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峡谷的生命之流的歌吟
2004-01-19张细珍
张细珍
君不见那穿山越谷的一道清流,如何流动飞扬成各色音符。它时而顺势而流,潺潺清唱;时而转入幽泉,低吟浅咏;时而化作飞瀑,豪情万丈;时而积水成潭,转入深沉,尔后又涌流开来。它沿途映下山的巍峨和岩的峥嵘、树的风骨和竹的秀姿、草的葱茏和花的嫣红,还有那山中精灵般的生灵的各色剪影,而且一概融注在自己走经的岁月的且歌且吟中,直至奔向远方的苍茫大海。
读胡刚毅的诗,总能于其诗中感到一股涌动流淌的蓬勃劲健而不乏内敛节制的生命激情与诗情,从而使人不由产生这样的印象与联想:犹似遥听那穿越峡谷的生命之流的歌吟。诗人在其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先后发表诗作多篇,上了《诗刊》、入了《诗选刊》,并结集出版了诗集《生命与大海》。最近又有诗作人选《中国新诗白皮书(1999—2002年)》和《中国诗选》,曾获江西省第五届谷雨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而且,他创作之势仍旺,还时有新作问世,只缘笔下心间自有那源头活水来……
通观细览其诗集《生命与大海》及其新作,似多为现代咏物诗。心怡自然或许与他生长于并热爱着的井冈山这“天地大块好文章”有着息息关联,但更多的应是诗人的天性使然。
诗人的心总是敏悟、灵逸的,他们惯于在自然山水中贴近并倾听生命,诗便恰似其心泉里流出的晃动着天光云影的一汪清水。自古以来,自然山水是诗人的灵魂所向、精神去所。山山水水、草木虫鱼等,在诗人笔下无不入诗人画:寄情山水者笔下的自然或豪情万丈,或愁云惨雾,或风淡云清,或幽峭超拔。陶渊明的无我之境,王维的诗画境界,柳宗元的山水美学,八大山人的兀然艺境,感物于灵府的诗美传统源远流长。然则,较之古典咏物诗的注重意境神韵美,胡刚毅的诗在承袭了传统的山水意象之外,又赋予自然以现代的意韵与格调。在其笔下自然是生命的诗性感召,生命是自然的活的语言。山水物象附着于生命意识,实现与现代感性的融合,泛出艺术的灵性之光。
自然唤醒了诗人的内在感觉,内在感觉随即又于自然中捕捉意象,意象的产生使得语言复活,这便成了诗。这一过程,即是自然以诗的名义赐给生命以语言的过程。胡氏的咏物诗便表现出这样的生成过程和表现特点。那蝉是“夏天小小的短笛/被一棵棵树/含在绿叶的口里/不歇气地吹”(《蝉》)。想像灵动自然,语言妙趣盎然,充满内在的乐感。某种意义上,自然就是感觉的天然氧吧,意象则是感觉的皮肤与姿势。你看那春雨中爆出的笋尖似“在地下关押了/仿佛一个世纪终于/尖尖的小嘴/噙住一滴春雨霎时/解了一冬的渴。”(《笋》)而这憨态可掬的含露笋尖,也似给我们读者干渴已久的心解了渴。作者长于一组组意象的置换组合,以排比、对比、递比的句式群形成一种内蓄的势,在诗绪上逐层推进,总能于结尾处留一记回响、一阵悸动、一瓣馨香、一抹会意的笑。如“太阳里面隐藏乌云/……大海里面隐藏暗礁/我的爱里隐藏着一根刺那是/一种一生也拔不出的揪心的疼痛。”(《疼痛》);《毛栗子》则将太阳与毛栗子这两个原本毫无关联的意象并置,寻找出其中神秘的血缘关联,进行巧妙的联想对比,生出一种独特而陌生的况味。其实,意象本身就是在创造一种陌生语象的同时,又打破语言的隔阂而沟通人类共通的感觉。意象之意,于此存焉。在其诗中经常出现乌云和太阳这样一组意象,而乌云的阴沉与太阳的炙热对比暗示着黑暗与光明,这蕴含了生长于井冈山这块革命摇篮地的诗人的一颗充满理想激情的奔突的心魂,同时也蕴合着一种充满矛盾冲突的情绪、心理、性格,更喻示着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唐弢在评论艾青诗中的太阳意象时如是说:“每个人的一生,不沦聪明还是愚蠢,不论是幸福还是不幸,只要他一离开母体,就睁着眼睛寻找光明。”我想对于胡刚毅的诗也可如是理解吧!
若说这类咏物诗主要停驻的是诗人的真性与真情,那另一些咏物诗则又透出了诗人对“象外之象”的智性的想像与构想之光,从而哲思也成其咏物诗的另一特征。向来,诗以情胜,情是诗的灵魂。其实,诗不仅是诗人生命情感、瞬间灵感的显现,也是其智性的思辩中体现出来的思维与形式妙合所闪射的神光。而以诗写理,便更多地需要一种理性或抽象的想像力,在幻想中追求一种思想的真实,同时思想又赋予语言以张力。如“一只蓝蜻蜓死了/死在透明的玻璃窗前/……撞在一堵比墙还坚硬冰冷的玻璃上/撞在一面比乌云还具有欺骗性的玻璃上/……//死了,阉不上的大大的蓝眼睛/仍痴痴地望着蜜桃般甜美的天空……”(《一只蓝蜻蜒死了》)诗中流溢出一种明质而凝重的阴愁与凄哀。其实,人又往往何尝不像那只蓝蜻蜓,渴慕自由的心灵往往会被一种虚假的标榜自由的心狱禁锢了自由,只是这心狱不仅是外面的玻璃,更是自己心造的幻影。又如《秘诀》,由一根沿着笔直树干向上攀爬的藤蔓联想到那树顶挂着的一朵朵“喇叭花/向四下里/广播它成功的秘诀”,以此来隐喻嘲讽现实中走“捷径”的投机钻营者。作者咏物诗的抽象哲思性还表现在另一类“反弹琵琶”式的诗上。所谓“反弹琵琶”只不过是换位逆向思维的一种形象比喻。如反咏式的《翠鸟》,翠鸟是“美的精灵”,有着“独一无二的碧翠”,胃囊里却装着饕餮,“尖尖的长喙/一次次啄破鱼塘的平静/明镜碎了/堆一泓玻璃屑扎伤了谁?”感性的意象与理性的想象巧妙缝合。《象棋》则一反惯常的拥帅为主的说法,讥讽“整个棋盘上/至高无上的主帅活得最窝囊”,“它的生命成了大家的共同的负担/胜了不是它的功劳/输了许是一种解脱?”目光犀利,见解独到。其实,任何深层的真义都隐藏在浅层的表象之下,关键在于你有没有洞察力。某种意义上,“反弹琵琶”是一种思维美学,可产生一种增殖的诗味。当然,这首先得弹得好。
我们这位诗人的咏物诗,与其它咏物诗的显著不同之处,还在于它是以革命历史名山——井冈山作背景,从而其作得这神奇的上地之感应而作品内容、风格与情致“皆象其气,皆应其类”。诗中总映衬出红色的底色,点染着历史的烟云,总会流露出革命的豪情激情、历史的沧桑变幻及对牛于斯长于斯的山民的悠悠深情。这集中表现在《井冈路》一辑中,如《井冈路》、《一棵青松队》、《石磨》、《井》以及《山中岁月》、《山里人》等系列组诗。诗人似这土地上的一个行吟歌手,用略带岁月磨砂的嗓音唱着心中不息的祈盼与真情,随着那《山里人的目光》,延伸如一弯溪水,穿越群山峡谷,“走出山外/成为了河/成为了江/成为了大海的一片碧绿的/奔涌不息的浪波。”
不仅咏物诗,胡刚毅的叙事诗、口语诗也写得别有韵味。从诗人的创作自白中,我们知道他开始写诗时就对叙事诗感到兴趣,并饶有兴味的作了些尝试,后于部分近作中更自觉地实现着由纯粹的抒情向叙述、描述的转向。这与九十年代先锋诗歌中出现的一种“叙事涛学”、“口语诗学”遥相呼应:改变诗人的身份功能,使其抒情者身份与叙述者身份间离错开,从而在更广阔的精神空间延伸着探索的触角;修正诗歌与现实、自我的关系,将叙事楔入诗歌,使诗歌由私人的独语走向外在的公众话语成为可能。
叙事诗模糊诗歌边界,拓展了诗歌创作的更多维度。这是诗歌文体上的一次自由的舒展,也为诗歌的语言争取了更多言说空间,而此种言说方式本身便具有一种美学意义,是另一种诗性空间的构筑。胡刚毅的叙事诗或回忆旧事,或素描人物,叙事是其形式,骨子里仍是抒情,叙事也是诗性的叙事。诗人的心对生命时间的流逝较常人总是多一些情感的逗留,对初恋的留念永远是诗人心中的那块绿茵地。纯真年代的记忆便是心中不熄的梦想,而诗便是梦的足音,你总能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与它温柔的相遇。《赴梅子之约》也即赴爱情之约,“青青的梅子酸麻了牙酸透了心/对你的痴情谁念起/口中生津不再干渴?”清丽欢快的拍子叙述了一个略带羞怯、又含有渴盼与梦想的初恋故事。羞涩是美的,在其底下的柔情更美。诗人从个人私语的情感场域中退出,进人生活中他人的故事,并由此发觉其中温馨朴素的诗意。那《夏日的女孩》“萌生了一个单纯的梦/去小河边洗一次澡/而她的足迹/不敢烙上河岸/一个脚窝/盛一汪盈盈的委屈”,望着河中鸭子、泥鳅般的男孩,“小女孩夜夜闷得睡不着/转过来转过去”。少男少女初次萌动时的羞怯、忸怩与惶惑、迷乱的心情被描述得乖巧伶俐、动人可爱。或沉入记忆的深处,打捞岁月的碎片。曾为了心中那条剪去的长辫子,“我的心里下了一场雪/下了一场人生最大的雪”,初恋的种子如深埋心底的青果没敢摘,多年以后,这“金镂玉刻了我的记忆!/可你忘了……”诗人以其平静而透明的叙述语调于记忆的皱褶处咀嚼着心灵的忧伤与惆怅。那《永远的辫子》是一个人记忆深处古老而怀旧的梦,因隔着一段时间的距离而显得美幻迷朦,又因其易醒易逝,更让人心生凄哀。想必,梦终究是梦,做得多了难免伤怀。另外,以诗歌的形式进行人物素描也是其写作的另一可贵尝试。诗歌转人口语的、日常的、生活化的、细节的、人性叙述,由对日常生活的感触出发,将诗性的笔触深入到平凡的小人小物中,如《荷花妹妹》、《二通叔的故事》,在他们身上发掘生命的温情与存在的诗意。或将悲悯的笔触深人生活的暗区,如《荷花的故事》以诗之温情的微光照彻死亡的阴影。
诗人近作中还有些“口语诗”,以其口语化的日常写作为特点,语言较抒情咏物诗更显轻松、简洁、平实而未遭重负。它褪去了激情理想的色彩,从身边的事物中发现需要的诗句。它拒绝隐喻、象征与意象化,而不惜用琐屑的叙说关注零碎的生活。如由《一辆货车突然坏在路上》所引起的冗长的堵车,联想到“一条路像被打中了七寸的蛇瘫了”,通过聚焦于司机内心的抱怨、愤怒、无奈、失望,表达了诗人对烦闷、平庸、无聊生活的反讽与嘲笑。有时,一次偶然的事件便可引发诗人的联想与感慨,如《冷不防被溅一身污水》由日常行路中一个不经意的小意外,联想到“生活中/我也常常被人冷不防被溅一身污水/而大笑的司机、小姐常常不是陌路人。”表达了诗人在生活中的一种尴尬懊恼之情,转而又反观反思之意。《周末,我能给谁打电话》则以自言自语的方式抒发了周末无人可陪消遣的无聊烦闷,深层是对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隔膜乃至封闭的感慨。其实,不仅人与人之间隔着一堵墙,人与自然之间又何尝不是?而这堵墙是由于人对自然的肆意践踏造成的,《我要拨打一些被人遗忘的电话号码》一诗,便体现了诗人现代性的生态意识及对整个人类家园的守护关切之情。
如果说诗是人类心灵共振的舞蹈,那只是其中的一面;另一面,诗与现实存在着“不协调”的关系,即诗歌使生活的真相败露,使现实在它面前相形见绌,而口语诗便是以其口语化的写作方式介入生活,逆向反衬诗性之光。只是口语诗也易因其过于贴近现实的地表而滑人情感缺失的歧路,由此导致飘忽灵动诗意与丰富细腻诗感的淡漠,甚至背离诗的本义,陷入日常“絮叨”的泥淖中,作无聊的词语堆砌。想必,我们的诗人不只有着对前者的重视,也有着对后者的警觉。
自然,诗人之作也非尽善尽美,其中局限也在所难免。有些诗作因中间或结尾几句的手法直白,或是情感过露溢出了诗表,造成诗“意”过于“喧主夺宾”破坏了诗“艺”,而伤了整首诗。意象的重复则导致一些诗歌意境、意旨、意蕴的相似相近,似有自我重复之嫌。作者的确表现出具有敏锐的直觉与洞察力,能抓住事物潜藏的某种可能的意旨,从而创造一个别有深味的意象,但有时顺势开掘却欠深,让人觉得遗憾。如《猴性》感叹人类原本由猴进化而来,有着猴性未泯的一面、同感同梦之处。其实,由此或可进一步深入去究责人因忘乎所以而舍本忘祖之处,包括对猴的把玩(如耍猴杂技)——其实是对人类自身之始祖的亵渎。从某种意义上讲,人是比猴更可笑可悲的动物。再有也许作者善于化解,其诗虽也有透露内心隐伤与忧愁的,如《心的拔河》、《伤口》等,但总体来说,诗中乐多痛少。我想,凡缪斯必永远漂泊,古来也有“哀怨起骚人”之说,诗总还是要有点隐痛与沉重的,有重负才能有其深度。其实,岂止是诗,整个人类伟大艺术的产生不都如此吗?
作诗评总怕自己的拙笔将一份浸润着生命原汁的艺术情感搅乱了,弄变了味。踌躇之间,姑且取其一小羹,妄作品尝吧!而已是累累硕果的诗人,想必会继续在其生命的苍茫大海上高歌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