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情歌为谁点播
2004-01-19吕不
吕 不
翻看娱乐杂志,有点像自己俗气的名字,俗常的气息,没有嫌恶,一页一页翻过去,有的只是一点小欢喜。情歌取代了普通居民的心意写照,无关国仇家恨,是宿舍大楼的窗帘背后,繁华街道的巷弄深处,聚散离别的欢语或掩面哭泣。我们的生活是一桌家常的晚餐,沾满了油烟气,眼睛不能消化的东西还靠胃来解决。
对情歌的最初印象是在描写旧上海的电影里,钢针电唱机,尖细的嗓音从鼻管里头一袅一袅出来,“夜来香”或者是“蔷薇蔷薇处处开”,西化的爵土曲风,令人心惊肉跳的爱情。当那种躺键式的录音机在八十年代初出现时,一群街道女孩到处在唱月亮代表她们的心。按照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种低功率的音响设备简直是在折磨耳朵,因为电流的不稳,喇叭发出“壳壳”的杂声,街头翻录的卡式音带唱到一半就会卷带,但这一切无关紧要,女孩们的世界浴在情歌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带些惊慌,手心底细密的汗珠。
八三年,或者是更远的某一年,我们家买了一台无锡产的味梅牌收音机。那时可以收听的电台很少,浅蓝色的有机玻璃指针总是固定在一个波段,那些源自北京的声音轰隆爆炸。那个时候,我固执地认为普通话就是这个样子,像朗诵时激越挥舞的手势,热烈的鲜红色。我清楚地记得,“白兰鸽”是苏小明翻唱的一首美国情歌,副歌部分有种欢快的天真,让人欲振臂飞翔。电台播放这首“白兰鸽”的时候,是夏天的黄昏,烈阳逐渐淡薄的光流在墙角缓缓退去,夜晚的蓝灰还隐在云层身后,那种温凉如同手风琴黑白相间的琴键,顺着指尖的弹跃一泄满地。我对收音机的钟爱,也许就是缘自这首美国情歌,手风琴的演奏方式就像一个孩子在认错,频频点头,什么都是应该的。
大概是多年前一个很好的暑假,在收音机里听到台湾音乐人苏来的一个节目,所有的时间都在那些日子重复交替,毫不吝惜地随手浪费着。那并不是一个点歌节目,短短的半个小时,除去说话,大概只能听到四五首歌。我听到了刘铮的《老张牛肉面》,听到了张清芳的《让我们看云去》,听到了凡人二重唱的《杜鹃鸟的黄昏》,听到了木吉它合唱团的《七月凉山》,当然,还听到了陈艾玲的那首《竹蜻蜒的家》。
在还未发明音乐录影带的年代里,一首歌纯粹是为听觉准备的,那些声音布我的身边滚来滚去,一粒清晨起来最早的露珠。我的想像力大约就在那个时候得以发育成长的,《老张牛肉面》是一个侯孝贤式的电影,风柜来的年轻人,不断翻新变化的台北街头,攻占西门町之后,在一条小巷后面依旧驻守着乡愁蔓延的路边摊。那一年的钮承泽、庹宗华不会在乎他们的童年往事,澎湖列岛上的那个家还是海风环绕的腥咸。他们向往的城市的气味,只有在地下铁、广告牌、电影院中才能坦然得到。很快,他们就是这个城市的中坚分子,用一根领带把自己悬系在上下班公车的扶把上。
张清芳号称是台湾歌坛的东方不败,可是我还是对她的《留声》系列保持兴趣。盛行校园民谣的美好时光已经成了许多人的珍藏,只是再度听到这首《让我们看云去》,想到的却是张艾嘉执导的《心动》。这个原来很简单的初恋故事,一次次被导演与编剧的谈话所打断,每一次讨论的结果,都是为了推翻对爱情的一厢情愿的追忆。电影为这三个少年男女提供了多方可能性,爱与不爱,都可以凭借一张机票随时改变。每个人都会拿自己最初的心动去印证这个电影的可信度与可观性,所有的台词中,大概莫文蔚的那句“我们爱上的是同一个女人”,是最慑人心魄的。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故事所交代的年代背景,也许是对七十年代香港的不了解,这个倒时针叙述的爱情看上去仍然鲜绿常新。爱情本来就是亘古的异常,金城武热爱的跑步,每一次都碰到不同的人,遇到不同的爱情马拉松爱好者。
蔡琴、潘越云、陈淑桦、黄莺莺,似乎就是旧时代的格调代言人,万仁的《油麻菜籽》,陈坤厚的《桂花巷》,严浩的《滚滚红尘》,关锦鹏的《阮玲玉》,在字幕升起的一刹那,这些声音就会出现。我不觉得这个电影就此结束,那些片尾曲就是续集的精彩预告。我可以忘了万仁的《超级大国民》,也不会忘掉因为蔡琴的声音而变得低沉坚固的《油麻菜籽》,我还可忘记严浩的《天国逆子》,忘记关锦鹏的《地下情》,在我的记忆功能中,似乎所有的无声画面都会过早地模糊消失。所以迪斯尼乐园的五彩卡通因为一段五指抽搐的钢琴弹奏,才会让我前仰后合,宫崎骏的《龙猫》也是风吹树叶的声音,才觉得动画比真人来得更为简单感动。现在让我再仔细想一想,也许应该找出一盒旧音带,尽管手指一碰,磁粉剥落,断续停转,可是接近午夜的歌声,听上去是靠得更紧的海浪。
冯小刚的第一个电影《永失我爱》,最令人嫉妒的就是那一幢凭空腾跃的小木屋,这样的家的规模,已经超出了我对婚姻生活的最大憧憬。在一个无耻的抒情的梦里,也许我会鼓起最大的勇气,对着大海喊一声,给我一个建筑在海边的家吧。许下这样的一个愿望,大概类似于生日收到的祝辞,没有人会对这个愿望真心负责,要的只是一种气氛,在虚设的欢乐中,几经商业折算之后,这个梦想也小心翼翼地局部实现了。在个人的领域中,孤零零的一座海边建筑,是必须远离大众传媒的、超时空前来相会的《触不到的恋人》。那幢精致奢华的房子,连邮箱也是费尽心机的,可是我却毫无道理地想到了陈艾玲的《竹蛸蜒的家》。
竹蜻蜒是一种孩提时代的手工玩具,纸飞机,木陀螺,链条枪,当年醉心于此的荒废与专注。那么薄薄的一扇翅膀,在指间一旋动,就会飞上夜晚的天空。情歌总是和夜晚一起出现,周围均匀的鼾息,窗外晕湿的月光,廉价的单放机听情歌是学生生涯的普遍方式,简单直接最能拍合我们的温情感动,吉他拨出几个和弦,间奏过后,开始咏叹,三段式的情歌如同一些逸出的气泡,零乱地绽放在水面,散发出情感的气味。熟悉的街道,公园的回廊之椅,打开收音机,在一串祝福过后,找到一种声音,让我们想起时就会跟着轻哼啦啦,啦啦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