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述和被讲述之间
2004-04-29鲁顺民
鲁顺民
读着这两部充满叹息的小说,忽然想起这么两个词:讲述,被讲述。用这两个词来说一部小说,其实还是老问题,那就是写什么和怎么写。只不过,写什么和怎么写,是问题的两个不同侧面,而换成上面两个词,对于小说创作来说,更为连贯一些,更有机一些,就不再是简单的语词置换。讲述是小说的过程,被讲述是小说的结果。更通俗一些,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小说已经是一个被讲述的产品,顺理成章,讲述就是生产的过程。讲述更体现的是手艺,被讲述则是最终效果。
这两个词仍然显得有些大而无当,是不是可以用来对付一切小说没有试过,用来看待高菊蕊的小说,在没有更好的角度之前,还比较现成。
首先说讲述。作者对故事的迷恋,读者对于故事的需求永无魇足之日,这是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得以存在和延续的最基本理由,所以有两千多年的文字讲述历史显得热闹非凡。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没有热闹,哪有门道?
先说《王满水的革命与爱情》。读者看爱情故事,第一个念头肯定是:他们遇到了什么麻烦?没有麻烦,没有阻力的爱情当然寡淡无味。古今中外的爱情名著,都是一堆有麻烦有阻力的爱情经典。小姐养汉,丫环捣蛋,老夫人横生枝节出面干涉,小书生金榜高中奉旨成婚,这几乎是产生自中国古代小说与戏剧的一个经典模式。古今中外的经典爱情都是有大麻烦的爱情。站在这一大堆麻烦经典里,想弄出点麻烦来可想而知的艰难与自讨苦吃。
高菊蕊还是在古老的爱情主题那里弄出了新鲜的麻烦。麻烦有几重。
一是一段非正常婚姻关系,王满水和刘红果这一对孽障从一开始就处在难以想像的麻烦之中,不明不白的婚姻关系,地位与文化的巨大悬殊,来自家庭传统的阻力和世俗的压力等等,已经让两个人灰头土脸。但男的和女的都敢作敢当,不管不顾,亲老子为之命丧黄泉,结发的妻子忍气吞声。爱情与阻力在抗争的过程中,小有胜利,两个主人公身上还因此焕出很多光彩。远村野情,唱一出人性张扬的大戏已经水到渠成。
可是,高菊蕊劈头就将这两个已经麻烦缠身的可怜人儿置身于更大的动荡之中,一场席卷农村社会的政治运动很快将两个人推在了风口浪尖之上,苟且和苦挨绝对不被容忍,是分是合必需给出一个明确的了断,是分是合,等待他们的只能是悲剧。强大的阻力和麻烦最后款款落在两人自己身上,他们如何走出困境,是扭结小说的一个结,一个关键,小说出彩的大幕徐徐拉开。如果处理不好这一幕,小说将无可挽回地走向失败。
小说集中在短短几天的时间,人物的沉浮痛苦抉择的过程与政治运动的开端、高潮的旋律相吻合。最后主人公的人生选择,尤其是女主人公刘红果的先择简直精妙至极,她如同当年义无返顾地为情人生下孩子,光明正大与情人保持非正常婚姻关系一样,又从容不迫地在荆棘丛中给自己找到一条退路,不显山不露水,庄庄重重地将自己嫁给了潼关商人。这一退退出了人格的尊严,这一退退得仪式庄重,这一退退得令人喟叹,这一退退得巾帼不让须眉,让人击节叹服。于是,这一部小说的故事也讲述到了最精妙的地方,作者也给混乱的人性理出一条非常明晰的走向,增加了小说的厚度与对生活挖掘的深度。
我们看到,高菊蕊为了找出爱情这一千古主题找出更新的见解和价值、意义,动用了好多资源,平时的生活积累、观察,对历史事件的想像,还是平时对生活的理解与思考等等。小说做到这个份上,作者确实上尽力了。
再看另外一个,《药香》,祖传的药膏其实是提携小说全局的一个像征物,这个像征物将功利和道义置于水火不相容的两极,非此即彼。这种观念在今天看来是有些陈腐,但它却无意之中有一种使人惊悚的警示。又是一个古老的话题。
这类古老的故事耳熟能详,最后的结局往往是舍生取义,舍利存义,这类型的故事都洋溢着悲壮的色彩。
这个故事也有些悲壮,但悲壮得有些不同。
师徒三代人的命运构成了小说的基本主线,师爷为找神药大彻大悟,师父守护神药终其一生,徒儿在喧嚣的现代社会进行周旋。作者在讲述这个故事过程中,实际上也在进行着艰难的选择,当然这种选择是明摆放在那里的,只能是死走着一条道,沿着那个既定的祖训不得逾矩。所以作者只能加强这种选择的艰难程度,从祖师爷开始,他们身边的社会环境几乎都是惟利是图的,都是污浊不堪的,都是男盗女娼的,在这样的环境中,作者赋予三代人一脉相传下来的那一根筋,就是不妥协。师爷追名逐利而蒙难毁家,付出沉重代价后大彻大悟,师父一生一次又一次被迫拒绝人伦之常,到了徒儿这一辈,尽管受过高等教育,但又一腔怨愤,总是用仇视的眼光看待周围的环境。这种气氛在小说里一再加强,一再渲染,最后小说在徒儿缅怀性的寻访中结束了故事。执着的守护还将继续下去。小说的寓意也十分明显。
这是这两篇小说的讲述。
作为产品,作为成品,呈现在读者面前已经不可更改的被讲述的故事。读罢故事之后,读者更要注意的作者的语言,人物的形象与故事的启迪之类,这已经与作者没有关系。这样我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将故事拆解开来仔细品评。
语言是小说的皮肤,是小说的长相。高菊蕊的小说语言文雅而高贵,欧化的倾向十分明显。语言的过程既是命名的过程,也是思考的过程,她的叙述显示出一种逻辑的力量。但同时,叙述的谨慎又使得她过多地将精力倾注在过程的叙述中,而忽略小说语言应该有的机敏和机巧,长句多,短句少,情节演进的描述多,细节铺演较少,使两部矛盾充盈的小说显得很结实但不够锋利。事实上,小说的人物与小说最终的寓言性都要靠一个个细节来垒砌起来,被作者讲述一遍的故事最后变成衡量作者小说能力的一个标准。
不过,高菊蕊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家,因此,小说显示扎实的功力。而且,高菊蕊也是一个具有社会承担意识的作家,在小说创作日益走向私人化,走向内心的今天,这种承担显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