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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笔记及其它

2004-04-29周所同

延安文学 2004年5期
关键词:田埂故乡

周所同

老家的大雪

大雪就是大雨

老家的大雪大雨一样落下来

从屋脊到台阶高的下陷低的上升

居中的梅红是一只准备过年的灯笼

如果加上北风加上檐下的风铃

我该怎样描写它的温暖和安静

大雨一样的大雪落下来

我看见屋后的柴垛门前的水井

它们在壶中高蹈着轻轻低语

如果减去烟尘减去灼热的燃烧

炉膛里那蓝色透明的火苗

是不是更像口衔四月沐露的青草

大雪落下来大雨落下来

翅膀以飞翔的速度叫住下坠的天空

田野上的大路随一行小径匆匆远去

那是迟暮的归人回家的心情

如果加上思念如果减去距离

我会梦见一生干干净净的先人

大雪无痕大雨无声大道无形

浑然忘我的白扫尽天地之间的微尘

从沉默的院墙到哗变的玻璃

谁怀抱柔软的心谁就守住坚定的爱情

像乡下的日子只要加上弯腰的锄头

一粒米一盏水我就能过完平凡的一生……

老屋

一切都是慢的

阶前的萱草仍开着去年的花朵

檐下的归燕还在背诵老式的歌谣

暗绿的苔藓小心地走过四季

背上的行李依旧搁在短墙的阴影

一切都是慢的逝去的就是留下的

像我正在忆起那些忘却的事情

一切都是快的

兽脊上的闪电紧挨着瓦棱上的霜草

小雨一停大雪就落下来

雕花窗格后谁喊我的乳名

一转头我就看见自己早生的皱纹

身前的就是身后的,一切都是快的

像新续的家谱梦见百年后的子孙

树上的鸟常常飞走但从未离开

一切是快的也是慢的

推开两扇院门传来一声回音

土炕上那只豌豆花般的补衣灯盏

像怀抱沙石的人依然歌唱着黄金

一切都是慢的更是快的

再哼童谣我已是一个想家的老人

老家谣

远的影子近的呼吸

树荫里的蝉鸣突然响起

午睡的人在烈日下赶路

最先梦见一罐清水

云的问候雨的答应

杏花捎来三月的消息

犁杖锄头也是吃草的牛羊

弯腰的人背着四季的行李

走在面前也跟在身后

风吹乱母亲的皱纹和发丝

形而上的木梯搭在檐下

房上晒着回家的谷子玉米

如果草戒爱上村姑的手指

野菊只能喜欢田野上的蝴蝶

补衣的灯光下谁在长大或老去

以卑微的心情记住贫寒的名字

村口的水井守着屋后的柴垛

水火相容就是乡下日子的秘密

谣曲编到这里我听见父亲的咳嗽

只是隔着再也不能见面的距离

胡麻花儿开

先是一朵两朵小心地蓝

后是一片两片无声地蓝

像说到疼处的夜雨或檐滴

小心无声地倾诉漫上坡梁

那蓝是一种怎样的克制和忍耐

忧伤的蓝绝望的蓝彻底的蓝

整个心田小心无声地蓝给你看

那风那蝶那老屋上空升起的柴烟

它们翅膀一闪那蓝

“哗”一声突破石头的畦堰

这是七月的乡村

蓝色的声音在田野上到处弥漫

麦秸草帽下的红衣村姑

她们用锄头小心无声地说话

只是我站得远也就无法听到那最美的交谈

穿过我栽下的枣林

落叶和正在落着的叶子

落下来风中的细语或谛听

它向下也是向上的飞行

穿过枣林穿过我栽下的枣林

谛听或细语着的叶子

看我如陌生的路人

像上午的叶子吹动下午的风

一颗晨露的追忆

最远也只能抵达最近的黄昏

想留住的正是悄悄失去的

穿过我栽下的枣林

树永远比栽树者年轻

蝉鸣落叶甚至风都是果实

穿过枣林懂得珍惜也是果实

尽管风会打扫净所有人的脚印

从这条田埂到那条田埂

早起的露水草叶的露水

干净的绿我看见它的呼吸和眼睛

从这条田埂到那条田埂

是玉米谷子是干净的露水

看见锄草人的背影

那些野花没有也不要名字的野花

与蝴蝶的翅膀一齐飞翔

我看见的其实只是比喻或闲情

比一粒玉米轻没有一颗谷子重

孰轻孰重谁偷走一个乡村孩子的良心

从这条田埂到那条田埂

风吹来吹来的风也绿得干净

隐在风里露里叶里的蝈蝈开始歌唱

它比我离玉米谷子更近

也比我更远地避开世俗的浮尘

这时的锄草人肯定也是磨镰人

太阳下只守着草帽大一片小凉荫

一百年又一百年寂寞地远了近了

从这条田埂到那条田埂突然

我听见也看见母亲喊我回家的声音……

野荞麦

最小的叶最淡的花最黑的籽粒

在最短的时间里守住最久的秘密

是回避是拒绝是落荒的逃离

在最僻远的地方自己爱着自己

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的人

把该珍惜的舍弃将该记住的忘记

一生简单到仓促渺小的卑微

最后的笑最后还是疼在一把镰里

一条废弃的大跃进石坝

没有叶没有花没有野草

走近你的寂寞

没有常青的荆棘也没有

古老的藤蔓陪伴你的孤独

没有杨柳

也没有桑榆

看不见波浪听不到涛音

也没有突然的山洪

没有露珠拥戴的菱荷或苇丛

没有隔夜的雨滴留住水鸟

没有游鱼

也没有蛙鸣

没有悲伤没有欢乐没有光亮

唤醒幽暗的大梦

这些只有时间没有生命的石头

为那段狂热的年代说话

没有声音

也没有回应

记述一条河流

那年我八岁八岁那年

村旁山沟里突然出现一条河流

梦幻奇迹简直是虚构

村里人都涌到岸边我也是

无边的静寂从河谷深处传来

振翅的蝶水瀑的歌吟草叶上的风

我第一次听到喧哗中的沉默

像一丛旱柳看见一只水鸟

那远那渴那由远渐近的夺目波光

大镰一闪那年我八岁

我突然闻到花朵草汁疼痛的芳香

洗衣的月光潮汐般泛滥谁的指节

不是小小的漩涡向一旁流去

八岁那年每块石头绿得都像玻璃

大人们开始修渠整畦挖筑池塘

菖蒲以拔剑的速度追上新生的芦苇

高于枝头的鸟语低于荷叶的蛙鸣

八岁那年那年我八岁

突然觉得邻家的女孩那么好看

逃学的路上我送给她鸟蛋和蝌蚪

它们长大歌唱并守住这小小的秘密

从叶子到花朵再到果实

谷垛下梦中的大雪压低屋檐

问云问雨问到月亮时我看见黑暗

河滩上的石头和水洼一闪

醒来与我隔开四十多岁的距离

那年我八岁八岁那年

河流突然消失而水声却更加响亮

八月的葵花

先是低头后是仰望

八月的葵花开在向阳的山坡

前晌的雨就是后晌的风

小于一片葵叶大于一滴露水

正好作了蝉声的翅膀

天蓝的云白的多么彻底

雨洗的风吹的那么干净舒爽

比谁都忙的是蝴蝶和蜜蜂

它们飞翔它们热爱它们歌唱

它们将八月的葵花看成自己的故乡

一支老歌反复唱过的花朵

一片推倒栅栏自由释放的光芒

八月的山坡开满八月的葵花

像一条举重若轻的河流

一页帆比万顷波涛更加辽阔

从庭院到田野再到整个村庄

一路燃烧着不可一世的金色大火

只有卑微的草帽怀抱着雨水汗水

如果你爱就记住四季的泥泞

如果你恨就忘掉头上灿烂的阳光……

我说土地

我用柳丝描写过解冻的大河

也借桃花唤醒春天的鸟鸣

从父亲的犁杖到母亲的谷垛

一株谦卑而弯腰的稻穗

第一次教会我向土地感恩

招一招手就瞭见故乡的彩云

那是二妹子打樱桃的背影

游子的梦从来比梦更深

要死要活咱们相跟上走哇

谁能用金银换走大地上的爱情

历史有时像一条普通的田埂

大风吹送着千秋不绝的镰声

而庄禾牛羊就是土地的哲学

枯荣皆忘一如卑微的小草

却远比帝王们活得更加长久年轻

从神话宫殿走进传说的草棚

渔夫樵哥都是热爱泥土的先人

月亮上安家石头里点灯

他们在龟背上刻下久远的颂辞

我的鼠标才点击到今天的诗文

江河般接纳湖海样包容

一颗草露唱尽奔流的涛音

按住心跳我就是水底的火焰

以静止的燃烧说出爱

以爱的灰烬记住泥土的深情

美丽的往往也是残忍的

亦如脆弱的事物常常更加坚硬

我是一无所求也便一无所有的人

头顶蓝天脚踩大地

就敢蔑视世上所有的黄金……

走远的人

走远的人又折回来

我认出那一双双孩子的眼睛

北上的列车南下的青草

四月岸上的油菜花

送来一条大河的黄金

如此我也是那尾奔跑的鱼了

黄昏过境时游向洛水之滨

走远的人又折了回来

像风一次次吹问故乡的村庄

谁看见那些突然走散的亲人

一朵牡丹前绕了三次又绕三次

喑哑的琴音推开白居易的草棚

唐朝的白马回首看见北魏的石头

走远的人又折回来

按住心跳我有一点点脸红

走远的人又折了回来

我想把仅有的草戒送给你们

就像沧桑的月亮望着干净的露珠

时光的背影轻轻一闪我已是

一颗去远方怀念远方的流星……

在故乡的大地上行走

在山西在老家在故乡大地上行走

果园千里像一路方言朴素的问候

风雨洗过的阳光实在不好比喻

除了干净是不是更像足赤的黄金

果园千里阳光千里

像相爱的人在书信里突然相逢

在六月的早晨在故乡大地上行走

那些站在原地的树一直走在前面

而飞奔的车轮倒像疲惫追赶的阴影

从黄河之东到太行之西果园千里

哗哗作响的叶子在自问自答中抒情

开着的花结下的果都需要呵护

像珍惜苦涩的人藏起甜蜜的隐痛

在平川在丘陵在故乡的大地上行走

只要有梦蝴蝶也敢背起天空飞行

在鱼塘在江河在故乡的大地上行走

果园千里它在水中在云彩上歌吟

从狗尾草到豌豆苗再到野苜蓿

所有的草木在倒影里看见往日的清贫

像不能承受之轻却承受之重的雨滴

它用最小的声音朗诵大海

直到整个世界都听见它的回音……

过平型关

最先看见一只鸟一只

立在山桃花枝头的鸟

像一个新娘

沟底的石头爬上坡来

就是我看见的羊群它们

只看见古关堞那边的青草

一些雨跟着一些风来了

一些杨柳顺便带着风雨走了

空谷空谷传来回音的空响

那只鸟还立在桃花枝头

背上的那一点黑像几十年前的硝烟

它是鸟也是新娘它不需要知道更多

江南江南

我用柳丝描写解冻的大河

也借桃花唤醒春天的鸟鸣

烟雨深处的梦甚至比梦更深

江南江南一支棹歌

带远带走谁的离情

岸上的草绿得不敢比喻

私语的叶子正练习六月的蝉声

轻柔的风只能比风更柔更轻

一种相思江南江南

丝绸一样爱上谁的倩影

无题

雨说过风也说过

你说过我也说过

叶爱着根也爱着

心跳着脉也跳着

靠得最近走得最远

白发黑发你发现什么

越过这个夏天

写下这句话时案头的灯盏

它的阴影正好看见我内心的不安

萨克斯风吹送着《回家》人的背影

故乡的草垛突然在眼前闪现

越过这个非常的夏天

我的心灵更需要阳光照耀

最好少些煮草药一样的熬煎

就像露珠噙着消毒液的斑点

含苞的玫瑰如何轻启甜蜜的花瓣

越过这个非常的夏天

那些寻常散淡的日子也加重了分量

我开始珍惜一声安慰或问候的温暖

而鸟鸣和鸽哨如果没有干净的翅膀

你让忧伤的天空蓝给谁看

越过这个非常的夏天

我抬土你搬石堆起来就是大山

为了生存必须趟过死亡的雷区

并以闪电的鞭子赶走恐惧和灾难

手握手谁不是十指连心的草木

我们以燃烧的火焰说出爱

以爱的灰烬守护生命的尊严

摇动的桨橹远去的白帆

大海日夜回首江河无尽的依恋

那些水罐,遗照和爱抚过的手指

将怀念的隐痛永远地隔在彼岸

必须越过这个非常的夏天

母亲应该迎回慷慨捐躯的儿女

孩子应该拥有青草花朵编织的摇篮

最平凡的人最敢承受生死的考验

亦如最贵重的黄金不抵无声的誓言

越过这个夏天越过这个夏天

如果江河珍惜涓流涓流也是江河

如果大山呵护小草小草就是大山

今夜我只是一支笔一盏灯一声祝福

你好!祖国昌盛!人民幸福!大地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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