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千田去
2004-04-29冉正万
冉正万
地质队刚搬到新地方,队长就叫我到千田去,给我说了好几遍我都没答应,七八个人呢,谁都不愿意去,为什么单叫我去?如果一开始就叫我去,也许我就去了,可他把每个人都叫了—遍叫不动了然后才来叫我,这明摆着有种欺负人的感觉。最让我生气的是他来叫我的时候,那些不愿去的家伙都笑嘻嘻地看着我,以此显出他们比我狡猾。如果我答应了,就会显出我比他们下贱。我不狡猾,但我脾气犟,犟起来队长也拿我没办法。我们都有手机,可大山里没有信号,是聋子的耳朵哑巴的嘴,挂在腰上,不过是为了向乡下人显示:我们不是石匠,我们是搞地质的,是有工作的人。除此之外是当怀表用,可以用来看时间。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我自己,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我却主动要求去千田。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变化这么大,我也懒得给他们讲。什么也不讲,就会显出神秘一些,高贵一些。
我们住在山顶上,是那一带最高的山,但并不因此就站得高看得远,能看见的都是些影子,远山的影子,山谷黑乎乎的影子,天边的白云清晰而遥远的影子。哪怕站在房顶上,也始终不能看见大山里的真实情况。几年后我站在上海金茂大厦上面,看出去的情形正是这样,远处是房子,房子外面还是房子,灰蒙蒙的,你明知它们都存在,但闭上眼睛后恍如梦景。那天早上我看见的是一片和平时截然相反的景致,大雾把山谷沟壑填满了,一个个山头像是浮在海面上,有的大有的小,看上去比平时清楚得多!就像玻璃上的黑点,贴上一张白纸后反而更清晰。大雾很绵实,感觉只要穿一双宽底大鞋就能从上面走过去。大雾让我心生欢喜,觉得钻到里面去一定很有意思,于是我主动要求到千田去。
我背了个特大号军用水壶,可以装一公斤水,一个黄书包,装了两砣压缩饼干和—个罗盘,饼干每砣半斤重。除此之外我还带一顶草帽和一根齐眉高的竹棍。
军用水壶里装的是开水,我没注意到,往脖子上一挂,把我的肚皮烫得火辣辣的,拎着又不方便,我把开水倒了,心想什么地方有泉水,灌一壶泉水就可以了。
开始我走得很快,山顶上的雾要薄一些。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我的速度慢下来,因为我只能看见簸箕那么宽,把竹竿伸出去,都无法看清竹竿的另一头,我不禁嘿嘿笑,感觉自己拿了根金箍棒。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神奇的现象讲给所有的人听,但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讲述不可能吸引人时,我难受起来。有些人能把简单的故事讲得精彩纷呈让人到处传颂,有些人则只能把神奇所见干巴巴地端出来谁也不感兴趣。我显然属于后者。在有些事情上我非常敏感,但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我却是个弱智。比如对大雾的感受,仿佛有一种冰凉的声音,一股一边堆积一边消解的力量,还有—种乳白色的气味。我要是在那些聪明人面前这么说,他们一定会笑得淌口水。
我假装自己是武林高手,把棍子舞起来,试图把浓雾撇开。毕竟学艺不精,连棍子都拿不住,没舞几下,竹棍就从手里飞了出去,我在地上爬了两圈才把它找回来。我必须找到它,在草丛中走得靠它拍草,好把蛇惊开,从农舍旁边经过,还要用它打狗。
大雾到中午才散,我走到一个山头上就像从一个山洞里钻出来,阳光明媚,草色青青,回首来路,低矮的地方仍然有雾,但它们不会呆得太久,因为太阳炫耀一般地盯着大地,一副看不惯谁就要灭掉谁的样子。
已经十二点了,我走了五个小时-,但只走了不到五公里。我后悔死了,后悔像乌云一样在心里头翻卷着。这么走下去,我三天也到不了千田。我怎么那么傻,别人都不去我为什么要去。但我又是那种既然答应了就要干到底的人,何况已经走了五公里,就是还没出门,我也没有勇气耍赖皮,这对我来说比走任何一条路都要难得多。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优点,实际上我从小就讨厌自己这种性格,如果能把它当成一种良好品德,也许也不会有这么多烦恼,可我偏偏又做不到这一点。
头发和两肩都被雾喷湿了。
走吧,你这傻瓜。
经过一座瓦窑的时候,我看见院坝边爬着一条黑狗,大路就在它下面。堡坎和我身高差不多,如果黑狗突然向我扑来,它站在院坝里就能咬到我的耳朵。我犹豫着,是先把它赶开再过去,还是防备着就这么走过去。正在叭叭地拍着瓦桶的瓦匠看出我的胆怯,大声说,你不用怕,它不会咬你的。我刚迈了一步,他却告诉我,你不要理它,它就不会咬你,它最喜欢咬那些手里拿得有棍棍棒棒的人。这是要我丢掉竹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我真想骂他一句,撞你妈的鬼!我决定绕道而行,从田埂上弯过去,多走不了几步。我刚走到正中间,黑狗“哦”的一声,跳下梯坎向我扑来。我忙挥着竹竿应战。心里害怕得要命,如果它能识破我的胆怯,不从我身上咬掉一块肉才怪。瓦匠大吼了一声,黑二,回来!黑狗喉咙里咕咕地叫着,仿佛很不甘心,我看着它拖着尾巴重新回到院坝里,才双腿发麻又发软地往前走。
我不仅后悔,而是已经感到很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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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狗这么一吓,我感到口渴起来。但水壶是空的,我忘了找泉水。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石头发亮。
除了怕狗,我最怕的是蛇。在这种燥热的天气里,蛇最喜欢躲在阴凉的地方。在找水井时我便警告自己,一定要先看看,水里有没有蛇。
翻过一座小山,稻田边上有一口井,这种露天水井的水一般都不好喝,被太阳晒热了,温吞吞的,而且往往有一股子泥腥味。我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有井,心想将就喝一点,一会找到好水再好好喝。我刚蹲下去,就看见水里真有一条蛇,头露出水面,有大指头那么粗。它一动不动,不时吐一下信子,看样子不像是为了进攻,它是在玩自己的舌头。我不敢喝,而且也不觉得渴了。出了一身冷汗。穿过田坝,我看见有人在挑水。我心想这下没问题了。水井在一个溶洞里面,是一个小水塘,水是从石缝里慢慢浸出来的,这种水也不好喝。我更加小心,把水井认真检查了一遍。还真让我看见了,在水塘侧面的小水沟里,躺着一条绿色的小蛇,绿得发亮。我后退了好几步,向它丢石头,它没动,是条死蛇。死蛇我也怕,除非渴死我,否则我还是宁愿不喝。
走到一片草地上,我坐了下来,不一会干脆躺下去。眼睛留个小缝看着天,越看越深,越高。看到最后感觉自己飘了起来,离蓝天越来越近,突然睁大眼睛,四周的景物突然向自己压来,感到一阵恶心,像晕车一样难受,差一点就吐了。又试了几次,都是如此。闭上眼睛,还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最后我闭上眼睛认真睡了一会。
我并没有睡着,但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爬起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就像突然撞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我的心一下子突突地跳起来。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它从我脚下斜拉出去,忽短忽长,歪来歪去,是那样惊慌。我知道它是我的影子,但却又像一个陌生人,我根本就不认识它。有时候它还会爬到树上去,有时候又只剩半截,我故意用力甩手,以便证实它的确是我的影子,不料更是吓了我一跳,我没看见我的手在哪儿。直到稍平一点的地方,手回来了,头也回来了,但它却长胖了。我差不多不敢往前走了,因为我感觉这不是我在走,而是这个神秘的影子在牵着我走。回头一看,太阳像刚从几个女子的包围中逃出来,正跌跌撞撞地往山坳里溜。在我的四周是连片的玉米地。玉米棒子刚挂上红帽,风一吹,嫩绿的声音响成一片。声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玉米被风吹着全身颤栗的样子,仿佛孤苦伶仃的人在黄昏里唱着凄凉的歌,远游他乡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被遗弃的妇人刚埋下病死的孩子。有那么一两片干枯卷曲的玉米叶,风轻轻一吹,咿呜咿呜的,像拉琴一样,是那种找不到曲调却又不愿放弃的人拉出的枯燥琴声。我怀着一种报复心理,狠狠地向这片玉米叶打去,咔嚓一声,在我四周万籁俱寂。侧耳倾听,游丝一般的声音从玉米地深处传来,窃窃私语,似乎在试探我的力量。风乍起,偶然的一片锯声,嘎吱,嘎吱,我知道这是因为玉米叶边上有细密的锯齿,只要碰在一起就会互相锯,但我还是拔腿就跑。
天色已晚,应该找地方投宿了。谁知道玉米地走完后是一片松树林。黑乎乎的鸟儿在林子里乱窜,叽叽喳喳地通报着夜晚的来临,但只要我大吼一声,它们就会全都闭嘴。我边走边吼,为的是给自己壮胆。有一次我突然感觉自己吼出的声音很奇怪,它不像我的声音,虽然我敢肯定它的确是我嘴里发出来的,但听上去有点陌生。
松树越来越稀,天光也明朗起来。没走多久我就明白了,前面是一座悬崖,路是从悬崖中间切过去的,路比较宽,路上也比较光滑,一定是经常有人走,但我还是心存疑问,这能走过去吗?尾椎骨感到发凉,头发根发痒,蹭蹭地想要立起来。
想起刚才经过的一个村子,想倒回去,双脚却不答应似的还在往前走。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命令自己的。悬崖上并非光溜溜的石壁,而是长着密密麻麻的荆棘,藤藤网网的,还夹杂着小灌木。路上横担着一条树根或者一根干柴,总是会吓我一跳。脸不时会兜在蛛网上,是那种非常细的蛛网,手一抹就干净了。我这时不仅感到厌烦,而且感到非常害怕了。远处的景物渐渐模糊,像一个梦即将开始。每抹一把脸上的蛛网,睁开眼睛时都会发现天色正在向天边退缩,耳朵里呜呜叫,额头紧绷绷的。我拉拉耳垂,耳朵不叫了,但要不了多久,它又会叫起来。我想有一半原因是我又累又饿,另一半是对即将投宿的种种麻烦的担忧。我不爱和陌生人打交道,更不喜欢向陌生人求情。如果有岩洞,我宁愿在岩洞里缩成一团挨到天亮,我还有一包压缩饼干,以及满满一壶在村井里灌装的泉水。
悬崖快结束时,小路往山上斜伸上去,有一处非常陡,岩壁凹进去了,没法修路,用一根原木搭了个梯子,也许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梯子”,在一根原木上砍出阶步,就算是梯子了。必须有胆量然后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为什么不把这根原木剖成两半好好做架梯子真是怪事。“梯子被爬得光溜溜的,看得出平时有不少人爬上爬下。
爬上梯子,不到两分钟时间就翻上了岩畔。岩畔上是烤烟地,烟苗又瘦又小,像是种错了地方。种地的人是不是要在地里先打棵桩,然后再腰上拴一根绳子,以防摔到岩下去?在我日后的生活中,我不止一百次梦见过这个岩畔,手里爬着一根即将断裂的树桩或者一把不牢实的乱草。
黄昏像懒婆娘一样邋遢,她潦草地擦了几把天空,让星星露出来,黑夜便开始了。
在一个山湾里,我撞上一位老太太,我刚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说,你来了?把我吓了一大跳。要不是她脚边有一只猫,我一定会以为撞上鬼了。她说,我等了好半天了。我想她一定是认错人了,把我当成她的家人或者亲戚了。我说,老人家,天都黑了,你还不回家?老人问我是什么地方的人,我说我是外地的,要到千田去。老人高兴地说,这就对了,昨晚上我做了个梦,说有个远方的人要到我家来,我已经等了一天了。老人说完,转过身,对猫说,大定,快回家去。
我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跟老人走。我只要慢下来,她便站下来说话,等我走近了,才又往前走。我问她有没有人家,她说有,翻过这座山,那边有个张家寨。她大姑娘家就在张家寨,女婿是木匠,外甥在县水电局工作。
老人的家是一栋矮小的茅草房,墙壁三面是干打垒,正面是竹片夹的石灰壁。三间房。她叫我不要忙进去,她先进屋点灯。在这短短的半分钟里,我很想夺路而逃。灯亮了,老人说,进来吧。我进去后,她有些顽皮地说,我已经好久没点灯了,我一个人从不点灯。我这时才看清她的面目,脸皱得像核桃,头发灰白,一身黑衣,背微驼。屋子中间摆了张被黑油泥糊得看不清原色的小方桌,靠墙有个一眼灶,铁锅上盖了一个粽叶斗笠。那只名叫“大定”的猫在我们脚边窜来窜去,她说
她没有养猪也没有养鸡,就养了这只猫。我问她千田还有多远,她说她不知道,她从没去过。她对我的话似乎不感兴趣,也不问我去千田干什么。她看见什么说什么,看见屋子外面一棵树,她说那是李树,已经几年没结李子了,今年还结了几个,但还没长大就被虫蛀落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那棵李树又高又直,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李树。看了看楼辐,她说女婿给她送一根香肠,女婿帮她挂在楼辐上,大定爬到桌子上,跳上去把香肠拉了下来。我老了,吃不动。她翻起嘴唇让我看她光光的牙梗。那你吃饭怎么办?她没有回答,看着独眼灶笑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说忘了给我倒茶了。
茶罐是从灶洞里拉出来的,黑黢黢的土瓦罐。她把茶罐放在灶上,取了个细瓷碗给我倒了一碗。我轻轻喝了一口,并不是很烫,于是喝了一大口。茶特别酽,像喝汤,我从没喝过这么香的茶,喝了两口,我在心里嘀咕,会不会一会就昏倒,这么香的茶,怕是有毒的。老人坐在灶洞前,我坐在方桌边,她过来给我把茶添满,再倒回去把茶罐放在灶上。我说我自己来,她说茶罐烫手。老人似乎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看着我喝茶,这茶喝了一口就想喝第二口,是控制不住的。喝了两碗都没事,我也不想控制了。结果茶罐被我喝空了。她问我,还喝不?我说,不喝了。她说,那去睡吧。床是一间雕花大木床,没挂蚊帐,帐架上挂了一圈布口袋,大包小包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她把油灯拿走后,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被子有一股怪味,我不敢躺下去,坐在床上那些包袱又撞头,只有半躺着。眼睛刚合上,便要惊醒,就像老太婆会突然提着一把刀进来。小时候我听说过,当年闯世界的人下南洋,在一些荒僻之处会遇到食人族,他们一开始对你很好,给你吃好的喝好的,等你睡着了就下掉你的头,把你煮来吃。老太太看上去慈眉善目,但她的行动太奇怪了,居然说她昨晚上就梦见我要来,还说等了我一天。看着我喝茶的时候,似乎也有点迫不及待?刚才我已经注意到了,四周没什么人家。老头呢?为什么只有老太太不见老头,他是不是躲在暗处,好等我睡着了下手?这样一来我更睡不着了。就连那只猫,也让人迷惑,我喝茶后就没再看见它。从早上到晚上,仿佛已经经历了大半生,除了正在经历的事情是真的,大雾、黑狗、水蛇、玉米地、星星、茶罐,都像是梦中出现的东西。我的睡眠轻得像高山上的空气。
似睡非睡当中,门轴吱嘎一声,随即听见有人在说话,我忙爬起来,贴近窗缝口往外看。依稀的月光下,老太太用绳子牵着一个人,边走边说话。那个被牵着的人又高又大,一声不吭。当他面朝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是被绑着的。老太太说的是村里人的事情,某家苞谷被野猪吃了,某家房子上的瓦被大风吹落了,某家小孩被蜂子蜇了。正说着,跟在她后面的人突然躺在地上,一边用头撞地,一边嗥叫,那种难受劲,就像有人在他脑门上钉钉子。老太太手脚无措地站着,她说:先人,你小声点,家里有客人哩。这个发狂的人没让她害怕,她害怕的是他的嗥叫吵醒了我。狂人嗥叫一阵,嘴里咕咕咕响,身体也渐渐平息下来。我为老太太难受,也为那个发狂的人难受。我不忍再看了,悄悄回到床上,嗯了一下手机,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天麻麻亮我就起床了。三间屋子从东到西,我住的是东边一间,中间是堂屋,我轻手轻脚地拉开堂屋的门,又吓了一跳,堂屋里有一张挞斗,挞斗里躺着一个人,缩成一团,只盖了一床小被子,像是一个小孩。挞斗三尺见方,是用来挞谷子的。我刚走了一步,老太太醒了。她像小姑娘一样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这么早就起来了?我明白了,她只有一张床,她把床让给我睡,自己睡挞斗。我抱歉地说,哎呀,应该让我来睡挞斗。老太太说,嗨,你那么长一个人,怎么睡得下,我睡正合适,你看我还没挞斗长呢。挞斗里面没垫棉絮,垫的是稻草。我摸了张钱,向她告别,谢谢她让我度过了恐怖而又神奇的一夜。那只猫突然从挞斗里跳出来,站在地上,前弓后直,舒服地拉了个长腰。从我脚边过去的时候,故意在我小腿上蹭了一下。老奶奶不要钱,她说,我前晚上梦见你来,梦见你走,我没梦见你给我钱。我把钱丢在挞斗里,然后转身就走。我很怕那个狂人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同时心里又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想到我奶奶,她去世后,有人在她眼睛上放了两枚硬币,祝愿她的魂能见钱眼开,以便她能找到回家的路。
翻过老太太屋后的山头,小路蜿蜒而下,时隐时现,一个人走在里面,就像一块黑瓦在移动。峡谷里有山湾的地方就有稻田,狭窄的地方要么是玉米地要么什么也不种,岩嘴上的植被大多瘦得只剩筋骨,那些长得胖的,大多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长在岩缝岩窝黑得发酥的肥泥里面,吸收着腐殖质的养料,盛开的花朵异常鲜艳。
走到谷底,无意间回头一看,山头上站着一个黑影,我挥了挥手,黑影一动不动,我再挥手,黑影还是不动。我的眼泪滚了出来。奶奶,你保重啊。我不知道我奶奶的魂是否回到了家,如果她回去了,我相信一定就会这么看着我。
走了两个小时,我一个人也没遇到。我很想遇到一个人,问问老太太的情况,还有那个狂人是怎么回事。
几年后,我在一个城市定居下来,每次看见天桥或人行道上要钱的老奶奶,我都要停下来,摸点钱丢在她的洋锡碗里面。如果因为有急事没有给,那个老人的形象在最初的几天里我怎么也无法忘掉。有一次我妻子不准我给钱,给了一个刚买的桔子,我当时没什么表示,回到家后,我忍不住大发雷霆。我没有说妻子做得不对,我甚至就没说这件事情,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发火。妻子莫名其妙,委屈地说,谁惹你了?我说,全世界的人都惹我了。她说,我今天真是撞鬼了!我说,鬼、鬼、鬼、鬼,你知道什么是鬼,鬼是天下最好的人!
峡谷里有一条小河,河上架着简陋的水车。辐轮是竹篾片绑成的,辐条是弯弯拐拐的小木棍,那个发明水车的老祖宗看见这副情景,肯定会一头子扎进河里淹死。但它们还在转,还在一筒一筒地把水打上去,有的水车已经被洪水掀在一边,一半埋在沙石里,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
我不能沿着峡谷一直往前走,在峡谷的中段,我开始爬坡了。没爬几步,腿就开始发酸,而且第一次感觉阳光是有重量的,我弯着腰,它便把重量移到我背上,我挺直身体,重量便移到肩上。反正不管我用什么姿势,都无法把这种重量推卸开去,它们像空气一样紧紧贴在我身上,慢慢变成一种酸溜溜的东西往我腿上灌,我再把这种酸传到路上,路边的植物便无精打采起来。爬完陡坡,原以为应该是平路了,没料到上面还有一个坡,虽然缓得多,但长多了。地里干活的农民告诉我,这坡名叫风吹坡,风大得很,玉米成熟的时候,叶子被风吹破,像头发一样,一丝丝的。这个农民老远看见我便把下巴杵在锄把上,我走到他面前,他锄了两下,然后又看着我笑了一下。你不是乡里面的,他说。这似乎是最让他满意的和最放心的事情。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我一看就知道,反正你不是。然后他便告诉我这坡名叫风吹坡。他女人穿了件很破的衣服,一颗扣子也没有,肚皮和胸脯完全露出来,我走近了,她背对着我锄地,听见我和她男人说话,捏着衣服转过来,表情有些痴呆。他们的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四岁,什么也没穿,在地里打滚,开始我还以为是小猪仔。他们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
我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昨晚上的所见所闻,问他认不认识那个老人。他笑了一下,表情木讷的女人也笑了一下,好像是,他们终于找到比他们的日子更难熬的人。那个狂人是她儿子,她家太穷了,住的地方又差,三十多岁了还娶不上媳妇,有一天突然疯了,见到村女人就迫,老太婆没办法,请人专门设计了张木床,白天把他捆在床上,晚上才带他出来散步。我对他的表情有些厌恶,他还没说完,我转身走了。是上坡,我走得很慢,他还在兴灾乐祸地说,那个狂人力气大得很,发起狂来几个好劳力都制伏不了他,有一回他抱起房柱摇,差点把房子都摇垮了。
爬完这面大坡,已经是中午了,阳光更重了。我的压缩饼干还剩两块,这东西吃一块长出来的力气相当于吃两碗米饭,但吃到肚子里一点不解饱,就跟什么也没吃似的。
在一户人家的院坎下,几株桃树上的桃子红得发黑,有的已经在往地上掉了,在树上熟透的桃子是最好吃的,看了一眼口水就要从嘴角淌下来。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站在院坝边,我问他,大哥,这是你家的桃子,他点点头。我说,你摘几个来卖给我。他很干脆地说,不卖!我说,都快烂掉了,还不卖?你说多少钱一斤就多少钱一斤。他不耐烦地说,卖是不卖的,想吃你自己摘嘛。我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好意思,咽着口水往前走。没走多远,小伙子喊我,喂,你等一下!他摘了一捧桃子给我送来。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来。他责怪我,水实货,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要吃自己摘,哪个连这个都卖!我连忙说谢谢。原来我说买对他是一种侮辱。为什么不肯卖呢?这么好的桃子。他说,赶场要走四个小时,就算挑到场上,来赶场的也是些农民,哪家没有桃树?就算没有,又哪里舍得钱来买桃子。他说着看了一眼我腰上的手机,我觉得他一下把我的虚伪看穿了,我很不好意思。但他没讽刺我,而是问我昨晚上在哪里住。我说在一个叫杉树坳的地方。他叹了口气,溯口个老太太可怜得很,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当年她男人在那里当兵,把他老家说得天花乱坠,她来到杉树坳才知道,连喝口水都没多余的,挑水得到山下去。以前家里有一个地窑,下大雨的时候把屋檐水放进去,有客人来才用山下挑来的水,平时煮饭洗菜就用屋檐水。瓦缝里有烟尘,屋檐水是黑的,像掺过水的酱油。她特别爱干净,来了后不再用屋檐水,而是在下大雪的时候把雪装进去,用雪水。她现在最想的是回老家去,天天盼望老家来人接她。她想回老家去好好洗个澡,她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好好洗澡了。我问,她回老家去那她儿子怎么办,他说,还能怎么办,只有带着他呀。她要是早些年回去,说不定儿子根本不会疯。她回得去吗,不知道。要是能回去就好了。是呀。桃饱李饿梨拉稀。桃子是可以解饱的,李子越吃越饿,梨吃多了拉稀。
轻轻撕开皮,红色的汁液便流出来,不用嚼,轻轻一抿就化掉了。不光甜,还有一股厚实的香气。每抿掉一个,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但我并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因为太软,不能放在包里,轻轻一搓会烂成一包稀汤。我一口气把它们全吃完了,还真解饱。
恐十白这辈子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桃子了。
第三天下午,我终于到了千田。
到了千田我才知道,我要找的人不在千田,而是在千田对面的杨树坪。是一个地质小分队,他们在杨树坪找金矿。
千田和杨树坪之间隔着一条很深的峡谷,如果要走过去,至少得绕半天时间。好在我不需要走过去,站在千田这边把队长要我传达的话传过去就行了。
不过得对面的岩畔上有人,小分队的人并不知道我要来,不可能事先站在那里专门等我喊话。我没等多久,对面就走出来四个人,他们在打石头,我看见他们手里的工具落下去,要过一阵声音才能传过来。就像配音不同步的电影。我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然后放开嗓门朝他们喊。
喂,对面的大哥,你们是不是杨树坪的,
我喊了两遍他们才注意到。其中一个人往岩边走了过来。看上去很近,其实非常远。
他问:你有哪样事嘛?
风是从他那边吹过来的,他用不着太使劲我就能听见,可我却要用双倍的力气才能让他听清楚。
我大声说:请你转告地质队的唐明强,他老婆生孩子了,家里打电话来叫他回去。
电话还是我们在镇上的时候接到的,已经是好几
天以前的事了。他说,你大声点,再说一遍。他转身挥了挥手,叫他的同伴停下来,以便能听清我喊话。
我用手拢住嘴巴:请你——转告——地质队的——唐明强,他老婆——生孩子了,他家里——打电话叫他回去!
由于太用劲,眼泪都出来了。喊“唐明强”三个字的时候,一股旋风突然一下撞进我的喉咙,逼迫我把它咽了下去,它在我胃里转了一圈才咕嘟的一声跑出来。那个农民似乎还不明白,可再要我用劲,我的嗓子就要破了。我怎么遇到一个傻大哥?
我简单地说:叫唐明强回家!
他仍然糊涂。
他说:你找小唐呵?
我大声说:是呵。心里却在骂,就是他狗日的。
他说:小唐走了。
这就怪了。
我问:他到哪里去了?
他说:他回家了。
他见我不明白,又说了一遍:小唐前天就回城里去了,你找他有啥子事哇?我不知如何是好。他替我担忧起来,大声说:你找他有啥子事,你大声点说,等他回来,我一定转告他。
我说:等唐明强回来,你告诉他,老婆生了个儿子!
喊完我才发现我喊的是废话,人家已经回家了,还不知道老婆生的是儿子?!
这不是我来千田的主要目的,为了这点屁事,队长是不会派人来的。我是想先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然后再告诉他们一个坏消息。唐明强这狗日的,不给我告诉他们好消息的机会,这就怪不得我了。对面那人大概没想通我会请他转告这么一件事,哑了。这时风小了,喊起话来也没那么吃力了。
我说:还有一件事,请你转告他们,分队长说了,五一节不放假,叫他们干完了再回去。
我们已经在野外干了四个多月了,早就盼着五一节回去。几天前大队部来电报,要我们抓紧这一带野外地质工作,干完了转移到另外一个地区去。电报传到分队部,大家便开始骂娘。这也是谁也不愿来千田的原因。明明是上面决定的,可谁来传递这个消息,谁就会成为灰孙子。分队长给我做思想工作的时候,有人就笑我,你去吧,你去了就是炮兵连的伙夫,背黑锅戴绿帽看着别人去打炮。此时我差不多是怀着一种报复和幸灾乐祸的心理告诉他们,五一节不放假,气死狗日的些!
对面那人和后面的人商量着什么,然后大声告诉我:他们前天就回去了,没说哪天回来,等他们回来了我一定转告他们,你放心吧。五一节不放假,干完了再回去!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我若是能飞过去,我一定会给他一个嘴巴,明天就是五一节,转告个屁!
风大起来,比先前更大,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要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但又不想回头就走。一位挑着粪桶的农民,扁担嘎吱嘎吱地响着,立定看了我半分钟,欲言又止的样子,但他嘎吱嘎吱地挑着粪桶走了。我也要走了,我要回去向队长报告,我已经完成了任务。我给他当了一回人体手机,不过信号传输失败。
没走几步,手机咕咕叫了两声,我取下来一看,操他娘的,这个地方居然有信号!而且我还收到一条短消息。我已经有七八天没收到短消息了。为了节约话费,我喜欢用短消息和别人联系。
我收到的短消息是这样的:喜讯!尊敬的用户,为了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湾来湾企业搞手机号码抽奖活动,您中了特等奖,请尽快与本次活动主办单位的杨小姐联系,杨小姐的联系电话是……
我居然中了特等奖!我的天啦了,我脑子里立即出现的是名车和哗哗响的钞票。
我立即给杨小姐打电话。杨小姐的声音又甜又软:喂,你好。她说的是普通话,而我已经在野外呆了三个多月,突然一下适应不过来,不知道普通话应该怎么讲,傻了一下。杨小姐一定又温柔又漂亮,我直截了当地向她要特等奖,是不是显得太急迫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刚才我收到一个短信,叫我和你联系……
我还没说完,杨小姐立即抢过话,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首先是恭喜我运气,然后介绍这次活动的情况,最后叫我马上到她的公司去领奖。
我为难地说,我正在外地出差,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我没说我在野外,我怕她看不起搞地质的。
杨小姐说不要紧,奖她会给我留着,等我出差回去后再去领。
杨小姐这么随和这么可爱,我也自然多了,我问她奖品是什么?她俏皮地说,这个不能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反正会叫你大吃一惊的。
我有些不放心地问:不会是骗人的吧?
杨小姐说:你放心,我们是正规公司。
我问:领奖的时候要不要带什么东西,比如身份证什么的。
杨小姐说:带身份证,另外还要带三千块钱,这是用来交个人所得税。
一听要带钱,我立即小心起来,头脑不再发热了。我冷静地说:个人所得税可以交,不过如果,你是骗我的话,我会向工商部门举报你们的。
杨小姐冷笑道:帅哥,逗你玩的呢,不逗你这样的傻瓜我逗谁呀?
啪哒一声,电话挂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我这可是长途又是漫游,至少十块钱电话费,居然是假的!这时一个放牛的小孩牵着牛走过来,我问他杨树坪有没有信号。他说有哇,杨树坪那边的信号比千田还足。我更来气,我为什么不往有信号的地方跑,打个电话来就行了呢?最多半天时间,就能走到有信号的"盼区,而我却用了三天时间来穿过信号盲区。我越想越气,用尽全力,把手机甩了,甩到稻田中间去了。放牛的小孩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从他的一脸聪明上看出来,等我走了,他一定会去把手机捡回来。我想我还是自己捡回来吧,捡回来把那个小分队的人挨个臭骂一遍。想到可以骂他们,我心情好受了一点。
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刚才明明看见它落在这儿的嘛。小孩幸灾乐祸地说,恐怕是被泥鳅吃了。最后还是他帮我,才把手机从水里摸出来。
我第一个要骂的就是唐明强。我连按几下,手机一点反应也没有,小孩内行地说,肯定是里面进水的了故。我打开后盖,果然,电池已经湿了。我用衣服把里里外外擦干,再试,还是不行,手机已经坏了。
坐在田坎上,我想乱吼乱叫,但在一个小孩面前我叫不出来。看见他的牵牛绳,我一下想起依稀月光下那个狂人。我正在变成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体内的骨头按照庞大公牛的顺序在转动,头上也硬梆梆的,似有角正在长出来,手正在变成粗大的蹄子。小孩走过去后,停下来怜悯地看着我。他的大水牛用脚在地上刨了几下,噼噼叭叭地将一堆热气腾腾的大粪屙在我面前,我被带着沼气味的牛粪一激,清醒多了。一切持续的时间很短,但一个狂人瞬间已经从我的身体里穿越过去了。作者简介:冉正万,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个,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