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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碎片:思考的一种方式

2004-03-25杨剑敏

创作评谭 2004年4期
关键词:作家生命思想

杨剑敏

我的生命将由无数的旁观或飘然远去组成:这是我的天性。从很早以前,我就发现,对我来说,要介入人群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和他们总是有着十分遥远的距离。我可以和他们一起笑谈,一起玩乐,而一旦涉及到某些本质的东西,他们就以警戒的目光或客气的笑容将我推开。实际上,我认为我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朋友: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但现在,已经没有人需要这种朋友了。他们需要的是可以一起疯狂的人,或者,可以一起密谋的人。他们总是和我不同——他们不是在疯狂,就是在密谋。他们的生存方式令人起疑。尽管如此,我仍然对他们了如指掌,因为我是一个旁观者。他们的一切表演对我来说不起作用:人性其实并不复杂,如果你富有洞察力,你不需要多少资料就可以悟透一个人。仅仅凭他们用来伪装的那些言语和行为,我就足以明了他们的内心。其实,他们是一些简单的人,这就是他们疏远我的真正原因。我和他们不一样,然而又善于了解他们,疯狂者或密谋者们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个。但有一点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他们以为别人对他们十分感兴趣,正如他们本身对别人的秘密有着不可遏止的爱好一样,可他们错了,我恰恰不靠吞食秘密为生。对待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飘然而上,不置一词,这会令那些自以为拥有秘密的人们怅然若失。

据说,回忆是一个人上了年纪后的爱好。我尚年轻,但也同样喜欢回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心灵已经开始衰老。在流逝的岁月当中,有我所不能理解的感觉存在,而这恰恰是我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我不断地回忆就是为了使那种感觉变得清晰起来:像水一样,清澈诱人,不可缺少,从而真正弄明白我需要的是什么,或者我已经失去了什么,还剩下什么。和上了年纪的人不同,我的回忆并不是无所事事,更不是回光返照。恰恰相反,我回忆是为了更有效地去理解未来。我必须回答我自己的一个问题:我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人的一生中,很少有谁能够把这个问题回答得哪怕差强人意。通过回忆,并且分析我的过去,我迫使自己更好地去回答问题。迷惘的头脑必然会不时地阻挡你。因此,在这里,回忆便成了一种手段,我借此拨开我思想的荆棘,以获得宁静的内心和澄澈的智慧。

一个完全追随自己的人。一个坦然面对一切的人。一个内心的幸福如斟满杯的琼浆玉液般盈溢的人。这满溢的幸福完全源自内心的深处。有时候,它也被称为智慧。可以说,一个智慧的人,同时也就是一个幸福的人。我的智慧还不够多,不够圆满——事实上,它还差得远呢——因为我内心的杯还不够深。仅有的幸福流淌着,但对于我的焦渴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不是一个智者,而是一个渴者。我羡慕那幸福而自足的人,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不了那种已经完成自我的人。事实上,我是如此的饥渴,以至于我几乎不再能够追求幸福了。如今我更乐于疯狂。如今我的疯狂十分强烈,以至于不能忍受任何过程了——而幸福是需要过程的。再长的河流,也会在沙漠中干涸,而再多的幸福,也不够一颗饥渴的心灵的宴飨啊!我知道,只有那已经不再享用幸福福的人,内心中才会有盈溢的幸福,就像蜜蜂酿蜜一样。可是幸福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然而,需要幸福的人,却只能得到饥渴。这是怎样的智慧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啊!

在彻底孤独的时刻,我向谁倾诉呢?宛如夜空中的星辰,看似密集,实际上却远隔无穷的距离。它们的光虽然强烈,但到达其它星球时,已不为人知。

人们将会问道:你,人群中的一个人,为什么如此孤独?

而我会回答:你们,一个人所处的人群,将如何来容纳我呢?

在你们拥挤的心中,在你们纷乱的眼中,不是已有许多人自动消失了么?像影子一样。正午的阳光吞噬一切,而你们比正午的阳光还要强烈。

你们要求一个人走出他的孤独,一种十分强烈的要求,为此甚至运用了许多的指责;而当他真的走出来时,你们却形同陌路,根本不理会他。这不是一种可恨的伎俩么?

在你们之中,太多的相似之处已经使你们成为一个人的许多个复制品,这是你们憎恨孤独的原因;而我,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为时过晚,不可能再变得和你们一样了。

就让你们保持你们的群落,而我则保持我的孤独吧。

这个人沉默不语,他无法从困境中伸出手来,因为尊严不允许他这样做。然而,他要尊严又有何用呢?难道幸福不是更加诱人么?难道乞求施舍不也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甜蜜吗?我们都见过这样的孩子:忍受着极度的诱惑而拒绝长辈递过来的苹果。这孩子长大后便会被尊严所累。他一出生便带着这样的标忐:注定要以冷眼看世界,也注定要被世界的冷眼所伤。他的尊严给他带来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那么他的尊严究竟以什么为根据呢?他一无所有,甚至,他失去的比别人多得多,他的一切——没有荣誉、没有财富、没有地位——已使他在众人眼里根本没有尊严可言:实际上,人们都在鄙视他,因为公认的尊严很大程度上是由这些东西决定的。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个巨人的怪现象——一个人生活在别人的鄙视中,但他这样活着的目的却是为了尊严。只能说,他的尊严只对他本人有意义,他个人的价值体系要求他如此。他背弃了众人,他不再认为别人的鄙视是值得忧虑的事情。他活在自己认可的世界里,得到了自己的尊重:这比任何别人的评价都更重要。

一个人的一生是虚幻的,他不过是储存在一些人记忆中的影子而已,而且,这记忆还在不断地变化或消失。我们习惯对一个死者说:你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这是一种荣誉,只施于那些我们认为伟大到需要被尽可能长久地记住的人。我们所说的意思就是:这个人的影子不应该那么快消失。他本人固然已经不存在了,但我们通过保留他的一些闪烁于我们脑海中的幻象来表示对他的纪念。从某种意义上说,影子的生命比肉体的生命越来得长久,这个人在世上就越成功。因此,人生的全部努力,很大程度不过是在修练自己的影子而已。

从十年前开始,我便停止了思想的搏斗,因为我忽然失去了搏斗的方向和必要。如今我只是运用思想,就像把一块巨石从这儿搬到那儿,或将它砌在一座不可能完成的、毫无意义的建筑物上。这块石头并不属于我。而且,无论多么长久,任何建筑物都会倒塌的。我们都在这样那样的建筑物中栖息过,但我们并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永远栖息在那儿,当大厦岌岌可危之时,我们便会拍拍翅膀如鸟儿般飞去。

和某些渴望成为巨人的人不同,我高兴地发现,思想不是搏斗,而是品味。我不用匕首思考,而用拐杖,因为没有一种思想不是跛子。它们只是不肯承认自己跛了。

我很怀疑那些拥有某种确切思想的作家。他们的思想很可能是为了应付批评家或苛刻的读者而硬挤出来的。一个好的作家头脑肯定混乱不堪。他不断地反对自己,从而使作品由于内部的骚乱而不断地扩张。他不为自己寻找思想,而是把这项工作交给批评家和读者去完成。一个优秀的作家面临某些微妙的问题很可能会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不明白一部自然而然诞生的作品怎么可以被提问。没有人会砸开一块石头看个究竟,遗憾的是读者以及批评家对待作品可不像对待石头那么明智。

一个作家最大的苦恼不是写作的辛苦,也不是发表的艰难,也不是出名的早晚,而是每个人碰见他问的都是一句话:“最近写了什么?”而作家的回答通常不可能是:“啊,我最近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两部中篇以及三个短篇,还有一组散文,目前正在写一部电影剧本。”很少有哪位作家能拥有如此旺盛的创作力。你的回答多半是这样:“最近什么也没写,因为……因为忙着装修房子、带孩子,还想破格晋升职称什么的。”然后你很惭愧,很恼火,因为你被对方击败了。你辛辛苦苫写了十年或者二十年,闯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名气,对方则吃喝玩乐、无所事事地过了这二十年,可他仅仅用一句漫不经心的问候就击败了你。他最近一如既往地吃喝、玩麻将、跳舞,而你却什么也没写,这对比简直太悬殊了。

普通人就是这样战胜天才的。

一个以语言为生的人怎么会常常感到失语的尴尬?目前我就处在这种状态中。有很多东西要写,它们在我胸中汹涌奔突,而我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去打开它们的闸,就像一个面对恋人而嗫嚅无言的可怜虫,在无穷的可能性面前却感到选择的极度艰难。

文学史或哲学史:气种惊人的尝试!我们真能用几句话将一个人毕生的作品或思想概括出来么?这样做是十分危险的。一个依靠读文学史或哲学史来了解文学或哲学的人会带着一肚子歪曲的理解而向别人吹嘘。当人们没有太多的空闲时间来阅读原作时,人们会认为文学或哲学就是这个样子的。于是,现状就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地图取代了大地,档案取代了人生,书评取代了文学,诡辩取代了哲学。

突然之间,思想者变得流行起来了。这是否意味着人们的确需要思想了呢?看看他们思想的内容,就不难明白:人们需要的其实只是思想者的姿态,而且与那著名的雕塑不同,是穿着衣服的思想姿态。

不过,连思想者都能流行起来,这世界的确有些不同以往了。

一个人越成熟,就越不愿意和别人对话。他的思想如同一只熟透的果子,任何外力(哪怕是轻微的外力)都足以使他受到伤害,流出甜蜜而致命的汁液。他会散发出自己浓郁的芳香,你可以呼吸他的气息,但切勿去打扰他的孤独。他宁愿在寂静中等待自身的腐烂,假如他不是被风干的话。

收获!人类的最人谎言。果实的成熟与人何干?仅仅因为人要吃它,它那宁静的丰饶时刻就成了人们强加的意义?但我要说,果实并不是为人而成熟的,假如它有语言,每一只果子都会无数次地宣称这一点。这么强大的声音足以使人感到极度羞愧,因为人不侵犯别的生命就无法生存,他们为此撒了许多美丽的谎。

我要说,在人中间也存在着这种情况:许多的果实——艺术家、思想家之类——在完成着自己。他们走向成熟是因为内心的需要,但最终他们都成了整个社会的财富。整个社会一同参加那种成熟的狂喜,尽管社会没有为此付出丝毫的努力。平庸的人们就这样完成了对巨人的吞食并得以继续生存。

时至今日,我越来越理解隐居者的真正意图了。他们并非全都不喜欢功名利禄,但他们是这样一种人:他们极为重视个人的感受,并且拒绝认为周围的人有权要求他们、支配他们、烦扰他们、质责他们,他们是自已的君主,他们一个人构成一个王国,他们不能融人别人的世界。为此,他们宁愿抛弃一切,选择那漫长而寂寞的孤独。隐居与其说是一种理想,不如说是一种气质。隐居者不可能与别人合作,他们的才华和智慧(这些人往往都极具才华和智慧)自生自灭,无法纳入历史的进程。这就是世人对隐居者既仰慕又惋惜的原因。然而,他们自己却绝不后悔。他们自己决定了自己的一生,尽管这一生可能失之平淡,但他们没有被别人所左右,这就足以傲视苍生了。

对灾祸的预感往往是准确的,对幸运的预感则总是错误的。当我们活到一定的岁数,我们就会逐渐相信:这世界有着某种神秘的倾向,否则你就很难解释命运的戏剧性——同一个人总是遭受同样的不幸,犯同样的错误,上同样的当,在关键时刻做出同样愚蠢的选择。你不能说这个人不聪明,因为他的确毕业于高等院校,事业上也颇有建树,甚至还担任一定的职务,他的收入并不比大多数人低,他的性格也决不让大多数人讨厌,他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敌人。总之,他完全有理由像周围的那些庸人一样获得想要的东西:儿子、房子和平静的生活,也就是说,世俗眼中的幸福。但他就是得不到它们。有什么在阻碍着他。你不能不说:这就是命运。我见过这样的人。他们为数不少。他们一直在期盼那些很普通的东西。他们还没有得到。不过,这些人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他们还在想着:在新的一年中,也许会有所改观,也许会时来运转。他们就这样用并不是奢望的现实之梦支撑着自己,默默地承受着不足挂齿的然而又是巨大的痛苦,普通人的痛苦。这是梅特林克所说的“日常生活中的悲剧”。在我看来,这可能比一次战争的失败或一次金融的崩溃更加惊心动魄,因为,普通人的痛苦不但没有人能够分担,甚至也没有人能够(并且愿意)理解。

办公室适合于高声喧哗和低声耳语。那得视情形而写。在一屋子热闹的人群中,你排闼而人,带着外面雨水的味道和孤寂的气息:几乎是在同时,人们安静下来,一种热烈被一种清冷所驱散,如同一间在严寒的冬季打开窗户的暖气室。很快,人群的退却就像水渗入沙地。你马上就发现,办公室绝对不是狂欢俱乐部,尽管有时看上去像那样。你发现,实际上秘密无时不在,即便有众多灿烂的笑容也不能掩盖这一点。耳语开始此起彼伏,令人迷惑:你已经不再打算介入秘密,因为一旦洞悉了秘密——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办公室里的一切话语就都拥有了某种意味,而你则变成一位琢磨字里行间含义的卑微者。的确,办公室适合于高声喧哗和低声耳语,它们的变换是如此的迅速,以致于局外人总认为办公室是一处神秘的地方。这是人们奔向办公室的主要原因之一:在那儿,秘密正在不断滋生,而你却令人焦急地仍然置身度外。

阅读一本书。在宏大的声音中,在那种自以为是的断然的言辞中阅读;在会场上,众多的人群围绕着,空气中浮动着烟雾和女人可疑的香气,有一个人在用毫不犹豫的语气演说,人们以疲倦的姿态聆听(实际上什么也没听见),而我在阅读一本书:庞培的《低语》——关于梦、写作,关于散步和孤寂,关于爱以及由此而来的敏感。我的阅读有时中断,但仍在持续。这是一本适合于中断的(但不是此种中断)、也适合于持续阅读的书。然而我感到累,一种过多地令我心灵颤动的累,一种激动过后;(随即再度被激动)的平静。我必须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书,真好。我想不出更为有力的赞叹,因为这是一本温和的书,一本适合于温和的人阅读的书。这样一种阅读促使我同时成为写作者:太多的思绪涌来,对于我这样一个温和而敏感的人是一种负担。我的思绪常常被宏大的声音打断,我的写作也变得断断续续。但是阅读,以及随之而来的写作,使我如同书中所说的那样:我只是有点(或越来越)惊恐,但不害怕。

促使你写作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今天,来自电话里的一位陌生人的夸赞令我十分惭愧,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的作品实在太少了,为了不让那些喜爱我的人(这类人非常稀少,因而非常珍贵》失望,我有责任加紧写作。但紧接着我意识到,仅仅一个电话就使我又一次偏离了写作的真正目的。作家不是演员,他不应该为了读者的好恶而写作。理论上如此,而事实上却没有一个作家能忽视外在的因素。作家同样具有表演的潜意识,甚至连那些声称只知道埋头写作的人也是在作一种表演。一声赞许会使那长期处在寂寞之中的人激动不已。他所有的寂寞(并导致一种巨大的怨恨)之中铸就的信念都会在这一声廉价的赞许中轰然坍塌。他——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再认为自己的写作是孤独的,是只与自己有关的。他会责备自己:孤芳自赏是不应该的,毕竟,还是有人能够欣赏你的嘛。此时此刻,一位作家将发现自己所有的那种原教旨主义般的写作信念都显得十分可笑——你是不可能在一个赞美你的人面前摆出生硬和决绝的姿态的。一旦你的态度软化下来,答应读者的要求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可以这么说,成功的写作诞生于读者的赞美,而真正的写作之敌同样也是赞美。

生存的忧患、世事的艰难使得死亡在某种意义上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死亡——与生命的彻底隔绝——被称为安乐时,世界的黑暗也就可想而知。杰克·伦敦疯狂地讴歌生命,而自杀的也恰恰是他,与此相仿者的名单还可以举出一长串来。有意思的是,往往最热爱生命的人也最容易厌弃生命;在这里,生命被看作是一种应当十分完美的事物,当它变得残缺丑陋不堪忍受时,就必须毫不犹豫地结束它。生命成了相对孤立的东西,它不再是生物现象,而是哲学和艺术的概念。这生命诞生的一切:家庭、社会和国家,居住地、粮食和财产,这一切注定有着巨大缺陷的东西,越来越不能令人忍受了。生命,它注定要被不完美的一切所折磨和摧残。而许多人——通常是优秀的人——则拒绝接受这种状况。他们认为:生命是一种美学,因而死亡也是一种美学。无法选择生命的美学,就选择死亡的美学。对他们来说,生命的美,并不介意于物质的贫乏、境遇的艰险或心灵的痛苦,它可以是茫茫雪原上与一匹饿狼的搏斗,可以是汹涌大海中对一位恶魔船长的反抗,也可是宫廷或庄园里对一位美丽贵妇人的不可企及的爱情,甚至也可以是深山古寺中青灯黄卷的隐遁……关键在于,必须有一种对于生命的感动。对生命的感动是让生命延续下去的惟一理由。生命的感动一旦消失,死亡的美学便粉墨登场了:他们将用自身非同寻常的一死,来博取世人心灵又一次震撼,以此向这黑暗麻木的世界发出最后的抗议。遗憾的是,死亡的美学所唤起的强烈感情是极不可靠的,它的消失和它的突如其来一样迅速。一次精心设计的死亡也许只能让人们思索半个小时,过后就一切如故。而且,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死亡的美学根本无法理解,他们不是嗤之以鼻,就是不愿多想。甚至,一些人认定生命中的痛苦完全可以避免,这取决于一个人是否“有能力”,并且“潇洒”。他们只需要享乐,而不需要感动。因此,死亡的美学在某种意义上纯属徒劳,除了实施者自己的生命,它什么也不能改变。而这恰恰是一个人选择死亡的理由——这世界已经完全没有了感动。在此,一个巨大的悖论诞生了:假如世界还有可以感动的东西,那么以死亡来感动世人就毫无必要;假如世界已经没有了感动,那么以死亡来感动世人又根本不可能。多余的,仅仅是死亡者的悲哀。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一位白化病父亲骑车带着他的白化病儿子。同样焦黄的头发,同样在阳光下挤眨的眼睛,同样呲牙咧嘴的表情。父子俩相像得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可以说是一种滑稽,也可以说是一种悲痛。假如我只有十八岁,无忧无虑,愤世嫉俗,我会选择“滑稽”;但我现在三十六岁,我的孩子刚刚正在幼儿园中并不轻松地成长,于是我选择了“悲痛”。

没有人敢于写出自己所想的一切。他们总有需要回避和忌讳的,例如有孩子的人会自觉减少作品中的性描写;而稍有地位的人则不再愤怒地批判政治。在写作者的潜意识中,他们仍将文字当作一种拥有神秘力量的、类似符咒的武器。他假定写下的一切都将作用于自身:过多的性描写将使孩子们 (尤其是女儿们)堕入淫欲的泥潭;对政治的批判则必然动摇自身存在的理由。卡夫卡临终前要烧毁所有的作品,我想,那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总是在诋毁父亲的形象。这样的文字留存于世使他极度不安。甚至,他总在逃避婚姻实际上肯定是为了避免成为父亲,这是他赋予自己那些可怕的文字些许合理性的方法之一。没有一个写作者能成为“问心无愧”的人,他为自己的文字付出代价:伟大的作家为背叛亲人和朋友甚至信仰而内疚,平庸的作家则选择背叛自己。一个人一旦开始写作,就开始了背叛,这是文字的宿命。

眺望窗外已被赋予非同寻常的意义。事实上:,这个人已经很少眺望窗外了,大多数时候,他忘记了窗子的存在,而只是盯着电脑上的Windows(另一种窗子,虚拟的窗子,其目的的在于混淆许多真实的东西,并且它成功了)。这个人并没有得到任何东西,除了损坏的视力、日渐伛偻的身躯和显然不如以前的健康。他迷恋于此以至窗子外的变幻不能令他激动或愤怒:他视而不见。他获得平静,一种并非预期的平静,一种其实是由厌倦引起的平静,它的学名是“冷漠”。不过现在这个人试图从电脑前离开,重新获得激动或愤怒的权力。他注意到窗子,它已经不如从前了:窗外的田野变成了厂房和医院,尽管很嘈杂,但人们需要这些东西。他很失望,并把这归咎于自己不应有的忽视和未能及时地于预。但他心里很清楚:他的干预不起任何作用,甚至只能成为笑柄。他忽然明白,自己在电脑前获得的强大其实是不堪一击的。这就是虚拟的Windows和真实的窗子之间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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