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猫鼠斗”催生的恐怖主义
2004-04-29倪乐雄
倪乐雄
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在上个世纪就曾敏锐地预见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是恐怖主义战争。我们至今还不了解汤因比作出这一预言的依据,但美伊战争从爆发至今,短短一年时间中军事对抗形势的演变,却仿佛是一个把恐怖主义形成的过程活生生地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实验。
恐怖主义的产生有其经济、政治、历史、宗教等方面的深刻原因,但在表象上似乎遵循着一个共同的规律:当实力相差悬殊的两边发生严重对抗时,恐怖主义便很容易从极弱的一边产生。与此对应的是,任何一个时代有关暴力的“游戏规则”都是在强者主导下制定的,弱者若是按照强者制定的“游戏规则”使用暴力,结果往往是自取灭亡。只有按照自己的逻辑运用力量,弱者才有可能在这样的对抗中生存下来,并使强大的对手感到无奈而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屈从自己的意志。
伊拉克:恐怖主义生成的实验室
就伊拉克战争而言,人们倾向于接受把从轰炸开始到布什总统宣布战争结束的这个区间称为“伊拉克战争”,于是,此后更长一段时间中的一系列爆炸袭击事件便被划入另一范畴——恐怖主义。
然而,暴力仍然按自身的规律,自然而然地从一种形式演变成另一种形式:从大规模正规战演变为零星的城市游击战,从单纯军事目标扩大到非军事目标,从遵守规则发展到漠视规则。不管人们愿意与否,只要极弱的一方决心同极强的一方进行暴力对抗,就必然不会遵从强者规定的“游戏规则”。伊拉克形势的发展就是这一暴力法则的展示。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正是美国的压倒性胜利催生了伊拉克境内的恐怖主义,同时还在世界范围内激发了恐怖主义。在一些极端势力看来,美国的胜利不仅是综合实力的胜利,也是西方文明对阿拉伯文明的胜利。美国在军事上所拥有的绝对优势,对决心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采取军事对抗的那些极端势力而言,是用常规手法所难以逾越的。于是,恐怖主义成为其惟一的、也是最后可选择的方式。
日常生活中的“恐怖主义”
恐怖主义的这种简单逻辑同样也可以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其痕迹。前国民党将领、号称“小诸葛”的白崇禧,其回忆录中对童年一事的记叙颇值得玩味。白崇禧9岁上私塾时,时常被一个17岁的恶少欺负。因其人高马大,白崇禧不敢与其正面对抗。不堪忍受的白崇禧一日心生一计,放学后跟在恶少后面,乘其下五级高的石阶时,突然从后面用力一推,恶少翻滚而下,受伤不轻。后来老师、家长出面,各有所责了结之。经此事件后,恶少再也不敢欺负白崇禧了。
显然,白崇禧违反了少儿时代的“游戏规则”,就恶少而言,他希望的是堂堂皇皇地交手。而白崇禧却不得不考虑以智取胜的“恐怖主义”行为,原因恰恰是极弱对抗极强。
美国在同国际恐怖主义交锋时义正辞严、无所畏惧,但它的心境到底如何?只要去问问被白崇禧推下石阶、摔得头破血流的恶少就知道了。美国能够摆脱或解决恐怖主义吗?恶少之所以能够摆脱白崇禧的“恐怖主义”袭击,是因为他们之上还有老师、家长组成的权威“调解机构”,否则他们会在胆战心惊中一直把“猫鼠斗”的游戏做下去。但是美国及其盟国与国际恐怖主义之上不存在一个权威的调解机构,以后也不会出现,看来这场“猫捉老鼠、老鼠咬猫”的游戏将长期持续下去。古罗马帝国的精力是被周围的蛮族耗尽的,当今“罗马帝国”的元气是否会耗在恐怖主义手里?至少目前还看不到游戏的尽头。
不断树敌的根源
美国人是克劳塞维茨(普鲁士军事理论家,西方近代军事理论奠基者,其所著的《战争论》被誉为西方近代军事理论的经典之作——本刊注)的信徒,但目前伊拉克的局势却是克劳塞维茨最忌讳的战略性错误之一。克劳塞维茨认为要真正打垮一个对手:“在政治上的处境必须能保证,这样的一次胜利不致招来新的更强大的敌人,不致为了对付他们而丢开原来的敌人。”目前伊拉克境内实际发生的情况是:美军推翻了萨达姆政权,赢得常规战争的胜利,但接着就招致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恐怖主义袭击。而且在对抗中因处置不当,美国引来一个更大的麻烦,原来处于中立的穆斯林派别的政治态度急转直下,转而反对美军占领并向美军发动袭击,美军及其盟军对伊拉克局势有全面失控的危险。面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险恶形势,无论布什总统为自己的现行政策作何种辩解,但这一战略错误却已经铸成。
布什错误的根源在于“角色认同”的错位。布什以为美国代表着文明世界的秩序、正义,因而无所畏惧、敢作敢为,但却没有发现在伊拉克人眼中,美国同时还扮演着传统征服者的角色。这种错位造成布什越是“为正义而奋斗”,对方就越是认为这是征服者的傲慢和狂妄,伊斯兰民族主义情绪也就越发激烈,双方冲突就越发剧烈。
费卢杰:民众心理认知的转折点
此后,美国在费卢杰又点燃了一场大火。以美国的军事实力,伊拉克境内的穆斯林派别武装根本不是对手,但军事毕竟是实现政治目标的手段,不能与政治目标发生冲突。美国政府一贯声称是伊斯兰世界的朋友,伊拉克境内什叶派和逊尼派穆斯林势力都是美国控制伊拉克局势时所要依靠的对象,这也是当初发动战争时伊拉克国内民心的基础。而如今一旦反目为敌,美国将陷于道义上的尴尬,并在政治、军事上进退失据,这也是美国最担心的事情。在负责费卢杰军事行动的美军将领呼吁停火时,可以看到一个心虚、底气不足的美国。而在一年前的战争中,美军从来没有向比什叶派武装强大得多的萨达姆呼吁停火。因为美国自认为在伊拉克的军事存在,是建立在伊拉克民众把自己当作“解放者”的基础上的。但在费卢杰冲突中,伊拉克民众对美国的认知已从“解放者”变为占领者,美国军事存在的基础开始动摇。
美国的如意算盘是:6月底将主权交还给伊拉克,然后长期驻军伊拉克。然而,即使出现一个代表各方利益的民主政府,即使国内各伊斯兰派别的利益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但现在伊拉克民众的心理认知已经发生变化,他们会容忍外国军队长期占领自己的国土吗?
分裂的社会心理与伊斯兰“历史情结”
看似已经被军事征服的伊拉克,这个在常规军事战场上似乎不堪一击的国家为何会爆发出火山一样的反抗激情?这种不择手段、不顾现代文明规范的反抗动力源自何处?据民意调查,伊拉克42%的人认为美伊战争带来了“解放”,41%的人认为这场战争是伊拉克的奇耻大辱。伊拉克人这一认识上的巨大差距是国内分裂、并将导致长期动乱的现实原因和社会基础。
从历史渊源看,伊斯兰世界曾有过不亚于罗马帝国的辉煌,公元8世纪,阿拉伯人在中亚塔什干的恒罗斯会战中击败东方强大的唐帝国,势力远达帕米尔高原。15世纪中叶,穆罕默德二世攻占君士坦丁堡,一举灭掉东罗马帝国,令欧洲基督教世界战战兢兢。以后伊斯兰强劲的锋芒向西抵达西班牙境内。回首历史上的辉煌,面对因西方的崛起而连续几个世纪的衰落、四分五裂的现状,复仇情绪和复兴愿望始终存在于伊斯兰社会中。这是包括伊拉克在内的中东地区动荡的历史原因。
阿拉伯民族的“历史情结”和宗教特点,决定了这个民族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民族个性。他们不会轻易屈服于任何强暴的势力,他们可以在战争中失败,但不会在精神上失败。这就是中东地区与西方强国抗争的民族个性方面的原因。伊拉克境内外各种反欧美的势力正在把伊拉克变成展示自己能量的大舞台,演出的是一场反欧美的“混声大合唱”。任何国家在同阿拉伯民族打交道时,如果忽视伊斯兰民族的“历史情结”,就会陷于困境,并消耗其所有的精力。布什总统和布莱尔首相声称决不撤军,那就让人们拭目以待吧。
(张波荐自《南方周末》 原标题为《伊拉克:老鼠与猫的战争》 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