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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又年轻的故事

2004-04-29陈世旭

清明 2004年6期
关键词:大马猴子

陈世旭

何为每天都在凌晨五点左右起来,去过盥洗室,回寝室写作。七点半吃早餐,然后上课。很规律。大家笑他是康德先生。

冬天,天亮得晚,大楼外一片漆黑。长长的楼道里只留着一盏鬼火似的灯,让何为也变得像是一个阴阴的鬼影。两边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里此起彼伏地响着含混不清的鼾声和呓语。何为尽量放轻脚步,却止不住端在手上的脸盆里漱口缸子的颤抖声。这样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的寝室前,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脸盆里的漱口缸子忽然一蹦老高,又重重地落下来:

房间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靠着他的架子床的立柱站着,身子挡住了后面的台灯,像是一块黑色的碑石,眼睛却在纷乱的头发后面忽悠忽悠的闪着,逼视着门口。

“没想到你这么胆小。”女孩“格格”地笑起来。

“你真是的,猴子!”

何为有些恼怒。

距离却一下近了——他们是昨天晚上才认识的。何为的一个女同乡慕名来拜访,她也跟了来。她们也都在附近不远的另一所大学进修。

“我不是特地来的。”猴子声明:“我每天早上跑步,跑到这儿,想起你昨天晚上吹牛,说每天五点起来,我来看看你有没有撒谎。”

“你才撒谎呢,你不可能每天早上五点起来跑步。”何为说。

“聪明。”猴子一扬脸,突然说:“我走啦。”

何为猝不及防。

这样一个早上,这样一种境地,神不知鬼不晓,原以为会发生点什么。“我送你。”何为保持着镇静。夜雾渐渐散开,在树林里绕着。树林里的路弯弯曲曲,忽上忽下,地上的台阶,落叶,碎石子渐渐清晰。学校的早播音开始了,柴可夫斯基的《少女的祈祷》轻轻弥漫。

昨晚他们聊了很久。两位来访者都是大学教写作的,对当代文学很熟悉。两个女孩中,何为的同乡反而有些拘谨,猴子则太活跃:一头齐耳根的短发,一身牛仔服,整个谈话的过程一刻也没有安静过,一边唧唧呱呱,一边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把气氛弄得很不安定,不像是在屋子里,像是在一辆行驶的车子上。何为的女同乡忍不住说:“你坐下来好不好?”她回答说:“好。”可刚坐下马上就又跳起来,像是坐着刺了。

临别,何为的同乡已经出了门,走在后面的猴子忽然转身对何为说:“我是见过你的,在一本杂志上。”

“是吗?印象如何?”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谢谢。”何为说:“能请教尊姓大名吗?”

“真是的!”

女孩挖了何为一眼:“你反正记不住的,叫我‘猴子吧。”

“对不起,我记性不好。”

何为很狼狈,两个女孩进门后都自报过家门的:

“不过,‘猴子,我不会忘记。”

现在,这只猴子就在身边一蹦一跳,她穿得比昨夜少,毛衣和牛仔裤紧紧地绷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胸和腿。她在北方的一所名校毕业,留校教了一年书,现在是进修研究生课程。何为总觉得北方人都是牛高马大的,没想到也有这么匀称的女孩。

到了校门口,何为站住,很绅士地欠了欠身子:

“再见,欢迎常来。”

“那可没准。”

猴子做了个很规范的起跑姿势,先小跑了几步,然后就撒开步子向远处跑去。

天已经大亮了,路上依旧看不见几个人。这是两所大学之间的一条通道,远离居民区,平时人就不多,何况早晨。何为执拗地站着,等着猴子回头,他想她应该回一次头,至少一次。

但猴子没有,她跑得很快就没了踪影。

接下来的几天,何为有点魂不守舍。一到晚上,就等着有人敲门;一到早上,就想着从盥洗室回来有人在门后面站着;上课的时候,黑板前面老是有一双在纷乱的头发后面亮亮地闪着的眼睛在逼视他。

却一再失望。临近寒假了,何为想,她们也许提前放假了。如今的各类进修班都不过是创收的一种方式,管理上不会那么中规中矩的。

窗外飘着雪。是暖冬,雪刚落到树枝上就化了。就像这个猴子的故事,刚开头就结束了。

“死心吧,莫想入非非了。”何为一遍一遍地嘟囔,其实心死不了。

猴子却又蹦出来了:

“这帮人!放假就像要生离死别似的,天天搞晚会。”

她是午饭后来的,何为正怏怏的没着没落,她门也没敲,夹着一阵风就进来了。

“你就不能不参加?”

何为的一腔怨气脱口而出,马上就后悔了,他有什么资格说这似的话。

“你想得好,他们肯放过我吗?”

猴子倒没有在意。

“那倒是。”

何为记起来,头次见面,那个女同乡就介绍过,她们的进修班刚开学,猴子就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她在舞场上出现的时候,就像“一颗子弹射出来”,她蹦迪蹦得常常让满场的人都不得不停下来看她,总是她把舞会推向几近疯狂的高潮。

“大明星么。”

何为本来想说,总算忍住了。

“明天有空吗?”

猴子没头没脑。

“谁?”

“你呀。”

“干吗?”

“我要回家了,你不想请我吃顿饭?”

“行呀。”

“那说好了,明天上午九点,我在学校大门口等你。”

猴子说完就转身出门,“砰”的一声把何为关在门里。

初春的小风“沙沙”作响,几根枯枝敲打着窗玻璃。何为把刚整理出来的有自己的小说的一本杂志摊在台灯下,想读一遍。本来文章总是自己的好,他却怎样也读不下去。坡下的大饭堂又在开舞会,乐声一阵阵传来,搅得他心里乱乱的。

何为是下午回来的。寝室门关着,里边有明显的动静。他举起手,用力拍了拍门,高声说:

“开门,我回来了。”

放假前,他寝室对面的巫婆跟他借房子。巫婆寝室的两个人都因为家在边远山区,不回去了。何为寝室先前也是两个人,那一个住了没几天,单位通知说提拔他了,让他回去上班。何为就成了个个眼红的孤家寡人——泡个妞就不消先跟谁商量了。

好半天门才开了一条缝,刚刚露出巫婆的半边脸。何为推门,却被巫婆在里面死顶着:

“对不起,我不晓得你老人家今天回,”

巫婆结结巴巴:

“你到别的房里等一下好不好,屋里给我搞得很乱,整好了,我叫你。”

看巫婆那张蜡黄的脸,何为知道自己遇到了尴尬事,扭头走开。

巫婆果然是弄了个不知哪儿的文学女青年在他床上操练。何为气得要命,却不好说什么。自从他独享一室,个个笑他浪费资源,想不通他为什么清闲着。

这个班招的是一帮文坛新秀,结业给硕士研究生文凭,就是“学者化作家”了。这些准学者化作家现在就很牛。三天两头有当地的报刊和文化单位用大车小车拉了他们去赴宴、座谈、讲课、开笔会。上课下课,他们在林阴道上横成一排,或高谈阔论,或引吭高歌,别人只好溜边。

何为依旧是不合群。他并不是为了一张什么狗屁硕士文凭到这里来的。究竟为什么

来,他自己也没有想得太清楚。或许是受不了单位的鸡飞狗跳,或许是想寻找一点新的生活情趣。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而在这里他却更觉得气闷。一个经济贫弱且观念老旧省份的作协,既不善于走动更没有财力建关系网,就连郑子健这样好歹拿过大奖的作家在文坛上也无人搭理,他也就更不算什么角色。除了巫婆向他借房子金屋藏娇,从没有什么人会特意想起他。平时在这个班来来往往的采访记者和组稿编辑从没有光顾过他,就是集体报道,把一个班的名字差不多点完,也决不会点到他。偶有追星的大学生来班上找的,也是那几个以写“香艳”名世的畅销书才子。这年头讲究“眼球经济”,哪怕你开全校师生大会的时候光着屁股绕场一周也行。否则你就只有缩头乌龟似的老实在角落里呆着。他也就怀了抵触甚至敌视,把自己封闭得更严实。除了上课,从不参加任何大圈子小圈子的活动。

作家在社会上早不吃香了,那些想当作家没有当成的娱记们在媒体上“写手”、“枪手”的一通搞笑。但在大学里,他们还多少有些地盘。而今的大学,并不光是不谙世事的所谓莘莘学子的天下,更像是文凭和品位的市场。除了那些为日后的谋生奋斗的男孩女孩,许多业已成功得常人不可企及的官员,白领和明星都不惜大把钞票挤进来更隆重的包装自己。这一帮里边,有的是热衷风流的佳人。这年头,两性规则早已大变,雌雄换位渐成风气。何为在的那个省作协,出门不到两百米的一间“香蕉吧”,鸭子的收费比鸡就高出差不多十倍。一个学期下来,新秀们许多人身边都有了红袖添香。连巫婆这似的丑八怪、没有名气还拖家带口的老土都忙得不可开交了。好歹算是名人,又一般不乏激情,让精神和肉体都得到享受,还不必付费,佳人们何乐不为。

还是新学期报到的日子,课没有开,舞会倒先开了。说是舞会,恐怕更多的是情人们的别后重逢。

真正让何为心乱的是猴子。放假前分手的时候,猴子告诉了他自己返校的日子,他就是按照那时间提前一天回来的。这样他可以等着猴子的出现。没想到这种事到临头的等待是这样难熬。

分手的那天,下着大雪。上午九点,何为在猴子进修的大学门口准时看到了猴子。她穿着一件大红的滑雪衫,很显眼。他原以为她会像一般女孩那样故意迟到一会,没想到一见面倒是她责怪他:

“你这人真刻板,不到点就不见人影。”

何为连说“是是”,心里“腾腾”地热起来。

那天他们去了市里最有名的一家百年老店,那地方很远,坐老半天公交车,再坐老半天轮渡,又坐老半天公交车,回来又同样折腾一番。何为说:

“请你吃顿饭还真不容易,千辛万苦。”

“这就‘千辛万苦了?刚开始呢。我的计划是吃遍全城。”

“你是要我破产啊。”

“你破产关我什么事?”

“那就没人请你了。”

“那我就吃你。”

猴子眼睛亮亮地看着何为,这话是一种过于明显的暗示。当时正在轮渡上,何为避开猴子的眼睛,看着江面。

两个人好久都不说话。

江中间的风特别大,船颠得厉害。先前站在船舷上的人都进舱了,他们两个还留在外面。何为想抱住猴子,又不敢造次,便解下自己的围巾,圈到她脖子上。猴子这会儿很乖,一声不响地听任摆布。船快靠岸的时候,她忽然说:

“给你这个,你要吗?”

是她本人的一张照片:仰着脸,很憧憬地看着天空。靓是靓,却没有平时的生动。

送照片的做派有点像初中生。何为有些窘迫,他毫无准备。

“不觉得讨嫌就留着吧,我并不是要跟你交换什么。”

猴子说。

何为把照片放进贴胸的口袋。他觉得自己倒有点像初中生了。

分手是在猴子学校门口。何为说:

“你进去吧,我看着你走到拐弯那儿。”

猴子走了很远,忽然记起什么,飞快地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取下脖子上的围巾:

“这个还你。”

何为心里“咯噔”了一下。

猴子是对的,他们之间的距离还远着。她没有给他电话,也没有要他的电话。一切只能等着再次见面。

整个寒假,何为一个字也没有写,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活蹦乱跳的猴子。

有人敲门,何为一下跳起来。

是新斯基,他们这个班的班头,问何为这儿有没有电工工具,副班长大马寝室的电线线路出了故障,让他去看看。因为整个楼道只有何为这儿亮着灯,所以来问。

何为很快就知道了新斯基哪来的这份热心。

新斯基去敲大马寝室的门。敲了半天,没有敲开,又回到何为这儿。

“我操!”

新斯基咬牙切齿,圆溜溜的小白脸完全扭歪了。

原来,下边饭堂的舞会上,新斯基第一轮就占住了今天刚发现的舞会皇后,可第二轮却给大马邀走了。新斯基正等着第三轮夺回来,大马却在第二轮舞曲结束前把她带出了饭堂。新斯基随即跟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进了大马的寝室,关了门,却没有开灯。新斯基越想越恨,他先前在工厂里是很优秀的技工,平时常帮大家小修小理的,就以检查线路的借口硬闯。正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岂料当过兵的大马比他更顽强,明明知道压抑不住的叫床声已经让外面的新斯基听见,就是强作里面没人,死不开门。

大马横刀夺爱,最要命的是表明了一个事实:新斯基虽说在这个班挂的是头牌,但情场里人必备的指数却不如大马。这恐怕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事。新斯基是评论家,专门发明新口号,一个口号出来就批发出一帮明星。以他在当下文坛的影响,当年俄国的三个斯基加在一块也不在他话下。大马就是他评论出来的。大马出了一本叫做《西部野性》的诗集,找了一个企业出钱,把新斯基为首的几位当红的评论家请去领略了一番西部野性。虽然几位看出一路三陪的那些“卓玛”、“娜仁花”不过是四川妹子的破绽,但大马的心意总是不假的。回来就齐声发喊,认定《西部野性》是唐代以来最出色的边塞诗,大马也就是唐代以来就出色的边塞诗人。大马因此登上文坛。哪晓得有一天却成了伯乐的情敌

新斯基其实是自讨没趣。他搞理论的,原应该晓得自然法则的无情。人们起哄让他当班长,是指望他能为自己摇唇鼓舌。在情场上,他哪来的优势?矮个头,又奶油,最多揩揩急于让人包装成美女作家的恐龍们的油。而西北大汉大马相貌堂堂,一身阳刚之气,跟他在一起,新斯基根本就莫想有风流的份。遗憾的是,新斯基不甘心。

何为看着伤心得让人不忍卒睹的新斯基,不知所措。人们这是疯了,像是到了庞贝城末日。文化本身并没有意志,可以让美丽更美丽,也可以让丑恶更丑恶。

世上万物都是有宿命的。这个城市在中原,这个湖在城市里,这座小山在湖边上,因此成了风景区。换到乡下,这么个叫做“磨菇山”的土包子鬼都不会注意。

不过说是土包子,爬起来还是累人。树林中间长满了荆棘,搞不好就在手上划出血

痕,不出血,却痛得钻心。看来,平日里一般的游人还真的很少有往上爬的,除非是有什么事值得付出代价。

何为在前面开路,隐忍着手上的疼痛。比起这些日子等待的心痛,这点痛算什么。猴子跟在他身后,他不时回转身去拉扯她,他抓她的手每次都特别用力,像是证实自己重新掌握了什么,又像是担心会再次失掉什么。抓得猴子每次都“哇哇”乱叫。

到了山顶才发现,原来是有路上山的,只是离他们上来的地方要绕远一点。可刚才在山下,两个人好像都没有找那路口的耐心。

猴子一放下行李就一路跑着来找何为了。何为听完下午的一个讲座,回到寝室,被她堵在门口。她坐下来还直喘气,两鬓的发丝湿漉漉地紧贴着,一鼻子细细密密的汗珠。一股一股的热气,从领口往外冒。

满心欢喜的何为斗胆伸出指头叩了一下猴子的鼻梁。马上就心虚了,掩饰说:

“尽是汗。”

“哼。”

猴子撇了撇嘴。

“出去走走?”

何为像是要开溜。

“随便。”

猴子显然有些不情愿。

何为的话已经说出了口,只有走。整个楼道安静得有些让人觉得压抑,呆不下去。

后门很偏僻,外面就是湖。环湖的路很宽大,临湖的一面无遮无拦。是个暖洋洋的大晴天,接近傍晚了,阳光还很厉害,晒得身上麻酥酥的。

“找个有阴凉的地方?”

何为说。

“行啊。你怎么总有这么多借口。”

猴子比鬼还精。

何为不由得脸上发烧。

山上的树林很密,顶上却有一片开阔的草坪。这显然是给爱神们留下的。不留,爱神们也会刀耕火种出一片空白。

“真好!”

何为做了个深呼吸,仰脸看看湛蓝的天,又朝下看看树缝后面闪闪发光的湖面,感叹,然后坐下来。

猴子也只有跟着坐下。

两个人隔得很远,伸直了腿也够不着。

“你们的学期是一年吗?”

静了一会,何为问。

“问这干吗?”

“那就只有一个学期了。”

“那又怎样?”

“不怎样,就是问问。”

“哦。”

“你说在一本杂志上看过我?”

“是呀。”

“什么杂志?”

“不记得了。”

“不会吧。”

“记得又怎样?”

“说说你的感觉。”

“什么感觉?”

“对照片的感觉。”

“我说过了,没感觉。”

猴子头低着,撅着地上开始发芽的草。

“寒假过得怎样?”

“跟你有关系吗?”

猴子在赌气。她赌气是因为自己的绕圈子。但何为还是没有勇气直截了当。他本来想说“你想过我吗”或“我很想你”之类,话到舌尖上了,却又哽咽回去了。他渴望那个后果,却又恐惧那个后果。他想回避那个后果,却又所有的话题都直指着那个后果。条条道路通罗马。

“寒假,我在写小说。”

何为又说。

“是吗?”

猴子仍不抬头。

“想知道我写什么吗?”

“……”

猴子不回答。

何为竟自说起来。他写了一个男孩,一直在寻找古典爱情,爱情自己来找他,他就吓得逃跑。一种性格的悲剧,人性与人格的萎缩,云云。

“干吗跟我说这些?”

“请你指教。”

“指教?我?笑话。”

“你不是教写作的吗?”

“别拿我开心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的小说,你所有的小说。”

“那你喜欢我什么?”

也许是因为天快黑了,何为终于有了些胆气。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么。

“走吧。”

猴子站起来。

何为赶快抢到前面。

那条路在朦胧中依稀可以看见,很窄,只

能容一个人。何为寻了根树棍,不停的敲打

两边的灌木丛,怕有蛇。

“你像个小孩。”

猴子在后面说。

“成长是一种罪恶。”

何为忽然记起《巴黎最后的探戈》。

“那你该趁早拒绝成长。”

猴子重又活泼起来。

“下山之前一定要吻她。”

何为恶狠狠地想,脚底下忽然踏空了,身子飘似的不知向什么地方坠落下去。被折断的灌木枝“噼啪”作响,石头和土块流水似的滚动。却很快就撞上了平地。回头看看猴子站着的地方,不过才两个人那么高。

猴子先是惊叫了一声,接着就在上面前冲后仰,“嘻嘻哈哈”地傻笑起来。看看何为站定,她也不由分说地一下出溜下来。

何为一把接住。这是拥抱接吻的最好机会,却忽然有一束极强烈的光柱罩住了他们。像是事先埋伏了单等这一刻的,湖边的路上,一连串大货车直直地对着他们开过来。他们落下的地方正是一个拐弯的尖端,所有的车灯都会直直地盯住他们然后才不得已似地别过去。

“走吧。”

何为松开已经抓住了猴子肩膀的手。

猴子的眼睛在暗中幽幽地闪了一下。

“找个地方吃饭?”

“不吃。”

“不饿吗?”

“无所谓。”

猴子的情绪重又一落千丈。

“窝囊废!”

何为在心里骂自己。他一时想不好该怎样跟任性的猴子解释。他是不想让事情搞得像一场轻率的调情。

到猴子的校门口了,猴子抬起一直低着的头,依旧一言不发。

“我可以送你进去吗?”

何为小心讨好说。

“随便哪。”

猴子一脸的不在乎。

仍是难堪的沉默。走了一会,何为觉得实在走不下去了,只好站住:

“还是不送了吧。”

“……”

猴子不置可否。

“常来看我,好吗?”

何为的声音有些沙哑。

猴子圆溜溜的眼睛在何为脸上扫了阵,忽然变色说:

“你有什么权力要求我?”

“我没有。”

何为可怜巴巴地说。身子却不知怎似的往前倾过去,鼻子碰着了猴子的鼻子,接着嘴唇轻轻地碰着了猴子的嘴唇。猴子没避让,他却马上就后退了一步,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那团挡住了路灯的树阴。

缸鸭鸡的老板娘满面春风,真正是喜上眉梢。

挨着大学围墙的这长长一整条街的大排档,家家火得要命。大学里有的是花钱如流水的小皇帝,成人班更是把这里当了饭堂。他们这个班的才子喜欢这家缸鸭鸡,说是味道好,老板娘更好。

老板娘二十五、六的样子,三翘身材,眼眨眉毛动,一口湖南腔,却自称川妹。证据是她的店名:“缸鸭鸡”不是从成都街上老字号“缸鸭狗”抄来的么?但总是把“狗”换成了“鸡”,你好讲我侵权?

老板娘伶牙俐齿,两只长长的耳环晃得金光闪闪。显见是个见过世面的脚色,还晓得“侵权”。问她为什么非说自己是川妹,她一点不为自己的被戳穿难为情,“格格”笑说,因为“湘妹多情,川妹好淫”。

才子們一片叫好,说:

“我们就是喜欢好淫的!”

也就成了常客。

今天做东的是大马,主题是吊丧,死掉的是浪漫主义。

大马跟舞会皇后的爱情昙花一现。他还没有从高峰体验中缓过神来,她就换场子了。

舞会皇后寒假参加了在校大学生征婚,开学这才一个礼拜就有了心满意足的结果:男方四十刚刚出头,海归博士,身家数千万,花园、别墅、名车,一应俱全。已与留在国外的太太离异,虚席以待一个青春靓丽且受过高等教育的内地新夫人,以明拳拳爱国心。

征婚用的是化名,丝毫不影响舞会皇后在有结果之前对大马热情如火。大马说:这儿是山。舞会皇后说:爬死你。大马说:这儿是大漠。舞会皇后说:跑死你。大马说:这儿是绿洲。舞会皇后说:淹死你。大马说:说真的,我呆的那地儿可不是人能呆的,连水都没有。舞会皇后说:有了我你还要什么?

大马以为自己真的成了一场感天地、泣鬼神的传统爱情故事的主角,舞会皇后离开他床铺的当天夜晚,他不管那之后回来的同房好不好睡觉,就迫不及待地给在大西北奶他们儿子的老婆写信,希望她理解一个诗人的软弱,同意离婚,把自由还给一颗自由的心灵。却忘记了他和舞会皇后的那些你死我活的疯话不过是活塞运动溅出来的火花。耀眼,也好看,却转瞬就仍是空空荡荡的黑暗。

高校集中的这个区的婚介中心一年前尝试着开设“在校大学生征婚”业务,没想到当即火爆,真是“开门红”。女大学生们淡妆浓抹、丰姿绰约纷至沓来。她们的口号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择偶条件不再跟音乐、跟诗、跟所谓才子有关。而是年薪若干、房产多少、车如何,目标锁定的是“有经济基础的海内外成功男士”。

舞会皇后同那位海归博士由婚介中心安排的见面一拍即合。一个星期之后,舞会皇后即住进了独立的花园别墅,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上课下课由“宝马”车接送,不时吊在海归博士的臂弯里出入先前像月亮一样遥远的上流场所,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完成了一个灰姑娘传奇的中国现代版。成为美貌与金钱交易成功的样品,轰动一时。

“我操!这不成明码标价的买卖了吗?”

大马悲愤地说。舞会皇后征婚成功之后,他给她打过无数电话,每次她都拒接。有一次他总算抢在“宝马”车之前在教学楼门口拦住了她,她居然问:“你是谁?”他当时真想当众扒光她,让她重现叫床时五官走形的疯狂。

“那你以为是什么呢?”

新斯基悠悠地嘬了口酒,不紧不慢地说:

“婚姻是分等级的。这种等级由美貌和金钱构成正相关。美貌和金钱的交易从来就存在着,只不过现在由潜规则变成了明规则。”

巫婆说:

“不错的,在我们山里,定亲时女方要过秤。男方出多少彩礼就看女方的重量。”

“婚姻就是资产重组。”

新斯基又说。

“我说的不是婚姻!”

大马的酒已经上了头。

“我晓得你讲的是爱情,”

新斯基说:

“这是一回事,爱资产也是爱。”

“那人呢?”

大马吼道。

“人是物质载体,有资产就有人。”

“我就是要搞搞清,究竟是爱人,还是爱资产!”

大马的眼睛涌满了血。

“富有资产的人最可爱。”

理论家新斯基超然物外。像个有癖好的外科医生,用一种自我欣赏的心情从容地、细腻地、一刀一刀地剜着大马的伤口。大马的失落,使他曾经的失落获得了平衡,因而有了一种莫名的快意。

大马失掉的不止是舞会皇后。收到他的信,他老婆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回信同意离婚。一个电视节目的女主持人,可以说她那个节目的覆盖面有多大,她选择生活的空间就有多大。当初只是因为倾慕才华才下嫁了一个老羊倌的儿子。婚后才知道是明珠暗投。原以为自己选择的是诺贝尔奖候选人,哪晓得此人除了靠那点单薄的《西部野性》闹绯闻,就再也闹不出什么响动。他对女人的胃口,就像他啃猪蹄子会连骨头一起咬碎一样粗鲁。指望他进大学多少长点“文化”,哪知长的仍只有荷尔蒙。真是好不伤心也么哥哥。本就想分道扬镳,他倒先开了口。

何为不说话,只闷头喝酒。他一多半是新斯基硬扯来的,新斯基看不上他的小说,老套,平实,品位不高,甚至觉得他们那个省除了出民工就说不上有小说家。这次所以扯上他,是因为他也算一个大马从高峰跌进低谷的见证人,也就有了怜悯和欢赏的资格。大马请大家一块吊丧,是因为悲伤有人分担,悲伤就化整为零;新斯基起劲地帮着张罗,是因为快乐有人分享,快乐就成倍增加。

何为本是极嫌恶大马的。这人一脸络腮胡子,还常常露着胸毛,一副豪气十足的牛仔样,却是粗中有细,很猥琐。刚开班的时候,举行联欢会,会前接到通知,省里有个什么头要来参加。主持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一下跳到台上,很夸张地大叫大喊,要求大家肃立等待,说是“大家都是灵魂工程师,这点自觉性应该有的。”惹起下面一片“狗奴才”、“王八蛋”的骂声。也的确是让人恶心。

但这回何为不是来幸灾乐祸,倒有一点兔死狐悲。他的鼻尖和嘴唇上还保留着那点毛茸茸的温润,却昔人已乘黄鹤去。

已经过去两个礼拜了,猴子好像一个筋斗翻去了九霄云外,也不知会不会凭空又落下来。猴子误解了他,把他看成了没胆量的小男孩。其实他是认真,有神圣感,生怕不小心玷污了。他于此道还太生疏。女人对于他,是雾里看花,永远搞不明白。他唯一搞明白的是发现自己骨子里的女性崇拜,这使他对女性总有一种莫名的畏惧。猴子认定他胆小也不算错,只不过这胆小不是怯懦。她要给他机会,他就会让她把胆小和怯弱分开。可是她没有。

忽然听得“扑通”一声巨响,缸鸭鸡的老板娘重重地跌在地上。几个人唏嘘不已的时候,她竟挤进来凑趣,一屁股在大马一人占着的条凳上坐下,嚷嚷道:

“喝酒喝酒!三只脚的蛤蟆不好找,两只脚的女人还不好找?要什么样的,包在川妹身上。”

“你,什么、么、东西!”

大马一掌把她推出凳头:

随着就是鸟兽散。一行人大呼小叫、跌跌撞撞地回来。何为总算找到自己寝室的门,摸到自己的床,一头栽下去。

第二天一群醉鬼才知道,大马头天夜里没有跟回来。他一出门就倒在了马路边上,居然一直没人发现。直到老板娘半夜里关门回家,才被他绊了一跤。老板娘也不晓得哪来的力气,一个人把大马似的一条西北大汉搬上拉货的三轮车,又一个人把他搬上五层楼,放到自己床上。

何为在长年累月的冥思苦索中,构思小说,也构思过自己结束童贞的可能的种种情状:慌乱,沉着,猛烈,温柔,粗野,雅致,就是没有想到会是现在的这种。

“你让我失望。”

猴子摊尸似的仰面躺着,眼睛直直地看着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她上身的棉毛衫被掀到脖子那儿,袖子没脱;下面的棉毛裤连同里面的三角裤被脱出一条腿,在另一条腿上卷巴着——都是何为在稀里糊涂时弄成这样的——她就随它那样,也不收拾。

从猴子身上下来的何为也翻身仰面躺着,不敢挨着她,也不敢弄出声音。他现在是完全清醒了。这是他今生今世头一次完成了

全部程序的性交。先前无穷的想像、向往,渴望,以为必会是一场郑重其事的典礼般的交欢,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塌糊涂。

房门是猴子进来后关上的,先前就是那样半敞着。猴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怎样给他脱了衣服,盖上被窝,又怎样躺在了他的身边,何为一点也不知道。他隐约能记起来的是一片熊熊的火光,一团软软的清凉,难耐的焦渴,地震般的抖动。然后,才发现是猴子,以及猴子身上的一片狼藉。

“对不起。”

何为小声说:

“我不是故意的。”

“就因为你不是故意的,才让我失望。”

猴子仍旧看着天花板:

“我错了。他还是最优秀的。”

“他是谁?”

“我丈夫。”

“?”

何为一下坐起来,从上面呆呆地看着猴子。

他从来没有想过猴子会有丈夫!除非是他娶了她。

“什么时候?”

过了好久,何为问。

“去年寒假。”

“干吗的?”

“商人。”

“征婚征来的?”

“差不多吧。”

何为把头垂到双手抱起的膝盖上。

猴子“窸窸窣窣”地穿衣服,然后下床,然后走出去。房门被很有力地打开,合上时却悄然无声,像死亡。

何为一动不动地枯坐在死一似的沉寂中。天已亮了,是一个老阴天,苍劲的老树紧贴着窗户,屋里仍旧暗着,跟他脑子一样,一片浑浑噩噩。

他得到了,还是失掉了?他占有了,还是被占有了?他偷了,还是被偷了?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何为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整天,中间有几次隐约听见敲门,小心翼翼,断断续续。他听出是对面的巫婆,懒得搭理,直到天黑才爬起来。

外面原来下了雨。春雨就是这样,细细密密,润物细无声,等你觉出的时候,满世界已经是湿漉漉的了。何为打了个冷噤,身上更没有了热气。一天水米不进,却不饿,只是虚得很,两条腿软软的,高一脚低一脚,失魂落魄地在黑乎乎的林阴路上乱窜。

却窜到猴子的学校来了。所以醒悟,是因为猛然发现了那个拐弯角,那片路灯下的树阴。他在那里第一次吻了猴子,那个吻其实只是轻轻的一触,却是惊心动魄,刻骨铭心。何为忽然决绝地继续往前走。那一次,猴子把自己的宿舍楼指给了他,说女生楼看得很紧,就是看得不紧你也没有胆量上去。

女生楼在一个院子里,大门紧闭,只留了个小偏门。何为还没有走近,里面就有个女人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来:

“不要进来,楼上没有人,都看电影去了,在小操场。”

水汽朦胧的光柱下面人头攒动,所谓高票房的电影,首先造势的总是大学生。何为在小操场梯形的边缘茫然地站了一会,重新回到路。该死的电影!他想,不过再该死,也总有到头的时候。他向远处走去,一直走到听不到那该死的声音的地方,等着电影散场。

“嘿!”

后面忽然一声断喝。

路上沒有别人。何为迟疑了一下,缓缓转身。

猴子迎面朝他跑来:

“来看电影吗?为什么又走?”

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何为朝前一步,抓住猴子的手。猴子惊叫了一声,马上就安静下来。

“你在哪儿看见我的?”

“我知道你会来。”

“凭什么?”

“感觉。”

“感觉个屁!”

何为死死抓着猴子,几乎跑起来。

台灯移到桌子靠着床铺的尽头,灯罩上覆盖了一大摞报纸。这样,窗外和门缝都看不到里面的光。光却更加明亮地照亮了他们。

“我这一次要清清楚楚地看着你。”

何为恶狠狠地说。

“我就喜欢亮着,明火执仗。”

猴子意气风发。.

衣服从进门开始就一路撒落,现在是被子掉了下去,蚊帐有个地方被蹬裂了口子,铁架子床在墙上撞得“咔咔”响。猴子的头发被汗水浸透,整张脸闪闪发光,血红的嘴唇洁白的牙齿格外耀眼,乳房在胸脯上汹涌澎湃。

“怎么样?”

“还行!”

“不对,重说。”

“真棒!”

“重说!”

“优、优秀。”

“这还差不多。够了吗?”

“我,有个,够吗?”

“还敢说失望吗?”

“……”

猴子早巳迷醉的眼睛突然闭紧,全身无可抑止地收缩起来,又一下散了架。嘴硬着,却说不出话。

“我要让你死一千次。”

何为咬紧牙关,却也终于控制不住。

慢慢地像棵树一样趴倒在猴子结实而柔软的滚烫的身体上的时候,何为在心里对自己说:

“别了,何为。”

“别闹了,正经吃饭,行不行?”

何为脸着朝前面,低声说。

“行呀。”

猴子回答,从桌子下面伸过来的手却没停。

他们坐的是一个角落,猴子本来坐在何为对面,想想又换到靠墙的侧面来,这样手和脚就都能够着何为。

“真的,我求求你。”

何为真是有点受不了了。

“讨厌。”

猴子总算抽回手。

起床的时候,猴子已经生过一回气了。当时她死命搂着他的腰,不肯松开:

“不行,不准起床。”

“别闹了,行不行?我快饿死了。”

他们前天晚上上床,然后是一个整晚,一个白天,又一个整晚,现在第二个白天又快中午了。

“就饿死你!”

猴子不依不饶。

“松开,好不好?”

何为一脸笑容。猴子却立刻感觉到了他心里的不快。

“讨厌!”

她松开手,推了他一把。

“讨厌什么?”

他心里一阵轻快。

“讨厌你穿衣服。”

“为什么?”

“你一穿衣服就变了。”

“你瞎说。”

心里却承认她说对了。一穿衣服他马上就又成了那个落落寡合、一本正经的何为。《圣经》说得不错的,人类衣着的最初动机并不是因为生理的需要,而是出于伦理的目的。

好不容易把她哄起来,哄上了餐桌,她又不安分了。

“给你讲个故事吧。”

何为讨好说。

“不听!”

猴子一点不领情。

“不听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何为竟自说起来:一个女孩上公共汽车,把一根来不及吃的香蕉塞进屁股兜里。车上挤得像鱼罐头,她站着,一只手抓着吊环,一只手抓着屁股后头的香蕉,怕挤坏了。到了一个站,忽然听见后面一个男人说:“请小姐松手,我到站了。”

“真流氓。”

猴子“扑哧”一声笑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何为,手又从桌子下面伸过来。何为把她的手在裆间一下夹死:“行了,能量补充够了,找个地方收拾你。”

缸鸭鸡的老板娘倚在门口嗑瓜子,两个人从身边走过的时候,她问:

“这是哪个?”

“我妹妹。”

何为有些狼狈。他想这骚女人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妹妹?”

老板娘毫不掩饰她的妒意。

猴子一出门就吊在何为的腰上:

“警告你别招这女人。”

“招她?笑话。”

何为还是回了一下头。老板娘跟大马的事差不多公开了,大马每次说到她,总要咽一口:“这才知道啥叫女人!”回味无穷。

“不准看。”。

猴子马上就发现了,伸手扳过何为的脸。

他们去了离缸鸭鸡不远的一个破庙。上次来缸鸭鸡的时候何为就注意到了。大殿是废墟,后山上的塔也摇摇欲坠。倒是树和草茂盛得很。何为听说这地方是“同志”的天下,便拉了猴子去“打探打探”。猴子却想起了王安忆的《荒山之恋》,说:

“这地方真好!凭什么让他们占着。我要。”

何为说:“安静。”

猴子已经抓住了他:“不!”

“你疯了!”

何为倒吸了口气,随着猴子的拉扯在棵躺倒的枯树上坐下来。

猴子蹲到他的两腿中间,哼道:

“我疯了?看你,多棒!这才是石塔,山上那个是肉的,而且阳痿了。”

不远的树后面闪出一张带墨镜的中年男人的脸,接着又闪出一张。

“有人!”

何为慌了。

“不理他。”

埋着头的猴子我行我素。

猴子真是没有够的时候。她在何为的蚊帐里用大头针重重叠叠地别满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线描春宫。然后就没完没了地花样翻新,瞎折腾。

衣解金粉御,

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

仪态盈万方。

众夫所希见,

天老教轩皇。

乐莫斯夜乐,

没齿焉敢忘。

何为想起东汉张衡的《同声歌》。

“什么屁诗,都老掉牙了。我给你念首绝的,作者是台湾人,名字忘了,诗忘不了。”

猴子让何为重新骑上来,然后一面轻轻晃着,一面闭上眼睛:

躺着和水平线平行

你是待渡的小舟

从烦杂的现实

蹒跚地回来

要葬身无人的荒岛

拼命地划着你奔逃

而彼岸在永远茫茫的背后

不知边际的人生

无涯的情爱之海

垂直倾斜

我逐渐倒下

和你

成为线的二重唱

在水平线上

边唱边晃

渐弱渐停息

“妈的,香艳得可以,不过还真是那么回事。”

何为说着,气粗起来。

猴子终于忍不住呻唤,松开紧咬着嘴唇的牙齿,脸因为放荡而格外灿烂。何为觉得,任何人为了这张脸,都可以不要整个世界——只要他是个男人。

何为后来心甘情愿地把猴子叫作“导师”,她的确给他开了最重要的一门课。让他知道了什么叫做身体狂欢。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要不然他会依然呆在黑灯瞎火里无所事事,虚掷了大好春光,对不起生身父母。

“别谢我,该谢你们那个狗屁班头。”

何为醉酒的那天晚上,新斯基有个关于“学者化作家”的讲座。他把别人都弄醉了,自己却阴险地清醒着。猴子那个班许多人慕名来听那个讲座,猴子也跟来了。新斯基是典型的人来疯,人越多发挥得越好。讲到近代大师级的学者化作家,他以为有两位必须除名。一位是鲁迅,好歹写了几个中短篇,勉强可以叫“作家”吧,在北大不过是个讲师,学问谁能苟同?一位是钱钟书,其所谓学问给炒得神乎其神,小说却是“只生一个好”,也好叫“作家”?

讲座的效果跟预期的一样:欢声雷动。既前无古人,便后有来者。没有了老朽的大师,新生的大师也便崛起。

猴子觉得滑稽,像是听新编《狂人日记》。出来,想想如果这帮人都疯了,至少还有一个何为幸存。

幸存的何为却醉得七死八活。

“正好让你趁火打劫。”

何为的鼻子用力蹭着猴子的乳沟。

“不劫白不劫,我才不会放过你。”

猴子死死抓着何为的头发,像是一松手他就会从自己的胸口弹出去。

这是一本打开的书,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写着。读这本书,你只会觉出自己的阴暗。在他的初夜之前,她没有给他说过丈夫,他给她说过赵响吗?干事的时候她一定把他跟丈夫作了比较,他在迷糊的时候看见的不也是赵响吗?而这种计较的本身,就让何为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市井妇人。

最重要的是,猴子让他快乐,让他懂得了快乐,让他从此把快乐当成了一种哲学。

猴子是他的解放者,把他拉出了自我封闭的牢笼。

其他人都坐杂志社租来的大巴先走了,留下来等何为的是杂志社的破吉普。

何为昨夜很没情绪,翻来覆去睡不着。早上该起床了,却又眯了过去。等人家擂鼓似的敲他的门,他还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准备。杂志主编交代吉普司机,说你正好去接个人,再回头来接何为老师,然后去社里集合。交代完,自己上了大巴。这辆吉普除了跑印刷厂,也接送他上下班。

何为匆匆洗漱完,又去食堂抓了几个冷馒头,就赶紧跑出来。

吉普去接了人,已经到一会了。何为一脸歉意,慌慌张张地拉开门,忽然一愣。没想到后座那头坐着的是一个女孩。他本能地迟疑了一下,想关上门,坐到司机边上去,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一蹬踏板上了车。

女孩一直不说话,何为也不便搭讪。她在他眼睛的余光里晃动的是她的高鼻梁,那鼻梁在那面车窗的映衬下格外突出,说穿了就是性感。不过这性感冷冷的,有些尖锐,像冷兵器。冷艳是冷艳了,就不知是冰美人还是木美人。冰美人是可以溶化的,木美人则最多是个衣服架子。他还是喜欢猴子那样的,生动,灼热,变化无穷,像一团火,刹那就让你成了一堆灰烬,痛快淋漓。

这样想着,何为觉得自己很无耻。却又记起猴子的话:无耻就对了,羞耻感是快乐的死对头。

吉普到杂志社的时候,正赶上先前等在那里的几位编辑和当地作者上大巴。女孩从吉普上跳下去,像是在笼子里关急了的鸟,一路叫着什么人的名字,飞快地扑过去。上了大巴,挤在熟人中间,不停地轻声笑着,叽叽喳喳。

原来一点也不呆,坐在大巴最后面的何为忍不住一再地去看前面那一团露在高高的靠背上面的发丝,直到终于熬不过瞌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个风景区不太有名,离省城也就是半天路程。杂志社到这里办笔会,显然是因为省钱。中饭是每人一塑料袋预先准备好的面包、煮鸡蛋、水果、矿泉水。下午到了地方,先休息,等着晚饭加餐。何为一拿到房门钥匙就赶紧钻进去接着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已是天黑;精神倒是格外足了。这些时他的生物钟已经让猴子给拨得倒过来了,白天是晚上,晚上才是白天。起来冲了个澡,出门时简直换了个人。

晚上这一餐,没什么好东西,就是实惠,大鱼大肉,大碗喝酒。把个平时显然没什么游客的山庄闹得就像是水泊梁山。酒足饭饱之后,拉开了桌子,跳舞。

笔会上男多女少,又不便请小姐,僧多粥少,几个女的便不得闲空。何为先前从不跳舞,班上的这类活动也是头一次参加。恢复了精力,又加上酒精,怀了一股粗气留在了舞场上。众人吵吵着早关了多余的灯,只让天

棚上那只转灯瞎晃。何为一双醉眼只定定地跟着姚虹转——他现在已经晓得,那个跟他同坐吉普的女孩叫“姚虹”,是一个什么机关的资料员,没事的时候写诗。

姚虹像是被新斯基包了,一曲不落地被新斯基紧搂在怀。间歇的时候新斯基也次次都把她逼在一个角落,喋喋不休,手舞足蹈,摆明了是不容他人染指。大马这回没有参加笔会。这些时他跟缸鸭鸡的老板娘搞得如胶似漆,扳也扳不开。没有他,新斯基就自以为绝对是情场霸主,没有谦让的道理。

但新斯基的霸主地位并不是公认的,许多人在暗中忿忿不平。趁着他终于憋熬不住上了洗手间,几个人一齐用力,不由分说地把何为推到姚虹面前。

打头的是巫婆,他一本正经地对姚虹说:

“隆重向你推出我们班唯一的王老五。”

姚虹笑着,眼睛不看何为,胸脯却靠上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何为借着酒劲一把搂过姚虹。

姚虹脸别着,吃吃地笑。

“你笑什么?”

何为的脸被姚虹的发丝搞得痒痒的。

“你是跳舞吗?”

姚虹的眼睛仍旧看着别处。

“那是什么?”

“不知道。”

“对不起,我踩疼你了吗?”

“知道就好。”

“你还会说话,真好。早上我以为你是聋哑人。”

“是吧。”

“姚虹瞟了何为一眼,又别过脸,突出了那只高鼻梁。

“干吗不看我?我很难看吗?

何为的手一用力。

“就不。”

姚虹说,并不挣扎。

可惜这只舞曲不够长。

新斯基饿狗似的早在一边悻悻等着。姚虹刚脱出何为的怀抱,他就一下扑了上去。

下一只舞曲好半天也没有响。搞音响的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脱落的插口,插上,声音刚出来,马上又断了。再查,原来是电线不知哪儿出了毛病。得找电工来,电工却天晓得钻哪去了,一时半会连个人影也找不到。

看看没什么戏,七嘴八舌地响起一片“散了、散了”乱叫。

“别,别,我来弄!”

新斯基高喊,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他倒是不错的电工,只是大家已经没有了兴趣。

姚虹也跟几个女孩挤在人堆里,摸着黑一惊一咋地走了。

“操!”

新斯基一跺脚,一头撞在何为身上。

回到房间,巫婆狠狠地说:

“娘逼的,老子把闸刀上的保险扯了。我看你快活!”

半是讨好何为,半是泄自己的邪火。分房间的时候,是他主动要跟何为住的。自从搞脏了何为的床,又给何为撞见,巫婆对何为就总像有还不清的债似的。

山上湿气重,被子潮潮的,盖到头上一股刺鼻的霉味。昨天下午只怕找不着枕头,哪里顾得这些。夜里一精神,就觉得简直受罪。见到窗户有了亮光,就轻手轻脚起来。

原来真的不早了。山里天黑得早亮得晚,要在学校,这时候该去上课了,可走廊里还是一点动静没有。何为独自从走廊的这头到那头走了好几个来回,什么反应也没有,真正是空谷足音。走过姚虹门口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还在地上擦了擦鞋底。马上就发现自己在冒傻气。昨夜从舞场回来,他是留意过姚虹进那扇门,但并没有看得太真切,根本就拿不准。

房子是依山建的,门和走廊这一面对着谷地的草坪,草坪尽头是溪涧,对面是一面坡的林子。何为走进那片林子,仰头看着樹枝上的几只鸟蹦蹦跳跳,噘起嘴唇跟着学了几声鸟鸣,忽然想起猴子的口哨吹得比他还好。

讨厌!又是猴子。

何为看看对面他们住的房子,嘘了口气。姚虹要是跟他一样早起就好了,要是看上去绝对是偶然撞上的就好了,要是也有兴致到这片林子来听鸟鸣就好了,要是他说我们再跳个舞吧而她马上就答应就好了,要是他把她按到树上她别过脸随他咬她的耳垂又半推半就地让他咬她的舌头就好了。

对面的房子无声无息,像口活棺材。

吃早饭的时候还是没有姚虹。大队人马出发才见她远远地跟在后头。

上午的安排是游山。杂志主编兴冲冲地领着一帮人去看一:座据说是很有年头的庙。新斯基也很来劲,用很大的声音跟大家讲他新近研习佛学的心得,讲“和尚”就是导师,讲“南无阿弥驼佛”应该念成“拿么阿弥陀佛”,讲“摩珂般若菠萝蜜”就是最高真理的意思,总之很高深就是。

何为不喜欢庙,不喜欢和尚。所有的教义都宣称没有偶像,所有的宗教实践又都把偶像崇拜当作头等大事,跟世俗的权力先制造一个偶像再靠它骗吃骗喝一回事。尤其中国的寺庙道观、和尚道士,没有几个不恶俗不堪的。他溜到一块大石头后面拉了一泡尿,听听外面没有了脚步声才走出来。

那队人拖拖拉拉的已经走远,有好几个人也跟他一样离开了队伍,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看样子也不想去对面山上的那个鸟庙。何为加快步子凑上去,心里忽然一喜:姚虹也在这伙溜号的人里。

这面坡很陡,峭壁直直地地垂下。底下是一条垅,有农民在赶着牛耕田。隐约看见鞭子的挥动,听不见声音。垅那边的山坡泛着青绿。山花开了,这里一丛那里一丛,像跳动的火苗。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布谷鸟“咕咕”的叫声,几只不知名的雀子在空中“啾啾”划过,像是呼应。姚虹静静坐在悬崖边上,很陶醉的样子。何为在她身后坐下来,心想:还挺诗人的!

巫婆忽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手上抱着一大捧鲜花,一齐塞给何为,又朝前面的姚虹直努嘴。何为正犹豫着,姚虹却像长了后眼似的说话了:

“知道吗,你们在犯罪。”

后面两个人吓了一跳。

“犯罪?犯什么罪?”

“杀生。”

“原来你信佛啊。”

“花是生命的脸。”

姚虹说。

“不对,花是生殖器官。”

巫婆大声坏笑起来。

“你要死!”

姚虹回头一挥手,却拍在何为小腿上,脸一下红了。

山谷登时一片寂静。

何为以为姚虹会站起来走开,免得尴尬,但她一动不动。动的只有被一阵一阵的山风扬起的长长的发丝。

很小的时候何为做过一个跟花和女孩有关的恶梦:他把巷子里的一个小女孩埋在一堆花里了。她父母来找,把她从花里扒出来,发现她死了。他飞奔而逃,女孩的父母穷追不舍。他大哭,突然掉下万丈悬崖。他后来读弗洛伊德,回想起这个梦,晓得自己的女性崇拜也就是女性恐惧是天生就有的。女人就是他的悬崖。

现在,那个梦的情景又隐隐浮现。不同的是,悬崖是真实的,他是清醒的,并且,不存在任何威胁。何为很细心地把花一朵一朵从枝桠上摘下来,又很细心地一朵一朵放到姚虹头上。一阵风来,花朵纷纷滚落。姚虹不回头,她知道何为不会因此住手。

几个人看着,不由赞叹:

“这就是一首诗啁。”

巫婆干脆赤裸裸说:

“姚虹,今天就嫁我们何为吧,夜里我睡走廊。”

“冻不死你!”

姚虹说。

“姚虹答应了!”

一伙人哄笑,乱七八糟鼓起掌来。

“我答应什么了?”

姚虹脸一下煞白,晓得自己失了口。

空谷里却响起悠长的喊声。声音是从对面山上传来的,细听是新斯基在喊他们一伙过去。

“不理他!”

一伙人正在兴头上。

姚虹站起来,朝对面山上跑去。

“从娘逼的,号丧!”

巫婆骂道。他晓得新斯基关心的并不是这一伙,只是这一伙里的姚虹。

何为冷笑,心里明镜似的。

下午天还晴得好好的,一断黑竟淅淅呖呖地下起雨来。原来说的篝火晚会也搞不成了,各自就邀了伙甩扑克。新斯基喳喳呼呼地拉了个对家,一头扎进姚虹的房间占领阵地。巫婆气不过,也跟进去,随时准备搅局。

何为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先是不停地按电视遥控,个个台都是他看作社会公害的电视剧,干脆灭了。他现在很想猴子,猴子像火一似的眼睛、嘴唇、舌头、乳房、大腿和阴部。他觉得很对不起猴子,他是个花心萝I\,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一眨眼就变了心。猴子从来没有要求过他的忠实,但也绝对想不到他会这么不是个东西。

猴子更不是东西!她现在也许就正在另一个男人的身子底下胡叫乱喊。要不是这样,他才不会来参加什么狗屁笔会。那个男人是她丈夫,说是出差。

“出个屁差,就是来看你。”

“不可以吗?”

“那我怎么办?”

“你这个人,讲不讲理呀。他是我丈夫。

“丈夫又怎样?”

“好孩子,听话。你要知道,想思苦呀。”

“他苦,我就不苦?”

“那你让我怎么办?”

“我没让你怎么办。我走开。”

“去哪儿?”

“笔会。”

“好呀,说不定又有艳遇。”

“那就没你什么事了。”

“行呀,我现在就祝你好运。只怕老天爷没那么慷慨,女作家没几个不是丑八怪。”

“原来你没安好心。”

“飞错了林子可不值啊。”

猴子抓着他勃起的下边直晃。

猴子喜欢他,却又维护着婚姻。既然如此,他凭什么受她的约束。她对他此行会有艳遇的预言是不错的,错的是她的偏见——姚虹不是丑八怪。

但姚虹真是他的艳遇吗?

他是在自作多情。白天,姚虹甩落了他插的满头鲜花之后,就再没有跟他们几个扎过堆。他在情场上还嫩着,远不到晓得女人深浅的时候。这样胡乱想着,昏昏睡去。早上醒来之前,他做了一个好梦,跟猴子干得天翻地覆。完了,却又想起姚虹。

“种猪!”

他咕噜一声,快快地爬起。

早饭,新斯基那一桌吵死人。新斯基大声报告昨夜扑克战的战绩,又不停地数落和嘲笑他的对家。其他人跟着叽叽嘎嘎地乱笑。姚虹也在那一桌。

何为对这些已经无所谓了。姚虹不过是一枚小小的石子,偶尔落下,起了浅浅的几圈涟漪,也就这么回事。新斯基得意就让他得意好了,惟愿他心想事成。他慢条斯理地用完餐,又慢条斯理地回房收拾。杂志主编在外面大声吆喝出发,让各位抓紧些,怕雨下大了,冲坏了路,车子下山危险。巫婆也催他,等着跟他一路,他才总算动身,下了台阶,却又忽然记起拉下了什么东西,转身跑回去。再出来,巫婆已经钻到一个人的伞底下走了。雨越来越大,好不容易有人共伞,巫婆等不得了。

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听听再没有人声,何为才慢慢走进雨里。他就想一个人走这段路。停车场在山腰那儿,从山上的度假村下到那儿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路程。一个人淋着雨,在空寂的山上的树林穿行,听雨和树叶的私语,鼻头有些酸酸地暗自伤心——不为什么,就只是伤心,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他有时候就是迷恋孤独。这好像有一点小资,有一点蛋白质。但也就是“好像”而已,事实上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的孤独感是实实在在的,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即便是第一次拥吻赵响,即便是深深地进入了猴子的身体,他也总是清醒着,从来没有过所谓的销魂和忘

我,最多就是如鱼得水的那种,而不是水乳交融。

何为的孤独没有持续到走完这片树林。不久他就看见了一个人影,在一把小花伞底下亭亭立着,在迷蒙的雨,迷蒙的树后面时隐时现。走近了,那个人扭回头,露出花伞下的脸,是姚虹。

“我在这里等你。”

“为什么?”

“你没有伞。”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

“是吗?什么时候?”

“我不说。”

何为感觉到自己的可笑,纯粹是心慌意乱。他默默地把伞抓到自己手上,姚虹也依依地靠过来。下山的路不像来时那么好走,残缺不全的石级上落满了湿漉漉的树叶,滑得厉害。

“我可以揽住你吗?”

何为小心说。

姚虹好像就等着这句话,什么也不回答,一把箍住何为的腰。

血一下涌到头顶。

“我想说句话,你别生气。

“说吧。”

“我一见到你心就乱了。”

“你很坦率。”

“不好吗?”

“好。”

何为站住,让姚虹贴到胸前。花影斑驳的伞下,仰起一只高高的鼻梁,一双妩媚细长的眼睛和微启的鲜艳嘴唇。

下面,大巴的喇叭催命似的响起,尖锐的声音震荡山谷。下山的路尽头,杂志主编在拼命挥动着什么。何为和姚虹赶紧松开,加快步子几乎是溜了下去。快到主编身边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煞有介事地谈诗。话头是何为提起的,他说姚虹刚刚等他的样子让他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姚虹说哪敢呀,我才没那么美好。然后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背起来: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你们还有闲心背诗,我都快急死了。”

厚道的杂志主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我怕你们迷了路。”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两个人若无其事,径直上车。

车上给他们留着司机后面的一个两人座,过道另一边的尸个单座是杂志主编的。空位显然出于杂志主编的安排,以便后来人一上车就能就位。没想到无意中成人之美。

大巴一动,两只手就迫不及待地绞在了一起。靠背很高,后面刚刚能看见他们的保持着规范距离的头顶。前面的司机可以从后视镜看到他们的身体,而他们的坐姿毫无异常,看上去几乎是两个偶然同坐的陌路人。那两只绞着的手则自然下垂在两个臀部之间,被两件上衣的下摆遮掩着,尽可以纵情纠缠。

那是一场长久的狂热的性交,只不过手代替了性器官。相互交换着,用握起的手掌一丝不苟地吸吮对方的每一个指头,用每一个指头轮流尽可能深入地挤压对方的掌心,十指死命绞缠,翻过来又复过去,然后一切又从头开始。他们的后脑贴着靠背,极力闭紧眼睛,避免面对对方,却又总是不约而同地撞上对方的被色欲燃烧得炽热的视线。两只手很快就津汗淋漓,两张脸一阵一阵地涌起潮红。倘若杂志主编稍多一点心眼,以他成熟男人的经验,完全有福感知一出激情澎湃的公然的性哑剧,可惜他早已鼾声如雷。

结束这场哑剧的是一个急刹车。大巴拐过一个急弯,正要从坡上俯冲下去,忽然一跳老高。前面,一眼看不到尽头,黑压压地塞满了车。一打听,原来好几公里开外的地方,山体滑坡,把路毁了,正在抢修。一车人便下车自由活动。何为和姚虹也只有跟着下去。雨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几位女士都去摘花,姚虹跑在她们中间,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何为想:女人最大的幸福是爱和被爱,一点不假。

再上车的时候,姚虹和那几位跟她一样怀里抱满了鲜花的女士嘻嘻哈哈地挤到车子后面去了。进了城,天已经黑了。大巴先在杂志社停下,当地的作家和编辑在这里下车。要继续坐车回大学的才子们很有风度地下车送别。何为懒得动身。外面黑乎乎又乱哄哄的,谁下去谁没下去谁也不会清点。哑剧结束之前,他已经在姚虹的手心写过“明天”二字。姚虹则死死地握住了那只写字的指头作为回答。

这是个漫长的早晨,长得就像一整天。

自从猴子常常在这里过夜,何为已经完全改变了早起的习惯。但今天他又早早地醒了。事实上夜里他根本就没有睡实在。猴子让他熟悉了女人,离不开女人。因为下雨,笔会提前了一天结束,猴子自然不知道,正好给姚虹留出了时间。他整个夜晚都在想像着姚虹的身体。姚虹给他的感觉是标准的媚女人。不像猴子,几乎是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

何为早早地上了厕所,漱洗一净,就坐下来等姚虹。忽然发现天还没有亮,桌上的灯倒亮着,不禁苦笑。铺开稿纸,却又一个字也写不出,满纸都是姚虹的媚眼和高鼻子,用笔尖去划,却又跳开了。后来就是走廊里的开门关门声,碗盆的叮当声,鬼哭狼嚎似的歌声;吆喝声,杂沓的脚步声。

终于一片沉寂。

终于听见姚虹的脚步声,像是踩着他的耳鼓,轻盈却震撼。何为是凭直觉听见的,甚至感觉到了她的诱惑的气息。

果然接着就响起试探的敲门声。

何为跳起来。

是姚虹。

姚虹气喘吁吁,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没有认真梳理过。一只手捏着一截啃了一半的面包,一只手抓着半瓶矿泉水。

“我不能呆久。”

她说:

“单位知道我回来了。”

姚虹家在杂志社附近,单位在何为的学校附近,上班又是坐渡船,又是换公交车,差不多要一个小时。为了在何为这里尽可能多呆一会,她一早就出来了,早饭也只好在路上解决。

“是吗?”

何为干巴巴地说,他浑身早巳滚烫。

姚虹在床头坐下,面包举到嘴边,停住了。何为的样子让她吃惊。

“不吃了。”

何为又说,把面包从姚虹手上拿下来。

姚虹的身体白皙而修长,一像一条湿润的鱼。穿着衣服的时候,何为觉得她是个平胸的女人。现在才知道,那只是因为她骨骼纤弱的缘故。她闭上细长的眼睛,顺从地听任着何为的迷乱的摆布;半是扭动,半是迎合,看上去像是在忍受莫大的痛苦。她的亢奋比猴子含蓄。这种时候,猴子总是不断地说出自己的感觉,议论风生。感觉最尖锐的时候,不堵住,她就会大声喊叫出来。而姚虹直到像是昏死过去,也没有松开咬紧嘴唇的牙齿。

“你让我觉得是在杀鱼。”

终于静止下来,何为说,仍然留在姚虹的身体里。

“杀死了才好呢。”

姚虹的脸侧在枕头上。

“你干吗老不看着我。”

何为把她的脸扳过来,对着上面的自己。

姚虹慵懒地一笑:

“你爱我吗?”

“这还用问吗?”

“谢谢。”

“你不信?”

“信。”

“这就对了。”

“这些是什么?”

姚虹现在才发现那一帐子的春宫。

“你说呢。”

何为吻着她的高鼻梁。

“也是你们的功课吗?”

“我们的口号是生产快乐。”

何为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广告词。

姚虹吃吃地笑起来。

“有一首诗,你知道吗?”

“哪首?”

何为念了猴子给他念的那首台湾艳诗:

不知边际的人生

无涯的情爱之海

垂直倾斜

我逐渐倒下

和你

成为线的二重唱

在水平线上

边唱边晃

渐弱渐停息

“‘线的二重唱。”

姚虹喃喃地重复:

“挺好的。”

“是吗?”

何为得意地笑起来。

“我也写过这种诗,只是写得不好。”

“身边有吗?”

“你别笑话我。”

“怎么会呢。”

那首诗就在姚虹的包里。

如浓墨泼染的布

包裹了白日的丰姿

太阳雕刻过的地平线

在莫测的穹隆里消失

河水静静地流淌

叙述年年岁岁的叙述

远处的星星点点

分明泄露彼此的孤寂

我牵着你的手

尝试已经有过的尝试

走近属于我们的夜

重复一个古老又年轻的故事

生和死都变得不太重要

因为整个宇宙在爱中静止

诗稿铺在姚虹的耳朵邊上。颤动的电流在乳房、腹部和大腿之间滑动。在赤裸裸的肉欲中读这样一首诗,何为的兴奋充满了感动:

“昨夜写的?”

“……”

“是为我写的?”

“你会娶我吗?”

姚虹突然问。

“娶你?”

何为一点没有准备。他没有想过,应该说还没有来得及想。他想的只是快乐:被一个女人打动,然后占有她,就是这样。

“你还没有结婚吗?”

何为不知不觉地说出脑子里刚刚冒出的念头,马上就意识到说错了: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姚虹又把脸侧到一边:

“该起来了。”

何为愣愣的。他又绷紧了。

“你还想,是吗?”

“是。”

“你做吧。”

“不要上班吗?”

“你做吧。”

女人的心思真的就像云,没法捉摸。

姚虹这一次的反应是主动的。她躬起身体无言地渴求何为的深入、再深入,柔软湿润的舌头火一样舔着何为的脸和胸膛。喘息和呻唤不可抑止地漫出牙齿和嘴唇的闸门。

“被杀死的只会是我。”

何为仰面倒下的时候说。

“不会的。”

姚虹抚弄着:

“你会有许多女人。”

何为一下侧起身子:

“你不让我娶你了?”

“你不会娶谁的。你不属于哪一个女人。”

“不对!”

何为听见心里沉重地哼了一声。

姚虹一点一点地坐起。

“你还会来吗?”

何为把脸埋进姚虹的大腿。

“会的。”

姚虹的手轻轻插进何为凌乱的头发。

十一

吃光了姚虹剩下的面包和矿泉水,权当中饭,又摊尸似的睡下。猴子来的时候,何为还没有起床。他随手抓了件衣服挡住自己,就那样赤条条地去开门。

“谁敲门你都这样吗?”

猴子头回这样认真。

“还要穿礼服吗?”

何为嬉笑。

“要是个女人呢?”

“你不就是个女人吗?”

“你自是出息了。”

“多谢。”

何为重新钻进被窝,朝里让了让:

“快来吧,怎么磨蹭起来了。”

猴子把头歪来歪去,东张西望:

“好哇,祝贺你,一打一个准儿。”

“你唧咕什么?”

“我说提前回来于吗躲着呢,猜你就是有了新欢。”

“新欢个屁,我累了。”

“你当然累了。忙不过来呀。”

“快来吧,瞎诈唬什么,我憋不住了。”

“装吧你!这一屋子的女人味还来不及清出去呢。”

“那是你自己的。”

何为心虚了。

“这也是我的?”

猴子掀开被头,枕头上满是长长的发丝。

何为抓住猴子的手,被主人踢了一脚的狗似的看着她。

“别碰我!”

猴子在对面的空床上坐下来,一脸通红。

何为从床上一跃而下,立刻又缩回被窝。人光着的样子有时候很丑陋,尤其男人。

“你歇着吧。”

猴子说,却没有动弹。

“别、别。”

何为慌了,赶紧穿衣服。

“不在这里呆了?”

开门之前,何为小心说。

“我干吗钻人家的热被窝。真是!”

对何为的专制重又回到猴子身上。

外面原来还在下雨,只是小,密密麻麻的,像雾。何为想转回去取伞,猴子说:

“我从不打伞的。”

何为这才发现,猴子身上真是湿淋淋的。

“会生病的。”

“我才没那么娇。”

两个人已经走到雨里。

出了校门,湖边的林阴路空无一人,只有无声的却铺天盖地的雨和发亮的树叶的沙沙声。很沉闷。

何为把嘴伸到猴子的耳边:

“给你说句笑话,听不听?”

“嗤。”

“小小雨儿剁死人,小小逼儿戳死人

何为没有说完,自己就先笑起来。

“流氓!”

猴子也跟着疯笑。

笑完了,两个人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先前的不快一下甩开。

“她好吗?”

过了一会,猴子问。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何为绕着弯子,比较两个女人是件尴尬事。

“漂亮吗?风骚吗?”

“比你漂亮,没你风骚。”

“行啊你,坦率。”

“她也说我坦率。”。

“是吗?那两个女人是英雄所见略同了。要不,哪天我们姐俩陪你做个双飞。”

“疯了你!”

“谁疯了,你不就想这样吗?”

“看你,又来了。”

何为听出猴子喑喑的鼻音,岔开话头:

“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呢,你们怎么样?”

“他只在宾馆过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那一夜,他先是应饭局,半夜被人送回来,醉得人事不省。”

“我是问‘你们,你在哪儿?”

“先是在宾馆等他,后来是守着他醒来。我从不陪他的饭局。”

“那么说西线无战事了?”

“你管得着吗?”

“我是管不着,可你怎么知道我提前回来了?”

“我可没想管你哪天回来。是大马跟我说的。”

“谁?”

“大马。”

“你怎么跟他勾搭上了?”

“你不也勾搭上别的女人了吗?”

“我的天!”

何为仰天长啸。

“怪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猴子轻巧地说。

“别、别、别,我会死的!”

何为一把抱住猴子。

“行啦。”

猴子拍拍何为的背:

“我可不像你,是个人就上去。他去我们学校打猎,正好给我撞上。他怪怪地笑着,问

他有没有资格做我的情人,如果有,可以排第几位。”

“你现在是名人了啊。”

何为酸酸地说。

“托你的福呀。”

“就这些?”

“你是审问吗?”

“就算是吧。”

“他问我实习的时候愿不愿跟他去西部走一遭。”

“你愿吗?”

“我在考虑。”

“不能去。”

“为什么?”

“就是不能!”

猴子的头抵着何为的胸口很厉害地笑起来,她的手已经从他的腰间插下去抓住了他:

“这是个好孩子,我会带上他。”

何为气粗起来。

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水上运动的看台。他们谁也不松开谁,就那样跌跌绊绊地走下湖坡,走过栈桥,走到看台对着湖面的一边。

猴子野兽一似的肆无忌惮的声音在湖面上传到很远。何为也完全放开了自己,任喘息像低沉的牛吼一样响起。假使有人恰好从湖边路过,会以为这里正在发生命案。

雨和汗呼应着汹涌的热血在两个滚烫的身体上横流。微风,细雨,斜飞的燕子和波澜不惊的湖,宽容而安详。

“这是《查泰来情人》的复制版,”

何为长长地吁了口气:

“可我从此会喜欢野合的。”

“劳伦斯算什么,你得谢谢我。”

猴子用乳房撞着何为的脸。

“谢谢。”

何为说,他是真诚的。他随后跟猴子说起他在大学暗恋的那个女提琴手;他全心全意地爱过她,但她给他的只有失望和伤心。

“没想到还是个苦命孩子。”

猴子嘲笑说。

“我说的是真的。”

何为把头从猴子的乳房中间挣脱出来。

“谁说你不是真的呢。”

猴子低头看着何为的眼睛:

“想听我的真话吗?”

“你说吧。”

“我想回去离婚,然后生个你的儿子。”

何为傻了眼。一天里头,两个女人向他说出了嫁他的愿望。

“别紧张,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会单住。”

猴子像是洞察了他。

十二

省里突然来了一个通知,要何为去与一个国家级的作家代表团汇合,参加旅欧访问。

何为感到有点儿出乎意外,这等玩西洋景的好事,怎么轮到了他的头上?回到省里才得知了来龙去脉。

省里跟他们去访问的那个国家的一个省有一个友好协定,每年各派一个文化人互访是协定的内容之一。今年正好赶上对方两年一届的国际文学节,人家邀请这边去一位作家。上面管事的部门有人提了省作协的书记,有人提了老主席。理由都很充分:主张书记去的强调一个文化人单独出访在省里还是头一次,,政治上一定要过硬。主张老主席去的强调的是专业,再说怎么就政治不过硬了?相持不下,就出来了第三个人,就是何为。何为年轻,大家都有关心培养的责任。

何为是回到省里才知道这些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觉得对不住老主席。老主席说,我出国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乡下人看西洋景罢了。你前程远着,正该多见识。何为很感动。他们这似的老区省,公费出国很不容易。党、政、企业的头有考察经费,他们这种社团只能一边看着。现在这种机会,是百年难逢。

回省那天早上,猴子死赖着不肯起来。昨天晚上她把他们干事的全过程都录了音,说是何为出国的日子她就靠它睡觉。早上听听,觉得不够意思,非要再录一遍。早上总是状态最劲最生猛的时候。直搞得两个人都筋疲力尽,猴子才送他到大轮码头。离上船的时间还有大半个下午,两个人就在堤岸的斜坡上坐下来。在一个喧嚣城市的中心,这里反而出奇的安静。

究竟是第一次出国,有许多不可知的事情在前面等着,何为把消息告诉猴子的时候多少有点神气。

“俗气!”

猴子说,脸一下沉下来。

何为当时有点摸不着头脑。现在他晓得,那其实是一股没头脑的情绪。猴子已经离不开他,开始不放心他,他去开了几天笔会就多了个姚虹,跑到外国十天半月,天晓得会发生多少事?

坐了不大一会猴子就仰面倒下,何为也跟着躺下来。两个脑袋渐渐就近了,然后就疯吻,然后就那样焊牢了似的对接在一起。

堤上有一群上学的孩子走过,有几个蹲下来看他们,叽叽嘎嘎地窃笑。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子在他们头上飞来飞去,又痒痒地在脸上爬。两个人不理不睬。柳岸灞桥,月迷津渡,十八相送,离别这个主题千古以来不知造就了多少风雅,没人想到会给两个人文化人弄得如此直露。傍晚的时候,船到了。猴子却又说,我不跟你下去了,你自己走吧。

从堤坡去趸船有很长一段路。何为到了坡下,回头看时,猴子已经不见。找到自己的舱位,放下行李,何为再回到船舷,他不相信猴子会那样不明不白地走掉。猴子果然在。

依岸而立的一长排巨大的广告牌下,猴子背靠着一根柱子站着。船已离岸很远,猴子的身影只有一根指头那么高。何为忽然觉得,一向逞强的猴子是那么软弱,没有那根柱子,真不知她会怎样。眼里不由潮湿。猴子是真心爱他的,一定要对她好。

出国回来,何为第一件事想的就是见猴子。

“欢迎回来!”

猴子说的是英语。她扭动着腰,迎接何为的长驱直人。

进来的时候,猴子浑身湿淋淋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她一路跑来,跑出一身大汗,进了大楼,先去了盥洗间,放开水龙头,一遍遍地捧着水,上下洗抹了一通,这才来推何为寝室的门。

何为是傍晚到了学校才给猴子打电话的。这样可以省去许多过程。如果事先把他从省里回校的时间告诉她,她一定去接,到时候他们会当众做出怎样伤风败俗的事,鬼也料不到。何为在电话里说,我去接你,猴子马上就“哇哇”叫起来:别别别,那不瞎耽误功夫吗?我现在就来!

早已像火烧红的烙铁似的何为三下两下扒光了猴子的湿衣服。猴子搂紧他的脖子,两只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忽然一动不动。

“你哭了?”

何为也不知为什么有些心酸。

“我怕你不回来了。”

猴子的下巴不停地磕着何为的肩

“干吗弄一身湿?”

“怕你讨厌。”

“真傻。”

何为说。

“真傻逼。”

猴子自己笑起来。

何为觉得,只要有猴子在,这张床就是全部世界。他走到世界的任何地方都随时随地会想起这张床。到了这张床上,世界上的一切就都可以不要。这个夜晚他们完全就是玩命。两个人,不管谁稍稍动一下,哪怕是无意识的,另一个马上就惊醒过来,立刻奋起。就是不得已非睡一会不可,猴子也要实实在在地握住他,说是再不能让仆伽丘讴歌的小夜鹰飞了。

但这一夜却不知为什么特别不安宁。

先是回到学校,何为遇到班上几乎所有明星的白眼。傍晚他拉着行李箱穿过走廊的时候,他们正好下课回来,居然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在这之前,新斯基、大马他们虽没有把他当作一伙,但至少没有敌意。相反,偶尔提到,倒是有几分对小角色的同情。这次出国,

而且是“应邀访问”,在班上是独一份,这就好像何为不但占尽了风光,还让大家出了丑,很是可恨。尽管他早已经孤单惯了,从没有指望过跟谁亲近,但这样的同仇敌忾,实在让他有点冤枉。

好在巫婆是个铁了心的,坚持做他的跟屁虫。他接长途的时候,巫婆一直在边上守候着。这之前他晓得何为在寝室跟猴子办事,不敢打搅。但他有急事:

“说你是省里派的,我操,他们也让省里派呀!”

他急着回寝室,说:

“这种话你不必听,更不必告诉我。没意思!”

“姚虹昨夜进的新斯基的房间,今上午才出来。”

“你看见的?”

“当然,一清二楚。”

“操!”

他尽力克制着,还是没有忍住。他在省里时已经从作协订的一张文评报上看到新斯基给姚虹最近发表的一组诗写的评论,当时他就想到了事情绝对是一步到位的。只没有想到会这么毫无顾忌,就像妓女换嫖客一样。最可笑的是,新斯基的评论里特别提到的一首诗,就是他和姚虹刚完事之后姚虹让他趴在她身上读的那一首:

走近属于我们的夜

重复一个古老又年轻的故事

……”

“故事”倒是在重复,只是“我们”已经更新。想起来,姚虹的肉体还是让人留恋的。那肉体除了诱人,还有思想,并且是押了韵的思想。如果不是猴子,他没有理由轻言放弃。现在说这些都是多余的,新斯基一开始就明确了要娶姚虹。在这一点上,他其实不如新斯基。他从看上姚虹到跟她上床,都并没有想过娶她。他只是一时冲动,纯粹是荷尔蒙在起作用。他对她是不公平的。远不像新斯基。新斯基不但进入她的肉体,还进入她的押韵的思想。而他是边唱边晃的,就只是边唱边晃而已,唱到哪儿晃到哪儿是哪儿。

何为回到寝室,把这些叙述给猴子的时候,半是恼火,半是骄横。猴子哼道:

“等着吧,你们的戏没完。”

“我们的戏?”

“你和女诗人。”

“完了,落幕了,往事如烟,随风而逝。”

何为的手在猴子光滑的身体上抒情,口里嘟嘟囔囔。

“往事并不如烟。”

猴子抓住他的手,用力甩开:

“别碰我。”

“干吗你?”

何为忽然意识到猴子又恼了,一下翻到她上面:

“我要干活了。”

猴子说:

“去干你那个又古老又年轻的故事吧。”

“从烦杂的现实

蹒跚地回来

要葬身无人的荒岛

拼命地划着你奔逃”

何为不由分说地“垂直倾斜”,真是一抓就灵。猴子僵直的身子立刻就有了弹性。

“坏蛋。”

“没坏。坏了吗?”

“去你的!”

重新平息下来之后,何为轻轻咬着猴子的耳朵说:

“这天底下我谁也不爱,只爱你。”

何为是真心真意的。他以为猴子会感动,猴子却说:

“你谁也不爱。你只爱你自己。”

“你说什么?”

何为抬起身子,从上面看着猴子。猴子直直地看着他。她也是真的:

“你只是自己不明白而已。”

猴子一偏脸,胸脯很厉害地起伏。

“我的天。”

何为从猴子身上滑下来。猴子从来都疯疯癫癫的,但并不等于她真是傻逼。

两个人各自静静地平躺着,听着对方的呼吸。第一次像两个陌生人睡在一张床上。

好像特地来宣布一个结局似的,门外的走廊上,杂沓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响了好一阵,忽然就在何为寝室的门口停下来。

“这间屋里没人。”

是巫婆的声音。

“那门底下怎么有灯光?”

一个迟疑的声音。

“那是从窗子外面透过来的。”

是新斯基的声音:

“不信你可以看我的门口。”

新斯基的寝室就在何为隔壁。

“不会的,我们不会骗你。我们干吗骗你。”

是大马的声音。

然后,一群人终于离开了门口。

何为正为新斯基、大马那一帮的挺身而出意外。猴子一下坐起来。

“你干吗?”

等何为缓过神来,猴子已经跳下床,开始穿衣服。

何为眼睁睁地看着猴子套上底裤,又套上文胸。忽然意识到什么,也赶紧跳起来。

虽然是初夏了,下半夜的风还是带着寒意。何为亦步亦趋地跟在猴子后面,不时抽一个激灵。猴子走得很快,始终不让何为跟上。何为也并不急于跟上,他现在只想搞明白,猴子这回是怎么了,这样的认真和决绝,他是头回见到。

他们走得不远。出了幽暗的林阴路,拐弯的地方,有一盏雪亮的路灯。灯下站着一个瘦长的男人,因为是顶光,看不清他的脸。

猴子向那个男人飞快地跑去。

何为只有在树阴里站住。

十三

采访何为的是当地一家电视台和一家晚报的一帮娱记:

问:听了你刚刚的讲演,我们想顺便问个问题。

答:问吧,我很乐意回答。

问:你怎么看“美女小说”和“美女作家”?

答:我很惭愧没有写出“美男小说”,很遗憾没有成为“美男作家”。

“问:是吗?那么我们可以理解这将会是你今后写作的一个目标吗?

答:不会,因为那是我不可企及的目标。

问:能否透露一点你最近的写作吗?

答:最近我什么也没写。

问:那你……

答:我在玩。

问:玩?

答:对,玩。

问:玩什么,可以说说吗?

答:可以呀,玩人。

问:玩人?

答:对呀,男人玩女人,女人玩男人。

问:不懂,请指教。

答:这有什么不懂,世界上人最好玩。玩别的都是一方主动,一方被动,只有玩人可以互动。

问:明白了。再请教一下,以上高论我们可以发表吗?

答:当然可以。

这次采访,电视台在领导审节目时给剪掉了,晚报一字不拉地登了出来。一直深藏不露的何为临到毕业就要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在当地媒体上火了一把,在学校里一时名声大噪,得到所有明星一样的待遇:无论在饭堂还是在路上,到处有人指指戳戳。

何为一向厌恶媒体,媒体也在事实上从没有注意过何为。当地媒体忽然对他发生兴趣,并非因为他终于搞出了一本什么骇世惊俗的大作,而是因为他论文答辩时的讲演。他的毕业论文的立论是艺术起源于性交,不研究性交,无以进入艺术,更遑论成为大师。而他接受采访的理由是:为什么不呢?

报纸出来的那天,一帮人在缸鸭鸡聚会。就要各奔前程了,班上的各帮各派都在热火朝天地联谊。缸鸭鸡的这次聚会,中心话题自然是晚报的那篇采访何为的报道。

大马是金庸迷,臧否人物全唯金庸是尊,说,真真想不到,何为是班上的扫地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许多事做难,做了说出来更难,说得如此之透,如此之精彩则是难上加难。新斯基也肯定,这是一篇有世纪性的人性宣言,振聋发聩。何为自己倒是一贯的实在,他要的就只是那份彻头彻尾、彻里彻外,那份酣畅淋漓、皿大皆空,那份痛快,那份爽。

那天晚上来找猴子的是她丈夫。他不知

从哪里知道了妻子的偷情,并且居然知道了何为和何为的寝室。他是踩准了点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果不是新斯基大马那一大帮人的出现,光一个巫婆屁事不顶。真要让人在床上逮着,什么爱情不爱情,就是一对狗男女。

事后说起,何为真是心有余悸,也因此对新斯基大马他们满心感激。也因此晓得人的品行与义气并不是一回事。

“不在床上逮着就不是‘狗男女了?‘狗男女怎样?脱光了,人和狗有什么区别?什么叫‘文化?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那倒是。”

众皆附和。

猴子跟她丈夫眼睁睁地从他面前走掉的第二天,何为不顾一切地去了猴子的学校。事先他给跟猴子同班的那个女同乡打过电话,晓得让丈夫接到宾馆去的猴子还要到学校来收拾行李,办离校手续。他是早饭后去的,猴子却是下午才来的,并且有丈夫在身边陪着。他就一直在后面鬼鬼祟祟地跟踪。快到晚饭的时候,他横下一条心又给那个女同乡打了个电话,让她转告他今天一定要见到猴子。

“你疯了,这么蛮不讲理!”

女同乡正要去赴宴。猴子丈夫今晚在学校的一家豪华餐馆宴请猴子在这次进修期间最要好的几位同学。

“求求你,再帮我一次。”

何为快哭出来了。

“帮你?哪个帮我呀。”

女同乡酸酸的。她有很长时间都想不通,自己本来是怀了仰幕去接近何为的,临时拉了猴子做伴,一大半是做自己的陪衬——她自信比猴子更有资格被看作美女,却成了别人的月佬。

“你要不帮我,今天我就死在那个餐馆门口。”

何为撒赖。

“你去死吧。”

说是这样说,女孩到底是女孩。宴会结束前,女同乡还是让猴子出来了。她刚刚走下台阶,隐藏在暗处的何为一下冲上去,一把横抱起她,跳进坡下的树林。

猴子没有挣扎,听任着何为的肆意妄为,未了说:

“好孩子,我害了你了。”

“你说什么?”

何为打了个冷噤,忽然意识到,他们的末日到了。

“对不起,”

猴子轻轻地啜泣起来:

“让我走吧,卫生间上不了这么久的。”这是最后一次猴子在何为面前眼睁睁地消失。

何为走出树林,走出学校,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了好几遍,他才忽然醒悟,难受而凶狠地说:

“哪儿最快活就去哪儿。”

司机很精明。晓得碰上了大玩家。一路眉飞色舞,把何为拉到了这个开发区。一来这里确是新近城里玩家的热点;二来拉了这趟活儿,他今夜就可以收工了。

他们在一条街的头上停下来,司机说:一条街,随便你进哪个门,都有的是乐子。

在一大片“工业园区”之外派生出老长的一条新街,几乎都是贴了瓷砖的简易小楼,几乎都像公共厕所,又几乎都张灯结彩。浓艳刺眼的粉红色使得一条街就像是夜晚黑色的郊野上的一条血痕。

车子刚走开,就有个声音在后面响起来:

“是来耍妹娃的?”

何为回头,看见一个清秀的女孩。

“你看我要得么?”

女孩又问。

“多少钱?”

何为凶凶的。

“这街上很便宜的,一百、二百的都有。”

“我是问你。”

“随你。”

女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去哪儿?”

“随你。”

“怎么随我?你在哪儿坐台?”

何为努力装得很老练。

“……要不,去我家……”

女孩讷讷说。

“走吧。”

何为不假思索。纵是陷阱又怎样,无非就是消失。若是结束,就应该是另一个开始。

黑暗中高一脚低一脚,像是走过了几道田埂。女孩走在前面,好几次站住等何为。何为说:“干吗停下,走你的。”女孩不做声,又走。那间屋子黑糊糊的一团,只知道是个单家独户。女孩推开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何为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跟进去。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亮起了一个小蜡烛头。蜡烛头搁在一张破木桌的角上,破木桌下面是一张铺着破烂被单的老式板床。女孩紧接着就脱衣服,扒光了上面,接着扒下面。

“你干吗?”

何为失声问。

“?”

女孩疑惑地眨着眼睛,细瘦的身子瑟瑟着。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在胸前抱起来,护住已经暴露的乳房。

何为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的问题问得毫无道理:不知道干吗,那你干吗来了?好在脑子好用,他马上又问:

“床中间干吗拉个帘子?”

女孩迟疑着。

“拉开。”

何为说。

女孩顺从地把那张悬挂着的破被单撩起一角。

一张苍白的瘦得差不多接近骷髅的小脸从那只撩起的被单角下露出来,令人恐怖的不是苍白和枯瘦,而是那张脸上的笑容,极其努力却又凝固不变的笑容。

“这是我男人,结婚没有几天就出去打工,后来给人送回来,就是这样,快一年了。你只管放心,除了吃跟屙,他啥子也不晓得。”

何为扭头就往外走。到了门口,想想又忽然站住,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回去拍到那个蜡烛头边上,逃窜似的跑出屋子。

这次虽没有人港,却是真正的处女航。何为跟谁也没有讲过。那天晚上他是让出租车把他一直送到学校宿舍楼下边他下去取了钱才付人家车费的。这种傻逼事要是让新斯基大马他们知道,除了耻笑,他还能得到什么。

就要各奔前程了,班上的各帮各派都在热火朝天地联谊。今天的聚会是一个卖性保健品的小老板为他们的这次消费买单。小老板自己掏钱出了好几本装帧精美的诗集。这年头还有喜欢出诗集的老板,真是文人们的福气。

车子在一片最晃眼的霓虹灯前停下来,早已守候在门口的一大帮马仔蜂拥上来拉客。

去去去。

小老板轰道:

“你们老板呢?”

马仔们赶紧让出一条路,晓得来了大主顾。

老板是个虾子似的年青人,一看就是个吸毒的。带着车上下来的这一帮穿过那面霓虹墙,很快就进入一条没有灯光的走廊,在七拐八弯的隧道似的黑暗中也不知摸索了多久,才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开阔些的场子。顶棚是瓦,四面的墙根是一圈沙发:木的、布的、假皮的,都有,一律陈旧不堪,散发着臭烘烘的气味。

“各位先在这里等着,小姐马上就到。”

虾子一边说话一边吞口水。

“不是讲好了的么,怎么让我们等,应该你们等才是。”

小老板说话跟老子似的。

“怪我怪我,不晓得你们这么快到。”

虾子一下没管住,口水流得老长。

说话的时候小姐已经到了,来了一串,一个个都粗俗得要命。小老板一眼就看出了大家的不屑,说:

“各位莫介意,今天就是请大家来吃野味的,跟五星宾馆的鸡自然是没得比,但各有各的风味。一会你们就晓得了。”

原来这个烂场子只是个中转站,接下来加倍壮大了的隊伍又跟着虾子继续长征。明明暗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宽宽窄窄,晕头

转向地穿过了好几幢房子,总算到了地方。虾子在什么地方摸到开关,“拍”的一下,众人的眼睛给雪亮的白炽灯光刺得乱冒金星。

是一个三居室的单元房,简单装修过,房间有床,客厅有沙发,除此没有住家的痕迹。

“这里你们尽可以放心,想怎样尽兴就怎样尽兴。客厅里表演节目,要办事就去房里。”

虾子交代完,躬身退出,小心带紧了房门。

几个乡下妹子已经光溜溜地站在白炽灯下。虾子一走,她们就一人逼住一个先生,把对方推到沙发上。然后就发出各种各样极尽淫荡的媚叫,做着各种各样的看上去奇奇怪怪的动作在对方身上一通乱蹭。

已经被两只硕大的乳房挤压着的何为忽然闻到她的血盆大口里呼出来的极大的口臭,一下站起来,对那个手足无措的女孩说:

“你去他那儿,他牛高马大,一个小姐不够的。”

自己就远远地站到一个屋角上。

这种乱蹭只是制造气氛的序幕。然后是正式表演。

这类表演先前只是听从新马泰回来的人讲过,没想到内地这么快也有了:阴部吸烟,拧瓶盖,往阴道灌水,灌乒乓球,灌一长串系在细线上的长长短短的钢针……然后再喷出来,挤出来,一点点地扯出来。

几个女孩野兽似的赤裸裸地仰在沙发上,相互比试着,看谁喷得高,挤得远,扯得长。她们一脸的严肃,神情极为专注,相互之间还暗暗地较劲,争风头,你追我赶。她们在乡村贫瘠的泥土上长大,天真质朴就像养大她们的极少杂质的泥土。学大寨,她们是铁姑娘;卖淫成职业的一种了,即便非法,她们也不肯落后。她们其实很无邪,没有多少文明的污染,也就没有羞耻,更说不上痛苦。顶多有那么一点炫耀自己的能力的虚荣。用不着别人的酸溜溜的怜悯。

新斯基大马他们看得如醉如痴,不时来一阵响亮的鼓掌喝彩。几个女孩也便更加忘我地花样翻新,使尽浑身解数。

何为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走出了房间。他有点想呕吐。当人把自己作践到那么不堪的程度的时候,受作践的就不只是那一个人,而是作为一个类的整个的“人”。

街上的空气虽然依旧充满了脂粉味,但比屋子里的恶浊好多了。何为站在街上,四顾茫然。那帮人不知会闹到什么时候,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等他们。心里却有一个隐约的想法明确起来:先去看看那个上回碰到的女孩。那天跑出屋子,他才发现那屋子其实离那条新建起的街道不远,就在隔着几丘稻田的一个小山包下面。也不是单家独户,只是周围的房子都推到了。这是一个已经拆迁得差不多的小村庄。

但这次,何为回到上次下车的街头,再找到街边那个本来可以看见隔着稻田的那个小山包的地方,却发现对面那间屋子已经没有了,连同它依凭的那个小山包也在不知什么时候给推平了。

如果告诉别人,别人不会相信,这太像编得拙劣的小说。真是奇怪,有时候,真实就是比虚构还假。

街道像那天一样血痕似的夜晚黑色的郊野浓艳刺眼地红着。革命和性,都以红色做标志,这是另一件让人觉得奇怪的事情。是不是因为革命和性都是人的欲望的最直接的表现,而红色能给予欲望最为强烈的刺激的缘故呢?

在这个孤单寂寞的夜晚,何为成了一个自我放逐的哲学家。他忽然有点辛酸,想哭。

责任编辑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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