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死了
2003-04-29黄凡
黄 凡
我叫杨中平,这个名字本身就很无聊,没有什么伟大的涵义,也没有什么低贱的指涉。总之,就像我这个人一样。这个名字很适合我,中中平平的,别个乍听之下会觉得有点啰嗦,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有些意思。
说来普通,我是靠父母接济过日子的,现在很多人都这样,靠父母接济没什么好丢脸;终有一天,不是他们后悔,就是我后悔。到这么一天,双方都会成长,所以我一点也不紧张。他们后悔了,不再给我钱,那表示:他们总算想通了---"人要为自己打算"。恭喜他们了!或者有一天我后悔了,打算真正去找个工作,那代表我也成长了,像许多正人君子一样,不靠接济,也能独自生存,那就恭喜我了。
所以,我偶尔会躺在沙发床上想,会有什么样的工作等着我,或者我将来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等等。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确定:自己最喜欢什么样的工作。
你一定不会相信,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扮演圣诞老公公。每年只须工作几天,挺个塞满海绵的肥肚,整天笑呵呵,饿了就拿袋子里的饼干吃,累了就坐在地上。更重要的是,没有人不喜欢你。
被人喜欢其实也没那么了不起,他们一喜欢你,就会想过来跟你搭讪,问些诸如此类的话---
"你对上帝的看法如何?""你对同性恋的看法如何?""你对兽交的看法如何?"
这三个层级不同的问题,其实包含了所有的问题:神、人、兽。题目够大了,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大而无当,既乏味,又无聊。
就说兽交吧,说实在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你爱你的狗,爱到非跟它性交不可,那又怎么样?有许多专家还鼓励单身男女使用"充气娃娃"是不是?这些人爱他的充气娃娃,一点也不在意,他其实是在跟一块塑胶皮做爱。
这个世界越来越怪异不是?将来一定会发展出这样的机器:有一系列"虚拟实境"的性爱游戏,联结了多种假阴部和假阳具,你只要动动手指,便可以选择你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可都有些好玩的名字,像是:"咬死你"、"杀戮魔王"、"星际战斗宝贝"等等。
我把人类性发展的远景描绘一遍后,随即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
笑过一阵,如同往常,我讨厌的东西便一起来了,那是---无聊和寂寞,是的,该死的无聊和寂寞!
"无聊"跟"寂寞"是一对难兄难弟。更正确地说,是同穿一条裤子的拍档。在你觉得"无聊"还隐藏着一种病态的美,正准备像躺在狗屋顶上的"史努比"一样享受一番时,寂寞就冷不防爬了上来,同时用一种强暴犯的气势占领你。你这时只有一条路好走---冲出门,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蹲在书架下看漫画《银河战国英雄传》,一边期盼着一两只漂亮的小腿与你的蹲姿并列,如果这种腿果真现身,"寂寞"兄弟便会悄然引退。如果再不退,你就跟随这双腿走一段路好了。
我便是用这方法对抗它。不过今天却不见效,主要原因是便利超商一整晚没进来两个人,大概都跑到市中心看花灯去了。
凭良心说,花灯没什么好看的,而且很愚蠢,你可能不知道,其实你随时看得到一样的东西,那就是---手电筒。手电筒和花灯本质上并无不同。所以只要你稍微想像一下:成千上万的手电筒吊在同一个地方,你必定会立刻泄气,继而乏味,然后骂一声"无聊"。
没有人能够蹲在书架下一辈子的,最后我还是站起来,伸伸懒腰,跟柜台小柳说一声,"还没下班?"便踏上归途。
已经深夜了,看手电筒的市民们总该回家了吧?可不,公车上下来一批人,每个人都提着一把手电筒,乱照一气。我快步追上一群初中男生,跟其中一个矮冬瓜说:
"借看一下!"
那小鬼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说:
"不借!你会把它弄坏。"
"老玩这个,你会长不大。"我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回到住处,我打开小电视,然后半躺在沙发上。电视节目千篇一律地莫名其妙,此刻播出的连续剧便是如此;这个所谓的偶像剧,完全抄自日本漫画,不仅内容,连角色的名字都懒得更改,无聊极了!
"樱井风,"电视上的对话,"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水野麻里。"
"台北出现了魔族的后代……"
魔族?台北出现魔族?你们把我当白痴!我跳起来关上电视。我喜欢漫画中的虚构世界,但绝对不能容忍把漫画中的人物移到真实世界,那样会害死他们。而且漫画中的对话,由真人的嘴巴讲出来,会让人作呕。
我把沙发拉成床,伸展四肢,躺成一个泄气的大字形,这样的姿势只能使我呆望着天花板,不能做别的。望着,望着,那个讨厌鬼又来了,它让你沮丧到不行,同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逐渐地萎缩---寂寞再度降临!
第二天,我决定勉强自己,走出去看看别人对这件事的看法。
我带了纸和笔到华纳影城附近做民意调查。
我只设计了一个问题,我想一个足够了---
"请问你做过的最无聊的事是什么?"
不同的答案出来了:
---帮同学买保险套。
---在厕所写骂人的话。
---在演唱会场前搭帐篷。
---跟爸爸逛动物园。
---帮弟弟要偶像签名照。
---把讨厌的追求者情书公布在网络上。
---涂烂泥巴做的面膜。
---踩小石头增高。
---下雨天逛夜市。
---喝自己的尿。
上述这些答案,我只觉得有趣。直到出现这句话才使我精神一振:
---用望远镜看自己肚脐。
我低下眼睛瞧面前女孩的肚脐,却没有什么惊人的发现;普通的肚脐嘛---不过,低腰裤挤出的曲线还不错。我把视线往上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挡住这张脸,原来是一副菱形眼镜。这女孩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好像漫画中的"麻辣女高校生"。
"你真的这样做?"
"没骗你!你自己呢?你做过最无聊的事是什么?"她边说边拉自己的背包带子,那是一只像"御饭团"的三角形背包,小得大概只能放两块卫生棉。
"我现在做的是我做过的最无聊的事。"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就是我跟珠儿相识的开始。陈秀珠,这是她的全名,目前住姐姐处,和我一样,两年公立大学的落榜生,号称拚了老命重考,其实只是作作样子。
珠儿是都市里标准的"游牧民族",她常会出现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譬如说背后;有好几次,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拍我的肩膀,要我加入不远处她那群鬼头鬼脑的朋友。我摇头拒绝了,她因此认为我这个人不仅无聊而且孤僻。事实上,我真正的理由是---缺钱。我每个月最奢侈的开销是买张乐透彩券。
我想过,珠儿对我感兴趣的原因,可能是她认定我是难得一见的怪人:不嗑药、不摇头、不跳舞、不哈啦、不追逐名牌,什么都不干的家伙。
"没见过你这么个要死不活的人。"这一天,她半夜把我叫到一家咖啡厅。
"你把我叫醒就为了说这句话?"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过来,"她压低声音,"陪我去堕胎怎么样?"
我真的陪她去做这种事。那是间阴沉沉的公寓,充满了剌鼻的药水味和诡异的气氛,空荡荡的墙壁上就只挂了一幅"圣母升天图",圣母手上抱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站在云端。这幅画任谁都猜得出它的涵意,不过大概没有人会因此打消原定的主意。
我对着那幅画瞧了半天,突然有一种领悟---我想这张图一定是房间里那位密医用来安慰自己的,她觉得自己像圣母一样,带着妈妈不想要的婴儿上天堂。一定是这样,没有别的。
一个多钟头后,珠儿哭丧着脸出来,我带她回我的住处,让她睡沙发床。半夜,她大声哭醒,我只好安慰她。
"你要不要拿望远镜看肚脐?"这是我惟一想得出转移她注意力的方法。
"我发现自己怀孕后,就再也不敢看肚脐了,我怕看见小宝宝。"她突然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你真呆、真呆、真呆……"
"谁干的?这么不负责任,我去找他!"
"我不知道。"
"啊?!"
"真的不知道。大家都嗑了药,谁知道谁?"
珠儿在这里休养了三天。这三天可真把我累死。但是她离开后,我发现那种可怕的无聊与寂寞比从前更厉害。
一个星期后,珠儿告诉我,她找到一家速食店正正经经上起班来。
此后,每天中午,速食店最繁忙的时候,我都会站在马路中央的安全岛上,兴趣盎然地看珠儿招呼客人。我还朝着她使劲挥手。
不过,三个星期后的中午,珠儿气呼呼地跑来,说大家认为我是神经病,请我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这里。
她一说完,我立刻转过身跑回家。
一连三天,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让自己陷入一种持续性的茫然状态中。在这个时候,已经分不清楚乏味、无聊、寂寞三个名词的不同涵义,它们搅成一团,从而制造出一种新品种的东西,我说不出那是什么,但隐隐约约觉得,那可能是某种类似昆虫的蜕变,没错,蜕变,变成什么都好,只要不是恢复从前的我,什么都好。
那一刻终于来了,我以大字形躺着,瞪着天花板。现在,在我的内心里,我看到了珠儿那个升天的婴儿,她在母亲的肚子里一定十分地无聊与寂寞,因为没有人跟她说话、陪她玩,惟一的亲人只想尽快丢掉她,她又不能像我一样开门出去看漫画,她完完全全被关在那个潮湿、嘈杂的半尺大小的房间里。
当我这样想时,那婴儿的轮廓愈来愈明显,然后我看到了圣母抱着的婴儿的脸,不过说来奇怪,这张脸竟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我觉察到那种锥心的痛楚正迅速地退去,代之而起的是某种无法形容的喜悦。
是的、是的、是的,那就是我,珠儿肚里的胎儿,圣母怀中的婴儿,这个小房间里的我,根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这就是三位一体,真正的三位一体!
于是我有了全新的觉悟,我想我真正变了一个人,我站起来,准备出门。
在楼梯口,意外发现珠儿提了一袋水果,大概是来看我的吧。
"电话怎么都打不通?"珠儿说,"你到底怎么了?"
"无聊死了,"我说,"无聊死了!"
"你怎么了?"
"无聊真正死了,"我说,"我现在要出门拿简章。"
"做什么?"
"投考军校,"我大声宣布,"我决定去考军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