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抢救对季节的感觉

2003-04-29罗伟章

视野 2003年11期
关键词:农人季节大地

罗伟章

一份很有影响的大报这样说:从电视台“天气预报”栏目开播的那天起,它就成为“人们感应季节的皮肤”。看到这句话,我感到悲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我的皮肤是这样迟钝,根本没有能力与大自然一同呼吸,我不知道春天是什么时候到来的,不知道秋天的第一片落叶,是以什么样的姿态还归泥土的。我们只能从“天气预报”得知天气的变化和季节的更替。因为精心的预防,我们身体的表层永远处于恒温状态,酷日和严寒,都无法穿透它。

简单地说,我身体上的皮肤已经死去了。

然而,我的皮肤以前是那么活跃,天上飘过一朵乌云,我的手掌也能嗅出甜丝丝的雨意。那是在乡间。那时候,我还很小,母亲的早逝,家庭的变故,虽然在我心灵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凄楚和惆怅,但是,人生的无常,世事的沧桑,都被大自然的安宁祥和所容纳、所吸收,我一头扎进大地的怀抱,用我敏感的皮肤去感受她的温爱。

那是多么美好的春天!满山的栎树、栗树、马桑树和叫不出名字的灌木,经一冬的沉睡而显得干燥的表皮,湿润起来了,像突然省事的少女,一夜之间,就滋润得鲜鲜亮亮,亭亭玉立。紧接着,树上长起了如花蕊一样的叶苞,漫山遍野,目光从枝柯间穿越,一片红的光点,火苗一样跳动着,金鱼一样游弋着,又像阳光,既闪烁不定,又无处不在。

太阳出来了。这是大山里的太阳,干净得就像出浴的少女。我们总是在习惯的话语中沦丧了自己的感觉,比如“喷薄而出”,连一个小学生也会用,而且一写到日出,就不假思索,顺手拈来,可是,你真正用心体悟过吗?太阳是一个有情感的生命体,与所有的生物一样,最尊严之处不是它的存在,而是它的劳动。乡间的太阳,总是与农事紧密相联,与太阳有关的词语,是土地与庄稼。乡间人最清楚是太阳养育了人类,最懂得向太阳感恩。当太阳历经辛劳,从大山的深谷里攀越上苍穹的时候,他们总习惯于以手加额,对太阳凝视良久;他们挎着犁,身后跟着欢快鸣叫的耕牛,太阳照着人的头顶,照着牛的脊背,人搔了搔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头皮,扯开嗓子唱开了:“太阳出来口罗喂,上山岗口罗喂 ……”这时候,牛便沉静下来,倾听着主人的清唱,舒舒服服地摇一摇耳朵,沉味于万物之母给予他们的共同的关怀里。然而,我们这些城里人,太阳高照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把发霉的房间打扫一下,把潮湿的铺盖衣物拿出去晾晒,何曾把她当成朋友,去欣赏她、赞美她,带着满腔的热忱去欢迎她!人们变得越来越实利主义了,既然宇宙间有了太阳,就应该让她为高傲的人类服务——这就是我们的哲学。

鸟鸣总是与太阳的升起同步。大山里的鸟鸣,决不仅仅是一种声音,在我的印象中,它更多的是一种气息。鸟儿其实是大地的嘴唇,它们的叫声是大地的歌唱。一个充满生机的早晨从她们的嘴唇里开始了。牛羊出栏了,炊烟升起了,早就等不及的家鸡们,跳过高高的门槛,到杏树底下的泥土中啄食去了,那些惯于表功的雄鸡,还飞上树杈,抻劲高啼……这时候,锦鸡便如孩子般欢乐,甚至斜抖双翅,抚摸一下田土上人们的头发;初升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光影在她们的翅羽上金子般闪光,溪水般流泻。这时候,你会情不自禁地赞叹:多美啊,我们的家园!……

那时候,我们没有日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脑子里也没有二十四节气的概念,可是,夏天到来的第一个早晨,我就知道了。是树叶草梢上的露水告诉了我。暮春时节,露水就已经生成,可它决不会湿人衣裤,只有夏天的露水才有这么顽皮。

其实,从人们所规定的时间意义上讲,真正的夏天说不定还没有到来,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夏天已经写在大地的皮肤上了。那一块接一块的麦地,不是夏天到来的印记吗?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咏庄稼的歌手赞美过麦子,“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地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苇岸诗句)

这样的季节,山上的野兽出奇地繁忙。我曾经无数次观察和揣摩:那些家伙到底在忙些什么?没有任何结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们决不仅仅是为了吃饱肚子。我坚定地相信,那些大大小小的野兽,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报答大地的养育之恩。它们以自己的繁盛,来显示大地的功绩,并企图唤起万物对大地母亲的赞美。你见过松鼠用爪子洗脸的憨态吗?见过野兔来回蹦跳的样子吗?你以为它们为了什么?它们不为别的,就为了想洗洗脸,想蹦跳几下!这似乎是它们生命中自然而然的需要,是一种至纯至洁的表达。看到它们那般安然自在,那般顽皮乖觉,你难道不为此动情吗?是呀,还有什么比天真无邪更拨动心弦的呢,还有什么比在母亲面前耍耍小调皮更无可非议的呢!大地因为养育了那些活泼可爱的生物而显得成熟和丰满。

说说秋天吧!这是四季之中最辉煌的季节,相当于交响乐中最高潮的部分。“好一片原野,五谷为之着色!”这是19世纪波兰诗人密茨凯维支的诗句。一说到秋天,我们首先想到的是累累的果实。你进入过秋天的果园吗?扑鼻的甜香里,带着淡淡的酸味,那是升腾起来的另一片大地!

每当我端上饭碗,用五谷喂养饥饿的时候,我总是在思索一个问题:是谁让大自然有了一个秋天?是谁让果实在秋天红透,让庄稼在秋天成熟?这几乎是没法解释的,我只能说,这是冥冥中的神,对地球上的生物尤其是对人类所做的特别的眷顾。

由此,我怎能不想到秋天的农人?秋天是对农人最高的奖赏!在世上所有的职业中,农人是获奖机会最少的一群。城市里,再卑微的工作,也可能在年头节尾评一个先进什么的,可谁给农民评奖?近两年,偶尔在电视上看到几个农民的胸前挂上一朵大红花,我一直没弄清那是什么奖,在中国庞大的农民群体中又有几人获得。他们仿佛天生是不该获奖的。可是,农人不需要你的奖励,大地奖赏他,秋天奖赏他!在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什么样的奖励能抵得过大地和秋天的奖励?庄稼成熟的季节,农人习惯于在落日黄昏之中,走到村落之外,那里就是他们的田园。农人把所有的快乐化成嘴边的微笑。他们的微笑发自心底,就像脚下的道路一般自然,因而你几乎看不出他在笑,但你却能感受到他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是恬静,甚至奇异地带着淡淡的忧伤。世间最恬静的快乐就是农人看到庄稼时的快乐。

想起秋天的农人,我总对他们怀着极大的敬意。他们与生养我们的土地保持着最为密切的联系,正是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简单朴实的劳动,获得了我的尊敬。美国女画家爱迪娜·米博尔在她画展的前言中这样写道:“美的最主要的表现之一是,肩负着重任的人们的高尚与责任感。我发现这一特点特别地表现在世界各地生活在田园乡村的人们中间。”说得真好!没有人像农人那样珍爱土地,珍爱地球;没有人像农人那样明白自己对土地和地球的责任。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之所以缺少了米博尔所说的那份“高尚”,是因为他们没有在土地上劳动,不懂得在土地上劳动是上帝的教育,每一个人都“应当与这世界上的劳作保持着基本关系”。

秋天是在农人的木连枷声中过去的,冬天的到来却无痕无迹,即使那些雪们,也被城里人称为花朵。贾平凹说,冬天是流落民间的贵妇,寂寞是寂寞了,却并不沉沦,并不萧索。这比喻是贴切的。山野之上,木叶尽落,光秃秃的枝柯,晃刺刺地指向灰暗的天空。隐于草丛的小路显现出来,白蜡蜡的,从炊烟连向炊烟,从田边连向地头,从希望连向希望。一条狗,尾随在裹着厚厚棉衣的主人身后,默默无言地向山岗上走去。整个山野,宁静得只剩下他们的呼吸。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冬天不习惯问答。雪纷纷扬扬地下。雪缩短了天地间的距离,使大地变得更加空阔。冬天是孕育的,土块的冻结,是提醒人们必须开采有度;单一的色彩,是让我们孤独,教我们沉思。生在乡野的人,冬天决不会浮躁。冬天培植着乡村哲学家。

我相信,人类许多伟大的定律,许多光辉的思想,一定都是在冬天产生的。我甚至疑心,要是没有冬天,地球上就没有思想;要是没有冬天,由猿进化为人的历程,就一定会漫长得多。

人类感谢冬天!

……

我们的皮肤是什么时候死去的?我们对季节的感觉是什么时候沦丧的?我们是从草长莺飞、绿树葱茏的大自然中生长起来的,却为什么一面毁损着自然,一面又不无矫情地高呼“回归自然”?人类什么时候才懂得跳出以自我为中心的实利主义圈子,以全部的热情和爱心,以兄弟般的情谊,以最自然的态度去拥抱自然?

对季节的感觉,就是对大自然的感觉,就是对生命脉博和生活更高规律的把握。

我发现,我们对季节感觉的沦丧,是与民歌的消亡过程同步的。

——几个有心人在抢救民歌,然而,人类的感觉是可以抢救的吗?……

“天气预报”说,在我们生活的城市,明天降温将达10摄氏度。翌日清晨,妻说:给儿子加上棉毛裤。我没有这样做,依然只给儿子穿了一条单裤。

儿子,用自己的皮肤去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气息吧。我不希望四季带给人类的神圣的感觉,到你这一代人就成为永远的过去,就只有到父辈的日记中去翻阅那遥远的回忆。

猜你喜欢

农人季节大地
大地之歌
我喜欢的季节7
季节蠕变
大地之灯
大地黄好
季节的变换
裂开的大地
2016农人在路上
花的季节
农人碎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