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的乐趣
2004-04-29王寿来
王寿来
裱画铺的黄老板来电话说,日前我介绍朋友送去重裱的溥心畲书法,经其拆框后发现可能是精印的复制品,而非原作,要我晚间抽空过去细观一下再作定夺。
黄老板是台北经验丰富的裱画师傅,虽刚迈入不惑之年,但从学徒到自立门户,在此一行业打滚二十余载,他的话当然可信。我不得不赶紧联络朋友,告诉他这个坏消息。可想而知,朋友一听东西是印的,当下气得七窍生烟,他收藏字画已十余年,竟还不免“以假当真”收进一张印刷品,真是情何以堪。
朋友说,令他愈想愈气的,不是几万元台币等于泡了汤,而是买这张溥老作品所惹来的是是非非。一年多前,他在一家老字号画廊瞥见这件东西,他对溥心畲的字很有把握,虽然隔着玻璃,一看就断定是真迹,再加上框旧纸毛(上有水渍、污斑数处),心中没有丝毫怀疑,而开价低于行情许多,令他见猎心喜,认为拣到了宝。付钱给老板时,老板娘好像面有不豫之色,但他也未太在意,反正是老板当家,何况他也没有还价。
回家后,他把“墨宝”暂放储藏间,准备送去重裱,并未再仔细欣赏一番。不过,其间他又去过那家画廊几次,而每次老板娘都会摆出一副晚娘面孔,对他不大搭理。朋友对此心中颇不舒坦,但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是什么地方有所得罪。有一次,他实在按捺不住,趁老板上楼取画,就单刀直入地问起情由,老板娘也不客气地直说:“你想想,在台北哪有可能两三万块钱就买到一张溥心畲的真东西?你应该知道,你占了我先生太大的便宜了!”朋友听了愤然回道:“这是什么话?买卖东西,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相情愿的事嘛,谈不上谁占谁的便宜!不过,你既然觉得不爽,我也可以考虑把东西给你拿回来!”话不投机,朋友拂袖而去,再也不愿意踏进那家画廊一步。现在想来,老板应是百分之百地知道溥老的字才对,只是他要在太座面前维护他“正派经营”的伟大男人形象,所以从未跟太太讲个明白,而让她一直误认为那幅字是贱价卖出,吃了别人的大亏。
朋友买了假东西,还让人怀疑其人格大有问题,心里实在窝囊。有人劝他“将计就计”,亦即把东西拿回去退钱,而不必说破其真伪,只强调自己不愿意见到老板娘为吃了亏而心存耿耿。朋友是厚道之人,一时拿不定主意,问计于我。
我一向认为,人活在世上,该说的话就说,该做的事就做,这倒不是教人效法“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圣哲懿行,而是不主张做人太过辛苦或太委屈自己。我还特别讲了英国小说家戴洛德(Roald?鄄Dahl)所写的一个故事给朋友听,证明有些文物商人狡狯多变,不必心存不忍,逗得朋友开怀大笑,乐不可支。
这篇戴氏杰作《牧师的乐趣》(Parsons Pleasure),是我年轻时接触英美文学作品中的最爱之一,至今我还能将小说中的重要情节约略道来:
故事的男主角伯吉诗,是伦敦有名的古董家具商。一个星期天下午,他开车去乡下探视老母亲,中途车子抛锚,他求助路旁的一家农舍,发现那家有一张十五世纪晚期的椅子,乃鼓其如簧之舌劝女主人把椅子割爱给他,终于以数十英镑购得价值数千的古物,狠狠地大赚了一笔。
这次“好运”给伯吉诗带来发财之道的灵感。从此,每一个周日下午,他固定的节目就是开车去伦敦郊外“走透透”,做“地毯式的寻宝”———伯吉诗将伦敦的郊区以五平方英里为单位,划成一区一区,原则上每周走访一区。他深知乡下人多疑的性格,为了能顺利登堂入室,名正言顺地参观农舍的内部陈设,他就穿戴着牧师的黑衣白领,另加黑软帽一顶、旧拐杖一根,把自己完全装扮成神职人员的模样。此外,又特别印制了一种名片,上面不但凸显其牧师的身份,还注明他是“稀有家具保存学会”的会长,这样在他绕着古董家具的话题说长道短时,别人才不致起疑。
伯吉诗思虑周密、行事谨慎,而且口风很紧,从不对任何人透露其“货源”,以免招来竞争对手。每次下乡选定目标进行“发现之旅”时,他都把所驾的货车停得远远的,因为,一般而言,牧师的代步工具都是小型车,很少有牧师会开货车来探访教友,他怕乡下人见车生疑,看穿其真正的身份与居心。往往,要等到双方交易谈成,他才会把车开过来装货,此时即使对方发觉事有蹊跷,恐也悔之晚矣。伯吉诗晓得,乡下人也许无知,但绝不全是愚笨之辈,他这一套生财妙法,仰赖的不仅是装扮与行头,而随机应变的表演功夫,更属关键,他对自己的唱作天分,很是引以为傲。
一个星期天下午,伯吉诗故伎重施,打着替“学会”搜集文章材料的名义,又进入一家农舍。屋主与其儿子、作客的邻居三个男人,亦步亦趋地紧跟其后,看这个“牧师”在玩什么花样。伯吉诗以其鹰隼般的锐利双眼,扫瞄屋里的陈设。他做梦也想不到,竟然在屋里发现一张十八世纪英国工艺大师奇朋岱(Thomas Chip?鄄pendale)所制作的衣柜,其市价至少超过一万英镑。顿时,他心跳加速,两眼发直,面色大变。他察觉屋主好像已注意到他的失态,就装成心脏不舒服,双手抚胸,呼吸急促地倒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并猛提醒自己:“我一定要保持冷静!保持冷静!千万不能让这些乡巴佬看出我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于是,伯吉诗东拉西扯地跟屋主聊了一会儿,后来他故作不经意地提到他有一张心爱的咖啡桌,被鲁莽的搬家工人碰断了腿,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旧家具材料来修配,而屋主的这张仿古衣柜的四腿看起来还适合,或许值得买回去拆下来试配看看。
伯吉诗把“志在必得”的欲望掩饰得极为成功,他随兴似的提议却真的引起屋主的兴趣,经过一阵激烈的讨价还价,结果他只花了几十块英镑就买下了一件国宝级古董家具。
伯吉诗的得意之情悉堆眉角,他强掩兴奋之情跟屋主说,要把停在远处的车子开过来装衣柜,而他一步出大门,屋主等三人就高兴得笑嚷起来,他们怎么也料不到,周末闲坐在家,也有人跑上门来肯为一张破衣柜付出这么多钱。但他们突然想到,牧师们所开的车子一向很小,要是装不下衣柜,这个什么学会的会长,可能会反悔也说不定,那么,眼看已到手的银子不就飞了?
三人伤脑筋了半天,决定把衣柜的四个腿先用锯子锯下来,反正牧师把东西搬回家后也是要这样做的,他们算是做好事,先帮他一个忙。然后,他们还是不放心,认为锯掉腿的柜身仍嫌太大,干脆做好人做到底,把柜身及抽屉都劈成一块块木柴算了,如此,一定可以把分解后的柜子全部装在车子里,而牧师也就无从反悔了。三人手忙脚乱地刚做完“活计”,就听到牧师的车由远而近慢慢开过来的声音……
朋友从我讲的故事中,得到很大的启发,他慨叹道,自己必须承认,当时他买下溥心畲的字,多少是存着一点贪便宜之心,一时失察上当不说,还无端得罪一个妇道人家;而另一方面,画廊老板机关算尽,狡计终被识破,流失一个老顾客之外,也被老婆数落了一年多,足见天公难欺,做人还真的不能太过聪明啊!
朋友说,他会心安理得、高高兴兴地把溥老的书法印刷品当成“真迹”退还给那家画廊,并且要亲手奉还给那位不明就里的老板娘,让她从此不再对他心怀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