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与王闿运
2003-04-29张荣明
张荣明
王闿运(一八三二至一九一六),字壬秋,号湘绮,又字壬父,据说颠倒之则如“文王”两字,可见志趣不凡。早年饱读经史,文采斐然,于咸丰七年(一八五七)中举人。过了两年,王闿运入京城参加会试,惜中副车,留京常赴友人诗酒集会,以文才耸动一时。权臣肃顺激赏之,欲与王氏结为异姓兄弟,出资为其捐官。王闿运乃心高气傲之人,自然不愿以此“偏途”进入官场。加上友人的规劝,王闿运暂离京师,作客山东巡抚幕府。之后一二年,王氏或归京畿,或回长沙,遨游于公卿文友之间,行踪飘泊不定。一八六一年,咸丰帝病死热河,慈禧勾结恭亲王奕闿为内援,发动政变,诛杀顾命大臣肃顺,以成垂帘之政。王闿运闻变,曾作诗一首寄友人:“当年意气各无伦,顾我曾为丞相宾。俄罗酒味犹在口,几回梦哭春华新。”咏吊肃顺,追念知己,有不胜怆悲之感。自此以后,王闿运因避“肃党”之嫌疑而远离皇城了。
王闿运与曾国藩同是湖南人,早在曾氏回乡办团练时,两人就有所交往。咸丰八年(一八五八)秋季,曾国藩驻军江西建昌,不久,湘军在三河镇大败。十二月,王闿运赶至建昌,停留五日,与曾国藩“谈至三更”。当时“曾率羸军饥卒居城旁,寒日漠漠如塞外沙霜。”(《湘绮楼文集·王兵备诗序》)光景异常惨淡,王曾两人亦可说是患难之交。
咸丰十年(一八六四)四月,战场形势发生微妙变化,曾国藩“奉旨以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王闿运见湘军实力渐强,曾国藩又大权在握,于是想投奔曾国藩出谋划策,作为晋身之阶。据《曾国藩日记》所载,王闿运于此年六月初十日开始,共在祁门大营勾留两个多月,与曾国藩促膝深谈达十多次。
晚清曾国藩幕府人才济济,据说其中有“三圣七贤”之名(《花随人圣庵摭忆·曾国藩幕府》)。当时曾氏为了击败声势浩大的太平军,尽力罗致各方面人才,然而文才卓异的王闿运,在曾营盘桓数月,未见曾国藩稍稍授以事权而任用之,最后王氏只得怏怏而去。其间王氏亦曾托人向曾国藩转达想在曾营任事的意愿,未料曾氏的回答是:
若人言语不实,军事一有挫失,渠必横生议论。与其后日失欢,不若此时失欢。(《王湘绮传记资料·王闿运见拒曾国藩》,台湾天一出版社)
“言语不实”或“横生议论”,这仅仅是曾国藩不用王闿运的表面托辞。综合各种资料,曾国藩最终不用多次上门求售的王氏实际上有更为深刻的缘故。原来,自负其纵横之才的王闿运敢为大言,曾多次劝说两江总督曾国藩拥兵造反。此种私室密谈自然不载于正史,但却频见于民国诸家著述之中。
王门高徒杨度之弟杨钧所录的一段王闿运自述应该更加真实可信:
湘绮云:尝与曾文正论事,其时曾坐案前,耳听王言,手执笔写。
曾因事出室,湘绮起视所写为何,则满案皆“谬”字。曾复入,湘绮
论事如故,然已知曾不能用,无复入世心矣。(杨钧《草堂之灵》)
二十多岁的青年王闿运肆口高谈阔论,四十多岁的曾国藩洗耳恭听,且边听边记———这一道特殊的风景,表明王闿运在当时极为自负,颇有效法东晋王猛扪虱而谈的策士风采,但殊不知在饱经忧患锋芒内敛已近“知天命”之年的曾总督面前作“扪虱而谈”状,岂不是在孔明面前扮演诸葛亮乎?这就不免近似于盲人摸象腿了。
曾国藩不露声色、洗耳恭听的神态与直截了当在案上所批写的“谬”字断语之间的反差,乃是一种火烧冰淇淋似的强烈反差,令人深可赏玩之余不禁感叹:便是绑来黑旋风李逵与白雪公主配戏所凸现出来的反差效果亦望尘莫及也。当年王闿运在曾国藩暂时告退时,喜滋滋起身探头一望,原以为曾氏执笔恭录的是一篇王氏“隆中对”,未料竟是满案“谬”字,这种心理期望值上的突然塌方不亚于五雷轰顶,王闿运竟然没有一惊蹶倒而气得脑中风,笔者实不胜佩服这位湖南佬神经之顽强且坚韧也。
既然王闿运所论皆是妄语,曾国藩即可早早打断,何必边听边写,作虚怀求教状?———这是曾氏的“阴柔”处,既然洗耳恭听,默不作声,那就—忍到底,何以偏偏要隔案大书“谬”字,不给对方略略留一点情面?———这是曾氏的“阳刚处”。这种刚柔皆备阴中含阳阳中寓阴浑如一个太极图似的晚清曾国藩处世应对模式,诚如晚周庄子所说:“彼修浑沌氏之术者也。”令人委实无法测其腹中之高深。
但是,湘中才子王闿运无论如何亦不是一个呆头鹅,他在无意中窥见曾氏大灰狼似的底牌后,仍然装得傻乎乎像小白兔似“论事如故”,不改神色,强聒不舍———这就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王氏“大智若愚”处了。
王闿运认为:太平军攻打清王朝,干卿底事?谁要你曾涤生半路杀出,来挽救将倾之大厦?因而曾国藩在江西时军事迭遭挫败,内心悲苦凄凉,皆是自讨苦吃,对于汉民族的发展并无一点帮助(满清入主中原已有二百多年)。此即所谓“其苦乃自寻得,于国事无补”之深意。曾国藩助桀为虐之举,不仅于汉民族无益,而且就是对汉人曾国藩本身亦没有益处,反而有许多损害———考虑到曾国藩在击败太平天国的过程中,清王朝对其重重猜忌、掣肘及防范,以致曾氏常常有岌岌自危之感,在致其弟国荃信中悲叹:“处大位大权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总须设法将权位二字推让少许,减去几成,则晚节渐渐可收场耳。”(《曾国藩家书》同治二年正月七日《致沅弟》)王闿运“与渠亦无济,反有损”之语确是一针见血,可谓对曾国藩极尽针贬揶揄之能事。
王闿运在此替曾国藩盖棺论定:曾氏一生事业被其谨小慎微的作风所耽误,所以拥有重兵却不敢作天下第一人想,只得俯首替满清王朝卖命,下死力与太平军作战,搞得海内横尸遍野,万民涂炭———还欣欣然自以为对国家民族有功,问心无愧,这岂不就是书呆子(即“儒者”)的罪过吗?
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三月,多年积劳成疾的曾国藩逝世,王闿运亦应景送了副挽联:“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仅传方面略;经术在纪河间、阮仪徵而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限礼堂书。”此联写得意味深长,表面上抬出一连串历史名人与曾氏相辉映,但究其实,笔法却寓贬于褒:“上联讥其无相业,下联讥其无著述。”据说曾纪泽看到此联后大怒,骂王“诚妄人而已矣”,并把此联撕毁而已。(陶菊隐《近代轶闻·王闿运》)
由于王闿运在《湘军志》以及其他不同场合中贬低讥刺曾氏兄弟,引起湘中士林如郭嵩焘等人的不满乃至驳斥。追怀前尘,湘中人士越发佩服曾文正当年弃用王闿运的知人之明,如冯煦说:
文正当日,凡湘中才俊,无不延揽。而对于此老(指王闿运),则淡泊遇之如此。益服文正之知人。(转引自《一士类稿·王阆运与<湘军志>》)
或许在曾国藩当年看来,王闿运享名甚早,青年时代以文才深得权臣肃顺之器重,出入尚书府,见过大世面,又曾出力救过左宗棠,不免妄自尊大,目无余子;此种人物脑上似有犄角反骨,纵然收入幕中提拔重用,保不定有朝一日还会恃才闹别扭,翻脸交恶。因此,“与其后日失欢,不若此时失欢”———这正是曾国藩识人之深的老辣之处。曾国藩最终不用王闿运,尽管有种种原因,但说到底也许是王闾运的外貌缺乏李鸿章似的“必贵”特征,故屡屡与曾氏失之交臂。否则,东方不亮西方亮,纵然见摈于两江总督门外,尚可拔擢于其他各方总督门内。考虑到王闾运数次赴京会试铩羽而归以及后半生主要是以执掌书院为业,就可思过半矣。
王闿运汲汲要充当曾国藩的诸葛亮,献奇计,建异策,撺掇他造反自开新局面,然而这位纶巾羽扇之客是否替他的曾姓东翁切过脉搏,仔仔细细地了解过曾文正公的肝胆心肺血脉脑髓呢?看来没有。曾国藩是“诸葛一生唯谨慎”,为人处世崇尚“扎硬寨,打死仗”,力求步步为营,不喜冒险;在官场宦海之中又深得老聃守雌谦退之道———况且他经过多年浴血奋战,好不容易于咸丰十年在祁门大营中刚刚得了个两江总督的显耀官职,岂能轻易听从你王某人舌底翻澜怂恿造反,去进行一场须押上九族父老身家性命的豪华型政治大赌博呢?
要而言之,王闿运对于曾国藩的认识是相当肤浅的,但是曾国藩对于这位王姓湖南同乡的肺腑禀性却有入木三分的认识。这里说段小插曲,窥—斑以见全豹:当年王闿运客居祁门大营二三个月,曾国藩偏偏就是不肯稍稍试用,其时军情危急,又不便直接催客人早日离开。不过,曾国藩料定王氏素来机警,危急之中必然早早筹定自全之策。
王壬秋在曾营盘桓数月未得一官半职,而太平军大军压境,惊险万分。留?还是溜?是与曾国藩共患难之后期望会柳暗花明?还是对曾氏失望之后不如及早抽身而去?王氏去留之间的内心激烈抉择,不亚于曾氏面临生死大战前的拍板决策———但是王壬秋毕竟是晚清史上—位分量不轻的乖角人物,他不可能踱步斗室仰屋搔首作苦苦思索状(免得被浅人窥破心事),而是捧出《汉书》一部假作凝视,神魂却在剧烈盘算下一步何去何从。未料百步之外的中军帐内曾国藩一听说王氏这副读《汉书》的模样,就掀髯笑道:“壬秋差不多要走了。”接下来王壬秋果然是不辞而别了。真可谓“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呵!曾国藩察人如此细微,料人如此神奇,大有《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料定曹阿瞒在兵败赤壁之后必走华容道之风采呵!
早年王壬秋饱读经史而惊才艳艳,时人赞誉他:“湖岳英灵郁久必发,其在子乎!”然而这位由三湘之地灵气所钟的王姓大才子内心世界的云山雾嶂通幽曲径,竟被曾国藩在谈笑之中一眼看穿,一语道破。夫复何言哉?夫复何言哉?笔者亦不禁喟然长叹:此公阅尽古今荣枯盈亏雌雄黑白权变机诈之道,饱知世间人情诚伪巧拙之态,识人之深、驭人之巧,老辣如此,狡黠如此,岂是高卧隆中的纶巾羽扇之士所能限量,浑是洞庭湖中载沉载浮潜修八百年而成的蟒精老怪物也。
(潘大正摘自《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