波》通过途中遇雨这件小事的记述,写出了苏轼面对人生的疾风苦雨,那种泰然自若,我行我素的处世态度。“莫听”、“何妨”、“谁怕”、“任平生”,这几个词叠在一起,真是独具个性,色彩鲜明,传神之至。是的,一个把功名利禄弃之如履的文人学士,他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不管耳边刮什么恶风,头上下什么苦雨,只着千袭蓑衣,穿着草鞋,拄着竹杖,踏着泥泞,旁若无人,徐徐前行。旷达如此,潇洒若是,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正是有这种“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浩然正气,我们不难理解苏学士为什么能够对“天地之间”、“非吾之所有”的万物“虽一毫而莫取”,而唯独对“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江上清风”和“山间明月”倾心神往。我们也不难理解苏学士为什么在荒凉的岭南能够放歌“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而且表白“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我们更不难理解苏学士在逝世前两个月留下的自题画像诗:“历经的磨难、世态的炎凉、受尽的屈辱,以及对人生的洞察和思索,都尽在不言之中。无所畏惧,处变不惊,宽厚大度,物我齐一,这就是我们的苏轼。没有经过大起大落,没有一番大彻大悟,不可能达到这样的一种大智大勇的境界。从苏轼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智者的旷达,贤者的聪慧,圣人的修养,君子的风度。

苏轼是天生的乐观派,他在给弟弟子由的书信中曾写下“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的两句话。这是他性格的体现,也是他养生的精髓。在身体与精神双重折磨之下,苏轼以他特有的气质回归自然,自我解脱,随遇而安,养生健神。虽然历经艰辛,受尽摧残,他依然能够保持天真烂漫、幽默风趣的风格,依然能够过着无忧无虑、悠然自适的生活。

由于身遭贬谪,苏轼得以游历大好河山,在自然中寻求安慰。初贬黄州时,临时住在长江边上一个名为临皋亭的驿亭里,就这样一个简陋的江边小亭,也能给苏轼带来无穷的乐趣。他在给范子丰的信中写道:“临皋亭下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正是由于身闲、心闲,苏轼才能够做江水风月的主人,恣意游历,尽情享受。在另一篇杂记《书临皋亭》中,他又自云:“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饶,清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时是,若有思若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渐愧!惭愧!”这种闲情逸致,这样物我合一,也只有大智大慧、而且又疏离仕途的苏东坡才能具备。

东坡以爱吃著名,留下了许多佳话。他曾在《老饕赋》中自诩爱吃又贪吃的“老饕”。“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仅老先生自创的食谱就可能摆出一桌东坡宴,如东坡肉、东坡鱼、东坡鳝、东坡羹、东坡豆腐,还有东坡酒、东坡茶。比如流传至今的东坡肉,就是苏轼被贬黄州时发明的,当时黄州猪肉非常便宜,富人不屑于吃,穷人又煮不好。东坡把猪肉切成大块,用很少的水煮开后,用文火慢煮,把佐料和水都烧干,把肉炖得酥烂。东坡还把这种方法介绍给附近的农人,并为东坡肉戏作一首广告诗《猪肉颂》:“黄州好猪肉,价钱如粪土。富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东坡肉因人而名,李渔因此叹曰:“食以人传者,‘东坡肉是也”。岂但肉,即便是野菜,东坡也能将其变为美食,并使之流芳千古。东坡在黄州时,因家境贫穷而时常以野菜充饥,将蔓菁、荠菜洗干净,点火上灶放人膏油,加上豆米搅均,用武火烧开后再用文火煨,煮成酥烂的浓汤。为记煮羹之趣,食羹之乐,东坡先生还专门写了一篇《莱羹赋》。

正是逆境居多,一生坎坷,艰辛备尝,所以苏轼非常注重养生,他曾留下大量的养生篇章,后人曾将他论述养生的作品汇辑成《东坡养生集》一书,收录饮食类95篇、方药类78篇、居止类82篇、游览类93篇、服饰类106篇、翰墨类102篇。因此,称苏轼为养生学专家亦不为过。在养生方面,最广为人知的是他的“四适”理论,即: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真正是安贫乐道,善于处穷。在豁达、自适的东坡先生面前,真不知道那些斤斤计较、得陇望蜀、崇尚奢华、欲壑难填的人有何感想?

无论是在何等困境之下,苏轼都能以自然为尚,以自适为佳,自寻其乐。他在《超然台记》中云:“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铺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妙哉,此言!东坡由杭州调任密州,从天堂来到僻壤,由于食物匮乏,一家人常以枸杞、菊花等野菜作口粮,但东坡先生自己整治园圃,采摘自己园子里的蔬菜,捕捞池塘里的鱼,酿高粱酒,煮糙米饭,乐在其中,其乐无穷。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之所以能时时都很快乐,关键是超然物欲、以我役物。

好一个超然物欲!此语来自《老子》的“虽有荣名,燕处超然”。惟其超然,我们的苏轼才能够安贫乐道,随遇而安,才能够直面一切,坦荡达观,才能够自我调节,自寻其乐。这“超然”二字,便是东坡精神和生活的真实写照。

苏轼不仅自己天性乐观,还善于用乐观自适的态度为民办事。在被贬海南时,遇到一位以卖环饼为生的老太太,这位老太太做的环饼虽然十分爽口,但因地处偏僻,因而生意清淡,勉强度日。苏轼十分同情她的境遇,挥笔为她写了一首广告诗:“纤手搓来五色身,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由于此诗写出了环饼精细的做工,勾划了环饼的色、香、味、形,加上名人的效应,使老太太的生意很快兴隆起来。

进亦乐,退亦乐,甘亦乐,苦亦乐。退中能求安,苦中能自乐,这就是我们的苏轼。走笔至此,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苏轼在民间留下这么多的轶闻、趣事和佳话,为什么古今老百姓对苏公这么爱戴、这么推崇。由于苏轼这种旷达的人生态度,而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旷达,正是我们民族文化所追求的浩然正气,至真,至善,至纯,至美。

苏轼是我们中国老百姓的知音。以个人魅力而言,在人们的心目中没有能出其右者。他爱吃的肉被称为“东坡肉”,他爱喝的茶被称为“东坡茶”,他打的井被称为“东坡井”,连他戴过的头巾也被称为“东坡巾”。尽管千百年来,物是人非,时空阻隔,但精神可以越过空间,穿过时间。近闻有一著名京剧院排演了一出《东坡宴》,深受观众的好评,由此足见

苏轼的魅力所在。

苏轼虽然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风雨逆境之中,但他从来没有沉沦。在朝廷的政治倾轧之中,他从不随波逐流,趋炎附势,而是勇敢地站出来,为创造“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的盛世而大声疾呼,用洋洋万言的篇篇进策、进论,“论辩是非,引证经史,以畅其义”,阐述他经世济民的政治理想,即便明知将因言而遭罢黜,也无所顾忌,一往无前,毫不退缩。

苏轼有着浓浓的百姓情结,时时处处为百姓着想。当旧党执政司马光“专欲变熙宁之法时”,苏轼不同意废免役法而行差役法,认为差役免役“二害轻重,盖略相等,今以彼易此,民未必乐”。可见,苏轼判断一个法令的好坏,可行与否,是以百姓是否拥护作为衡量标准的。这位文人政治家每到一地任职,都能深入百姓之中,了解百姓疾苦,竭力为民请命。元祏七年三月,苏轼自颍州移之扬州,一路上他“每屏去吏卒,亲人村落,访问父老”,从百姓那里得知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日,犹可以生;若丰年举催积欠,胥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苏轼不仅为百姓流泪,而且还向朝廷疾呼。

在地方官任上,他更是身体力行,力所能及地为人民群众办好事、办实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努力去实践他的政治抱负。在定州任知州时,他利用杂草丛生的低洼沼泽地实行“南稻北移”工程,派专人从南方运来稻种,亲自向农民传授种植水稻的技术,使荒野水滩变成了稻田。在徐州知州任上,正值黄河决口,苏轼把床铺搬到城墙上表示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身先士卒带领官兵和百姓坚守抗洪第一线,整整拼守45天,加宽、加高城墙,终于击退了洪水,战胜了灾害。在杭州担任知州,苏轼疏浚西湖,留下了著名的景点“三潭映月”和“苏堤春晓”,并兴建了我国最早的一家公立医院“安乐坊”。在颍州和扬州任上,他想尽一切办法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并极力上书朝廷请求宽免老百姓的债务。尤其是在颍州上任知州时,面对朝廷征调十八万民工开八丈沟的命令,苏轼不惟上而惟实,为了颍州百姓的利益,毅然向朝廷递交《奏论八丈沟之不可开状》,据实陈述,声情并茂,为民请命,大声疾呼,终于使皇帝收回成命。

即使是在流放期间,虽然无职无权,连签署公文也没资格,苏轼仍然关心百姓的疾苦,尽一切可能为人民群众谋福利。在惠州,儋州等地,苏东坡帮助缺水的老百姓打井,到现在为止,不少地方还保留着“东坡井”,流传着一个个动人的佳话。被贬黄州期间,他听到本地有弃杀婴儿的恶俗,不仅亲自拜见太守请求制止这一恶习,而且还组织成立了一个救儿会,向富人募捐钱物养育弃婴。在惠州,他建议地方官防“秋田大熟,米贱伤民”。在广州,他建议知州筹建竹筒饮水工程,使全城人不论贫富都能饮上甘凉的井水。在海南,他还教农民采用内地先进的耕作方式,帮助百姓建书院,并亲自编写课本,教授学生。

苏轼理所当然地受到人民群众的爱戴。在苏轼足迹所至之处,几乎都有纪念他的祠、碑、亭,用东坡命名的湖、井也散见全国各地。可以说,苏东坡在人们心目中是一座高耸的丰碑。在他任职时间最长的杭州,离任时人民依依不舍,哭送于道,杭州的三贤祠、六贤祠,都把苏轼排列在内。当苏轼历尽磨难,从海南回朝途经常州府,上万百姓在运河两岸追随相迎,一睹其风采,在众口一辞“苏学士”的欢呼声中,苏轼热泪盈眶,感叹不已。

九百多年后的今天,研读苏轼的诗文,我仿佛看到一位刚正不阿的旷代伟人,披着蓑衣,拄着藤杖,穿着草鞋,冒着凄风苦雨,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尽管一步一颤,但他依然精神抖擞,神态安祥,不急不躁,徐徐前行。他从繁华的都城起步,翻山越岭,过江涉水,一步一步地走到五岭之南,又走到天涯海角。

这就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的苏轼。

这就是“奋厉有当世志”,自信“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苏轼。

这就是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苏轼。

这就是吟出“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的苏轼。

这就是衷心祝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苏轼。

这就是“文如万斛泉源”、“滔滔汩汩”、“一日千里”、“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苏轼。

这就是“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苏轼。

这就是“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轼。

好一个“一蓑烟雨任平生”!

能够“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人,必定是品格高尚,至真至纯的人,必定是无私无畏,胸襟宽阔的人,必定是大彻大悟、大智大慧的人。苏东坡无愧于这种自适、自励、超然、旷达,而又崇高、壮美的人生。

固然,苏轼的文学资质和天赋是中国历史上所罕见的,但他一生的丰富经历和际遇,在文学大师之中也是绝无仅有的。所以我们有理由说,正是这种大起大落、坎坷多艰的人生阅历,造就了一代文苑巨星。苏东坡留给了我们如此浩如烟海的文学遗产和精神财富,教育我们如何对待人生道路上的风雨、荆棘、坎坷,启迪我们如何领悟物我齐一、荣辱互通的境界,直面人生,大彻大悟。

正是因为“一蓑烟雨任平生”,我们的苏轼才能够在屡遭贬谪时坚守气节,在面对不平时泰然自若,在百无聊赖中自寻安慰,在逆境旅途中寻找乐趣。恬淡起来,“倚杖听江声”,“诗酒趁年华”;闲适起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豁达起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潇洒起来,“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安祥起来,“东坡醉熟呼不醒,但云作劳吾耳鸣”。

苏轼,让人百读不厌,常读常新,可以从中汲收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和文化养分。难怪有人把苏轼所创造的丰富文化世界称为苏海,这真是一个浩瀚无比的海,广袤无边的海,深不可测的海。正是有这样的海作养料,苏公才能够“一蓑烟雨”走完崇高而壮丽的一生,才能够从宋代走到当代,走向未来,雄视百代,辉煌千古。

人生偃蹇,道路崎岖,腥风血雨,自古皆然。苏轼的悲剧,绝不是他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个民族的悲剧。嫉贤妒能,祸起萧墙,使绊子、窝里斗,这是我们民族的劣根。君子受辱而小人得志,这种结局曾经在中国官场的舞台上反复上演,屡见不鲜。从屈原受谗被贬,放逐江南、自沉汨罗,到彭德怀罢官,戴上莫须有的罪名,身陷囹圄,含冤而去,这是历史的轨迹。

但愿走向法制时代的中国,历史的悲剧不会再演。

但愿我们的苏学士不会再发“人皆生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的哀叹。

但愿一切善良、正直的饱学之士,再不用一蓑烟雨,苦度人生。

责任编辑贺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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