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大江
2004-04-29马宝康
马宝康
我手上有一本《云南省交通地图册》,是成都某出版社2003年出的,上面有里程表,昆明至巧家的里程是626公里。如果按15年前我们沿金沙江采访时走过的路途来看,应该就是那么长,但按现在实际的里程来算,这本地图册显然有误。因为三年前我又“走”了一趟金沙江,中午从昆明出发,傍晚就到了巧家。大半天时间,汽车上的里程表也就是四百公里左右。不必再绕道会泽,也不必再翻越连飞鸟也嫌累的“大海梁子”,因为一条新辟出的公路沿着东川小江流域直插下去,用不了几个小时就能看见巧家境内绿色的蒙姑镇。
没遇上下雨天,小江流域这个著名的泥石流带显得宁静而辽阔,这是金沙江的一条小小的支流,时值枯水时节,江水细如涓溪,而峡谷中的河床却宽得让人不可思议,不但宽阔而且还有一种让人心惊的气势:沿江而行,满眼皆是泛着冷光被洗净磨滑的巨大卵石,盯着多看一阵,就看出一种肃杀气氛,青灰色的江石犹如蹲守在河床中的森严甲士,铺天盖地顺江排列,仿佛峡谷中躲藏着的一支待命出击的军队。走进峡谷就让人有一种走进埋伏的感觉。看着这伸向远方的石头阵容,再多看一阵眼又花了,以为汽车不是在峡谷中行驶到像是行驶在荒漠的戈壁滩上,极目望去,鲜有飞鸟,罕见人迹,漫涌而来的是晃动着岚气的灰蒙蒙的世界。峡谷两边的大山上很少看得到草木,山上的一条条山涧像被锐利的刀子切割出来的口子,开膛剖肚的山体遗留着一堆堆一串串灰白色的卵石,那是凝固了的泥石流,老远看去,就像一条条巨大的母鱼被剖腹后晾晒挂在山坡上,无奈地向人们展示那些永远也不能变成小鱼的鱼卵。
驾车的是巧家人邹太云,太云是十多年前黎泉(时任《滇池》主编)率领我们徒步金沙江时就结识的朋友。见我对沿途的泥石流带感叹不已,太云说:这一路几十公里都是这样,听老辈人讲,好多年前两边的山上都是森林,因为炼铜砍树,一代代人砍下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太云还说,据说有专家建议,要把这一带开辟为世界级的“泥石流生态公园”。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泥石流公园”里没有树,只有让人心惊的石头,让见多了灯红酒绿的城市人在目睹大自然神奇的破坏力和创造力的同时去感悟另一种苍凉与悲壮,去看看大山哭泣是什么样子——泥石流本来就是大山忍无可忍的眼泪。
汽车拉出长长的灰柱向前疾驶,灰蒙蒙的河床里忽然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色,太云说,那是河滩上的西瓜地,河滩地上的西瓜味美无比。我有些不信:乱石滩上能长出什么好瓜?太云便停下车,带着我走进河滩瓜地里,寻到瓜农,现买现摘了几个西瓜,西瓜比拳头稍大,但切开来尝果然不同一般,沙瓤,甜得像渗过蜂蜜,却不腻,片刻功夫几个西瓜就只剩下一堆瓜皮。汽车重新上路时,太云说,现在信了吧,泥石流把大山的精华都带到河滩上来了,在这上面种的西瓜不甜才怪。
同为江边的路,但汽车进入巧家境内却是另一番风景。蒙姑,是进入巧家县的第一个镇子,当年我们徒步金沙江就从这里起步。路边就是金沙江,突然开阔的江面让人的心和眼都变得非常舒展,时而平缓时而湍急的江水似大峡谷中一条绸带飘向天边,江边是连绵不断的银色沙滩,沙滩后面是绿荫下冒着炊烟的农舍和一片片绿得滋润的梯田。一切都与当年我们走金沙江时无异,区别只在于此刻我是坐汽车重游故地,而当年我们五个人是背着背囊用脚步一尺尺把金沙江丈量过来。记得那年开走时是正午,太阳毒辣,江面亮得晃眼,路边是松软的浮土,后一个踩着前一个的脚印就那么走,手中是一根权充拐杖的甘蔗,每一辆汽车驶过时就扬起一阵尘灰,时间不长五个作家就成了五个灰人。路两边的老乡好奇地看着我们,猜不出这五个人是干什么的,不像搞地质勘探的,也不像拄拐乞讨的叫化,倒有点像几个亡命天涯的逃难者。关键是五个人神情各异,黎泉目光坚定一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样子;背着一把景颇长刀的徐刚则满脸豪情,每根胡子都溢着匪气;长铭看似老谋深算细看就发现其实是苦难深重,他腰背均有旧伤,负重走长途多少有点变相受折磨的意味;提着小口径步枪的佑学在五个人中样子最为老实,但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始终像雷达一样扫视着两边的树,他在寻找斑鸠,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自小就爱打猎的老实人打起斑鸠来比狐狸还狡猾;至于我,虽然早年当兵时长途行军已是家常便饭,但因其时心境不佳,长时间沉闷枯燥的徒步就显出焦躁,因为焦躁又无话可说眼里就会泛出一种凶光……这一切均有当时的照片为证,后来看照片时也忍不住会暗自好笑,照片上五个灰头土脸的步行者并不像什么作家而像五个茫然寻路的流浪汉。奇怪的是这一路上,每当我们走得精疲力竭时,就会有汽车经过,经常有好心的司机停下车想搭载我们一段路,但每次都被黎泉谢绝。我相信那时除了黎泉之外其余的四个人恐怕都想顺便搭一趟“顺风车”,但黎泉是领导是“老板”,他立场坚定地要做“长征战士”,别人当然不好意思再说坐车的事,于是只能在心里抱怨,觉得他又憨又“左”,采访有多种形式,为什么非要走路?那时是80年代末期,城里人都忙着去搞活经济,为什么我们非要跟着这个胖主编像吃错药似地在这种荒凉的大山里走路?好多年后,回想起这段历程,才意识到黎泉是对的,因为那样的心境,那样的机会,那样的体能和激情,对于我们来说此生只有这么一次。而且凡是徒步走过的地方,留在心里的印象之深,远甚于坐车经过十次。
遐思之中,汽车已驶过蒙姑,公路与十多年前一样,土石路面,凸凹不平,路边的山川景色依然,而十多年前徒步这里时的执着和热情已成了一种记忆,如今以闲淡之身重游这条江这段路,心却闲淡不下来,总想寻点什么。车在江边一个回水湾处停下,走几步路就到了江边的沙滩上。月牙型的回水湾旋出一个江心沙岛,十多年前的那个月夜里我们曾在这个沙岛上露宿过,温暖的江风洗去白天徒步的疲惫,平静的江面上有几条捕鱼的小船,划桨声成了峡谷中惟一的乐音。记得我们拾捡些枯枝、江柴,在沙岛上燃起篝火,就着月亮这盏天灯,煮着渔夫刚捕捞到的鲜鱼,看着一谷银色的江水,那种从未有过的悠然和惬意,觉得我们都成了江边的几尊江神。
沿江的公路大都一样,江直路直,江弯路弯,看着江边茂盛秀丽的植被,沿江一间间古朴的农舍和江边大片大片的白色沙滩,就想起近些年省城附近时兴的“农家乐”,相比起来这些地方若也搞起“农家乐”旅游,恐怕会有更多的浪漫更多的野趣,而且也更为生态。就这个话题,朋友太云说:沿江都是最好的旅游资源,农家乐、露营、漂流、汽车拉力赛,这一带的环境都最好不过,而且从昆明经巧家到西昌,是出滇入川最便捷的一条道,但就是这几十公里的沿江公路,跟你们当年来时一样,只能走卡车吉普车,路不好资源出不去,客人也进不来,说来惭愧,巧家几十万人的大县,到如今还没有一条三级公路,想搞旅游也是白想。
颠簸的路面使汽车犹如一条波涛中的小船,感受确实跟步行不一样。当年走路时大江、峡谷、沙滩、梯田就像是凝固的画面,而此时在车上这一切均像是摇晃的电影镜头。忽然又生出一个很矛盾的想法:假如这条路是宽敞的高速公路又会如何?人流物流信息流,这一带最生态的农副产品将会源源不断地流向省城流向各地,封闭的峡谷自此必定会通达繁荣起来,江的壮阔山的冷峻江边的秀丽,肯定也会引来如潮的城里人,到那时路热了江边的经济热了,而沿江的沙滩也许就不再是白色的了,沙滩上花花绿绿的东西除了帐篷之外更多的也许还是城里人留下的垃圾。
傍晚时分,车进县城,老友邹长铭已等候多时。十多年不见,长铭还是老样子,看似老谋深算实则苦伤累伤的样子,两鬓多出的白发与他的成果成正比,一头在纸上笔耕最勤的老水牛,数部长篇,再加上一部厚重得如同城砖的县志,对得起他染霜的两鬓了。出行前我曾又细细翻看过长铭主持编撰的那本县志,这本曾被作家汤世杰撰文赞叹过的志书确实不同凡响,我认为这可能是中国写得最好的一部县志。我惊讶的是长铭数年里专事这种繁若乱麻浩如烟海的史料收集和撰写中,又哪来的精力和时间写出一部又一部的长篇小说?不仅如此,而且这个一向为人谦和处事低调的老“牛鬼”大器晚成,如今已入仕当了领导,官居县政协副主席。当晚长铭为我接风,多年不见他风格依然不变,酒逢知己,豪饮豪论,指点江山,谈天说地,说来说去话题最终又回到江边这条路上。一连几天,长铭抽空陪我,走的均是江边的路。
县城边上江边的渡口,不见当年渡轮的踪影,却见一条跨江大桥连接着西边的四川与东边的云南。驱车过桥,四川那边的公路全是柏油路,飘飘洒洒通向看不见的西昌,隔江遥望巧家城,明显能感到这个浓荫覆盖着的古城隐藏着的生机,山青水秀,植被极好,如果说大江犹如一条金色的缎带,那么巧家城就宛若缀在缎带上的一颗翡翠,那种纯净的绿色润眼润心。然而美中不足的还是江边那条凸凹不平的土黄色的公路,就像一个秀丽的姑娘腰间系着根破草绳。我问长铭:你现在也算是县里的领导之一,为什么不想法将这条路“搓板路”修成“致富路”?长铭淡淡一笑,不接这个话题,只带我重又回到沙滩上,指点着江边的一处处景观,长铭如当数家珍地介绍:诸葛亮五月渡泸的位置,石达开的太平军渡江入川的地方,贺龙红九军团与追兵激战的战场……随着他绘声绘色的“导游”,早已逝去的历史在这幽静的江边仿佛又变得鲜活起来。走累了在沙滩上席地坐下时,长铭才重提路的话题:如果说云南是绿色生态大省,那么巧家则早就是绿色生态大县,有历来是朝廷贡品的碗碗糖,有糯米石榴、沙地西瓜、香蜜芒果还有西南最大的中药材宝库“药山”,有最丰富的水利、矿藏资源有最干净的绿色资源,但四十万人的大县同时又是一个国家级的贫困县,境内至今没有一条像样的柏油公路,就这条通向省城连接西昌的简易公路,还是自1963年起巧家人用了26年的时间才断断续续修成。长铭的意思我懂,问题的关键是资金。数十万人的温饱问题尚待解决,要修一条上等级的公路谈何容易。在长铭主编的那部县志中,这条通向省城的路早先是江边的古驿道,用26年的时间将古道修成公路其漫长和艰辛的原因还是一个钱字。在县志中这条路上还有一座桥的名字叫“姑娘桥”,个中的故事让人感动:大约距现在百年前,县城里的一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为了让驿道上的马帮能走得顺畅些,自发地将自小就积攒私房钱、做女红的针线钱捐出来,请人在驿道上最险的河沟上建了一座桥,那桥就叫“姑娘桥”。从那座桥上曾经走出去民国初期的几位将军,也走过共和国元帅贺龙指挥的红军。那桥至今已不见踪迹,但桥的名字却一直留在老百姓的口中。这说明路在巧家人的心中从来就极为重要,修路的愿望百年前就非常强烈。长铭没说出的另一个意思我也明白,世纪已经翻页,西部正在开发,江边的巧家,这片好山好水却因交通未能被更多的人见识。作为几十万人经济动脉的公路,巧家人不能再等26年。
白鹤滩,离巧家县城不远,峡谷中的金沙江下游江面较窄的一段,当年我们走金沙江时特意看过这个滩,山腰上一条类似栈道的土石毛路,我们就走了近两个小时。从山腰上往下看,两座陡峭的大山夹着一条细如白练的涓流,让人不敢相信山脚下的“涓流”就是汹涌的金沙江,听不见如雷的涛声,只感到山的险峻,多看几眼山下的“涓流”,就觉得两腿间有一股寒气直冲脑门。白鹤滩在当地之所以有名,一是滩急水险极为壮观,比起著名的虎跳峡毫不逊色;另一个原因是前副省长张冲将军生前曾多次考察过这里,认为白鹤滩是金沙江建水电站的理想之地。据悉眼下国家已有规划,作为金沙江上的梯级电站之一,未来白鹤滩将会变成峡谷中的高原湖泊。此次太云开车带我重游白鹤滩,走的是新路,当年栈道似的毛路已变成了能通四川金阳的公路。站在公路上俯视谷底的白鹤滩,感觉与当年一样,连大江都变得如此纤细,人就更显得如蚂蚁般渺小了。突然想到,世间多少狂妄者,若能到这大山上看看山下的江,或许就能懂得什么叫谦逊。
夜幕中在县文化馆的龙潭公园里喝茶是另一种享受,参天的古树下是一潭清幽的涌泉,这潭流了千万年的泉水,大城市的人叫做“矿泉水”得用钱去买,但在县城这长流的泉水除了供居民免费饮用外还滋润着县城外的大片农田,从这个角度看这里的居民的“奢侈”足以让大城市的人羡慕一辈子。环境幽雅,水好茶甜,正与长铭、太云聊得尽兴,不经意间却又结识了开完会来公园喝茶的王县长,县长早先也是教书的文人,相处一阵就知也是性情中人。有趣的是王县长才几句话就说到了江边这条路:东川小江公路已经修通,只剩下蒙姑到巧家这段一通就百通的“瓶颈”,“瓶颈”一开云南就多了一条出省的大通道,县里早就下了决心,无论争取国家投资、对外引资、群众集资,这路都要想法搞,否则,为官一任,对不起江东父老。这位县长说的是大实话,金沙江流经巧家是南北向,大江的西边是四川,而江东就是巧家的几十万父老乡亲。
回程的路上,在颠簸的汽车上,透过扬起的尘灰再看金沙江,大江蜿蜒,峡谷壮观,江边的树荫和沙滩一派宁静,感叹和遗憾的依然是路,若有一条好路,这片好山好水必将成为城里那些挤得胸闷的私家车的旅游热线。
三年后的2004年春节,好友太云从巧家打来电话,说江边的柏油路年内就要动工,还说等路修好江边除了风景外最热门的恐怕就是捡石头。太云说的也是大实话,金沙江巧家流域盛产奇石。捡奇石当然还得靠走路,这时才突然有些后悔,当年黎泉领着我们走了几个月的金沙江,只知道去寻故事,却不知道在江边顺便寻一两块奇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