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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红狐1995

2004-04-29

青年作家 2004年5期
关键词:红狐女友沙漠

玉 霞 林 月

上篇

1

我见过狐狸,是韩美林的狐狸,毛茸茸乖咪眯的,有些狡黠的神态。我是在大二时看到韩美林的狐狸的,印在一本旧文学杂志的内封上,给我很深的红色印象,那是我写沙漠红狐的最初机缘吧。那以后不久,我因为失恋非常悲观,迷上了寻死的游戏。不过。我对死亡的意义还是十分看重的,为不值得的男人去死,我不会甘心的。我的死肯定不会重如泰山,但也不至于轻如鸿毛呀。

人一失恋,就会喜欢想些世界末日的问题。我听说这个世界被人类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大自然的绿色在一天天减少,动物在一种一种灭绝,我心如刀绞。对于手无寸铁IQ低级空有蛮力的动物来说,人类真是太坏了。听说国外有绿色和平组织,专门抵抗那些破坏地球生态环境的人和事。我想加入这样的组织。我四处打听绿色和平组织在中国的大使馆,人家笑我,告诉我绿色和平不是一个国家。

有一天,我坐在校园的灌木丛中,撕一个写满了不忠实的少年的名字的日记本。那天的阳光像火一样点燃了我的想象,点燃了一个明亮的幻觉。

我是一个看山的老人,一辈子守护一座大山上的树木花草和野兽。岁月如梭,我老朽了,没力气了,眼睁睁地看着树木被砍野兽挨饿。最后,我面临这样一个场景:在荒凉的山冈上,老朽的我与最后一只野兽——一只只剩下一张皮一把骨头的狐狸——对望。我跪在瘦弱的狐狸面前,请求它吃掉我。我望着它,请求着。它也用一双蒙眬的泪眼看我。它眼里的凄迷与悲伤比我更加动人。

那天,我就这么望着不远处的一株鲜花盛开的石榴树,幻觉我愿意用我的肉体喂养地球最后的狐狸,我泪水滂沱,内心陶醉在一种崇高的献身的庄严肃穆里。

如果不是章野同学来捣乱,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如何还俗。章野递了张劣质纸巾过来,说请我去吃火锅。他说:我们去放了罂粟花果的那家。

我一还俗就很烦恼,我对章野说:滚开,别烦我。

章野走了,撂下一句话: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让你知道真相。

2

51次列车抵达广州的时候,我发觉,48小时的晕车历程令我忘记了失恋的痛苦,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我心情愉快,夹在民工潮当中出站。

1995年的广州车站广场打击了我的好心情。我举目无亲,赶紧去买地图,想寻找大学。几个模样怪异的人围住我叽里咣当说什么,我听不懂,害十自地逃离他们,来到汽车站,看见一辆接一辆的大客车在竞争拉人,像在抢人,高音喇叭在不停地喊:我们是国营的我们是国营的希望乘客们注意安全小心上当受骗……

广州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也是一个陌生的城市。看着拥挤的人流,我心慌意乱,恍如梦中灵魂出壳,直到那个自称名叫东渠的男人站到我旁边,我才回过神来。东渠煞有介事地问我:嗨!接你的人还没出现吗?

也许,这个与我同行了48小时的男人是救星?这样一想,我笑了,笑得有些夸张。

东渠跟我们大学旁边的人工河同名,他在51次列车13号车厢住我对面。他在我还没晕车之前告诉我,说他来蓉办事被可爱的小偷先生摸去了身份证坐不成飞机了。我心正烦,就堵了他一句:你骗谁呀!然后,我当他的面昏睡过去。

东渠在不真实的广州火车站边缘出现,他请我去吃点什么。他在我惊喜的笑声末尾还了我一句:你用这种笑声骗谁呀!

在我的意识中,眼前这个叫东渠的人和远方那条名叫东渠的人工河,都假兮兮地向我献着殷勤。

东渠把我引到一个没有冷气的小面馆,要了两碗阳春面。东渠说:天啊,是谁让我出此洋相在这样的地方请小姐吃饭的呢?我笑着说:你的意思是怪四川的贼娃子?我忽然下意识地捂紧了我的钱袋,心想这家伙不会找我还钱吧?

东渠吃完面,一边拿面巾纸揩汗一边说:小姐呀,你怎么会选择广州消解失恋的痛苦呢?你应该去北方,最好是黑龙江的漠河,冰天雪地的,把你的心冻成冰心就什么痛苦也没有啦!我说你怎么这么主观武断,他说他是将心比心。他说到广州深圳的内地人,一小半儿是为了发财,一大半儿是为了忘掉失恋。前者选对了地方后者选错了地方。我问:你是前者后者?东渠向我靠近,盯住我的眼睛说:后者,像不像?我发现东渠的眼睛不能近观,两颗亮晶晶的黄色瞳仁有一股子野性的肆无忌惮的下流意思。我赶忙调整和他的距离,他皮肤白皙脸庞俊气,剑眉下一双大眼睛蛮好看的。嘴唇的线条刚毅,牙齿很白,鼻梁挺直。美中不足大概要数鼻头略宽且红吧。

东渠说到送我的时候,脸上涌现出恶作剧般的笑意。他说送我有两个理由,一是英雄救美人的古典传统,二是美人救英雄的古典传统。他说我们这么般配的一对才子佳人相遇在现代化的南方大都会,没有理由错过这一幕古典戏剧。

东渠陪我走到火车站附近的南方师范大学,在招待所门前告别的时候他说他需要100块钱回深圳。我给了他100块钱。他居然脸红了,对我说:你到深圳来吧,到深圳来找我,我还你钱。我对他说:去你的!骗谁呀!

3

我在招待所包了一个房间,50元一天。我有2500元的资本,预计可以在广州呆一个月。最好在这个月内直接找到老外中的“绿色和平组织”成员,让他或她直接把我带到国外,为“绿色和平组织”无偿奉献我的一生。

两个小时后我便习惯了一个大概是30年代或者更早建造的木质小屋。这有些出乎意料,因为过去我相当择床而居,为此我不喜欢出门在外的日子。

我舒服地躺在小屋的木板床上,在肉体继续感觉列车的运动状态下半梦半醒。小屋是枣红油漆的木地板,乳白油漆的木墙壁和天花板,本色的雕花木窗雕花床,小屋里有一股天然的木腐气息隐隐幽幽地包围我。我最喜欢木腐气息,不忠实的少年常带我逃课上青城山呼吸森林的木腐香气。

木腐香气是我所能抓得住的初恋的重要细节,为此我到广州拜访的第一个人就是教地理课的朱木腐教授。朱教授还很年轻这我真没有想到。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呀,真没有想到您这么年轻。朱木腐不笑也不站起来和我握手,我只得跟坐他对面的研究生陆军碰了碰手。陆军站起来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我,我的话像开了闸门的河水汩汩流向朱教授。

朱木腐的脸长得丑不忍睹,这是我汇报完我的思想以后发觉的,我直觉到没戏。

朱教授说他就要动身去北京开会,他把我打发给他的学生陆军。陆军陪我去美领馆,在路上,陆军说他猜我是真心想为人类为地球做点儿事儿的,也相信过几年咱们中国也会成立类似“绿色和平组织”的组织,不必舍近求远搞这么麻烦。陆军说:你以为“绿色和平组织”会管你吃管你住吧?错!而且是大错特错!西方人业余才干绿色和平的事,吃饭还得靠自己做工。陆军说这个观念你可得转过来,不然就真是朱教授所说的那种疯女孩了。最后陆军劝我回蓉城师范大学。说你如果真想嫁老外的话,最好回去好好读书,把英语弄扎实,扎实扎实再扎实。

这“扎实”二字连起来说很好笑的,所以我和他站在广州一条大街的木棉树下嘎嘎大笑了一阵。我相当感激坦率真诚实话实说的陆军,我估计是他比我个子高这一点鼓足了他的自信。我说我不去美领馆了,陆军说这才是乖女孩,我没理睬他的玩笑。

招待所的所长矮小黑瘦,像个烟鬼,但他对我说出的广味普通话,像潮湿热乎的蛇那么温柔体贴。所长跟我比身高,笑说他是三级残废,他猜我是个大连姑娘,想到广州发展,他问我需不需要他帮忙,他说他太太可以帮我介绍一份好工作。

我谢了他,我说我是到广州来玩儿的。

事实上我的确是来广州散心的,有过失恋经历的人都能够理解我幼稚的选择。那个不忠实的美少年家在广州,他说广州使他性格潮湿软弱温柔多情使他幻想做所有漂亮女孩的男朋友。我不明白广州的日益强盛富足为什么让美少年有痛苦,来广州后我明白了,美少年的痛苦不是因为广州,而是因为自由。也许我有些辞不达意,我还没有完全想透彻。

来广州十天后的一个夜晚,我正在灯下认真翻阅一本英文辞典,查找有关“绿色和平组织”的条目。所长敲门告诉我说有电话,他为我拉亮木走廊上的电灯,嘱我小心走路,木走廊有几处朽烂的洞。

电话那头是自称名叫东渠的男人的声音,我本能的又在笑声里加进了夸张的娇柔味道,我问他在哪儿,东渠说他在深圳,在公司里加班,走不开,不然他要立刻来广州找我。他说:我一直在等你,你来吧,我想你。我说:喂,你骗谁呀!东渠在深圳那边笑起来,说:我骗你,骗了你100块钱,你也骗我,说你在广州找什么“组织”,喂,你的“组织”找到没有?我没有做声。东渠顺着电话线从深圳向广州吹出一口气,呼呼响,弄得我耳朵痒痒,我说你干什么,东渠说我在做爱。我问:和谁?东渠说和你。这时我才体会出我曾经熟悉的调情话语,我认为这些话在我和东渠之间很不真实。我脸红心跳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东渠经不住我的突然沉默,他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不想吗?我说想,他说那好,那咱们重新开始。我说:在这里不行,这样不行,我不想和你这样。东渠在深圳叹了口气,说明白了,说对不起打扰了。他说:等你来深圳再说吧。

回忆东渠英俊的脸和下流的话,我感觉又亲切又陌生。东渠还记得我寻找“绿色和平组织”的事,我却无法对他说自己不太顺利。我去广州的各大宾馆饭店碰过运气,我发现老外个个都像滑溜溜的鱼。跟你微笑地打个招呼便匆匆走掉,他们说:Sorry,我帮不上你的忙。也难怪,这样不要脸面的接触方式很难令他们信任。

所长告诉我说楼上住了一个瑞士的留学生,要找一个男性汉语教师。

和瑞士留学生见面那天我特意剪了个男生头,一身牛仔装,除了右手腕上一串青城山的木珠手镯以外我无任何女人特色。但瑞士留学生见我的第一句话仍然是:你搞错了,我不找女教师。我不请自进,我问他:你看我像女的吗?瑞士留学生回避了这个问题,他十分老练地说:我们随便聊聊天还是可以的,但请不要提爱情呀、结婚呀、出国呀。我笑了,说:你怕什么呀?你不爱不就没事儿了。瑞士留学生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在研究我的表情。

我知道他不能不爱,他对中国太好奇了,急于了解并且穷尽一切。他十分年轻,虽然老相其实只比我大两三岁。我看着他殷勤地为我切西瓜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又爱了,这种不知其意无法控制的爱是危险的,是由生理需要和心理需要的短期结合决定的,是肤浅的经不起审判的欲望冲动。我对此不感兴趣,所以有几分恶作剧地调皮起来。

有冷气的房间非常惬意。我舒服地陷进留学生常坐的一张单人沙发里,把两条匀称修长的腿重叠在小巧坚挺的胸部前面。我一手藏进大腿后面一手亮出来托腮,目不转睛地倾听瑞士男孩的自我介绍。他说他是学中国汉字的,他父母不让他到中国来,果然他来中国就接二连三失恋。他浅灰色的眼睛忧伤地望着我,他说,他不明白中国的女孩怎么不像书里的东方女性,她们没有个性,活得一窝蜂似的。他说刚刚看见我的时候他还这么想。我问现在呢,他说他现在又有些迷惑了。

瑞士留学生坐在一张木椅子上,在我对面。木椅是木质本色的,靠背呈椭圆形状,古典而又乖巧,在留学生粗壮的身体下面有几分不堪重负的娇弱。我站起身拉留学生起来,留学生说:你担心什么?它很结实的。

我和瑞士男孩面对面地站立着。我问他:你是“绿色和平组织”成员吗?他说No。

我对他摇头。他给了我100美元。他把我当成被他辞退的那几个女汉语教师了。他不是“绿色和平组织”的人,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说100美元是给我陪他

聊天的酬金。我把钱还给他。我说:这100元钱是我付给你陪我聊天的酬金。

4

所长到收容所来看我,他给我买来一种毛茸茸的绿中透红的水果,是剥了皮吃的,里面的肉像磨砂玻璃一样半透明,味道类似荔枝,但不如荔枝甜美水灵。不忠实的少年有一年带给我吃过,可惜我忘记了它的名字。

不知名的水果被同屋的不明身份的女人分而食之,她们说一看我就是个初犯,说我还挺要脸的。我没有搭话,我在想怎样才能同她们区分开来。

我对审讯者说昨天夜晚我在陀斯特房间里说“绿色和平组织”的事,绝对规规矩矩。我说:我是个清白的人,求你们在找蓉城师范证实我身份的时候一定要

注意这一点,千万别毁了我。审讯者让我放心这个,他们要求我详细报告同陀斯特在一起说的话,去过的地方。审讯者拿出陀斯特在白云山为我拍的一些照片给我看。那些画面精致极了,尤其是我搂抱着白云山的一截枯木埋首做悲伤状的那张。

和陀斯特相识是他主动。那天,我在豪丽宾馆的酒吧呆着,要了一杯咖啡。那时我面临离开广州回家的问题,我只有两张“四人头”了,“绿色和平组织”还在远方。这困境使我无法像往常那样去找老外搭讪。我想我倒是可以打工挣钱,但做工挣钱却又会使我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四处寻找,不寻找的日子又是极为难捱的。我记得当时酒吧里的音乐是《罗米欧与朱丽叶》,拉多西米米索米拉……很温柔地触动我最敏感的神经——失恋的感觉。我眼里慢慢蓄上了一泓清水。

我好像是个梦游者一样站起身,任凭拥上来的一个健壮男人扶着,我和他在忧伤的旋律中摇摆。

陀斯特是个很会体贴女人的法国男人,他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喜欢微笑和大笑。我听不太懂他说的话,只看得懂他的表情,我感觉到他的手动作善解人意恰到好处,这种初级接触(手感)的适宜使我在他面前流下了盈满眼眶的一泓清泪。

陀斯特先生也认为我找错了地方,他认为应该到大自然当中去爱护大自然,参不参加什么组织无所谓,能在大自然当中感受到美就是一个绿色和平者了。我觉得他说得驴唇不对马嘴,但是他的金发碧眼和孩子一般天真可爱的神态征服了我。我竟然忘记了我应该在钓鱼者的位置,我顺着自己鱼竿上的丝线经过鱼漂下滑到水里,我变成了一条鱼,一条被动的鱼。我欣然答应了陀斯特的邀请,上白云山。

陀斯特用他的高级照相机为我拍了不少照片,遗憾的是他不愿和我合影,他说他脸上的皱纹太多了,跟我的脸不般配。

登记住处的时候,陀斯特调皮地问我是要一个房间还是两个房间。我笑着说当然是两个房间。陀斯特说我太难伺候了,两个房间要多花钱。我没理他的玩笑话,我觉得男人在女人面前说钱什么的最傻了。

我和陀斯特在一起呆了三天,因为语言不通我们很少谈话,要说也是有关“绿色和平组织”的。在陀斯特房间里,我们借助辞典说绿色和平的事,陀斯特说他惊奇中国少女有这样的全球意识和献身精神。公安人员敲门时,陀斯特正对我竖他的大拇指。陀斯特的大拇指像一头小猪一样傻乎乎的可爱极了。

审讯者们笑了,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愉快的眼色,然后对我说,他们认为我的交待还算清楚。他们放了我。

所长告诉我说那个外国佬是个经济间谍,且是艾滋病毒携带者,不过,他的病是到中国来感染上的。所长说完以后看我的表情,我对所长说:大叔,他得什么病都与我无关。所长问:真的?我点点头,对他说是真的。所长的神色轻松下来,他说:我怕你受伤害。

我想告诉所长,我只在乎也只承受过亲人的影响和伤害,我们的亲人对我们的感情变卦了,我们的心灵便失去了安宁。外人与我们只是匆匆过客的关系,“人一走茶就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歹心也没什么稀奇的。我没有说出口,我怕所长多心。所长是个好人,不能用极端的言论去对待。

5

东渠打电话过来,要我去深圳,说他帮我找到了“绿色和平”的事。

去不去深圳和当初退不退学一样要我自己拿主意。说到底,没有人能够决定我们自己的行为,自己的事情全靠自己负责。

几个月前的一天下午,章野把我拉到校园一角,指指花丛中一对搂抱的人影,把我晾在一个事件面前,自己却扬长而去。花丛中是不忠实的少年和一个肤如凝脂的少妇,他们在四月的艳阳天里喘息,我仿佛不认识他们似的深受益惑肉欲蠢动。少妇艳若桃花,她娇喘吁吁地说:我正在给他上课哩,他想让你快乐呵。我说是吗。少妇点头,她说:他很苦恼,说你最近写的诗全是死亡的黑色,他想用做爱的技术来拯救你献身的对象,他真的很爱你,我好羡慕你呵,他和我做爱的时候只喊你的名字,我只不过是你的替身,好在我不在乎这些。我又说是吗,少妇从花丛中站起放下她的玫瑰红羊毛长裙款款离去。

不忠实的少年像苍蝇一样追上了51次列车。他说我和她把他分裂成了两半儿。我批评他推诿责任,我说:你别以为你一半儿是野兽一半儿是天使,你别夸张,你是人,要自己做事自己当。我没有对他说“绿色和平组织”以及我拿自己喂狐狸的幻觉。我不爱他了,说那么多干什么。不忠实的少年说不知该拿我怎么办,他给我一沓钞票,说不够再去找他爸爸妈妈要。他说:我求你别因为我的错而放弃自己或者破罐子破摔。我无言以对,我不明白他哪儿来的如此良好的自我感觉?我真想把那一沓钱砸在他脸上或者扔在地下,这很合我脾气,但我没有做出来。我劝他下车,我说钱我收下算是青春损失补偿费和新前程起动费,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不忠实的少年的红眼睛多少还有些温暖人心,我也哭了。那时候东渠还没有上车来。

东渠对我一无所知,他对我知道得比所长还少。所长知道我在广州的日子其实过得挺无聊的,他劝我回学校去,他对我说:你这样的小姐不应该给人家误解和瞧不起。

广州至深圳的列车准点启动,寻找“绿色和平组织”的日子,随着越来越加快的车行速度像梦一样不真实地向记忆深处隐匿。

到深圳以后,我感觉像是落入了生活的俗套,我蛮愿意这样的,原因非常简单。东渠把风尘仆仆的我引到他的办公室,他的表情严肃冷峻煞有介事,他出乎预料地靠近我,向我耳语:你是不是完好如初地到达我这里的?没等我回过神他便用力搂住我,把脸贴过来。他的气味甜美芬芳,我乐意他把他洋溢着健康气息的舌尖伸进我的嘴唇里。

事后东渠说,他本来以为我会拒绝他的,他准备了很大的力气,可结果我是那么柔软顺从,弄得他还没做什么就虚脱过去了。他说:你真让我失望。他揉搓我胸部的手渐渐停顿,他的芬芳香甜的舌尖松懈退缩,他推开我,说:我真不该这么快就毁掉我的想象的。

这真有点像我。我总是觉得自己做过的事不如想象中的美,我总是为此后悔,又总是忘记这个后悔在现实里继续把想象的美弄破碎。这是现实和想象缩短距离的途径呵。我和东渠以光速贴近了。信不信由你。

东渠掩饰性地评价起我一身的装束,他说我的裙子富有想象力,他说:你穿这条桔红色的长裙挺像狐狸的,有时候我想象一只沙漠红狐的故事,它就你这个样子,不骗你。我不想跟他说话。他继续说:明天到上海去,有一桩有关绿色和平的买卖等着你。我还是沉默。东渠把我带到一个波斯菊花布装饰的房间。我躺在撒满波斯菊花的床上,一夜无梦。

一对漂亮的上海人带我和东渠去他们的摄影工作室,工作室有一整面墙是复印的一个广告,国际影星金斯基一丝不挂地站在一群野兽前面,她伸展双臂做维护野兽状,从她如草莓一般晶莹的红唇之中吐出一行字:我愿为动物奉献一切!东渠告诉我,这是一个反对使用动物皮毛的广告牌。他还说这对漂亮的上海人想参加一个国际公益广告大赛,他们艺术方面的感觉不错,想弄一个作品,模仿佛祖以身救鸽的情节,让中国少女在沙漠荒原上以身喂饲地球上最后一只狐狸,要做得比金斯基还要彻底,要更加先锋地表达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和祈祷,标题就叫沙漠红狐!

我看东渠的眼睛,东渠跟我做个怪相。我想起我在广州站前一个没有冷气的面食店里跟东渠说了很多话,但我不记得自己向没向他透露过我的幻觉?我幻觉过用自己衰朽的肉身喂养一只最后的狐狸,但我好像并没有跟谁说过这个幻觉。现在我有些怀疑和痛心,呜呼!沙漠红狐,你不是我独有的幻觉了。

上海人工作是很讲效率的,他们问东渠资金情况,东渠说目前他遇到了麻烦,广告可能只好按第二方案来做了。上海女导演说那太遗憾了,本来她想去大西北的荒漠地带好好搞一点作品回来的。上海男摄影师说三亚的沙滩也不错,可以做些技术处理。东渠问狐狸怎么办。男摄影师说就由他们家的一条棕色猎犬代替,他说给狗化妆可能比真狐狸还像哩,这时,我听见女导演的叹息声,我想到搞艺术的人在这个时代恐怕有太多的悲伤。自由说着容易,做起来却必得有先决条件。这两个漂亮的上海人尚未成名,他们天才的艺术自由受着无法超越的物质条件限制。基于这样的理解我私下里决心好好表演,争取为他们的作品争获国际大奖贡献一份微薄力量。

没想到我自己会违背初衷。

实拍那天早晨,上海人的狗因为吃多了生猛海鲜拉肚不止,而我找不到我的肉色紧身衣了。男摄影师和女导演把狗和我的问题交给了东渠,他们提了两桶金色颜料匆匆走了,去做人工沙漠去了。他们说只给东渠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以后务必把狗和我带到摄影现场。

一个小时后,狗因为吃了黄连素病情被控制住了,而我还在海滨度假村的准总统套房内翻箱倒柜。我急哭了,东渠却在旁边冷笑,说不必着急,正好来个干脆的,真裸!把你的肉真的割下来喂那条假狐狸。我说我不干。东渠提到金斯基,我没有理他的话茬儿。

东渠把我拖到牙龙湾的拍摄现场。女导演立刻动手快速给狗化妆,摄影师拉我上人工沙漠商量拍照的注意事项。我说我没有肉色紧身衣会害羞。女导演放下手中的假狐狸跑过来对正欲劝我的男摄影师说:幸亏我老早就防着这一手,还是上我们自己选来的两个女模特儿吧。她一招手,上来两个光身子的女孩子。女导演给她们说要怎么样怎么样,她们的头点得激动而又慌乱。东渠直摇头,他走到我身后,悄声对我说:小姑娘,为艺术为大自然为绿色和平献身的机会让你错过了。我对东渠说:请原谅,我不能当你的面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丝不挂并且还做出煞有介事的假表情,我不能。东渠说为什么?我说因为我又爱了。

后来,渔民们出现了,他们说要消灭污染海洋环境的罪犯,他们把我们往海里赶。

我不会游泳,我喊:东渠救我!东渠说那当然,他说:我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的,救你,我的美人儿。

在蔚蓝的牙龙湾海面上,我晕乎平地幻觉自己奄奄一息,任凭一个名叫东渠的男人处置。

6

东渠的前妻来找我,她好心好意地提醒我说:人生是一次性的,爱情很短暂。我对她说我懂,她硬说我不懂。她只比我大5岁,也就是25岁,但她说的话像55岁甚至65岁。她说人生是盲目的,事到临头才知对错,而知道了也就没有意义了,因为晚了,来不及改变了。她对我讲到东渠乡下的原配夫人跟东渠离婚时不吵不闹,只要求来深圳对她说一句话,原配夫人说:我们家东渠喜欢偷情的滋味,他认定只有偷才能得到最宝贵最单纯的一段真情和贞洁,一旦不存在偷的诱惑他便对你失去兴趣。

我十分同情东渠的前妻,她在用波斯菊花布装饰的房间向我倾述,久久不愿离去。她还爱他,但他早就不爱她了,因为她以为跟别的男人调情会叫东渠嫉妒。我看着她纤纤指尖上的一支烟想问她是否后悔了,但我没有做声,我和东渠的事是在他们的事结束

之后,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她说什么和坐多久。我也不想多事去了解她和东渠之间的事。

也许东渠对每个女人态度不一样?东渠带我上床之前总是半真半假地问:你是不是处女?我说我不是。他便捂住我的嘴,叫我别说话。他说:求求你,什么也别说,骗骗我也好。他出钱请深圳最好的医生给我做处女膜吻合手术。他和我在波斯菊盛开的床上做爱,他喊我“小处女”,而且是“最后一个小处女”,弄得我颇为尴尬。我想笑又不忍心破坏他的好感觉。我尊重并且体谅他内心的幻觉。

东渠说我做爱太不投入了。我问怎么投入。他说也就是幻觉,幻觉自己和对方相爱,幻觉对方是第一次。我说我有过一次幻觉,幻觉拿自己的肉喂养地球上最后一只狐狸。东渠拍拍我的头,说这是他的幻觉。我没有反驳他,因为我喜欢气味甜美的东渠来爱我,我愿意顺着他的思路和习惯来改变我自己。说真的,东渠对我的爱情有一股子悲凉尖锐的魔力,他的动作与态度充满了对绝望的反抗,仿佛在透支下一个轮回的惩罚与奖赏,让我既畏惧又向往。

东渠说他是在拍公益广告那天爱上我的,他故意隐藏了我的肉色紧身丝衣,想探一探我是不是那种为了某个正义或邪恶的或不正不邪所谓正常的理由出卖肉体和灵魂的人。他说我像他想象中的沙漠红狐一样给了他最后的信心。东渠说这些话,脸色苍白如同狱中的政治犯。

其实我并不以为然。我直觉他和我出于同样的原因相爱。我们是需要抓住什么的人,这个什么具有实在的幻像。至于为什么选择对方而不选择另外的人,也很好理解,东渠长相颇有几分像生长在广州的不忠实的少年,这就是我内心的秘密。东渠内心的秘密似乎也不难猜测。东渠喜欢在撒满白色和紫色波斯菊的床上向我卖弄他读过的小说,他也喜欢在我们做爱的时候说起他喜欢的女演员金斯基。他给我取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小名:苔丝。

我和东渠落入了生活的俗套,原因就这么简单。一切都是重复,在这可怕的令人生厌的重复状态下,命运中,什么能抓住我稍纵即逝的蠢动的激情,什么就是我的大救星。我傻乎乎地拥抱着东渠的亲切质感的骨架亲吻他白皙润泽的皮肤吞咽他甜美清香的唾液,我说:好男人,我爱你!我的呻吟自语还弄出了东渠的泪水,他流泪的表情真好看。

东渠泪眼婆娑,对我讲他的大愁苦。东渠说不管人怎么想和怎么做,都只不过是在割自己的肉喂自己的心灵,而心灵并不是被塞得越满越好,心灵要有空缺,有空缺才有心情去想象没有达到甚至达不到的美,这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啊!

我不懂这些,这些莫测高深故弄玄虚把我记忆中的东渠推向不真实的边缘,把我重新引回到骄阳似火的广州火车站广场和站前一家简陋的没有冷气的面食店。我不喜欢错乱和虚无。所以在东渠离开我之后,我依然守在开满波斯菊的房间,等待他回心转意,毕竟我在那里学会了自由地放纵性欲,这是我在21岁能抓住的最美丽的真实存在。我怎么也不能忘记我和他在三亚那个能闻到波斯菊香气的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那个房间能望见海,我在那个房间缠着东渠说:我要你。东渠推开我。我强奸了他。他很生气,责问我怎么变得这么好色。他说:你以前不是说只要贴近我什么都不做就很满足了吗?我只羞羞地笑,什么也不说。东渠叹着气,说:你完蛋了。我说我愿意,在爱他和被他爱的时候完蛋。东渠被我的话打动了,他把脸埋进我的胸怀,闭着眼睛亲吻我的乳房并把我的玫红色乳头含进了他的嘴里。忽然,东渠笑了起来,他放开我呸呸地吐出我乳头的凝脂,然后用他的手和嘴唇光临我的身体和心灵。我在平静的微笑中再次幻觉到古典波斯菊的芬芳。

大概是在我24岁那年(我等待了东渠3年时间之后),东渠的前妻再次找到我,通知我东渠已被公安机关处决。前妻说是东渠的乡下老婆来收的尸。她在我面前哭了,说羡慕我和原配夫人,各有所得,她呢既没有得到骨灰也没得到真情。她说她因为嫉妒东渠爱我而把他告进了监狱并且消灭了他的肉体,她现在一心一意玩商战游戏,目前就是从精神上战胜男人从肉体上消灭他们。她哭得涕泪交加,说她如今的业余时间便是回想在母亲子宫里待着的那9个月的幸福。她说那里黑暗而温柔,并且绝对安全。

我陪东渠的第二任妻子流了不少眼泪。她称我为三姨太,她关切地问我今后打算怎么办。我说写小说混时度日。我骗了她,我这么聪明透彻的女人才不会傻乎乎地写什么小说呢!我不会写自己的真实经历的,我知道那就像自己举刀割自己的肉一样,疼痛的预想已够吓人,更哪堪割下来的肉没有买主的处境!

那个时候,沙漠红狐还在远方,我已无法确定它是否还需要我。

远方还有一个混血儿在召唤我,他在绕纳木错湖旋转,自左往右,他唱道:

快过来吧,帐篷下

苦命的手稿记满你的名字

下篇

7

我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发现女友已不在房间里。窗棂上的风铃叮叮咚咚,它们在说风很真实。

女友大学毕业分在银行工作,还没有谈对象就分得一套新居。她把我接来说是要好好养养我第二次失恋的伤痛。她给我疗伤的第一个措施就是疯狂购物。我们俩逛了“太平洋”、“百盛”、“王府井”,买了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然后,我们在有落地玻璃窗的西餐厅喝咖啡。女友问我:怎么样?现在的蓉城商厦与国际接轨了吗?我笑了笑,我说不知道国际如何,跟深圳是差不多了。

女友给她的咖啡里放了5块方糖,然后感叹道:真快啊,你去深圳都5年了,我们都快26岁了,女友为了安慰我,谈起了她的恋爱史,说也是不顺利。女友说她现在对男人失望至极,她喜欢女友,因为女友们比爱她的男人还关心爱护她。女友滔滔不绝地说,我则望着玻璃窗外面蜀都大道的街景。我听女友说:现在男女之间的交往都他妈像兔子与狐狸似的。我问:狐狸要吃兔子吗?女友答怎么不吃。我又问:谁是狐狸谁是兔子呢?女友愣了一下,用手指我的脸。我们哈哈大笑。

忽然,我的笑被噎住了,我看见街上有个穿大摆裙姑娘匆匆走过,她的大摆裙是桔红色的,跟我在广州深圳常穿的那条桔红丝裙一模一样。那个姑娘在6月的骄阳当中一晃而过。之后波音737飞机的影子由西向东在我的视线上一晃而过。女友抬腕看了看手表,她说真准时啊,是去上海的飞机。她还说她早就想去上海看一看,逛一逛,但一直没有找到赞助。

我极力在记忆中搜寻穿桔红色大摆裙姑娘的倩影。我有个同学,高我一年级的女同学,她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偷别人的东西被别人抓住了,她很羞愧,不告而别。

我问女友,知道黄蓉在哪里吗?女友说:你说她呵!听说到新疆大沙漠里面教书去了。

沙漠?新疆大沙漠?我的心被女友说的沙漠二字轻轻敲打了一下,灵机一动。我问女友想不想听沙漠红狐的故事,女友说目前不感兴趣。

晚上,我和女友看中央二台重播的“东方时空”节目,有上海人民广场放白鸽的镜头。女友的眼睛有点湿润,她说她有个机会去上海,但一直犹豫不决。我关切地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有个老总早就暗示她要给她去上海玩儿的来回机票。老总50来岁,人长得蛮精神的,就是太老了。我说代价有点儿大,搞不好你会付出双份啊。女友听了我的话颇有些不满,说她不像我那么多情也非常有职业道德。谈话往危险的方向滑动,我急中生智,我说:你答应他吧,把他介绍给我,我对付老花花公子有一整套。女友恍然大悟,说:对呀!我给你们介绍介绍,那人相当不错的,这是我治疗你失恋的第三个措施呀,我怎么忘了(第二个措施是诉说不幸恋爱史共同声讨男人滔天罪行)。我和女友笑出了眼泪。

去机场送女友飞上海,当然也就见到了那位相当不错的老总。老总不像50岁的人,的确一表人才,可惜他嫌我太高太瘦,他不愿听女友的安排留在成都陪伴我培养“感情”,他找个理由随女友同去上海,他对女友小巧玲珑丰满性感的身材投以火辣辣的目光,以至于我忍不住在安全检查通道口向渐渐远去的女友高喊:一路当心!女友回过头来冲我做鬼脸,她的嘴在无声地动。我从她的唇上线索猜测出如下大意:别担心,我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吗?

女友的飞机起飞了,巨大的噪音抖落了一片乌云。小雨把双流机场淋湿了,也淋湿了我的鞋子。我喜欢在雨里面走,我在雨里面边走边想应该在女友不在的这段时间做什么。

一辆白色面包车,及时在离我半尺的地方刹住,车上的人向我破口大骂:你找死呵你!你怎么走路的你!你瞎了眼啦你!

我在雨中不知所措,眼前是一片挡风玻璃以及挡风玻璃里面幽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中漂浮着机场广场一角的高层建筑的明亮影像。

后来,章野说我在雨里面差点儿被撞死的模样,真像一只可怜的迷了路的找不到爹娘的沙漠红狐。

我一把抓住章野的衣袖,惊讶地问:你怎么也知道沙漠红狐?章野笑道:岂止知道,我们还喂了一只呢!它一开始来我们井队偷吃稀饭。后来我们设陷阱逮着它,给它做了一个笼子。我们第一次给它洗澡的时候,它就跟你现在的样子差不多,怪引人同情的。后来,它和我们相处久了,我们就不关它了,它也不逃跑,一直跟着我们井队深入沙漠。我急忙问:现在它还在?章野说还在。章野说沙漠红狐的寿命很长。

章野告诉我,他毕业之后分到新疆,现在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找石油。他说他结了婚,爱人是成都姑娘长得蛮标致现在准备当妈妈了。章野是我们学校篮球队的中锋,外号“美国黑人”,是全院男生中惟一一个能与我共舞而不感觉压抑的人。章野向他的同事介绍说我是他从前的女朋友。他问我在深圳过得怎么样,他说:你不知道,后来我还去找那小子打了一架,那小子也挺他妈不幸的,有一个晚上和新女朋友在东渠谈恋爱,搞得太晚了,被一群流氓刺了17刀,成了个废人,那女的跳了东渠下落不明。

我让他别提往事。章野笑了,说:你还没变,还那么死心眼儿,这有什么,因为往事你才会有今天啊!我问他今天我怎么啦?章野哈哈乐道:今天你是个从深圳回来的大富婆啊!快请客吧!我们大伙儿喜欢杀富济贫。章野的同事也在旁边讪笑,他们想缓解刚才骂我之后的尴尬气氛。我顺从了他们。

8

我在深圳模特界混过一段时间,因为看出自己不是最出色的便激流勇退了。可以说,对沙漠的向往让我古怪地联想到T形舞台和我那并不出色的猫步来,我应该去塔克拉玛干沙漠里面为弟兄们表演一场时装晚会。用Michael·Jackson的最新音乐“地球”来伴奏,啊哈!我又被什么抓住并且反过去抓住了它!当我踏上西行列车的时候,多少有点儿时光倒流的感觉。

章野的上司郑书记给了我通行证。他还给我找了一辆不怕迷路的给水车(据说那辆给水车有一次迷失了48天,没死人,所以大伙儿叫它“极限48”)。

现在开“极限48”的司机是个混血儿,他父亲是汉族人,母亲是维吾尔族人,他名叫都塔力,长得帅极了,见到他,我便说出了我的感慨,我说:天啊!赐给我一个俊美的少年伴侣。都塔力脸红了,他腼腆地微笑,并不说话。我得寸进尺,我说:都塔力,姐姐要帮你找对象,跟姐姐说说,你喜欢阿娜尔罕还是小芳?都塔力还是不说话。我改变了谈话方向,我问他几岁了,开“极限48”几年了。都塔力这才勉强跟我说了几句有关“极限48”的话,我问他这车好开吗,他说这车好开,挺服他的,他说感谢真主。这句祷词使我对他肃然起敬。

都塔力帮我把装满时装的三只皮箱搬上车,他用他晶莹透明的银蓝色大眼睛望我,我对他笑笑,我说里面装的是时装,表演用的。都塔力开口说:你是个演

员?你一个人去塔克拉玛干演出?我说奇怪吗?他说你跟我妹妹一样,总喜欢别出心裁独自做些挺好的事。我问他:我像你妹妹吗?他侧过脸看我,他说我的侧面有些像他的妹妹伊梦森。我要他把伊梦森的维语字写给我看,他第一次向我展开他青春的笑颜。他让我伸出一只手掌,他用他的手指飞快在我的手心里划动,我感觉到神秘的悸动十分精致地牵引我的心跳。我猜伊梦森是他的女友。

另一个司机没有来,都塔力问我会不会开车,我说我在深圳开过,应该没有问题。都塔力说他必须在3天之内将水送到7号井位,他说必要的时候可以让我换换手。都塔力的话令我最初兴奋了一阵,可惜的是“极限48”进入沙漠不久我便开始晕车。沙漠就是这样的地方:没去的时候你向往它,进去之后你腻烦它。我无法不暴露出叶公好龙的劣根性,第一声“美啊”的惊叹过去,面对无休无止的不尽黄沙,我在感觉上轻而易举把自己以及自己的一生都融入了沙漠,似乎我天生就是此地的人,一切都无须注意一切已不必再提。我对都塔力说:我头晕。都塔力说:你吃安眠药躺下睡吧,放心,我的精力旺盛得很,可以三天三夜不休息的。我说那会是什么样子呢?都塔力笑了:一条疲倦的狗的样子。他属狗,比我小1岁。躺下身子,我昏睡过去,让令人生厌的没有尽头的沙丘晃过我昏迷的时间。我感觉都塔力把“极限48”弄得有些轻手轻脚的状态,他曾经腾出一只手抓过一件羊皮大衣盖在我身上。

醒来时,“极限48”停了,都塔力不在车上。我起身,看见月光下的沙漠海子清亮冷艳,我下了车,奔过去。我撩水洗脸。都塔力在我身后大笑,进入沙漠他便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是我最初印象中的那个腼腆男孩。都塔力笑说:傻瓜,那水是有毒的。都塔力正在用特制的炉子煮吃的,他招呼我穿好大衣过去喝杯热茶。

我没话找话问都塔力:怎么没见伊梦森来送你?都塔力说伊梦森一直跟他若即若离,她行踪不定总是为自己的事奔忙。都塔力说这次回大本营没找着伊梦森,她母亲说她去了远方,她母亲说:塔力儿子,你们这样天各一方不行啊。都塔力的脸平静天真,在海子幽蓝光芒映照下散布一种令我心动的天然忧伤表情,我伸手摸他的脸。手没有能缩回来,它被都塔力握住了。都塔力恶作剧般地笑了起来,他使劲儿地捏我的手,好疼的。他说:哪有什么伊梦森,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女孩子呢!我用另一只手打他,我说没想到你这么调皮。

都塔力忽然放开我,他说快上车,有动物来了。在两条淡黄光柱中间闪过一团红色,都塔力说:沙漠红狐,它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都塔力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一团红色。

那天夜晚,我又在梦中重复那种爱一个人却和他总是错过的经历,我在想象中浪漫的沙漠海子岸边轻轻默念离去的心上人的名字——都塔力。醒来后我预感我又会落入生活的俗套。我喜欢这个经历,这回我将沿着绿色的路线进入爱情,让我的爱情有所附丽,古老的理由而不是赶时髦,深情而不是虚荣。

早晨,都塔力给我一大盆水洗漱。我知道给水车容量有限,我舍不得用太多水。都塔力坚持要我用,他说女人应该干净漂亮,他说他向领导保证过要让我跟生活在大城市里一样干净美丽。他说:你并没有浪费水,你看,我用你洗过的水浇花哩。都塔力从一个布袋里掏出一把种子,他一边种它们一边让我去浇水。我问他种的什么,他说是沙棘和红柳。我问他种了多久,他说有4年了。我说有活的么,他摇了摇头,我忍不住继续问他:那你还种?

都塔力的银蓝色眼睛犹如清晨的天光一样清新明净,他反问我:为什么不种?都塔力说,他撒下的种子在他的梦中都活过,他梦见过由他播种的沙漠绿洲,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塔克拉玛干,孔雀河塔里木河罗布泊又都活回来了,他梦见过鸟和鱼在沙漠绿洲里自由自在。

都塔力对我说:真主的奇迹你信不信?

我不敢随意回答都塔力的问题,那是我最不熟悉最没有发言权的领域。我在他面前挺注意藏拙。这种谨慎还应归功于沙漠这个寂静的场景。

清晨的天空离我很近,近得我只往都塔力的眼神里躲。我对都塔力说:趁太阳还没上来的时候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把盆里洗过脸的水小心地浇到沙棘和红柳的种子上。我对都塔力笑笑,我想说:也算我一份儿吧。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沙漠是一个令人节制的地方。

接下来的旅行便沉默了许多,我和都塔力像一对被时光榨干的老人,我们更倾心于动作语言的表达,这表达的高潮便是在第二夜的梦中和都塔力互相抚摩。都塔力的手像流行于沙漠上的风,缥缈而又遥远,我把它界定为纯真的友谊,我为失而复得的异性友谊小心翼翼地隐忍和克制。我希望沙漠之旅给我珍贵的初恋,我喜欢那一层脉脉温情的面纱隔住的朦胧美,我喜欢令人心醉的心灵跃动。

第三天,当我们看见远方钻塔顶尖上的红旗的时候,我突然希望时间放慢了。我伸出手,把它放在都塔力握方向盘的手上,都塔力望了我一眼,把车停了下来。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都塔力说:真主保佑!我们一路平安,平安到达。我抓住最后的机会问他:你喜欢阿娜尔罕还是小芳?都塔力愣了,他不看我,他说我知道他喜欢伊梦森。我定下心来,在章野他们一大群人跑过来之前收回我的手。

想象与爱人错过的缺憾美,这是单纯和节制恩赐的。

章野把我接下高高的司机台,一个劲儿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笑而不答。我和都塔力的眼睛互相寻找。我们在单独相处的时候小心克制感情,我们在人群之中又大胆放开心灵,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情滋味,你知道吗?

9

吃饭的时候,那些年轻的我所喜爱的找石油的人们都大声赞扬灯影牛肉的色香味。都塔力从桌子的对面用眼光发表疑问,他歪着头的样子好像在说:好啊你这个死丫头,还留了这一手。灯影牛肉是我设计的第一个话题,我们可以由它说到成都。成都是他们梦想的最后归宿,那里有皮肤白白的蜀都小女孩,有麻辣小菜,大家开起了玩笑,亲切自然起来。我拍着胸脯做保证,我说我回去以后一定和章野的老婆组织一个婚姻介绍所,专门为在“新西兰”的哥们儿找对象。

我想我大概是喝多了,都塔力不忍见我出洋相,他逃了,去休息去了。我心里有点难受,我去卫生间,在卫生间外的窗下发现一个空木笼子。后来,章野送我去我的住处,在路上,他告诉我说:红狐狸前天失踪了,他们四处寻找也没见它的踪影。章野说:你来得太不巧了,以前据说我们队也来过你这种异想天开的女孩,名字叫虹,她的东西像传家宝似的传下来了,今晚你就住她住过的小铁皮屋子。

房间很整洁,床是波斯菊花布铺的,窗帘也是波斯菊花布。我问这是虹姑娘留下来的吗?章野说是她带来的。我问章野知不知道虹姑娘当年的故事,章野摇头,说怪神秘的,她来过,后来知道她的人都失踪了,只留下她用过的东西。章野指指书桌上的几样摆设,说是失踪者送给虹姑娘的礼物:有几万或几千米(我记忆从不准确)地下的岩样(说是冰川纪的岩层),有用废钻头磨制的一截少女身段(说是一次失恋的纪念),还有一块像土又像硅的黄色坷垃(说估计其风化成灰需要亿万年),一块陶瓷残片(说是丝绸之路时代留下来的)。

我说真难为他们如此费心收集和解释。那些历史遗漏的实物很难逃过人类与生俱来绵延不断的命名欲。命名表现了人类企图重建秩序做主宰者的狂想。给随便到手的东西命名和解释一定是又恐惧又快乐的吧。章野说今夜你是这些东西的主人,抓紧时间过把瘾吧。

夜里,我躺在莫须有的虹姑娘的波斯菊花丛中很快入梦。女友和我在西餐厅里神聊,女友说她在上海智斗相当好的老板的故事,这时,去上海的飞机又准时起飞,蜀都大道上那个穿金黄色长裙的女孩又一晃而过。我想起身去追她,女友拉住我,她说你干什么?我说她是我的校友,名叫林黛,她偷过人家的东西,害羞跑了5年了,我想问她一件事。女友说:你的眼睛一定是看花了,黄蓉去新疆教书,听说干得不错,怎么会在这里逛街呢。我摇摇头说:不对,我的头里边发硬,你帮我看看是什么。女友俯身扒开我的头发看了一下,她笑着说:你这个“爱”症患者,你又恋爱了。我说是啊,我快乐得恨不能向全世界人说ILove You!

离开梦境,我发现我的枕头芯下是一本古典小说,是精装本的《德伯家的苔丝》。扉页上有虹或者黄蓉或者林黛的笔迹:如虹的生如虹的死到底在什么地方?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章野问我睡得怎么样。我说不太好。章野让我好好休养一天。我和都塔力隔桌相望。

10

都塔力说他明天动身回去。我问:你不看我的时装表演了?都塔力不回答我的问题。我说这样也好,你在场的话我会不好意思的。都塔力看着我,银蓝的眼睛闪动着柔和的光亮。我脸红了,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

钻井台上的小伙子们腼腆地笑着欢迎我,他们跟都塔力打打闹闹。都塔力也脸红了,默默地目送我融入人群。

团支部书记代表小伙子们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说明天时装表演结束后,大家联欢一下,希望我陪每一个小伙子跳一支舞,并给他们的舞技打分。我答应了,忽然又想到什么,回过头寻找都塔力的目光,只看到他的背影,往沙漠深处走去。我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什么时候回来接我呢?心下一阵慌乱,眼睛也被泪水模糊了。

章野说我和都塔力之间太明显了,在谈恋爱。我说没有哇。章野说没有就好,他说他不希望我这样的浮萍女人和他的工人有什么故事,也希望我别把时装表演深沉化。

都塔力到小铁皮屋来跟我告别。我问他可不可以等我跟他一块儿离开这里。都塔力说他早料到我会这样,因为我本质上无法忍受沙漠。我说不是这样的,我能忍受沙漠,我能跟着他和“极限48”走遍塔克拉玛干,用洗脸水种沙棘和红柳。都塔力笑了,他问:你忘了你晕车的事了?我撒谎说那是装出来的。

我顺手把虹姑娘留下来的金黄色丝裙穿上身,转了一圈给都塔力看,我问他:你看我像不像什么?都塔力问像什么?我说你真没有想象力么?像不像从你们队上逃走的红狐狸呀?都塔力的脸色突然变苍白了,他说沙漠红狐不会无缘无故跑走的,肯定预感到什么,所以我愿意留下来陪你然后带你回城里去。

都塔力的银蓝色眼睛在夜里变得深不可测,他说他原本以为我是到沙漠里来寻找死亡体验的,他说我有点不顾一切的气质。都塔力在这一点上和东渠重叠了,我打了个寒颤。

都塔力走到我面前,他说我不会让你送命的。我说:小男生,跟我跳支舞吧。都塔力轻轻拥住我,轻轻说:我和你都不会死的,我们会活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我轻轻答应他: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也是这个时候吧,我们不知道的事在悄悄进行。

第二天,大伙儿为源源不断冒出的黑色石油而欢呼雀跃。章野一高兴便同意了我上钻井平台为大伙表演的计划。团支书忙前忙后,我心里也因表演的临近而兴奋起来。晚饭后,天空由白变蓝,没有一丝云彩,平静安详极了。

我化好妆,把团支书劝下平台,换上了第一套时装:白色婚纱。台下静悄悄的,我看见都塔力靠在虹住过的白铁皮屋门旁,我微笑地向他望过去,他的眼睛现在是黑色的,像吸引我的黑宝石一样高贵深邃。我的心充满了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爱意。这突如其来的爱情仿佛虹姑娘留下来的波斯菊花布具有虚幻的美却充实了我的心。我的沙漠之旅就是为了都塔力,我又俗气地想,并且恨不能立刻告诉我的心上人。

但是,那个沙漠红狐预料到而我们人类却并不知道的事,它来了,粗暴地不让我表达,不给我时间表达。

只听见章野在下面的什么地方喊:快抓住。

我听不懂他的话,我只来得及看见都塔力朝我奔跑的姿势便被熟悉的世界抛弃隔离了。我腾空而起快速而沉重地旋转,我闭上眼睛梦见了龙卷风的巨大的口袋。

我没有抓住什么,随风飘逝。跟随我的还有那些无依无靠的华丽时装。然后,风把我摔在一个沙丘上,扬长而去,我和我的时装孤零零地躺在重新平静下来的世界。

月光下的沙漠像梦中的布景,圆圆的线条可以截断为不同年龄的女人身段。我第一个反应是神经质地笑笑。我说:这下子我真该下课回去了。

11

我是在黎明的微光中看见不远处的沙棘丛的,我立刻想到都塔力种沙棘的故事,我喃喃地说:活了,都塔力种的沙棘活了。我爬过去,将无法形容的泪水洒在沙棘丛中。我还撑起身子褪下内裤往沙棘的根部撒尿。细碎的淅沥声过后忽然连接上一串我不能想象的轻笑。我没有笑,当时我愁眉苦脸的还没有从灾难感中解脱出来。在真实的灾难里面我才发现和平时期我预想的临危不惧无所谓的状态多么肤浅。我在独自被风抛到野外的最初时刻怕得要命。轻笑在当时听来如雷贯耳。是谁在那里笑?

沙漠红狐。

我跪在沙地上与它对视。

依稀是只笑眯眯的红狐狸,它蹲着的姿势就像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双手搁在齐腰栏杆儿上,优雅,俏丽。

它和我对视了一会儿,对我偏偏脑袋,然后起身往偏脑袋的方向走。那方向的黑暗里有一点光亮,远远的若隐若现像是漂动的银子。我明白了,它要带我去海子。我跟上它,我问它是不是咸水。它又轻笑:嘻嘻,傻瓜,我怎么带你去咸海子呢?

我喝饱了水以后便开始梳洗,完了便又跪在沙地上与沙漠红狐对视。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太阳还没有出来,沙漠里面还蛮舒服的。我问红狐是不是想救我?红狐说:你总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想到我,你总是有了心上人就忘掉我,你真不应该呵。我羞愧地低下头,两只手无处放,我就用它们去拉扯白色婚纱上的花边。沙漠红狐说:你也跟虹姑娘一样是在结婚的时候逃出来的?不像啊。虹姑娘来井队的时候已经神经锚乱了,我让她下海洗澡,她说她很高兴能脱去婚纱,她的裸体非常美,可她的丈夫嫌她在婚前与别的男人有染,说她太开放。后来虹偷看丈夫的日记,他丈夫就上吊了。虹姑娘裸着身子在沙漠里跳舞,哼着爱丝美拉达在卡西莫多面前跳舞时哼过的曲调。啦啦啦啦……哩啦——

我郑重地告诉沙漠红狐,我不是虹,我是黄蓉,我还没有结婚。

沙漠红狐怪怪地叫了一声,它说:噢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对男人不死心,总要爱呀爱的把爱的感觉放在第一位。你知不知道,爱情只是一根稻草呵。我不假思索地说:你也只是一根稻草呵。正当我后怕的时候,红狐狸和颜悦色地赞叹道:好!潇洒!透彻!我松了口气,说透彻没有用,我现在活着,我还需要知道怎么活下去。我该怎么办?我希望沙漠红狐能帮帮我,至少要在小说的里面帮帮我。沙漠红狐笑了,说那我只能帮倒忙了。我问为何,它说编辑不喜欢它,因为它太自由太抽象,它说:你要想清楚,我不是故事,你的语言表达又不是男性化的虚张声势煞有介事,你写我然后投出去会杳无音信死无对证。

沙漠红狐说没有时间了。太阳一升上来它就自身难保了。它建议我在都塔力种的沙棘丛中熬过一个白天,它说它夜里再来。它匆忙去海子边喝水,它说它跑遍了塔克拉玛干还只发现这个海子的水是甘甜的。它跑了,消失在我视线的第一道沙丘之后。

它也是有局限的,我有些沮丧。

我在都塔力种的沙棘丛旁边学佛打坐。

我闭上眼睛,我的眼睛从光亮坠入黑暗,流下一串说不清意义的泪水。我让泪水流进嘴里,我想现在我又是一个人,泪水里面有盐分,不可浪费。我静静地坐在都塔力种的沙棘旁边,想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自足的世界。在沙漠里必须首先学会自救,这是沙漠红狐的经验。

沙漠红狐在沙漠那边不愿和我相认,它和我一样聪明。我其实早就从它的笑声和神态直觉到林黛的风格了。林黛的偷窃劣行还没有败露的时候,我就被不忠实的少年抛弃了。我记得当时我四处倾述,寻求道义上的支撑点。林黛跟别的人不一样,她轻轻笑着,给我讲传统的爱情寓言都是骗人的鬼话,是男人控制女人的把戏。林黛说: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当下遇到的这个对象是不是最合适的,我们必须培养足够的耐心和机智,好比我们生命有限的人到一望无限的麦田里按规定路线在规定时间内选择一棵最佳麦穗儿,摘早了不行,动手晚了也不行。林黛轻轻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她说:小姑娘,你才20岁,起码还有5年时间可以观望和比较,着什么急呢?

据林黛的同学说,她冷若冰霜,她没有朋友,也不喜欢说话。那天她见我在往宿舍门前的一棵桉树上结绳子,以为我寻死便破例对我说了许多。我一直对她抱有好感,总想找机会感谢她。但她从那以后便不再理我,并且不告而别。

这次沙漠红狐没有不告而别,因为我知趣,装作不认识它,所以它最后告诉我它晚上再来。它也离不开水,它在白天也帮不了我,它让我自救并且等待别人的救援。我没告诉它我内心的沮丧,我内心的阴影:凡灾难降临必是惩罚,惩罚有罪的什么或者人。

沙漠的热度在升高,毒日当空,我的两只手在下意识地掘挖我周围滚烫的沙子,挖呀挖呀,这样能减缓我内心的终极恐惧。我有点后悔没来得及跟沙漠红狐讨论一下怎么死才有意义的问题。至少它告诉我什么样的死才够惩罚的级别。忽然,我的一只手接触到都塔力种的沙棘的根,我的心动了一下。我慢慢睁开眼睛,呼吸到湿润的气息,一股木腐的气息,我激动了,心想我可以不必被烈日晒成木乃伊了,我可以把自己埋在都塔力的沙棘旁边,用自己腐朽的肉汁滋养这一丛沙棘,为沙漠绿洲贡献自己的遗体。

我睁大眼睛望沙漠的风景。我站起身想最后看看世界的样子,这个世界是无人的空间,远方的海子像细碎的金子一样闪光,除此而外的漫漫沙漠没有尽头,我脚下的沙棘是这个世界的惟一生命,我要为它能存在下去牺牲自己,给自己一个崇高的了结。我的心充满了庄严神圣的情感,我继续向下挖掘,挖掘的动作使我渐渐变得单纯和平静。沙棘的根还在往下延伸,我一边挖一边美美地呼吸那一缕愈来愈浓的木腐之气。干沙没有了,我的手指触摸到湿沙,然后是湿土。我的手指出血了,火辣辣地痛得钻心。

这一定是一个奇迹,是能让都塔力种下的种子发芽并且持续生长繁衍的生命源泉。我揭开一块黑色的砖,又揭开另一块,然后跳进黑咕隆咚的潮湿的砖砌的世界,人的世界。这是波斯古道?中国长城?沙漠水渠?黑暗而湿润的历史的遗迹不合时宜地刺激着饥饿的胃,我本能地举起了我鲜血淋漓的双手,我吸吮着十指,连上面的泥沙也没放过,全吞进胃里。这时,我仿佛真是一个自足的世界了,自足的我才有力量穿越这个沙漠下面的古代暗道。

在古代暗道里摸索行走,用不着眼睛和耳朵。我知道动物的器官用进废退,我不敢怠慢,我放开嗓子唱起来:

你是沿着河岸从我面前过去了

我说:远游的人!请你回头

你是回过头了,并且从我面前沿河过去了

你又从面前沿着河岸过去了

我说:远游的人!请你回头

你是回过头了,并且从我面前沿河过去了

这是一个名叫克列·萨尔丁诺夫的杂种男人在远方莫名呼唤时吟唱的歌,他在纳木错湖旋转,从左到右旋转,他呼喊:快过来吧,帐篷下,苦命的手稿记满你的名字。他是一个不允许别人失聪的人,不仅如此,他的这首百转千回的“失遇”还拯救了我的视觉。他的呼唤让我和沙漠红狐在他的眼睛里狭路相逢。我和沙漠红狐将在黑暗的沙漠暗道中争抢食物和水滴,我和它会两败俱伤。我对他说这不是真的,因为我是一个绿色和平爱好者。我说我会让他大吃一惊的。他说别这样,你这样没有用,它不需要你。他说:快过来吧,帐篷下,苦命的手稿记满你的名字。我说我不想变成废纸,他说这不是我的真心话,因为我在古代暗道里唱过他创作的歌。他为什么这么难缠?我不再唱他写的诗歌。我哼爱丝美拉达在卡西莫多面前跳舞时哼的曲调:啦啦啦啦啦啦……哩啦。

沙漠红狐在古典的旋律中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它亭亭玉立。两只警觉的小耳朵和四只灵巧的小蹄子都呈白色,远看若6朵雪白的单瓣波斯菊。这是我上一次见到它时没有注意到的。我有些激动地向它扬起我手中的破布条儿(精美的婚纱花边儿残片),我说:林黛,快到这里来,这里……

沙漠红狐慢慢走近我,脸上是一副悲伤的表情。我惊讶地问它怎么啦,它说:我饿,有好多天没有找到吃的东西了。我笑了起来,对它说:你怎么这么傻,我不就是你吃的东西吗?沙漠红狐一愣,迟疑地问:你?我忽然如释重负,我说:我是特意来喂你的,怎么样?我的肉还年轻可口吧?你不会嫌弃我吧?

沙漠红狐明白了我的意思,它的脸慢慢浸满泪水。它温柔地说:凡是知道我秘密的人都活不成,可是我怎么也不忍心吃掉你,你的裸体那么美,简直令我无从下口。我也感动得哭了,我说:林黛,还记得么?那天下午我们在桉树下讨论死亡的意义,你说作为一个人,生要有所作为,死要死得其所。我问你我该怎么办,你说你去死吧,造福自然。你说你要先我一步,是这样的吗?

沙漠红狐说那就让我成全你吧。它张开它的血盆大口。我想,它的红彤彤的洞穴一定温暖如玉,它的鲜艳的柔软的舌尖触及到我的皮肤,我闭上眼睛舒展开四肢,我想象自己像一朵盛开的花,像一朵淡紫色的波斯菊。

沙漠红狐喘着香气轻笑着吻我,它说:喂,醒醒!别做梦啦!我只是一幅画,所以我没有牙齿。我不需要牙齿,对不对?

我睁开眼睛骂它:你这个骗子,去你妈的。

我看见我躺在虹姑娘住的白铁皮屋里,身上盖着她留下来的波斯菊花布,枕头底下还藏着她从遥远的城市带来的精装苔丝。都塔力守在床边,他望我,他说:你醒了?是疑问句。

我回过神来,我对他说:我也梦见你种的沙棘活了。都塔力笑了,红唇白牙非常好看。

我轻轻对他说:能抱我跳一支舞吗?

他说当然能。

我搂住他的头,我命令他闭上眼睛,我问他:你看见什么?

都塔力说:Sāmòh6ng hú。

我问他:你说它还在塔克拉玛干么?

他说当然在。

我说:带我上“极限48”。

都塔力说行。他问我想去哪儿。

我说沙漠绿洲。

都塔力说行。他说伊梦森真是个疯子。

我说让她在小说里疯一回吧。伊梦森不回家,她和都塔力开着给水车“极限48”,不厌其烦地重复劳动。都塔力和伊梦森在塔克拉玛干安家落户了。他们是种植专业户。

尾声

8年之后黄蓉对女友说了下面一段话:

我结婚8年了,我儿子7岁了。我儿子上学的第一天便被老师罚站。我准点去接他结果陪站40分钟。我常常对儿子发脾气,也常常搞些力所能及的“动作”消解老师的厌烦情绪(不是行贿,我没有钱。我向老师认错,我劝老师耐心也劝自己耐心,因为小孩子的进步实在跟不上我们大人的主观愿望。我真诚感谢老师对孩子的教导,我同情她的工作环境,我带一个孩子都烦累得要命,她面对的是60个孩子啊!我给老师送书,我还替一个教育报向她约稿,我真的希望她能总结工作经验写出雅俗共赏的美文指导学生家长和学生共同进步)。一年了,我儿子总算有些进步,入了队。他带上红领巾那天,我们家冒出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喜悦气氛,我反省自己过于严厉苛刻的言行,真是难为了孩子。

仔细想,我和儿子只有在看“东芝动物乐园”的时候没有对立情绪。我总是抱着我7岁的儿子端坐在电视机前看王刚主持的“东芝动物乐园”。有一天,我从“东芝动物乐园”知道北京成立了一个类似于“绿色和平组织”的半官方半民间组织——“自然之友”。“自然之友”的负责人在广而告之。说希望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都热爱动物热爱自然做动物的朋友做大自然的保护者。那天。儿子为动物界的弱肉强食流下了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眼泪。儿子喜欢的小狮子嗷嗷待哺,狮妈妈撕碎了一头小羚羊。它凶猛又优美的动作,小羚羊柔弱又无奈的挣扎,构成动物界一幅最真实的生活画面,令7岁的儿子热泪盈眶。他没对我说什么,他十分克制地流下他清亮的泪水。

那样的时刻,我不敢也不能作声,我也静静地忍受着惊心动魄的真相。我想到那个古老的逻辑规则,不证自明的三段论,瞬间达到寻找了35年的人生目标,我找到我生命的形而上学的意义:我是我儿子的妈妈,我要把他培养成一个绿色和平的爱好者。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我终于在小说之外,和梦中的沙漠红狐汇合了。我对沙漠红狐说了老实话。我对它说:我需要两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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