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流水账:昭通印象
2004-04-29何群
何 群
现在想起来,昭通首次在我的记忆中出现,是源于昭通酱。
儿时,母亲爱用昭通酱作佐料炒菜给我们吃,尤其是昭通酱炒蕨菜,记得好像是先把蕨菜煮过,又掺以韭菜炒,把昭通酱先放碗里用水调化了,起锅前倒入,香味顿时在家里弥漫开来,颜色也是红红绿绿的一片,真是美不胜收,现在想起来都还会流哈喇子。当然,这就免不了诱使我不时从家里偷上一坨昭通酱,攥在手心里,跑到家外绿茵茵的草地上,享用那辣得让我稀溜稀溜地倒抽凉气的美味。草地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芳香,太阳舔着我的脸,我舔着手心里的昭通酱,看着在蓝天里浮动的白云,美丽人生不过如此的想法便油然而生。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我与我的同龄人老是处于一种饥饿状态,馋自然是免不了的,我的同学们把凡是家里能入口的皆偷出来吃,卤腐,红糖,白糖,甚至连猪油酱油都偷。我却只爱偷昭通酱。
我问母亲,昭通是什么东西?
母亲说,昭通是一个地方。
那时,在我的印象中,大凡酱的名称皆由制作的主要材料而得,如芝麻酱,辣椒酱,豆瓣酱,甜面酱……不胜枚举。可是,这昭通酱却要别出心裁,我心里因此暗自嘀咕,昭通酱,真是犟啊。
后来,当日子过到我得操刀掌勺来博得女儿高兴的时候,我便想起了昭通酱,一门心思地盼望着它能使在厨房里一无是处的我生出一种回天之力,遍寻菜市酱菜铺,一问都说有,但一看那形状模样,粘粘的,软不拉叽的,差不多都快成半流质了。(是不是兑了水也难说)与我记忆中的相去甚远,永远无法攥在手心里成坨状。不得已,买了一包封在塑料袋里的回来,只希望这塑料袋能封住记忆中的原汁原味,打开一看,还是失望,那玩意儿得像牙膏似的挤出来,一尝,当年的味道更是荡然无存,心中好不难受。闲搁在橱里,半年不动它一下,最后嫌味也刺鼻,干脆扔了。
我至今仍不明白,是昭通酱的味变了?还是我的口味变了?不管怎么说,反正,当年躺上草地上偷偷品尝昭通酱的那种美好感觉,犹如我人生中的许多美好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后来世事纷纭,生活也跌宕起伏,无暇顾及别的了。关于昭通的印象再次出现的时候又是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插队回来参加工作之后,认识了一个警察朋友,有一天,他告诉我,才抓了一个昭通的小伙子,究竟犯什么事也记不得了,反正那是一个很容易犯事的年头。审问一开始就出了问题,那昭通小伙子说他的名字叫“猫某某”,这个姓把警察们弄得一头雾水,就叫他写出来,一看却是一个“虎”字,警察们因此就产生了一种被捉弄了的感觉,气不打一处出。细细审问,却问出了一个故事,说的是祖上原来的发音的确也是“虎”的,后来却因出了个“龙”姓的大户,人家忌讳“龙虎斗”这一说,又敌不过人家的财大气粗,只得被迫改叫“猫”了。我查了一下,就明白了那个“龙”姓就是出了一个在云南历史乃至中国历史上都可以写上一笔的叫龙云的人的龙氏家族,至于那个写“虎”叫“猫”的家族,是否确有其事?一直没机会查,后来三次进昭通,也忘了问了。不过,在历史上,因族姓之争,败者被迫改姓的事确有发生。我还认识另一个人,姓“歹”,他就告诉我,祖上原来根本不是这个姓的,就是被人欺,才被迫含泪改姓“歹”了……
迄今为止,我进过三次昭通。
第一次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文联电视部,为侨办拍一个对外宣传片,恰逢一个侨办组织的侨务工作会议在昭通召开,我们一行也就抬着机器跟去拍了。那一次去,对昭通印象不深,印象不深的原因就是跟着会议,住宾馆,吃饭店,干杯握手鼓掌跳舞,出行就是偌大一个车队,前呼后拥不说,还有警车开道,就连在水富看了一部电影也洋气得要死,《阿姆斯特丹的水鬼》,至今想起其中的杀人镜头都还会起鸡皮疙瘩……所以,那一次去,跟去别的地方没有什么差别,回来想想,只记得豆沙关五尺道上的马蹄窝和人的悬棺了。
那次回来,和黎泉一交流,便被他嗤之以鼻。黎泉在八十年代末领着一个作家小分队,徒步走遍昭通,尝遍酸甜苦辣却又阅尽风土人情,装了一肚子的故事和历史,回来就著书立说。每每回忆起此段经历,老兄不是津津乐道就是唏嘘不已,有点老红军在回想当年峥嵘岁月稠的味道。把我整得是一肚子的自卑。
所以,当黎泉组织作家小分队重返昭通时,我欣然报名。之所以说重返,是指这一次前往的人几乎全是当年和黎泉一起走昭通的“老红军”。为了让自己别太显得落后,走之前,我还专门去借得昭通地区各县的县志,关在家里浏览了几天,想就民国年间昭通的匪事作些了解,指望着下去采访时有点目的,同时也让自己显得有些底气。民国年间,昭通匪事频繁。
第二次进昭通是2002年春天的事情。
记得第一站到达的地方是巧家县,我们从巧家的小河骑马上了拖车,我曾从书上得知,拖车这个地方在民国到共和国这一段改朝换代的时间里,在后来的史书中被称为“匪巢”,原因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龙氏家族中的“龙三公子”龙绳曾入赘此地的“千户”土司,与此为基地,招兵买马,先跟着他那个很复杂的爹龙云,干了一些很复杂的事,横行过一方,但也为调整地方的社会矛盾出过力,渔肉过乡里,但对为发展地方经济作过贡献;围追堵截过长征的红军,也抗过日,先跟了蒋介石反共,后来又归顺了共产党倒蒋,最后又翅膀硬了,不听爹的话了,为了私利,又跟共产党翻了,拉兵反共搞暴动,最后被共产党击毙,得了个“匪首”的称号。不像他爹,跟了共产党没再变心。最后权衡下来,好歹是功大于过,几经沉浮之后,盖棺论定之时,终于让共产党称之为“先生”。
龙三公子的旧宅依存,仍可看出它当年的奢华风韵,举目四望,今天的拖车仍找不出一幢能与之匹敌的建筑。它已断垣残壁,摇摇欲坠,风一吹过,垂悬在空中的楼板和破败的门扉便咯吱作响,让人如同置身于鬼宅,不寒而栗。人去楼空,只留下惟一的生灵蜘蛛在倾吐着纷纭复杂的往事,还有那院中当年栽下的绿树,在春日的阳光里依然生机盎然。我坐在树下抽烟,耳畔仿佛听见那种老式的留声机里的音乐。拖车的很多老人们都跟我说那个龙三公子从昆明带下去的稀罕之物,有着一个大喇叭的留声机。
“千户”小姐当年兴资办学的旧址如今仍是拖车孩子们的校舍,尽管它已是危房。在逼仄的院子里,醒目地支着一只电视天线的“大锅”,山里的孩子们聚在“大锅”周围让我为他们拍了一张照。每每看见那种安置在深山里的“大锅”,我都会心存感动,我明白,这“大锅”里蓄满了山里人对山外世界的向往和憧憬。我总想以此为题材,拍出一张拿去获奖的摄影作品来,无奈手艺太臭,拿不出手,只好耿耿于怀地放在家里留念了。
那天恰逢清明节,我们和拖车的孩子们一起去烈士陵园扫墓,那里埋葬着一些当年剿匪时牺牲的解放军战士的遗骸。乡里的领导要作家代表跟孩子们讲上几句话,那天黎泉没上拖车,我只好越俎代庖,硬着头皮滥竽充数了一回。记得我跟孩们说,先烈们已经打败了一个顽固的敌人土匪,而他们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得本事,要打败另一个也很顽固的敌人——贫困。
从烈士陵园回来,我们便见到了几个老人,他们是龙三公子的旧部,也就是当年的土匪,一个是号兵,大约是当年吹号伤了元气,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另一个算是马弁,12岁时便跟着龙三进了昆明,讲起昆明的那段历史来头头是道,不得不让自以为明白昆明历史的作家们瞠目结舌。我注意到,老人们讲起自己的那段历史来,也并未看出多少懊悔羞涩狼狈之意,都有点“占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感觉。我想,也许是时间太久远,那种感觉已经淡去,也许又是出于另一种原因,他们本来都是一些贫苦人家的好青年,不懂政治,又被龙三的复杂所蒙蔽,指望着跟了他能打出一片天地,混上个能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无奈跟错了人。既然被共产党打败了,也就只好回家种田算了,如此而已。这犹如农民种了一片好庄稼,结果遇上了冰雹山洪什么的,也像如今城里的股民,倾囊买了一只走势看好的绩优股,结果遇上了“大跳水”。
后来我才明白,昭通的土匪,并非都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家劫舍,天天过节夜夜结婚的绿林响马,他们都隶属于一种政治势力,一开始大约也只是为了争田夺水而战,后来一发不可收拾,想扩大势力,就上了国民党的当,得了些比草纸还不如的委任状和并无粮饷的编制,就自以为能混出深山修成正果,殊不知被共产党打个落花流水,也就败者为寇了。严格意义上讲,要说是土匪,他们应算是“政治土匪”。
车过佛滩,我们被路边陡崖山洞里住着的母子俩吸引,他们从外地迁来,母亲靠拣拾破烂供着儿子上初中,在那烟熏火燎并充满让人发呕的异味的山洞里,触动我的不是他们的贫困,而是那悬在山洞里的一根塑料绳,那绳上挂满了从旧杂志上撕下来的封面,那些封面上充满了美女俊男,还有美丽的风光和如诗如画的家居生活场景,我想那肯定是出自儿子之手,那是他为他们的家所作的装饰。我们去时,那儿子正在一张被人遗弃的板凳上做作业,我注意到,打开的语文课本正翻到一篇《红楼梦》的节选,内容是讲公子小姐们吃饱喝足后生了些闲气的事。作家们纷纷解囊相助,一路唏嘘着下山。
采访不过半程,刚到溪洛渡时,我便因一个电视剧本的研讨被广东电视台召去,于是,从绥江奔宜宾转眼间就飞到了广州,到达的第二天早上,广东的朋友请喝早茶,看到四个人一次早餐就吃去五百多元,我心里就堵得慌,我想起了佛滩山洞里的母子俩。
去年初春,我第三次进昭通,那是专程陪女儿去的。
女儿是个“绿党”,环保意识格外强烈,对反其道而行之的行为恨之入骨,我一直很纳闷,硬是想不通她这意识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因为我在这方面并不优秀。后来逐渐才明白,她这一辈人有很多我辈人看不惯的弱点,同时又有着许多我辈人所不及的优点,环保意识便是其中之一。当我们正满足于能吃饱喝足的时候,见怪不怪的他们却已在为生态危机操心了。
女儿很早就从一个摄影展上了解到昭通的大山包飞来了黑颈鹤,硬是逼着我们为她打听到昭通黑颈鹤志愿者保护协会领导孙德辉的联系方式,并通上了电话,要求加入组织。记得孙德辉先生还委派了其麾下一个叫赵连杰的中学生与她保持联系,给她寄来一种叫《黑颈鹤》的报纸,隔三岔五地通个电话,在电话里,他让女儿听到了录音机里黑颈鹤的叫声,女儿那开心专注的模样让我难以忘怀。第二次进昭通时,我就肩负使命,在孙德辉那里为她交了四年的会费,并领回了一本绿色封皮的会员证……于是,去大山包看黑颈鹤便成了女儿的夙愿和我的任务了。
那一次昭通之行让女儿心满意足,不但看到了黑颈鹤,也看到了她的领导孙德辉,还见到了一直和她通话的“绿党”战友赵连杰。孙德辉是陪《朝日新闻》的一个记者上大山包的,饭间闲聊时,那日本记者告诉我他此行的目的,对这一带人民在克服贫困的同时又如何保护了黑颈鹤作一番调查。我想,这确实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昭通近些年突然冒出了一批作家,来势汹汹,把他们的文章拿来一看,自叹弗如,心里面不免就会被噎住,因为我当年在文坛上已经有点像个人样的时候,他们还不知在哪里呢。后来转念一想,反正他们也会有被别人噎住的时候,心里就坦然了一些,我这心理要细究起臣来算是有点阴暗。后来,听说还为突然冒出这批作家的现象开了一个研讨会,他们也没约我去开,我就在家里自己跟自己开了一下。我想,要谈及现象,似乎也想找找规律,但要把昭通说成是人杰地灵,就是专门要出产作家的地方,就是扯淡,就是迷信,真要找规律,就只有一个:昭通还是一片苍凉地,特别是在这群作家们处于青少年时期的那阵子,想必更是不好玩,好玩的去处太少,又想活得有点滋味,不甘心一辈子平庸,但又不能去当土匪,恰巧又识些字,还肯学习,那么,当作家是最方便的事了。
前段时间,中央台播了一组公益广告,叫做《知识改变命运》,这道理很是恳切,我想昭通的作家们肯定会有同感,要不走这条路,他们当中有人说不定还在大山里种着洋芋哩。我想我亦如此,不走这条路,现在充其量就是一个等着领救济金买米的下岗老工人。那广告片的总导演是顾长卫,说他长得其貌不扬肯定会有人骂我是马屁精,可人家愣是把个仙女般的女明星弄去当了媳妇不说,还被请到好莱坞拍大片去了,说来说去,还是知识改变命运啊。
这些年,疏于交际,与昭通人的交往甚至还不如女儿那么深。能说出名字并说过话的几个昭通人当然也是舞文弄墨之辈。
邹长铭,他是我最早认识的昭通作家,一肚子的历史沧桑和荡气回肠的故事,每次听他讲过昭通,我总认为他是那种能写出《百年孤独》那类书的人,但这些年公务缠身,一直腾不出整块的时间来写作,我真心盼望他早点淡出江湖,专心笔耕。
夏天敏,第三次进昭通时他请我吃了一顿饭,显得很老实的样子,我之所以这么说的意思是,真正老实的人是写不出好文章来的。我写此文的时候,以他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正在大山包拍摄,并在之前就在柏林电影节上炒得沸沸扬扬的了。报上谈及此事的不少,但关于原作者都是一笔带过,有的甚至连提都不提一下,我很是为他报屈。前两天报上说省里的领导奖励五万元给剧组,我就想,这五万元应该给夏天敏才对。
刘广雄,我和他惟一的一次交道发生在去年春天里的木康边防站,我去采访缉毒,他去办理公务,我们在一个宿舍里聊了一晚上。少校军官,剃一个秃瓢,便剃去了他身上原有的许多书生气,带着笔记本电脑下去,办公务,写小说,写累了就换上大皮鞋和迷彩战斗服,带几个士兵去设卡逮毒贩,我在的那天就亲眼见他逮回了毒贩,那生活,甚是丰富多彩。
雷平阳,最近调我们单位来了,一副永远没睡醒的样子,看了他的文章,能发现里边有不少让人睡不着的想法。前些天,我和一个远在东北的同学通电话,那同学还向我打听他并特别向我推荐了他最近出的一本散文集,说是后现代的散文,我打算去跟他要一本来看看究竟怎么个后现代。自从玩起了版税后,出版社变得很精了,样书给的很少,斤斤计较,作家也就很少拿着书去送人了,花点钱去买书倒是小事,最怕的是你满怀深情地送去给人家后,人家根本就不翻一下,可翻的东西那么多,人家凭什么非看你的书不可呢?
我最近一次关于昭通的印象发生在前些天降温的时候,我领女儿进了北辰小区的一家老昭通天麻土鸡火锅店,那火锅里除了天麻之外,还加了党参、三七之类的东西,墙上还贴了这家火锅的源起及历史,说的是一个邹姓先生,生于1894年,自幼学商,从四川迁至昭通定居经商,后又生病,便在家中研究出这套滋补健身的火锅配方,病愈,后以此款待客人,于是名噪一时,享誉四方,干脆就以此为业。解放前夕受金元券的冲击,生意一蹶不振,老先生于1953年辞世,秘方失传,直到2001年昭通旧城改造时,才从老宅地基下寻得,此秘方重见天日……
我觉得,这家火锅店的简介很像一个长篇小说的故事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