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水里
2003-04-29JOGA
JOGA
1
我每天要这样来回游3个小时,这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海底世界的潜水员。我每天戴着面镜和脚蹼同水族的其它生物们一起游来游去,一起被人拍照、观赏、指指点点。不同的是,它们要游一辈子,而我每天只需游3个小时,然后会有同事来接我的班。很多游客很喜欢潜水员的表演,他们觉得我比鱼更具海洋气息。
我很喜欢我的工作。在水族馆里,我照顾5条鲨鱼,还有不计其数花里胡哨的热带鱼和贝类。我每天给它们投食、清理水域,因为我们要一同近乎裸体地给人观赏,所以我们又是很好的朋友。水里很凉,热带鱼那边稍微好一点,可是我们都觉得温暖。游客们隔着玻璃大惊小怪地看我们,我们却从来不看他们。我们也听不到他们议论些什么,因为水和玻璃都隔音。水里的世界寂静、冰冷、五彩斑斓。这一切都让我着迷。
我25岁,大学毕业就来这里游泳,游了两年了。有一天下班时,经过我时常表演的鲨鱼馆,听到一个父亲指着我的同事教育他的小孩:“你不好好读书的话,将来就和他一样!只能和鱼仔一起游来游去!”除了孩子和一部分少女,这是大部分人对我们职业的印象。其实我也是大学毕业,我甚至会好几种外语,只是用不着罢了。潜水员薪水很好,但这也不是原因,我只是迷恋这工作本身。
我迷恋在水底的感觉。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做潜水员后,我说的话就更少。多年前我交过一个女朋友,她很不屑地和一个大款跑了,甩给我一句话,让我的浪漫“去死吧”,说我“只能骗骗80年代的小女孩”。我哪个年代的女孩也不会去骗,我不喜欢爱说话的动物,我喜欢水底的感觉,她不懂。
所以,我至今还是单身,虽然潜水员都很漂亮。
2
进入夏天以来,水族馆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子。我不知道我发现她时她是否已经在这里出没了很久。每天中午的时候她都会来,当我游过时,她就把脸贴在玻璃上死死地看,那眼神很空洞。我能够发现她是因为中午人少,并且,没有人把自己的脸弄成那样。从水里看过去,她的脸被挤成一个平面,很像一个扇贝,这使我莫名其妙地对她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她每天都来,我下班了她也就走了。我觉得她好像不是为了看鱼,是在看我。这是否是一个追求或说勾引的姿态呢?
我在人丛中发现这样一张贝壳般苍白而美丽的脸,从而感到一种被注视的温暖。而以前,被注视只会让我感觉冷漠。快有一个月了吧,每天下班前我都会游到她的面前打个转儿,我带着面镜,她不可能看清我,但水面把她放大得清晰无比。她目光炯炯耐人寻味,像个谜一样。
3
我不善于回忆,我的头脑是一片沙滩,海浪卷过就留不下任何痕迹,但是有一天我竟潜入回忆,因为回忆我喝了酒,因为喝得太多,我独自回家时撞到了大树,鼻骨骨折。很难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弄伤自己。
4
鼻子的事情使我一个礼拜没有下水。
刚刚游到开放区我就看到了那个扇贝女孩。看到她的一瞬间,我竟然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歉疚的感情。这感觉很微妙,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温暖的心酸,好像遭遇了不公正待遇后突然遇到可倾诉的同气质的同志。正在我想着做出什么友好的表示时,发生了一件我始料未及的事:她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
这次她没有把脸贴上来,而是疯了一样地冲我挥拳顿脚,拼命地捶打海洋馆的玻璃。我吓呆了。玻璃是防弹的,她当然砸不坏,但她的行为还是引起了水里的波动,我的鱼儿同我一样瞠目结舌。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骚乱,那一定很喧哗,但我这边仍然寂静一片。她很快被保安带走了,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回头怒视我,被制服时我看到一颗大大的泪珠顺着她发怒的脸流下来。
我忽地一下沉到了水底,我和她,是怎么了?
5
下班后,我的头脑仍很混沌, 下午4点的太阳在海洋馆外铺成金黄的一片,这眩目的夏天。我在门口迟疑了片刻突然转身往保安室走,虽然3个小时过去了,可是我预感她还在那儿。
她果然还在,而且态度恶劣,令我的同事们大为恼火,他们威胁要把她移送“治安纠察队”,看得出来双方都筋疲力尽了。她像刚捕获的深海鲨鱼一样疲惫而戒备,对所有问话都不予理会,只用凶恶的眼光瞪着人。看到我时,她像尖嘴小兽一样冲我龇出一嘴细牙。
我替她交了罚款,带着她往外走,一边向同事们散着烟一边迭声地道歉。同事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一边对她和解地笑一边冲我挤眼睛。因为我其实对这件事情了解得不比他们多,所以我始终暖昧地笑着,显得深不可测。奇怪的是,她也选择了一种可玩味的默许和暧昧姿态,和我配合得很好。临出门时她甚至恶狠狠又悻悻地公然宣称:“我就是想闹事儿!”
这句话电流一样使我通透,我很能理解这种情绪,真的。
就这么样,我们算是正式认识 了,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许多疑问, 比如为什么单单选中我之类的问 题,因为我是个懒惰的人,而她也 无意解释。她说她最初只是闲逛到了海洋馆,她要做一个鱼肝油的广告LOGO,要来看看鱼启发一下。
天知道。
在中国,人们通常把只有天知道的事情,叫做缘分。那就先这么着吧。
6
很巧,我们来自同一所大学,该著名的艺术院校以深富传奇性著称,我们的同学不是出国了就是成了艺术家要么就是做了艺术家的情人。像我们这样的,得算不正常的。当然贝贝不这么看,她觉得我是在从事一项很别致的行为艺术,她觉得她自己也是。
我思想没她那么复杂,也不爱去研究复杂的东西。我大学时就考了潜水证,我一生只爱一样事情和一种感觉,我是个很简单的人。我这么告诉贝贝。我在心里叫她贝贝,她不知道。她有个很洋的名字,叫JULY。
现在我们时常见面,我感觉得到她和我一样寂寞。只是我的寂寞带着自由和海盐的气息,而她的,隐晦而微微苦涩。
攀上亲之后我们更熟络了。她画静物时喜欢以我的收藏为模特,那通常是些大大的海螺或珊瑚,这使她的静物画显得很不一般,把苹果橘子和花瓶们远远地抛诸脑后的潇洒和特别。她把海螺画得很有生气,带着忧郁,把珊瑚画得很性感,极富张力。我喜欢坐在她身后看她画画时的感觉,就像躺在厚厚透明的水底遥望温暖的天空。
7
我住的靠郊区,只有一间屋子,标准的studio。不远处有一条河,拉上窗帘静听,会产生海潮的错觉,当然打开窗子就很臭。她来了之后,核桃油的味道冲淡了河水的腐臭。她经常来,有时候我们也一起动手做饭,还外出散步、写生。她说我这儿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这和我离群索居有关,而她的到来,更加重了我的与世隔绝。我感觉我们是一个小小宇宙,星体间以彼此天生的引力牵引和飞旋,我喜欢这种互为天地的感觉。
我的studio不可避免地温馨起来,女性的气息使它变得丰富而善感。当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时,我承认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柔。可即便是靠着我时,她的眼神也仍然游移而闪烁,使我不敢做过多的设想。因为幸福,所以我的心里满溢伤感。
8月的时候,她辞了原来广告公司的工作,因为有一家画廊看上了她那些静物,“我现在终于可以以画画为生了。”她高兴地说,这么久以来,喜悦第一次从她的脸上透出来,就像一盆阳光哗一下泼上了她美丽的面庞。
我们应该算情人吗?我问我的鲨鱼,它也悲伤地看着我。水里的鱼不懂岸上人的心,它只能感知温暖或冰冷。
8
8月底是我的生日,我们决定好好庆祝一下。她把屋子整个儿粉刷了一遍,还坐着梯子把天花板画满了雏菊,这个明丽的色调使任何人都眼前一亮。那天我们喝了很多白酒,她告诉我她男朋友从国外寄了封信回来。“他说我是个艺术家,他说他仍爱我。”她流着泪说,紧紧地拥抱我。“你才华横溢。”我回答。是酒精让我声音哽咽,我告诉自己。
我有个透明的玻璃小桶,里面放着些小东西,珍珠、珍贵的贝壳和一些碎的宝石,她一向喜欢这个小桶。我答应她,以后送给他。这个“以后”很含混。
我和她,是一个人的事还是两个人的事?
我们都回避爱这个词,没有人问也没有人回答。
她外出得越来越频繁,整个人看上去辛苦而憔悴,画廊的人说她在忙签证。他们夸她很有前途,说她的画很受老外欢迎。出国需要很多钱吧,她干净的指甲缝里开始塞着颜料,妆化得乱七八糟,核桃油用完了一盒又盒。
我每天回家也很晚,我不习惯一个人的房间了,那很可怕。
夏天快完的时候,我预感到些什么。我取出我所有的钱,全部存到她的信用卡上。
我没有朋友,她是我在人类中惟一的朋友。
9
一连下了好几场雨。夏天早就结束了,到处都变得寒冷和单调。
这一天到来时,我正坐在大风里,不觉得多么吃惊。
很感谢她只是留了一封信给 我,而不是当着我的面离开。我是 个感情丰富的人,如果她那么做我会流泪,而我这样的男人,是不应该流泪的。
我对自己说,每个生物都有它的生命轨迹,每个繁殖季节都会有很多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地回到原来的栖息地,这和忠诚无关,和感情无关,这只是自然规律。
没人犯错。
只是我无法释怀的是,她说她去找男朋友了,那么,我是什么人呢?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件会被吊销潜水执照的事,我悄悄去了海边。在那里,我游了一夜的泳。那个时候,她的红眼班机正在飞越太平洋。她的旅途很辛苦,但是不会孤单。
我不断地下潜、下潜,我知道在一定压力下,人的眼泪就流不出来了。
我只是喜欢潜水,这一切都和爱情无关。
尽管情人在天上,我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