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
2004-04-29王定国
王定国
鼠蹊下方被她发现有颗黑痣的夜晚,如果记得不错,应该就在去年此时,南禅寺北边的四月天。
随着牙医公会友人组办的赏樱团,首站来到京都,果然就在第一夜下榻的旅店瞥见她的侧影。京都当晚下着雨,旅店庭园中她那惯常削薄了的长发分明已经打湿了,却孤单一人静静伫在庭园石墙的垂影中。雨丝在池畔聚光处乍现细密的水帘。已经没有人在附近逗留,只有她张着手背撑在发上,当做一叶芭蕉似的压着那张短短而可爱的脸。
不同的班机终于抵达同样的梦境。异地相逢虽然落实了原先的料想和期待,内心还是禁不住暗惊,心里迫切想要把那孤瘦的身影辨识仔细,一时反而心虚地在前后友伴的脚步声中低下头来。一迟疑,他已夹在一行人中匆忙转人通往餐室的甬道,旁侧长帘下不断扑落的雨声瞬间涨满他的脑海。
“旅行社说花期快没了,说不定我就在京都等你喔。“半躺在诊疗椅上,她在漱口听空档含蓄地低声说。
约略透露着赏樱行程的张斯林医师露齿一笑,“要是真的碰到面,彼此还是会吓一跳吧?”
岂只是吓了一跳。他在大伙儿享用着怀石料理的长桌旁挣扎,筷子还没撑开,离席的念头便堵住了他的胃/时。他吓坏了。许多年前还穿着高中制服被她父亲押着看牙的女孩,谁想得到会有这么一日,带着一身轻装散发出来的青春神采,悄悄飞越了高山大海,在这下雨的京都突然出现在眼前。
把更早的印象连贯起来那就更荒谬了——她切齐在耳根的短发、长达一整年紧匡着门牙的矫正套,还有就是架在两只大眼上面的黑框眼镜了。没有父亲陪伴的话,她不敢自己上门,而且还没张嘴就先抓紧父亲的袖子,白皙的脸蛋吓.出了更惨的白;要不是校服下小小的胸口起起伏伏可怜地惊怕着,他不觉得那胆怯模样与幼童有何不同。张斯林不予理会,故意和她父亲随口聊着,女孩再怎么喊痛都不予理会。几次之后,张斯林这一招奏效了,此后她来就诊虽然还是倚赖着父亲,起码已能主动坐上椅子,睁着那双从不大睁的大眼睛,透过镜片盯在天花板上。
再回头想到底吧。躲在书房里的张斯林换了个坐姿,这时映人眼帘是窗外夜空中寥落的几点星白,虽然已经是开花的季节,还是有弥漫的冷意在空气中游窜,像芒刺般伺机钻人他的恐惧中。
女孩后来的改变并不是她取下了黑框眼镜,也不全然是上了大学后常常散发着的少女的羞赧,而是后来的一天,她单独出现在诊所里。张斯林在她的患处上了药,敲掉棉团微笑道:“很好,长大哕,不用人陪了。”
他准备关掉头侧大灯,才发觉她半躺的上身没有坐起来,那花一般可爱的脸蛋似乎削尖了。他盯着她突然抿起的嘴唇看着。女孩的眼睛慢慢泛起泪光:“爸爸遇车祸——死了。”
“啊,好难过,我和他那么熟……”临时不知怎么安慰,很自然地伸出放下镊子后空出来的右手,在她脸颊轻轻拍抚着:“你自己要坚强啊。”
时隔多年后的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了:那食指并着中指在她脸上轻轻的那一捺,似乎启动了某种情感的开关。碰到考试时她会来报到,情绪低潮时更没有例外,,一个人静静坐在候诊椅上,失神地望着长窗外的院子;至于感冒生病顺便闹起牙疼那就变成常有的事了。年轻健康的女孩不该有那么多的病牙,他逐颗检视,仿佛在她嘴里数着玉米。实在是无可挑剔而又不能要她马上合嘴时,只好顺便参观一下她那俏皮的舌尖以及散布在上缘的乳突状的味蕾。
“还是痛呀,张医师。”她蹙起眉,指尖按着脸颊。
张斯林再度拾起镊尖,由左至右,逐颗轻敲:“好,我再看看,哪里痛就要说。”
敲到第三颗,她喊停。“这里痛。”
换成从右到左,镊尖倒退走回来,敲的是第五颗,再度喊痛,“噢,就是这里呀。”
喊了两次痛,却不是相同的一颗牙。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他暗自开始等待。空气中有麦克风轻轻启动的声响时,他倾听着护士的唱名,然后看见自己从高空掉下来。等待的意义是什么,他毫无所悉。想起自己毕业不久就顺利结了婚,岳父送给女儿的便是这幢临街盘踞的宅院,有院子的牙科诊所是全市傲人的地标,张斯林三个字穿出墙围两株百年大黑松,镜面不锈钢配合水刀切割而成的浮雕字形高悬在人行道上方,不仅揽尽四面八方川流不息的人潮车流,连黄昏落日最后的一抹霞光都不能不在他的名字上面留下赞叹的投影。
明白自己不该再有任何期待后,他反而更加害怕,两眼虽然只限于躲在她口腔内不敢偏移,然而对方因为撑张着嘴而在屏息中高低起伏的胸口,在他感觉中却像惊涛骇浪。检视着一排熟悉不过的玉米牙贝时,竟也恍惚地感觉到连她的牙齿也跟着女体一起妩媚起来了。每颗牙都很健康,非常非常健康,仿佛是他亲手播植的花籽,看着她发芽,成株,开花,结籽,周而复始。
她也渐渐不再佯痛了,每次求诊摆明就是定期检查,如同定期地谈到节令更替时的气候,谈到大学后的打算,甚至到最后开始光谈她自己。
有一年,日子过了大半她才出现,墨镜一直不愿摘下,有意无意透露着第一次的恋爱,还有四个月后的分手。
有一年,她说清明节那天很孤单,捧着鲜花去上坟,才发现母亲已在父亲的碑石前哭泣着。
有一年,出现在诊所午休时分,背后束起马尾,淡惨的神色像极她身上的白衫,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没有挂号,后来静静地离开。
去年突然聊起她最爱的樱花。
“我只读过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听说金阁寺真的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呢,旁边好像也有大岛樱。”
“是啊,京都是没有哪个地方不美的。”他说。
一个月后,大岛樱还没见到,雨已经早一步在京都落下了。在那匆匆的照面后,张斯林借故上了两次厕所,她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绕到原先她站着的石墙后面,还回望了几处中庭甬道上的转角,觉得自己仿如在梦中奔跑,雨中的上野旅店不停流动迷离的灯光,简直如同到处出没的鬼魅。后来他只好跑到柜台前,慌张得像个遭窃的观光客,雨水沿着发梢滴在颈下。客房组的人尽全力接待他,总算帮他找到那个刚刚失窃的人影,同时接上了房间的通话器。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话语似乎难以通过干扁的喉咙,他再度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听见了自己的气音:“你一一在哪里?”
她的头发还是湿的,衣服没换,在房间里还穿着鞋。他站在门口,嘴唇怔张着,兴奋夹杂着仿佛离散又重逢的鼻酸,糅合起来变成莫名的什么情愫吧?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身上的湿冷水气刺激着彼此的体肤,使得相拥的两个人同时颤抖起来。
床榻上的兰草香混合着从她肌肤散逸出来的蜜糖气味,浓浓稠稠地裹住了他未曾有过的欢愉,以致当她期望一年后的花季还要来此相逢,并且伸出幺指与他拉勾起誓时,他不加思索便将那小指含人嘴中,以此代替了立契。
害怕天亮的两个人,凌晨两点再度展开了第二次。鼠蹊下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黑痣,便是她慵懒地趴在腿侧时发现的。她抬起指尖捺住那个点,笑了起来:“唉呀,看看你这里,有颗痣耶。”一年后的现在,这颗痣正在隐隐地发痛。
如今原班人马的赏樱团已经再度抵达了京都,只有缺席的张斯林把自己关在诊所上面的书房里。他紧握着遥控器,胡乱变换着电视频道,关了声音的小荧幕重播着阿里山的吉野樱、远看像一粒粒红汤圆的普贤象樱;至于她最爱的粉白大岛樱则在节目的最后,随风飘曳在预报寒流来袭的气象画面上。
以为卫星画面看得到京都各地赏樱的人潮,在这休诊的周末夜晚确定又落空了。从六天前赏樱团再度出发的早晨,他就开始拨打她的手机;同样,每晚他开机等到天亮,死沉的黑壳像一块石头藏在睡衣口袋里,半夜压在胸口,听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心跳声。
尽管时时刻刻处于待机状态,却又害怕任何讯号在这几天内突然出现。京都现在还是下雨吗?她究竟会在旅店里等待多久?要是她也像某些处于这种情形的女子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歇斯底里跑到他们的团队中大吵,也早该有人来电通风报讯了吧?既然什么动静都没有,也就不必担忧过多,何况赏樱团明天就要回来了。
去年惟一让他懊恼的,是在京都脱队的第三天。那时花讯已经渐渐往北走,一伙人只好前往素有“京都最后的花见”之称的仁和寺,据说那里观赏得到直接从根部盘生绽放的御室樱。他却带着她偷偷转往樱花已渐稀零的南禅寺,觉得那里人少,可以放心走在大路上。她换上了短裤,修长的一双美腿仿佛乍从冬雪中挣脱出来。刺寒中她还把长袖高高卷起,雀跃地走在前面而又反手拉着他跑,跑近一排垂樱时,她还突然从草坡往下跳,坡下是长长的铁轨,满铺的碎石中横列着枕木和石板。她在石板步道上叫唤着:“下来啊,下来啊!”
垂樱的残瓣抵近了她笑开的眉宇,她挥着手呼唤,一会儿又是跃起单脚在那一地砾石中蹦跳着。
长长的铁道显得空荡荡,特别容易成为游人注目的焦点,暖昧的流言便是从这里滋生。他疏忽了一点:赏樱团中有人是带着家眷的,谁能保证所有的人全部往相同的方向走?他已经非常小心,以为草坡上有樱树覆盖。两个人一高一低并行在草坡与铁道间,她那响铃般的笑声穿过晚樱拂荡着,一直向着前方飘去。
张斯林虽然终究没有跳下去,回国后还是发觉一切都迟了。他像个迟归的浪子,站在被美虹轰出来的房门口,任着从里面摔出来的瓶瓶罐罐砸在身上,哪怕手臂已被弹跳的碎片刮出了血痕。
“我要离婚!”等发泄完后,他看见里面那头疲累的母狮正在喘着气,蓬乱的头发颤晃着,“是我爸爸喜欢医生女婿,才糊里糊涂把我嫁给你。你他妈的张斯林,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根本不爱我。”
他只能静静看着从睡衣底层渗出来的血迹,并且巴望着整只手臂最好赶快染成一条红袖,只要暴风雨很快过去就好。
里面继续将他的枕头丢出来,她要他招认,女的是谁。反正从台湾带去的,不可能是鸡。她说。贴靠在门框上的张斯林嗫嚅着。才回家没几天,身上甚至还残留着京都三夜缠绵的体味,脑海不时重现她趴在腿侧嬉玩着鼠蹊下方的情景。如此神秘的温存片段是那么难以忘怀,难怪飞机在桃园机场缓缓降落的震动声中,他又一次禁不住地勃起了。
他低着头,忘了疼痛,意识到他体内还有一股几乎要让他永生难忘的势力,那是一种能够将他的男性完全舒展开来的悸动;凭着这股悸动,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勇敢地站起来。他准备说话了。是的,我搭上了一个女人。她是谁,没有那么重要。让我告诉你吧,我有一颗痣。我们之间有一颗没有发现的痣。我们结婚那么久,女儿已经上了小学……但只是一个晚上,那颗痣就被别的女人发现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她无法听见门口的丈夫躲在心里说着什么,只好继续大叫道:“做了不敢承认,张斯林,我自己来查,你等着离婚吧!”
他还在提气发功,准备蓄积惊人的勇气对抗强敌,然而窗外招牌上的镜面钢板字形突然射出折光扰乱了他。张斯林三个字不动如山,依然沐浴着阳光、空气和雨水,是那么尊贵,那么受人敬仰。当他瞥见了那一束美丽的折光,马上泄了气,终至衰弱地摇着头说:“美虹,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发誓,没有就是没有。”
诊所翌日开始如临大敌,门诊大厅有墙之处都在转角装了摄影机。约聘的三个年轻医师可以轮流使用不同的诊治台,惟独张斯林固定驻守迎门可见的夹层楼,像个尊贵的重刑犯。外缘围着铸铁栏杆,摄影机刚好对着他的后脑勺。这个清晰的画
面出现在二楼房间的荧幕上时,只剩半簇稀毛的后脑勺突然像个刚刚破壳的鸟胎。一起二伏间仿佛等待着母翼的救援。
毫无斩获的三个月过后,美虹开始转守为攻。她翻出所有的病历,第一步筛出女性患者,接着采用消去法,刷掉二十岁以下的少女,排除三十五岁以上的人妇,剩下来的,她放在张斯林眼前一抖,起码四十人。
美虹握着一干嫌犯,心血来潮便选出几个评头论足,然后一面盯着他的脸色以利辨识敌情。张斯林有时便把摊开的晚报披在脸上,暗中焦急的是惟一的女犯早就以她优异的条件进入了名单。等待抽奖的滋味从来没有人像他那般荒谬痛楚。
后来终于轮到了最后一批的唱名。
叶文慧。这不就是那个做保险的吗?长得比牛还粗,我就不信你搭了这个。
苏香玉。头发染得像一只鸭掌,情妇没有这么笨的吧?
王明美。我知道这八婆,眼神老是到处瞟,告诉你,我注意她很久了。
他拉开阳台铝门走出去,点了香烟,车声流了进来。她拉高了嗓门。周慧,你会喜欢周慧吗?胸部大过屁股,我跟你讲,她的奶是做的,张斯林,你别以为站在外面吹风就听不到……
她突然开始哭泣,然而翻阅的动作没有停下来。
朱少琪。我猜你搭上的可能就是这个。你听到了没有,我说的就是这个朱少琪?长得漂亮有什么用,伦理道德我看她是什么都没有。
李碧茵。羞答答像个长不大的小女生,笑死人了吧。
还有,这个——说到一半,突又朝他叫道:“张斯林你这王八蛋,你说说看,我们为什么变成这样子?你在干什么?而我在干什么?”
哭声终于碎开了,病历表撒了一地。张斯林背靠着漆黑的阳台,还在听着心里面刚刚爆出的巨响,并且全身颤抖了起来。
羞答答的李碧茵自行退去了套头毛衣,那往上翻卷的力道拂乱了她的长发,像飘下来的落花垂散在袒露的胸口上。张斯林一面抱住她,一面从窗帘中间拨开一条缝往外瞧。外头是他藏放在树林下的车子,雨后落了一地的刺桐黄叶,再有什么疑虑大概就是草坪上方空空摇动着的秋千架了。
他终于摸到了她的暗扣,解开后立即把脸埋人她光溜嫩滑的乳沟。窗帘缝渗进来的光束把木屋刨出明暗的两个洞窟,紧靠着黑暗的这边他终于可以安心地舔吮并且期待她的呻吟。
安全是回家最重要的道路。他在交通宣导帆布下加足马力把车开往郊区,借着报名参加植牙学术研讨的机会又一次摆脱了监视器的纠缠。碧茵很配合,只有两人共处才听得见她忘我的尖叫。张斯林规定她不能再来看牙,并要在电话中使用正确的暗号以便决定上车的时间地点。“牙痛”代表公园东侧后门,“牙肉出血”指的便是火车站,“门牙”是下午一点,若是第三颗当然就是下午三点,其他以此类推。碧茵聪明伶俐,总能细心将自己贴在柱子后面藏起来,每次他的富豪汽车尚未停妥,她已瞄看了一遍附近,确定安全无虑后才像弓起背的猫纵人前座,然后把迷人的脸蛋和长发低低安放在他的腿股上。
张斯林每回检查完外面的动静,便咻地一声拉上窗帘,然后在黑暗中摸开了灯,两手横着把她的裸身捧上床,轻轻放在中间。碧茵红赧的脸上老是闭紧眼,两手叠住私处,像个奉上祭坛的光溜的女体。如此面对着刚刚剖露的白瓜,苦尽甘来的张斯林总算嗅到了夏夜沁人心脾的果香,终于可以放心地啃啖起来。
这样的情景后来难以持续。出门的借口逐渐用罄,偷到手的时间显得愈来愈短,脱衣服的速度只好慢慢加快了。有时甚至是他先把自己的衣服除尽,冲进浴室像把自己丢进了洗衣机,一阵胡搓乱抹后,出来时已经满身大汗,然后他跳上床,往旁侧的棉褥一拍,“上来啊,碧茵。”
而这时候,她还呆立在窗边,甚至皮包还挂在手上。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京都那一座枯山水。美丽的白砂上面摆着十五颗大石头,你记不记得,看起来像心的字形?可是,我梦见心被移动了。”
“喔,被移动?”张斯林把她的右大腿撑高,喘着气,“为什么被移动?”
她把腿缩回,拉上被单,“也许不是被移动,是被偷了。”
只好爬上去找她的脸,说:“谁那么大胆,偷了你的心?”
她也只有在汽车宾馆那一次的情绪特别低落,但也只是蒙着被单低声啜泣着。
躲在书房里的张斯林现在告诉自己,该担忧的其实真的什么都没有,她的性情是那么温婉,世俗从没在她身上糟蹋过她的纯真浪漫,以她那般依顺的个性,何况此刻京都的樱花正在绽放,在那么绮丽的氛围中,她哪有可能会在他的友人中闹出什么乱子来?
就算半个月前小有争执,想起来也不至于有什么疑虑。何况那天还是她自己违规,才见面没多久,却突然出现在诊所里。他想,那天她穿着什么的啊——好像是一件白色T恤,外面随便罩着男性化的黑夹克吧?脸上没有妆,是相当成功的伪装。
她坐上诊疗椅,便开口说:“我已经拿到你们旅行社的行程表,而我也在别家办了手续。我会比你早一天到达。”
他注意着她的小动作。曾经警告她,说话时眼晴不能对着他,而且也不能说太多话。她很上道,在摄影机下像个从对街走过来交换字条的女情报员,当她说着“我会比你早一天到达”这样的语意时,仿佛只是对着空气独白。
张斯林没有搭腔,直接拿根金属撑开她的嘴巴,不得不喃喃说道:“我检查看看有没有牙结石。”
他左瞧右看,金属在牙床喀出了声响,接着他逼真地沉下脸,眼睛伸进上颚,仿佛来到一个陌生的山洞前,这才低声训斥道:“说过多少次,今年我不参加,别孩子气了。”
他故意把镊子放平压在舌上,免得她又多话了。然而她把头往后挺,嘴巴移出了镊尖,闭上眼睛说:“去年你已经发过誓。”
“下来吧,没有牙结石。”
“你没答应,我就不下来。”
“牙齿都好好的。”
“那我要做新牙齿,上面那两颗,你答应过要换最好的材质。”
她张嘴只到一半,张斯林关了大灯说:“下次。”
碧茵赖在椅子上,抓紧了扶手。他担心这样的僵持,摄影机不会放过,为了让紧张气氛缓下来,最后还是/顷了她。他通知护士准备印模,毫不迟疑敲落上面两颗她念大学时就镶嵌的假牙,然后在牙根四周车磨一番,重新消了毒,命她漱口时,听见她说:“你知道吧,今天不是专程来做牙齿,是来确认行程……”
“气象报告有没有看?京都最近天气很不稳,樱花要是碰到雨,花期特别短。”
“比爱情还短吗?”
“你又在说什么!”
“好吧,我说最后一句——我会在老地方等你。”
他不再理会,拿起倒满灰浆的铝制槽架,朝她半开的嘴里强行塞人,用力顶住上颚。碧茵挣扎着,那黏糊糊的模具仿佛大过她的脸颊,以至她在猝然被撑胀的刹那间同时放大了惊恐的眼瞳,再也没有机会说出话来。
因此,他终于可以训话了——要维护爱情,总不能光靠一张嘴巴说着玩的,这个你不知道吗?贪图出国玩几天,回来后又会出现什么后果,这个难道你想都没想过?
他甚至把“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原封不动搬出口,看见她终于安安静静听着,听着听着慢慢潮濡着眼瞳,慢慢地慢慢地流下愧疚的泪水是吧?趁这感人的氛围总算凝聚了,于是他吭出了完美的收尾:“如果你还是坚持要去,我们就永远别见面。”
张斯林像个紧盯画面的电视检查员,从过去的影像逐段审查到这里时,女儿突然推开门,吵着要他下楼陪她练琴。他关掉了电视,很快站了起来。他想,无风无雨平平静静的这几天,不就已经印证他略带威胁的语气是奏效了。
然而,他按错了键。当他掀开琴盖开始试音,歪着脸朝他女儿微笑时,那轻拂而去的指尖突然着魔似的黏在尾键,并且发出了重音。因为,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害怕了大约一万年的电话声,终于像只土拨鼠,从即将深锁的铁墙缝隙钻了进来,惊狂、尖叫、颤栗。
他听见美虹在茶几旁推辞着对方,最后不得不把话筒搁在桌上,朝他嚷道:“你自己来听,已经这么晚了……”
他小心翼翼拿起话筒,像握着枪管对准自己的耳膜。对方说:“张医师,对不起,我姐姐急着要用的牙齿……”
“什么牙齿?你姐姐是谁?”
“李碧茵。”对方用力挤着嘶哑的声音:“我是她弟弟,在诊所门口。”
仿如休克醒来后猝然腾空的脑门内,张斯林恍惚听见自己咽着口水的声音压过了孱弱的语气:“我——去——开门。”
起初开门只开出一条缝,外面的少年穿着皱黄的运动服,稀疏的胡髭散露在苍白的半张脸下。惟恐对方是来勒索或谈判的恶煞,张斯林两手挺在门把上,正在戒备着,没想到对方简短吐露的来意,竟突然像一卷黑夜潮浪,一下子将门边两人全都冲刷了进来。
“还在日本等待货机的班次,遗体最快后天可以运回来,”少年低着头,但镇定地说,“解冻一天后,很快就要人殓,时间很紧。”
张斯林勉强撑住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有留下……遗书,交待她在这里新做的牙齿要装上去。母亲说,这件事要拜托张医师做做好事,看看能不能让我姐姐完整地带走?”少年这时终于掩起脸,呜咽着,“张医师你——如果忌讳,母亲还交待说,一定要给你磕头!”
少年没说完,突然往前折弯一只腿,就要跪下时,张斯林赶紧拉住了。他说了一串安慰的话,不断拍着少年的肩膀,同时一口答应下来,只要人殓的时刻确定,他必定准时前往。
少年感激地离去后,剩下来的张斯林呆立在诊所正中央,天花板上头仿佛出现着数不尽的白光灯盏强压而下,霎时将他埋人无涯无边的灰茫。当他听见他的太太从楼梯下来的脚步声时,想不起来刚刚空白的那段时间有多久。他走到木头架旁,取出前几天技工所送来的瓷牙。两颗瓷牙还套在那天塞人她嘴里的模印上,模浆早巳干硬,空空的牙床很像一个叫李碧茵的女子常常被他强行撑开的画面,挣扎地重复说着爱情、爱情、爱情……那样的嘴形。
女儿拉着妈妈站在三步距离外静静看着。张斯林在诊治台旁边的圆椅上坐了下来,想着要不要先把瓷牙稍做车磨粉饰,或是回到楼上乖乖地弹琴,然而转念之间总是觉得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时,只好开始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