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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女人

2003-04-29曹明霞

当代 2003年2期
关键词:儿子

曹明霞:女,1967年生于黑龙江,现工作在河北省艺术研究所《大舞台》杂志社。主要作品《再讲个故事骗骗我吧》、《明媒正娶》等在《当代》、《小说界》发表。河北作协签约作家。其小说主要描写城市女性的生活和心态。

刘妍曾经是一个非常爱清洁的女孩,她从不随地吐痰,也不大声喧哗,更不从楼上往下扔东西。她当初的爱人选择了她,就是因为在漆黑的影院里,她把吃剩的冰棍杆儿,一直攥到出门遇见垃圾箱。

刘妍还曾经是一位特别可爱的妻子,那时,她的职业是教师,无论批改作业,还是洗衣做饭,她都不像那些干点活就唉声叹气的女人,一会腰酸,一会背疼,刘妍不,刘妍喜欢一边干活儿一边哼唱俄罗斯民歌,《山楂树》、《卡秋莎》,这些前苏联歌曲在她声调不高而又略带沙哑的嗓音里传出来,非常动听:秋天大雁歌声/已消逝在远方/大地已经盖上了/一片白霜……他们谁更合适于/我的心愿/我没法分辨/亲爱的山楂树/要请你帮个忙……山楂树没有帮上刘妍心愿的忙,刘妍的这份浪漫和清雅,在一个冬日的早晨,随着她丈夫的离去,就永远地消失了。

刘妍现在,早已不唱这些歌曲了,她的职业,也从小学教师,变成了小报记者。刘妍现在不但敢于随手扔冰棍杆儿,就是成箱的垃圾,在她心烦的时候,也能顺着窗子,飞流直下。刘妍最大的变化还是她的嗓门儿,那曾经的燕语莺声,不知怎么就化成了大庭广众之下的哈哈大笑,眼睛不动,皮肉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嘴张开了,牙齿都可以不露,只用嗓门儿,就能发出高声的,类似笑的声音。那完全是一种对人生对世界都看开了的热情的冷笑。

刘妍觉得这一切都得益于王玲玲的指点。

王玲玲是刘妍小学时的同学,在刘妍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父亲就严厉地警告她,不许和王玲玲在一起玩,因为王玲玲的瘦腿裤子和那一撮刀削的刘海儿,在当时是女流氓的标志。刘妍结婚以后,她的丈夫也多次对她提醒,不要和王玲玲接触,说王玲玲这样的人会把良家妇女带坏的。有一次在街上刘妍碰到了王玲玲,她看到王玲玲的发型和服装那个酷哦,当年穿得有点个性要叫女流氓,现在则是先锋和时尚了。那一次刘妍和王玲玲说了几句话已经分手再见了,她丈夫还一步三回头地回望王玲玲,嘴里说这不正经的娘们儿就是骚。然后再一次告诫刘妍,你可少和这样人来往。

刘妍现在,既没了父亲的管教,也没丈夫的约束,她可以想和谁来往就和谁来往了。特别是丈夫的突然离去,她明白了男人们是习惯于说一套做一套的,他们反对着风骚的女人,可是又强烈地迷恋着风骚的娘们儿。丈夫一直苦口婆心地劝她做良家妇女,可是他自己,却在适当的时候,去当无耻之徒去了。由此,刘妍恍悟对男人也要像对工作一样,要尽快提高业务水平,否则同样要失业、下岗,不管你的品德有多好,心地多善良。总之,对男人也要多了解,多熟悉,熟能生巧。王玲玲是这方面的高人。

刘妍现在最有意思的事儿,就是找王玲玲唠嗑了,三天不见王玲玲唠上一唠,她心里闷得慌。刘妍说,你说我那时怎么那么傻?他给我几万块钱,我就给了他自由,就算买单清账了。一个男人是几万块钱就能买到的吗?天下男人这种事多了,可谁都不走这步,我却放他走了,我真是傻透了。你说现在我就是出双倍的钱,也买不回来一个合适的丈夫啊,你看现在这男人,还能叫男人吗?简直都是禽兽!

是禽兽你还要找,一个人过不就行了嘛。王玲玲说。

可是我就不信没剩下一个好点的?

都在进化,没办法,就是这个时代。你家里那个开始不是也挺好的嘛,现在不也去当了禽兽。

是禽兽好歹我也得找一个,反正我不愿意一个人过日子。

这是刘妍跑到王玲玲家,经常反复讨论的一个主题。王玲玲现在成了刘妍的精神领袖,虽然刘妍一心想成家过日子,王玲玲坚持独身,但王玲玲对待男人的观点,包括手段,都一直让刘妍钦佩。王玲玲少女时代所有的不合时宜,特别是交男朋友,现在都顺理成章地演变成她应付社会的最高技巧。这年头儿,你要是练不出半边脸哭半边脸笑的本事,你就等着吃亏吧!这是王玲玲经常告诫刘妍的一句话。

王玲玲已经单身了近八年,她对自己的生活,就像对待她生活里的男人,有一搭无一搭,有也五八没也四十,从不强求什么。她对刘妍急慌慌想找个男人过日子的打算,同样也给予没心没肺。刘妍每次找王玲玲,都强烈地表示自己想再找个人,再成个家。同时还要再检讨一遍自己当初的傻——怎么那么轻易就放掉了丈夫。

王玲玲说,非找男人成个家有什么好呢?他又让你给他洗衣做饭,又让你整天提心吊胆,结了婚过不上三年的好日子,他就可能移情别恋,让你当女王八,当了女王八还得忍气吞声,盼着他浪子回头,求着他回心转意。我真不明白,男人除了睡觉,我们还需要他干什么?他会挣钱,我们女人不会吗?他有所谓的狗屁事业,我们没有吗?只要没有孩子拖累,我们活起来哪一点比他们差?为什么要死死地与男人捆在一起才叫婚姻、日子?没有他们,我们活着的日子就不叫日子了吗?再说了,男人这副德性,从古至今,几千年了,明的暗的,谁他妈都管不了。就靠我们一点贤惠,就指望他心甘情愿地维护一夫一妻制?从前的女人没文化,也没钱,不靠男人活不了,现在的女人如果单身,不用做家务不用带孩子,读书看报出去玩儿,干什么不好哇!有福我们怎么就不会享呢!女人真正的解放,是我们内心的解放,精神的解放。比如我,就不会死乞白赖地非找什么婚姻,谁喜欢我,我就和谁过一段。在男女关系上武则天是大家羡慕的,妓女是大家唾弃的,其实还不都一样。

刘妍说,问题是这样下去,不会有人一心一意爱你呀。

王玲玲说你还想找一心一意?你要得也太昂贵了吧,谁会和谁一心一意?一心一意坚持多久?国外的研究已经表明,男女的相互吸引,也就是三到五年,女人就是貌美似天仙,也不会超过五年的极限,特别是生了孩子,怕失去男人呀,保护文物一样呵护着,侍候着,越老越要每天乔装打扮,花样翻新,白天举案齐眉,晚上婊子一样想着法的浪啊,可还是不行。你要是不跟男人翻脸,他顶多说甩你的话不那么干脆,但最后都免不了同一下场。就说你吧,刘妍,你当初多媚呀,哪一点不比那猪头小队长强,可他照样买单付账又去找大姑娘去了吧。天仙结了婚,也是个平常女人。

刘妍说,王玲玲你说的有点道理,男人是比女人心硬。可是我觉得总这样下去也不行,我还得找一个,成个家,像个正经人的样子。再说了,人到老了总得有个老伴吧?

王玲玲说找伴不难啊,五亿多男人,还没你一个。关键是给你找了你又挑三拣四呀。你说人家有钱人,肥头大耳,做爱都做不成;说有权的,光想着当官了,心理生理都阉得像个太监,萎得不行;年轻的吧,你又怕调教得差不多了,人家又去别的女人那儿行使主权去了;太老的呢,玩不过。你说人一过五十,男女都成精了,女人成精倒没什么,她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危害不大;而男人,成了老精兽以后,祸国殃民啊。要命啊。老的少的有钱的有权的你都有顾虑,到底什么样的行?穷的你干吗?

也不能太穷,有份工作,有固定的月工资,年龄也差不多,人长的也别太差,我就想找个这样的。这样的在一起,也才可能过一辈子。刘妍还说,王玲玲你说说,我哪点不好,是我长的难看,还是文化不高?还是我没有工作,我怎么就成了嫁不出去的呢?

王玲玲说你找的还少哇,上次那个高个子男人,就是银行的那个,不是挺好的吗,有房有车,还有钱。老婆还是死的,也没什么牵挂,就是年龄稍微大点。

那叫年龄稍微大点?那是一轮啊。

一轮就算客气的了,像咱这岁数儿,不年轻了,找大一轮的男人,运气就算不错了。同岁,人家找你?人家还找二十出头的呢。这样的你不找,不出一个月,就有人接着,那个银行的上个月就结婚了吧,你嫌大,不嫌的人多了。我跟你说过多少回,现在是雌多雄少,比例失调,你也不是没领教,你不抓紧,一转身的功夫,人就没了,多少女人正等茬儿呢。

刘妍眨眨眼,一想是这个理儿。

王玲玲说,所以你如果非想找个男人在一起混,还想混一辈子,你就得将就,凑合,也就是宽容。长得对胃口,年龄也相当,十全十美,别说你,就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也没这好运气!

再说了,这种事你急也没用,我要是多,我可以发给你一个俩的,这个不行换那个,问题是我目前手头也一个没有哇。

刘妍说王玲玲,你还不了解我吗,我都是孩子的娘了,我可不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一不找位高权重的,别说他们大肚子小肚子,关键是现在天天反腐,出了事轻的是大牢,重的就没命,我可别福没享着,进了门就当寡妇;第二,我也不奔什么年轻白脸,比我小半岁我都不要,说什么调教那都是开玩笑,关键是一个男人如果就凭一张脸来蒙女人吃饭,那也太没意思了,我不成了再养一个儿子?我一个孩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挣钱才能养大呢,再养一个,我养儿子有瘾啊我。

这不得了,王玲玲抢过话来,说刘妍你这不找那不行,又天天叨咕想找,你这不成了那个推石上山的什么西斯了。

刘妍说我就不信天下这么大,找不着一个不抽烟,不酗酒,吃饭能不对着人剔牙,晚上睡觉知道洗个澡的男人!刘妍还说,有很多男人,找对象的条件就是不要带孩子的,这是首要一条,这条太混蛋了。我要找的男人,带几个孩子都可以,只要人好就行!穷富都不怕。

王玲玲笑了起来,她说刘妍你的前两条吧,听着好像二十年前的择偶标准,不抽烟不喝酒,那是为了省钱,现在的男人,好样的,有点儿能耐的,有几个是不抽烟不喝酒的?你想想看,年纪轻轻不抽烟不喝酒的,不是太穷就是窝囊废。找了这样的你有什么好日子过?你说的后两条,简直要笑掉我的牙,现在的男人,有点品位的男人,谁能对着别人剔牙?谁还不知道睡觉前洗个澡舒服?我看你要是找这种条件的,那简直是一抓一大把,到处都是。王玲玲说我们台里,就刚调来一个,三十多岁吧,长的还可以,带着一个小男孩,好像是也不抽烟不喝酒,你要是找他,我明天就给你说说,你可别见了就后悔,再埋怨我。

刘妍说行啊,赶紧介绍吧,我这日子里可是太需要有个男人了。厕所漏水,马桶失修,还有扛液化气罐,孩子半夜高烧,我一个人可实在是顶不住了,真的。要不是有这么多活儿,我一个人带孩子也凑合着过了。

王玲玲又笑了,她说刘妍你别说了,说那么远干嘛,咱们俩谁跟谁呀,你那些酸诗里不是说了嘛,男人是黑夜里的太阳。还拐那么大的弯干嘛,如果你光缺个修厕所扛煤气的,雇个民工不就解决了嘛。

刘妍说王玲玲你独身几年,都独成荡妇了,什么事最后都能让你归到男女的床上,好像万事的症结都是床。床上的问题解决了,一切都解决了,你成了弗洛依德的女弟子了。

王玲玲说刘妍你还真行,都当了孩子的娘了,说起这事儿,还能羞那么一下,行,冲你这样,明天我就帮你认识一下那个穷光蛋,看你怎么样,到底是不是叶公好龙。

刘妍在王玲玲的家里,认识了电台的技工苏云峰。

苏云峰有着一口让刘妍一见就非常着迷的白牙,个子也高低适中,属于那种让多数女人都能对胃口的男人,清癯,鼻子和下巴都长得挺硬派,还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些,让刘妍一眼就喜欢上了。年轻,也健康。挺好。

刘妍不太满意的是苏云峰的外包装,苏云峰穿得太破了,特别是脚上的那双鞋子,鞋脸儿的皱裂程度即使是制鞋专家,也不敢贸然推断它实际的行走年龄。鞋子的颜色,让人分不清它到底是黑还是棕,或者橘皮黄,冲它目前的状态,好像除了冬天它可以稍微歇息两三个月,其余时间,肯定是它独自执行了三个季节出门走路的任务,即使是炎热的夏天,这双可怜的鞋子连个换岗替班的都没有。俗话说从鞋子可以看女人,其实从鞋子又何尝不可以看男人?一个穿着这样的一双鞋子可以长时间地走路活着的男人,那需要有多大的隐忍或麻木?!刘妍又用眼睛扫了扫苏云峰的裤子,她心里快速地掠过一阵惊涛,苏云峰的这条裤子,裤龄也约在十年左右,因为那腿的打弯处,褶皱的折痕已经根深蒂固,因了它的抽缩,使他的裤脚后明显短于裤脚前,前长后短,有点吊腿裤子的效果。一条不过十来块钱一米的纤维裤子,竟穿了这么多年,特别是在这死热的夏季里。刘妍不打算再推想苏云峰的上装了,在这个民工都要穿件棉质T恤的热天里,苏云峰竟然穿的依然是那种一点都不吸汗的腈纶衫,太难为他了。这样的男人是怎么活的,他的前任女人怎么能让自己的男人这样活着?

尽管这样,刘妍的眼神也向苏云峰表明,她喜爱他。刘妍想,只要把苏云峰的外包装稍微改观,这是一个完全可以拿得出手,领得出去的男人,从谈吐上,好像也很有文化,比他的前任那个猪头小队长要强几倍呢。年龄也只差个三几岁,人还有技术,有月固定工资,就是他了。

那天分别时,苏云峰对刘妍也是依依不舍,他们本来从王玲玲家出来后,要分手各回各家的,苏云峰家里有个等他做饭的儿子,刘妍家里也有一个等她回家做饭的儿子。可是他们把车锁打开后,都没有要走的意思,苏云峰提议,要不就去那边再坐一会儿?反正离这不远,就有一家小公园。

也行。刘妍同意了苏云峰的建议,推上车子跟他向公园的方向走去。

公园收门票,一人两块,两个人就是四块,当他们停好车子,向卖票口走去的时候,刘妍无论是走路还是掏钱的速度,都明显快于苏云峰,尽管苏云峰在嘴上说我来吧,我来吧,等苏云峰走到刘妍的身后,卖票口里已经递出了两张票,和找出的六块钱。

苏云峰肯定没有钱,四块钱他也是舍不得花的,这从他磨磨蹭蹭的表现就可以看得出来。我花就我花吧,找的时候也没有照着有钱人找,就图个年轻,不腻歪。既然还不讨厌这个男人(这年头碰上个不腻歪的不容易),男女在一起时由男人花钱的规矩破一破也行。刘妍想。

刘妍的大度表现很出苏云峰的意外,看得出,他也是经多见广,在找女人的问题上也是有一定经验的男人了,而且好像经历的多数是遵守男士花钱这一习惯的女人,所以导致他现在的出手如此谨慎。花了半天钱,功夫也没少搭,可仨月半年下来,就是个白玩,女人一看他确实没钱,基本就没有再跟他继续谈婚姻的。所以苏云峰也想好了,在谈成以前,不会再白搭一星半点,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不破费。谈行,瞎花钱,没门儿!凭什么女人就该白吃白喝。现在,尽管四块钱不多,可也不少,她竟没有像那些瞪着眼等男人掏腰包的女人那样,干等着,她竟抢先就把票买了,真是不错。这样的女人不多见。好,挺好。

因为天热,那天的公园里,也拥挤着蚂蚁一样的人群,大热天,人们实在找不出好去处。刘妍找了一处稍微空闲的地带,说随便聊聊天。他们随便聊出的,其实都是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刘妍单身的理由,单身的年限。刘妍不傻,她没有像往次那样,把具体情况如实介绍,她发现如实说的效果并不好,特别是单身的年限,要是过久,倒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怀疑你这么长时间了能是一个人一直老老实实地呆着?所以刘妍把一切都说得长短适中,合情合理。既没有一个人打多少年的天下,也没有第二次或第三次越离越贬值的婚姻经历。

问完了刘妍,苏云峰也主动介绍了自己,按他的说法,就是他过去的婚姻也不是很好,没什么意思,没有爱情,就是稀里糊涂过日子,混日子吧。

这些话刘妍一点都不陌生,她听好多男人说过,特别是那些有家的男人,想跟刘妍做情人的男人,谈到家庭,基本都是这些。最早的版本是男人家里的全都是母老虎,又泼又悍,男人不幸福;后来稍有变化,文明地讲就是两人没有共同语言,女人没文化,男人心里苦闷;再到后来,男人也精明了,不再说女人的坏话,都说老婆好,是个好人,洗衣做饭带孩子,没的说,就是两人没有爱情。男人的最后这一学说,差不多稳定了将近十年直至今天——混日子,没办法,你要是说她不好吧,她也没什么不好,女人能做的她都做了,洗衣做饭带孩子,可就是爱不起来——男人的这一基调不但不再破坏自己痛说家史的卑劣形象,还有助于提高自己的砝码,这就使那些有了非分之想的女人接受并认定下这一事实:当情人混着可以,可别侵犯人家的婚姻。人家的婚姻政策对你是早有交待的。

现在,刘妍不愿意鉴别苏云峰这番话的真伪,即使明知有假,又有哪个女人不愿意听这样的话?难道一个男人对你说,他怎么怎么爱那另一个,你听了会舒服。

那天如果不是各自家里都有一个等着吃饭的孩子,他们不知道要聊到什么时候。刘妍看重的是苏云峰的年轻,苏云峰觉得刘妍也不算老。苏云峰最恨的就是那些嫌他穷的女人,刘妍最恨的就是那些嫌她老的男人。谈到后来,他们发现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所以分手的时候,他们彼此都感到,这桩婚事,快成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刘妍家。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又到了晚饭的时间。刘妍的儿子没有回来,看来刘妍是有谁备的,她提前把儿子安排去母亲家了。两个人都还满意,又这样谈得来,一起吃顿晚饭,是在所难免的了。刘妍不带孩子,在处理这些问题上刘妍一向做得周到,不像有些女人,吃男人的时候总是带上孩子,要吃大虾要吃什么鱼,活活把男人腻味死。

刘妍看了一眼墙上的时英钟,快七点了,苏云峰也没提出晚饭的安排。是不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上次买两张门票,苏云峰都磨磨蹭蹭,现在要吃一顿晚饭,看来还真是有点为难他。苏云峰没钱,有钱他就不会穿得像个民工了。可是,难道就因为他穷,他就有理由处处花别人的钱?就由我来管他的晚饭?再说,苏云峰是空手而来,我怎么就有请他在家吃晚饭的道理?况且家里的冰箱也没什么可吃的了。如果他现在提出告辞,我是不会挽留他的。在实实在在的吃饭问题面前,刘妍突然发现苏云峰不是那么可爱了,她比较满意的心也一下子出了缺口,脸色也冷却下来。

可苏云峰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七点都过了。

刘妍说,你一定也饿了吧,很对不起,家里现在也没什么可吃的。

苏云峰说,那我出去买点儿?

买什么呀?这么晚了。

买点儿面条回来煮一煮?这个时间面条还是会有的。

算了,买面条回家给你儿子煮去吧。孩子也饿了。

我儿子没在家,我把他寄放到小饭桌了。

看来你也是有所准备,可也没有这样准备的呀。光准备吃人家。

刘妍说,那咱们出去吃吧,再买再做太麻烦。

好,也好。出去吃,我请你。

我请你吧。刘妍竟客气出这样一句话。

苏云峰站了起来,他的那条裤子,腿弯处的褶皱更深了,鞋子,也还是那双,只是上面的褂子,换了一件,刘妍一眼就看出,苏云峰上衣那两侧的领子,明显的一面大一面小,那绝对是批发市场能打下五折的衣服。放眼看去,全国的机关企事业单位,哪还有一个男人肯穿这样的衣裳出门?苏云峰真是太可怜了。

他们出了门后,谁都没有提出去哪家酒店的建议,看得出,苏云峰对这一套还真是不在行。相比之下,刘妍算是有见识的。苏云峰说还不太饿,随便吃点吧。刘妍就带他就近进了一家快餐店。

快餐店需先拿钱换券,在走向换券吧台的时候,苏云峰说,我请你吧。

刘妍竟再一次冒出,我请你。

然后,就涉及到谁先掏出钱来的问题,刚才因为锁自行车,苏云峰就已经落在了刘妍的后面。现在,从他们进门,到走至吧台,毕竟不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只有十几步的短途。谁的步子走得快一些,谁先到吧台,谁就是东家。苏云峰的步子迈得比较大,手也伸到了兜里,是两只手,都在摸钱。他也先于刘妍到了吧台。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等苏云峰掏出钱来,刘妍手里的钱已经变成了30元的纸餐券。

苏云峰说,你看你,你可真是的。

刘妍说,30够了吧。

够了,吃不多少,我餐秀色已经饱了。

刘妍没有笑,这是她认识苏云峰以来第一次听了苏云峰的俏皮话而不笑,要是平时,她会笑得很开心,她看中苏云峰的,除了年轻,更多的是他的俏皮话,那叫智慧和幽默吧。可现在,在又一次涉及到钱的问题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苏云峰一点都不幽默,倒有点油嘴滑舌,让人讨厌。

看来,30块钱对刘妍来说,也很心疼。

30块钱,也就是两碗面条,两个小凉盘,刘妍还要了一杯可乐,用吸管啜饮,看着苏云峰吃。苏云峰说不饿,他真是太能撒谎了,转眼之间就把那一大碗面吃得底朝天,他怎么不饿呢。刘妍把自己的这碗也推给了他,他犹豫地看着刘妍,刘妍说天热,我吃不下。你不吃,也浪费了。

苏云峰还真是个过日子人,节俭。他从面子上,是不想再吃这碗面的,可是顾虑到浪费吧,他端过来,又全吃下去了。虽然他掏钱的速度总是慢慢腾腾,可吃起饭来,绝对风卷残云,声音也比较响亮。刘妍看着苏云峰的吃相,心里尽量地劝着自己,在吃饭的问题上,不要再挑剔了,不要要求太高了,上一个男人就是吃饭太响而放弃的,现在再因这么点小事而不谈,又要后悔了。男人嘛,不能像女人吃得那么文明。刘妍这样劝着自己,让自己宽大为怀,可就在这时,苏云峰左手的手指不知怎么扦到了面汤里,他没去洗手间,也没接刘妍递过来的餐巾纸,而是用他的嘴,当抹布,把五根手指,一一逐个地嘬干净了。

刘妍喝可乐的嘴,离开了吸管,一口没有再喝。

那天从苏云峰的吃相上,刘妍就看出苏云峰生活的过去,通过他不用餐巾纸而用嘴擦手,刘妍又看出了她和苏云峰的未来,那就是没好儿。她想她可以容忍男人吃饭声音无限地大,也可以原谅他不花钱,但这么大年纪的男人还要用嘴舔手指的恶习,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姑息了,太恶心了。如果不是出于她的教养,她当时就要呕吐了。

从快餐店出来,苏云峰说他的儿子也有了安排,他可以晚些时候回去,快餐店的壁邻就是一家影院,所以他提出再看一场电影。

刘妍现在的心情,已经很不好了,可她突然想到了王玲玲,想到王玲玲对她预料的叶公好龙,所以面对苏云峰的建议,她又开始拿不定主意。要么,就再看一场电影?找一个稍微合适的男人确实太不容易了,轻易地否定掉,回头想找这样的,也许又没有了。

苏云峰没有动他的自行车,拉着刘妍的手直接向影院门口走去,可是,他刚迈了一步,他想把两次看车变成一次交费的企图就被那个收费的老太太识破并粉碎了,老太太追上来说,小伙子,把车推走,放那边,那边才看影院的车子,我这一过了八点,就不看了,你留这边也得被车拖走,到时还得交双倍的价儿。

苏云峰觉得很没面子,特别是在刘妍面前,接二连三地掉份儿,他已经看出了刘妍对他的冷淡。苏云峰没有和老太太争辩,他默默地推起自行车,移到了影院这边。车还没锁,看车的老太太就过来:先交钱。

不是出来交吗?现在给了你,车子丢了,谁负责?

老太太说就你那破车子,白送给小偷人家都不要,人家专要捷安特。

苏云峰拿出四毛钱递给老太太。

八毛,现在过了七点,一个车子收四毛,两车子八毛。

苏云峰苦笑了一下,拿出一张十元的,递给了老太太。没零的了。

老太太说年轻人,别玩这套了,麻烦不麻烦,说实话,你就是拿出一百的,我也找得开。可是咱们别费事了,行不?

真的没有了,有零的我还不给你呀。

那姑娘有零的吧?

刘妍掏出一块钱,递了过去。

老太太把找回的两毛连同刚才的四毛塞到刘妍手上,然后一扬手,去追另一个没付钱就跑了的中年妇女去了,还回头一指刘妍他们说,就是你们捣的乱,让人都跑了。

苏云峰说这自行车提前收费,在我们老家还有一个笑话,我们那个村的人说话习惯用口头语,苏云峰说为了故事的真实性,我只好原版复述了,这句口头语就是不论男女老少,每一句话前面都喜欢加上个“鸡巴”,比如见面会问,你鸡巴吃了呗?答,我鸡巴早吃完了。

有一天一个老大爷来供销社买东西,他刚放好车,看车的妇女就过来收钱,也说要先交。这大爷一听就急了,他说都是鸡巴出来再交钱,我这鸡巴还没等进,你怎么就要先交?

妇女说不先交,到时候你鸡巴出来就跑了,我上哪找你去啊。

故事有点粗野,刘妍还是笑了。

跟儿子吃过晚饭,刘妍一个人在灯下写日记,这几天她没有再往王玲玲家跑,她怕王玲玲问她和苏云峰的进展情况。想找个好男人成家过日子,这确实是刘妍的巨大心愿,可费了这么大劲找的苏云峰,不但吃饭要女人花钱,处处都那么废物,让刘妍此时的心,有了冷却。这样的人老实倒老实,可找不找也没什么大意思。刘妍打定主意,暂时,不跟苏云峰见面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苏云峰也没有找过刘妍,电话都没有打一个,好像苏云峰的想法,跟她不谋而合,成不成都行。不对啊,和苏云峰见面的过程中,她没给苏云峰出过任何难题,更没给他添过什么腻歪,那天分手的时候,苏云峰对她还是恋恋不舍的,一遍一遍地夸奖她不同流俗,说和她相遇是自己的三生有幸呢。刘妍既没有逼他吃过海鲜,也没有挎着他的胳膊硬进首饰店,苏云峰他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刘妍是后来才知道,看着老实巴交的苏云峰,其实正谈着另一个,见了刘妍,两利相权,他决定取刘妍。所以两个星期的时间,苏云峰正在清理门户,打扫战场。他是用了两周的时间把自己搞个门儿清,才又给刘妍打电话的。一脚不踏两只船,看来他是下决心和刘妍谈了。

苏云峰的约见电话,打得很有水平,他既不说见面地点,也不确定见面时间,只是说要有时间,就见个面。

刘妍两周没有见王玲玲,在和苏云峰的问题上她越来越没了主意。如果说分手那天她是断然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那个念头就像时间一样,一点一点地流没了。如果去向王玲玲讨主意,不用问,王玲玲肯定会说挺不住了吧,拉倒拉倒,穷光蛋一个没什么谈头。

这样,刘妍一个人闷了两星期,她心里琢磨,是不是苏云峰又另有新茬儿了呢,这个年龄的男人,抢手得狠,抠唆邋遢都不要紧,年龄也是财富。你不要,马上就有人接手,有不嫌的。想到这,她的内心深处掠过恐慌的惊涛骇浪,如果再不要,就这样的也没了,也找不上了。下一轮再找,不定又是被人淘汰过几茬的。在这个世界上,她还要孤零零地一个人活着。所以苏云峰的电话一邀请,刘妍忘记了她所有的不愉快,马上就答应下来,同意见面。

为了避免在一起吃饭,看电影之类的花销,刘妍选在了饭后,也就是晚上的八点钟见面。这个时间见,各吃完各的饭,谁也不用请谁,谁也甭花钱难受,反正我刘妍不吃你的饭,我也没有总请你的道理。我还没富到养少爷的水平,我只想找个差不多的男人,过日子。

没想到,已经八点了,见面时苏云峰还没吃晚饭,没吃就没吃,我都吃过了,我没有再请你吃的道理。

刚才刘妍把儿子送到王玲玲家,说晚上有事,让她帮着看一会儿。王玲玲说这就谈上了?还真是挖一筐就是菜,这就叫饥不择食。你看你,赴个约会还要先吃完饭,就这样的穷男人,饭都供不起你,那日子要是过起来,长着呢。用不了几天,你就得打退堂鼓,不信咱们走着瞧。

刘妍只笑不答,也不大笑,怕坏了自己的晚妆,她把孩子撂下,又交待了几句,就骑上自行车,来和苏云峰见面了。

苏云峰说吃过了也再吃点,陪我吃。我请客。

这一次他们进的仍然是快餐店。苏云峰嘴上说让刘妍再陪他吃点,可实际上他只换了个二十元的券,二十元券除去买上一份套餐,剩下的钱连买两杯喝的都不宽绰,所以刘妍面前只有一杯可乐,她是看着苏云峰一个人吃的。刘妍的眼睛看着苏云峰的脸,心里暗想:苏云峰年龄可以,长相也行,文化还不低,就是太抠唆了。一到花钱时就装穷,放挺儿,要钱不要脸。他要是能要一点脸,就好了。

刘妍的心里喟然长叹。

苏云峰看刘妍思想在走私,就用筷子截断了嘴上瀑布一样的面条,说刘妍你想什么呢?

刘妍说苏云峰,我知道咱们中国,有两不问,一不问女士的年龄,二不问男人的存款。可是我能不能问你一下,你每月的工资?

没问题,我一个月千八块。

哟,比我还多呀,我一月才六七百。

多少也不够花,我一分钱都没攒下。我花钱手大。

刘妍的心里都笑喷了堂,吹着唠你也要着点边儿呀,就你这道号的,一分钱都恨不得掰开花,还手大。刘妍说,我看你挺仔细的,你穿也没穿啥,吃也挺节俭,你比我的工资还高,你怎么能没攒下钱呢。

真的,不知都花到哪去了。以后你就知道了。唉,咱们都见两面了,我还没见过你儿子呢。当然你也没见过我儿子,下次见面咱们把他俩也带上,我让你看看我儿子。我儿子长的不算高,可小家伙聪明着呢,在班里考试尽第一,三好学生也年年落不下。就是有点不爱说话,见了生人更别想让他张开嘴,小家伙金口玉言,拗着呢。

刘妍说我不行啊,没你那么大的造化。我儿子倒是长个傻大个儿,平时看着也不笨,可是从一年级到现在,从来没进过班里的前三名,三好学生更别想了,上课爱说话,还尽挑老师的毛病,年年老师的评语都是上课爱搞小动作,对自己要求不严。有一次他数学考了个96分,我还挺高兴,可是去开家长会时到排名榜上一看,他是班里的第38名。唉,想到孩子的学习,我就发愁,我也挺恨现在的教育体制,我儿子一点不笨,可是一到课堂,就不是一个好学生。也不知怎么搞的。

慢慢就好了。苏云峰劝慰刘妍,可是他还沉浸在对自己儿子的满足和自豪里,他说其实我儿子,说来还有一段故事,常言不是说嘛,自古英才多磨难,我儿子就是千呼万唤,才肯来到了这个凡俗的世间。我们当初,费了大劲,都三年了,他对这个尘世,没有一点兴趣,怎么请,都无动于衷,没有一点要来的迹象。后来我们一商量,还是去各大仙山吧,好好拜拜。这样,我们去了峨眉,武当,还有蓬莱,走了一个多月啊,诚心感动天和地,还真神,回来就有他了。这孩子生下来,也是大人物的表现,三天灾儿两天病。萨特,鲁迅,还有贝多芬他们,哪一个不是少年就体弱多病?不把人折腾够他是不消停。这孩子脾气也拧,有些饭说不吃就不吃,一口不动,任你怎么哄,怎么劝,他就是宁肯饿着,也不给你动一筷子……刘妍伸手打断了苏云峰的幸福,从苏云峰正在咀嚼的嘴边儿,揪下一根毛发,举到眼前照着说,多险吃下去。

我的头发是板寸,这还打弯呢,肯定不是我掉的,你的也不是,你头发比这长着呢。我去找他们经理,让他们重上一碗。

唉,要不算了。

不行,一碗面事小,关键不能惯他们的坏毛病。

苏云峰端着碗去卖面的那家摊位评理,卖面的是个少妇,旁边站着个小伙子。少妇让苏云峰出示证据,苏云峰只能撂下碗,又回头去拿那根毛发,当他小心翼翼举着火烛一样举到少妇面前时,少妇只看了一眼,就笑弯了腰,她笑得前仰后合,断断续续,她说那可不是我的,我的头发这么长,你也看见了,当然,也不是他的,她一指身边的小伙子,说你看他的头发,是平直的板寸,你那东西,要叫我说呀,那可不叫头发——哈哈哈哈,少妇笑得蹲了下去,显然,她是笑疼了肚子。另一旁的小伙子看明白了,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一手抱胸,一手指着苏云峰,说你可真有意思,那玩意还用手拿着,哈哈哈哈。

刘妍走了过来,她看到两人的那个笑,再看看苏云峰依然手捏着的这根东西,突然明白笑什么了。刚才她还以为那是牛肉面里的畜毛,现在看他们这么笑,她犯了嘀咕,难道在牛肉面里,能有人的体毛?想到这,她都替苏云峰恶心,她一耸苏云峰的胳膊,把那根东西抖掉了,说别管是什么吧,这是面条里的,你们给赔吧。

少妇止住了笑,说赔什么,一碗面条你已经吃完了。

不吃完我怎么会看见这根头发?你要是把它放在上面摆着,我还会吃吗?

找你们经理去。

找就找。找经理你得有证据吧,你们俩谁把那东西捡起来吧,不嫌脏你们就捡。少妇说着,又笑了。

刘妍看看苏云峰,苏云峰又看看刘妍,然后弯下腰,准备去拾。

刘妍一脚踩了上去,用脚阻挡了苏云峰的手,她抄起那只只剩了空汤的牛肉面碗,啪地扣到了他们的台面上。碗碎了。

别走,你们赔碗!

赔你妈个蛋!刘妍骂完,扯着苏云峰的胳膊就向店门口走去,女英雄一样,苏云峰被她拖得一路小跑儿,边说,别走,别走,还剩5毛餐券没退呢。

我给你退!刘妍气势汹汹,心想如果不是来这种小店吃饭,就不会摊上这种倒霉的事。苏云峰心里也有点窝火儿,还有点自卑,他说等有时间我找他们经理算账,给他上电台曝曝光。

走了一会儿,气消了,苏云峰和刘妍向公园走去,尽管这个年纪了,对公园又没什么兴趣,可是去公园是比较明智的选择,那里省钱。

很不巧,公园门关了,里面正要重修。他们只好再向别处转。大热天,两人推着车子,就这么走来走去。到处都是热得光膀子的男人,露大腿的女人,光脚丫子的老头儿,光腚的小孩儿们。他们现在就是想坐到马路沿上,跟这些人一样,坐下来乘凉,都没有了空位。一条马路,几乎是人挨人。

要是去冷饮厅喝上一杯就好了。刘妍没有把这个理想说出来,她看出苏云峰没有这个打算。这时他们走近了一露天冷饮摊儿,苏云峰痛快地提议,坐下来喝一杯。

苏云峰喝的是一块五一瓶的雪碧,刘妍看那商标,就知道是黑心的小贩们用自来水加糖精兑的,劝苏云峰别要了,苏云峰却误会了刘妍的意思,以为刘妍嫌他要的便宜,便有些激动地要了个三块钱一听的雪碧,大有“这种饮料常喝,根本不在乎”的气派,接着,他又为刘妍挑了盒挺贵的雪糕,看似将功补过,实则是为刚才那一碗让人窝囊的牛肉面出一口气。

冷饮喝完,价格已经大大超出了刚才的饭钱,看得出,苏云峰为自己激情之下的出手有些懊悔,并带出了沮丧。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就不大说话了,当他们勉强把瓶中饮料喝完,站起身,苏云峰没有提出再去别的地方消暑的建议,和刘妍草草分手了。

要是男女过日子不用花钱,仅仅是我看你你看我,瞪眼看着就能活,就好了。刘妍一路上都在想。

见到王玲玲时,尽管刘妍装得若无其事,王玲玲还是看出了她的落落寡欢。怎么样,挺不住了吧,这么热的天是不是连杯冷饮都舍不得买?过日子可不是光你看我,我看你就行。过日子需要每天花钱的。没钱,抠抠唆唆,难受去吧你。

玲玲,你别给我添孬糟了好不好?说着,她领起儿子就向外走。她此时只想早早回家,一个人好好地,把和苏云峰的事想一想。

晚上,刘妍把孩子弄睡下,就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失眠了。她想起电影《望乡》里那个年老的阿崎婆那句声音沙哑的台词: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刘妍像八十老妪一样,慢慢地回想起自己的生活。

刘妍从一个人带孩子生活的那天起,她就开始了漫长的寻夫之路,她想找个男人结婚,她想过一种正常的家庭生活,她甚至梦想,能再当一次贤妻良母。可是,她越来越发现,这很难,非常非常的难。

刘妍见到的第一个男人,是有钱人,比刘妍大十岁。介绍人说,该人虽然比刘妍大十岁,可看上去不像,也就差个三五岁,再说了,当今的社会,男女差个十岁二十岁的,也多得是。找了他,你就再也不用愁吃愁穿了。刘妍当时也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太狼狈了,每天不是节水就是节电,洗个澡都不舍得冲个痛快,日子过得太苦了,找个有钱人,生活里哪还会有这些问题呢?刘妍还真感谢介绍人的帮助,就和有钱人见面了。

一见面,有钱人就请刘妍吃了名贵的海鲜,刘妍都不知道那些菜叫什么名,也不好意思问。吃饭的过程中,刘妍就知道有钱人对她很中意了,因为饭没吃完,他就列出了饭后的计划:桑拿,足疗,保龄球。

桑拿的时候,因为没有在一个房里,刘妍不知道有钱人的具体表现,到了足疗,刘妍和有钱人是床挨床。刘妍看到有钱人来到床上就像回到家一样,两只脚一搓,袜子就脱下来了,他点名要那个长的比较好的小姐,看得出,他们很熟了。小姐上来就笑着说,今天我要是不三下就捏出你的屁来,我都不收你钱。说着,她抄起一只脚,抱在怀里,还真是没出三下,有钱人就一个屁接一个屁地响了起来,还说舒服舒服,再使点劲再使点劲,舒服死了。旁边的足疗客没有嫌他的屁臭,都跟着大笑起来。这使刘妍很别扭,她在接受足疗的过程中心里就盘算:跟有钱人在一起生活,你就要同时跟连天的臭屁一起生活,否则,光有钱没有屁,不行。

有钱人接下来的保龄球是一个人去打的,刘妍不告而别了。

不久,刘妍又见过一个当官的,正处级的干部。正处级干部说,我吧,看着官不大,可是,我们家里的生活,不比厅局级差。比如我家一年四季米面不用买,水果不用买,甚至穿的用的,都不用买。我们出差有补助,打的能报销,跟你说实话,就是有时去去歌舞厅,都是公费。我们这些人,平时就没有花钱的地方。所以跟我以后,你的吃喝就不用愁了。

刘妍觉得这人挺实在,还不错,就跟孩子谈了自己要成家的问题,孩子问,你跟他结婚,是那个叔叔到咱们家来,还是咱们到他家去呢?

刘妍一想,是啊,这个还没问清楚,是到他们家去一起生活,还是他来到刘妍这只有一间半的小屋里生活?

正处级干部说,咱们谁也别到谁的家里,这是老观念了,应该改一改。咱们有时间了,也就是周末,就聚一聚,你来我家住上两个晚上,平时,各忙各的,这叫周末夫妻。

“周末夫妻?”刘妍自视文化不低,可听到这一名词,还是有点困惑,她说这么说,你是一周发一次情,到了发情期,我就来?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子冲上来,一巴掌就扇掉了正处级干部的头发,她说你这个婚姻骗子,又在骗良家妇女吧,我让你骗。年轻女子边说着,边用那只手掌,又打在了正处级干部的光瓢头上,发出耳光一样的一声巨响。正处级干部弯腰去捡自己的那个头套,他刚要带上,年轻女子像打棒球一样,抡圆了胳膊,又一次给它打飞了。她对着刘妍和越来越多的人说,我告诉你们,他是个婚姻骗子,他跟这个是周末夫妻,跟那个是旬末夫妻,他一个人同时睡着十几个女人,又睡又不用负什么责任,一年下来也就是仨瓜俩枣,比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还自在呢。什么正处级干部,恶棍、臭流氓吧!这不,又在跟这个女的说,只做周末夫妻吧?

刘妍没有回答,她站起身,冷冷地看了正处级干部一眼,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地离去。

不找有钱人,也不找当官的了。这是刘妍接下来给自己定的一条原则。有钱人已经不是人了,当点儿官的也越来越坏,刘妍决定就找普通人,跟自己一样的,尚有一颗过日子的正常心的人。就是带着这样的信念,她又认识了一位跟她各方面条件都差不多的文化馆的创作员。

创作员年龄跟刘妍相仿,个头也差不多,长得也还过得去,据他自己说,他领过结婚证,但因没入洞房,也就算未婚吧,当然,也就没孩子,是轻轻松松没有任何负担的一个人。他说他虽然没有孩子,但他很喜欢刘妍的孩子,第一次见面,就久久不愿离去,他坐在刘妍家那只有一间半,却非常整洁的女性小屋里,看看刘妍,又看看她的小儿子,赞叹地说,真是个小王子,跟你的妈妈一模一样,尊贵又多情。

刘妍对创作员也算满意,主要是搞创作的人每一句话都说得动听。当天晚上,创作员就坐到很晚,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刘妍的儿子已经困了,歪在妈妈身边快睡着了,创作员竟体贴地站起来,要把孩子抱开,放到床上去睡。创作员说,睡在这儿,会把刘妍的腿压麻了的。

刘妍摆摆手谢绝了他的好意,刘妍说孩子没睡实,等一会创作员走了,她们娘俩一齐到床上去睡,没事的。

可创作员非常执着,他坚决地把孩子从刘妍的腿上抱走了,脚步轻轻地放到了另一屋的床上,回头对刘妍说,我再坐五分钟,就走。创作员说如果不是刘妍这么迷人,他不会一见面就这么难以自持,他说刘妍无论是神态还是意蕴,都太可爱了。

接下来的五分钟,可是太长了,刘妍第三次看表的时候,第四个五分钟已经过去了。刘妍虽然心里很急,希望他快点走吧,可是创作员那些美妙动听的话语,一句接一句,免费促销一样,全部都灌进了刘妍的耳朵里。这是刘妍多少年来不曾领教过的,她在学校时所接受的一次最高赞美,就是有个教导主任在走廊里,和她相互擦肩的一刹那,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现在,创作员唱诗般地赞美她,讴歌她,她真有些喝酒了一样,又清醒又糊涂,她知道自己相貌还可以,可是怎么也到不了所歌颂的那样,国色天香,佳丽绝代。接下来,创作员已经开始动手了,他的表达完全由嘴转移到了手,还特别的主观。这使刘妍感到了耻辱,毕竟才第一次见面,这有点太小看人了。刘妍第五次去看表,她说真是太晚了,你该走了,孩子明早还要上学。

创作员站了起来,刘妍以为就要送客,这还使她的心里多少有点不安,她以为她刚才的拒绝让创作员不好意思了,她正要安慰一下,她想说下次吧,可她还没说出口,创作员却把她抱了个满怀,并进一步提出了大胆的要求,今晚我不走了好不好?反正咱们都是过来人了。

刘妍没听清楚。

创作员通过刘妍的眼神,看出自己可能冒昧了,提出的建议有点过于直率,就接着说,我在这屋的沙发上睡,肯定不碰你。

刘妍的脸红了,但不是羞涩,而是有点血液冲上来过快,红头胀脸的那种,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门边,说:对不起。

创作员虽然没有实现他美好的愿望,但他一点都没现出尴尬之态,而是反过来大度地安慰刘妍,没事,没事,咱们以后的时间长着呢。

刘妍关上门后,心里就想,这样的人还要“以后”吗?

可是,创作员第二天那高水平的电话,就让刘妍冰释了一切。晚上,刘妍就如约和创作员共进晚餐了。一个星期下来,刘妍发现创作员无论是口上,还是手上,那功夫真是了得,他让你明知有假,又总是欲罢不能。觉得人挺好,又觉得人不行。特别是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女,不能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一样整天如胶似漆光谈恋爱吧。刘妍还有孩子,刘妍想过日子,刘妍还想当个贤妻良母呢。

在他们依然愉快的晚上,刘妍提出,要到创作员的家里看看,刘妍说我的家里你已经很熟了,说得实在一点,咱们现在已经是一家人了。可是,你住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再说,我也总得见见你的父母、你的兄妹吧。

但刘妍每一次提出,受到的都是创作员婉言但却是绝对坚决的拒绝,创作员说:第一呢,我住的那个破地方,实在不值得你去看,都怕玷污了你的眼睛。你想,我是搞创作的,家里乱得一团糟,你还没见过电影上那些画画的、搞音乐的吗?凡是忙点事业的,家里都没有清洁的,不能看,外人进不得,进屋了都下不去脚,更别说有坐的地方了。第二,我也跟你说过了,我只有一个爹,还在老家,姐妹也都嫁了外省,等他们都回来,你要不嫌弃,我就领你回我的老家去看看。

半年过去了,当刘妍又一次提出要去创作员的家里看一看的时候,创作员依然是这套话,这使刘妍非常生气。晚上,刘妍也悍然回绝了创作员要到家里求见她的请求。刘妍想:看来你是不想过日子,光想空手套白狼,光屁股打天下啊,白玩啊。这回如果不和我正式结婚,甭想再进我的门槛一步。

可是,刘妍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创作员向她提出结婚的请求,创作员一直没有向她求婚。她每一次接到创作员的电话,创作员说的都是今晚我去看看你,或者我可真想你了。这么长时间不见。在将近一个夏天里,创作员反复说的就是这两句话。到了秋季,这两句话也没有了,创作员已经长时间没有电话了。一天,刘妍趁出差的机会找到了创作员的单位,单位的人说,创作员刚刚请了创作假,带着女友,回乡下老家了,说是去体验生活。

刘妍出来的时候,门卫老头才看见她,看出她是个陌生人,问,姑娘,你找谁?

刘妍说,我找臭流氓!不过现在不用找了。应该说,刘妍是吃尽了苦头,才决定找苏云峰这样人的,贫穷也好,抠唆也罢,人老实,这一辈子到老了能有个伴儿,就行了。

刘妍是主动带着儿子来苏云峰家拜访的。临出门的时候,刘妍一遍一遍地考儿子:如果人家给你吃的,你要说什么?

谢谢,不要,我家里有!

要是给你玩的呢?

仔细,小心,别玩坏了!——要是留你在家里吃饭,就要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别乱动人家的东西,别穿着鞋子上沙发上床!别让人家讨厌——刘妍的儿子一口气替妈妈把问题和答案全说完了。

路上,刘妍买了很多吃食,除了当天的午餐,还有饭后的水果、孩子们的零食,花去了不少钱。当她们下了公汽,刘妍看着眼前这片陌生又破烂的小区,正要打听一下时,苏云峰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他的儿子。

刘妍的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像这秋日的阳光。她没想到苏云峰会来接她,还带着儿子。初秋的公共汽车站牌下跑来一老一少的爷俩,还呼呼喘着粗气。苏云峰还是那身打扮,如果只从侧面看他,肯定以为这是进城很久却还没找到工作的民工。他的儿子倒是非常出乎刘妍的意料,全身上下,简直是阔少,那两团变成了黑球的白运动鞋,刘妍认出是阿迪达斯的,苏云峰爱他的儿子,已经远远超过了爱他自己。把苏云峰全身上下的行头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这双阿迪达斯。刘妍心里掠过一丝惊异,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被苏云峰的臂膀温暖了,苏云峰搂住她的肩膀,他的儿子搂住了刘妍儿子的腰,各得其所地向前走去。

刘妍从心底涌起一股叫做幸福的东西,一个女人远道而来,有男人接,有爱人等,在这秋天的冷风里,在这偏远的站牌下,这一份有人等的幸福,对此时的刘妍来说,远胜于那些有钱的贵妇。这样,在来到苏云峰家楼下的时候,刘妍又用买一斤虾、二斤提子来增补表达了她的心情。苏云峰则买了一棵大白菜、两根黄瓜和四个馒头。他说家里煮了稀粥。

七楼,一室的房子,进门的小过道儿兼客厅了。对苏云峰的家境,刘妍心里是有充分准备的。可是草草一看,还是太不像话了,一张类似双人的床是用砖头和毛坯木板搭起来的,木板上只有一条颜色已不分明的单子,单子上那条带着黄色合浪圈的被子说明苏云峰的儿子要时常尿床。靠着床的墙上,抹着已经变绿变黄的鼻涕,鼻涕上方,悬挂着一条沾满了苍蝇和蚊子尸体的胶带。刘妍的儿子用手捂住了鼻子,在刘妍目光的阻止下他才勉强把手放下。

不客气地说,苏云峰睡觉的地方,还没有刘妍家的卫生间干净。那地上的鞋子,无论如何也是配不上一双的,且都是他儿子的。刘妍从一双在墙角的大拖鞋上,明白了苏云峰脚上那双经年累月不曾下脚的可怜的鞋子,就是靠这双大拖鞋替岗的。

刘妍怕苏云峰不自在,她快速地结束了对房间的参观,可是同时她又发现,苏云峰没有一点不自在,他介绍儿子叫刘阿姨,他儿子说,你不替我叫过了嘛。苏云峰笑着摇摇头,说我跟你说过吧,我儿子拧。说着,刘妍买来的两大包东西就被小家伙打开吃上了。还举着一只虾大叫着拉拉蛄拉拉蛄,就跑着玩去了。刘妍的儿子跟在后面捂嘴笑。

苏云峰说我儿子,就是嘴拧,从小就这样,谁也不叫,让他叫声爷爷奶奶,都费大劲了。

刘妍洗了手去厨房弄饭,苏云峰煮粥的锅是一个坏了的电饭煲锅胆,他没洗手,就用手去热馒头,刘妍阻止了他。刘妍让他就站在这儿,需要什么他帮找一下,就成。可是刘妍把香肠切好后,苏云峰只找出家里老少辈儿都算上的两个盆儿和四个碗,筷子也是长短不一黑乎乎的三双,再凑上两双快餐店的那种,才够五双。而且刘妍认出,那两双筷子就是上回吃面条用过的,不知他是怎么顺回来的。苏云峰的日子过得是太惨了,能在如此破败的生活里活下去的男人,肯定是太糟糕了。刘妍做饭的速度,明显放慢了,内心的那点幸福,也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她只能用烧鸡等食物的原包装当盘子,把饭菜一一摆放开来。

这一桌饭,刘妍的儿子也都喜欢吃,可他因为有妈妈出门时的约束,他吃得很有条理,也算有规矩。可是苏云峰的儿子,就没有任何顾忌。小家伙高喊着过年了,过年了,一筷子就把香肠片儿像穿糖葫芦一样,给穿起来半盘,都没看见他是怎么一口一口放到嘴里的,就已经不见了。吃起烧鸡,小家伙还特别懂行,他上去就把两只鸡翅都掰了下来,一手一只,苏云峰赶紧把两只鸡腿,一只夹给了刘妍的儿子,一只递给刘妍,算是对儿子的一种纠正。

苏云峰的儿子啃起骨头来也很有一套,这说明他比他爸爸的生活水平高,他啃完翅尖儿啃爪子,啃完爪子来鸡脖儿。总之,他单啃鸡身上那截最有滋味的地方,也就是单挑骨头最硬的地方来啃。一只鸡很快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小堆儿碎骨头。小家伙这时,才想起吃那一包“拉拉蛄”,刘妍的儿子告诉他,这不叫拉拉蛄,这是大虾。小家伙真是聪明,他只用嘴嘬了一口,就说好吃,这滋味可比香肠好多了。说完,就像吃鸡一样,头不抬眼不睁执着地闷头吃起来。

他妈妈是在他几岁的时候走的呀?刘妍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她下车时的那点幸福感和有了男人在等她回家的好心情,不堪苏云峰儿子这种吃相的一击,不但消失殆尽,而且忍无可忍。她这样问的含意,无非是说:这孩子几岁开始没人教养的?也可以理解成:他妈妈不在了你就不能把这孩子教育教育?

苏云峰用瞪了儿子一眼,算是回答了刘妍的问题。可儿子像没看见一样,碗里的米粥依然是一口没动,还在用两只手,顽强地进攻所剩不多的那包虾。刘妍的儿子也放开了手脚,他剥虾的速度可比苏云峰的儿子快多了,从技巧上看他也明显高于苏云峰的儿子。刘妍说,开开你要吃点饭,不能光吃虾。这话也是说给苏云峰听的,是请他能管一管他的儿子,苏云峰不傻,他从刘妍的脸色上已经看出来了,他又瞪了儿子三眼,儿子也没有停下手的意思。苏云峰用手到儿子的后脑勺上撸了一把,说你太不像话了。

小家伙此时手里正举着刚剥好的虾,对他父亲的动手,显然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气得顺手就把那只剥了皮的虾,掷到了他爸爸的脸上,很准,打得苏云峰眼睛眨了半天,才稳定下来。然后小家伙先声夺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我妈都说了,你一有了臭娘们,就该虐待我啦!

苏云峰真是好脾气,他听了儿子的话,竟然大笑起来,是一种非常欣赏儿子才能的快慰的笑。在苏云峰的笑声里,是刘妍乌云般的脸色。

刘妍回到家,就给王玲玲打了电话,她说和苏云峰结束了,主要是因为他儿子,太不像话了。一点孩子样都没有。

王玲玲在电话那头,咯咯咯地就笑了,她说因为这因为那,找那么多借口干什么,他儿子不像话,你又不跟他儿子过,只要他爸好就行呗。怎么样,我说你叶公好龙吧,想象中的男人一个样,真来到你面前的男人哪个不是杯弓蛇影?你们的关系维持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是你在捏着鼻子勉勉强强,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回怎么样,还找吗?

找,当然找了。

王玲玲说嘴还挺硬,想过日子,想当贤妻良母,可惜呀,这不是了那个时代!再说了,就你那脾气,真的结了婚,无论是贤妻还是良母,你都一天坚持不到黑,你根本就扮演不下来!

当天晚上,刘妍生了大病,她高烧了,烧得她脸是红的,眼睛是红的,浑身也都红了起来。儿子要给姥姥打电话,刘妍阻止了他,刘妍不愿意这么晚了劳累母亲。她让儿子端来一盆热水,用毛巾放到额头上降温。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体温还在上升。刘妍发现两只胳膊上,已经起了一些红点子,自己可能要死了,这分明是一种什么有毒的东西。刘妍只觉得自己像一座喷发的火山,要烧成一块炭了……火红中,她忽然看见了苏云峰,苏云峰向她走来,来到了她的床边。

苏云峰把刘妍送进了医院,因为是公费医疗,接下来的手续没有让苏云峰现出花钱时的窘迫。一个星期下来,苏云峰累坏了,他担起的是给自己儿子做好饭,再跑来照顾刘妍的任务,刘妍的儿子已送到了她母亲家。在这桥东桥西大对角的路线里,苏云峰每天都跑得满头大汗。看着苏云峰那一脸一脸的汗水,刘妍真的很心疼,她想,苏云峰要是没有那样的儿子,就好了。多穷她都能将就。

想到这儿,刘妍又想起有些人找对象的先决条件是不要带孩子的这一条,那时听了还心生反感,忿忿不平,现在明白,有些孩子,确实是太讨厌了。供吃供喝不算,每天都供一个活冤家,搁在谁身上谁也不干。

刘妍病好后,她特意宴请苏云峰,在一家挺名贵的酒店,吃了一顿饭。苏云峰的一腔子学问,在大酒店面前,显得那么愚昧无知。刘妍怕他窘迫,不停地找话说,力求谈笑风生。对这一点苏云峰心里清清楚楚,他心怀感激,两只手一直捧着啤酒杯,无论是刘妍跟他碰,还是他敬刘妍,都只用嘴在杯沿儿上沾一小口,非常客气。宴请结束时,刘妍还从包里拿出一件礼物,送给苏云峰,说这几天让你受累,咱们只是朋友,却让你这么照顾我,这是我的一点谢意。

刘妍还说,苏云峰,咱们朋友一场,我要对你进句良言,你的孩子真该好好管一管,不然你受罪的日子在后头呢。真的,不是我不将就,你儿子这样,找了谁也够呛。不过以后有适合你的,我会帮你介绍的。

敢情人家请我这顿饭是和我结束关系啊。苏云峰走出酒店的脚步有些颓唐,刘妍看到,在苏云峰骑车离去的一刹那,他好像还用一只手,左一下右一下,去抹了两只眼睛。苏云峰哭了。刘妍病好后,依然上班,依然独自一人带着孩子,跟王玲玲说话的次数,也由过去的一星期七次减为七天一次了。回到家里,她更显得落落寡欢,哄睡孩子,写完小报的稿子,她就一个人,早早地躺下来。想找个男人过日子,怎么这么难啊?刘妍对黑夜叹息了一声。

这天,苏云峰来电话,他说他病了,很重,问刘妍能不能来看看他?

看是肯定可以看的,只是刘妍这一次,是空着手去的,她没买任何看望病人所需的水果和补品,刘妍在心里暗暗地算了一下,从和苏云峰相识,几乎所有需要花钱的时候,都是由她来付。需要交两毛的时候,苏云峰掏出十块的,需要十块的时候,他又掏出一百的,这些伎俩还是后来稍要面子的时候做的,在开始,他干脆就是来个瞪眼装傻,无动于衷。上次去他家,光吃的,就花去了那么多钱,结果是惹了一肚子的气,最后临别,刘妍是在小家伙“我长大了要杀了你们狗男女”的誓言中逃掉的。

真是吃孙喝孙不谢孙啊。

见到了苏云峰,刘妍的心里有点难过,苏云峰是真的病了,一个大男人,两颊烧得面似桃花,眼睛里的血丝都变成了灰黄色,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一声接一声,像个肺结核病人。他看到刘妍的第一句话,是说,刘妍,我改,我教育我的儿子,让他也改。你别和我拉倒,你给我点时间。

刘妍当时就心软了,她还后悔自己没买东西,她像个贤妻一样马上就去厨房给苏云峰烧了一壶热水,用毛巾给他热敷,吃药,然后转身下楼,她忘记了她再也不给苏云峰花钱的决心,她直奔超市,买了乌鸡活鱼,还有上好的水果,她像权威医生一样,劝苏云峰现在第一要多吃点儿好的,补一补,第二,吃水果,败火。

然后,刘妍看着苏云峰这个仓库一样脏乱的家,有点不知从何入手。刘妍再一次看到,在苏云峰儿子睡觉的地方,墙壁上抹满了已经变黄变绿的鼻涕,还有苍蝇蚊子的血迹……刘妍赶紧低下头来,她头晕得要呕吐了。从床上到地下,乱七八糟的除了纸和书,就是鞋子,果皮,抹布和一支长长的玩具冲锋枪。刘妍痴呆一样看着,这鞋哪跟哪是一双呢?这书和本子怎么能在地上踩来踩去?抹布为什么不放到桌上?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刘妍放弃了收拾房间的打算,她想还是先给苏云峰弄点吃的吧,她就来到了厨房。

厨房里地上的两个西红柿,已经长了白毛,几根香菜,蔫在那里,刘妍试图找个大一点的盆,把菜洗一洗,可是找了半天,只有一个脸盆,还是塑料的,这些她上次已经领教了。刘妍把饭菜弄好后,在那个叫桌子的长条木几上,把它们一一摆好,刚弄齐,苏云峰的儿子回来了。

苏云峰说,你不是在外面吃小饭桌吗,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再说那都交了钱的呀。一顿饭折八块呢。

儿子没回答什么理由,就是说想回来吃饭。

苏云峰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脸色,有了变化,和上次明显的不同。他好像真的为他的儿子犯起了愁。他向刘妍苦笑了一下,说其实,我就是为了让你少生气,才派他吃小饭桌的。没想到他这么不听话,说回来就回来了。我给你打电话时,不让他听到就好了。

刘妍笑了,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也是家里一来了客人就高兴,放学会早早地回来。因为不论是客人买,还是家里招待,都要比平时吃的好出许多,过年一样。所以小孩子贪吃的心里都一样。

苏云峰的儿子没在意他爸爸的脸色,他为自己的准确判断而暗自得意,以至于眼睛都笑起来,他顾不得洗手,上来就吃。刘妍劝他去把手洗一下,小家伙因为有吃的诱惑而勉强遵从了,但他只是到水管上把手湿了一下,手背和手指缝儿上还有泥灰。刘妍看他小小的手抄起筷子就搅拌乌鸡汤,他在找鸡翅,还奇怪这鸡怎么是黑的呢。看是黑的,他还算挑剔,就放弃了。再尝一口鱼,嗯,味道不错,挺合他的胃口。接下来,小家伙就不屑吃别的了,只吃鱼,手上有了油他没有像他的父亲那样,用嘴舔,而是用他自己的衣服,用衣服当抹布,正反抹了两抹,就继续吃下去了。

从始至终,苏云峰都用眼睛盯着小家伙看,他希望他的儿子能兑现他的诺言,他都答应好了,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样吃东西了。可是现在,小家伙把这一切都忘了,他根本就没把他的爸爸放在眼里,如果不是他的肠道出了问题,他还会继续吃下去的。

小家伙用衣服前襟擦一擦手,就跑向了卫生间,苏云峰想说点什么,可他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是劝刘妍,多吃点,多吃点。

刘妍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心里那块有点变软的地方,又正在一点一点变硬,像冷却的烛泪。苏云峰是个正经人,是个想过日子的正经男人,可生活里常常是这种想过日子的男人,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苏云峰说,刘妍,你可真救了我一命。今天你不来,我都支撑不起来了。说着,他又一声接一声地咳开来,刘妍上去用手给他轻轻地拍后背,好一会,才停了下来。苏云峰不吃了,刘妍扶他躺到了那叫床的破板子上。

小家伙从卫生间出来,没有再上桌,他碗里的饭,基本是一口没动,碗边一堆鱼刺。小家伙说歇会再吃,就歪在床上看起了《机器猫》,两只穿着鞋子的脚,就一撇一捺地支在了墙上。

刘妍收拾桌子,当她去卫生间想倒掉那剩的半碗汤时,她终于哇地干呕起来:厕所的便池里,小家伙的大便还没冲。

刘妍再和王玲玲到一起开会的时候,她们也依然没有避开男人的话题。刘妍说你说怪不怪,现在干什么都实行捆绑销售,买一送一,要不要都得强塞给你,否则就别买。你需要一双靴子,他非同时搭给你一顶帽子,不要都不行,非给你不可。你看苏云峰那个德行,开始的时候呀,我也嫌他穷,干什么都抠抠唆唆,还不如一个要脸的娘们儿,我要不是将就他的年龄,早不哄他玩了。凭什么呀,一个男人,就因为年轻,就可以光着屁股打天下。你还没看他那个家呢,那也能叫家?跟你说吧,都不如你家的厕所干净。这些也都罢了,我后来也想开了,他穷,他总还有一份工资吧,他得自己养他自己吧,这些我都忍了,也认了。可是他家那个孩子,那也叫孩子,活冤家,一点教养都没有,苏云峰拿他当祖宗似的供着,可能他对他祖宗,也没那么孝心过。苏云峰要是没有那个儿子,他穷他抠我都认了。可是现在,心里堵死了,一天都过不下去。

你自己不也带着个儿子吗?你这不是强行搭配呀。

我儿子不那么讨厌呀,再说了,我如果结婚,就会把我儿子送到我妈那儿,我可不会羊肉硬往狗肉上贴,贴不住。活活给别人添腻歪呢。王玲玲说揭你短的话我也不说了,当初我说你是叶公好龙,你不承认,怎么样,还是不行吧。你都三十多岁了,找男人又得年龄相当,又得长相还好,还要身体健康,还得单蹦儿一人儿——等着吧,上帝还没给你捏好。

苏云峰病好后,他在电话里请求到刘妍家里来拜访的愿望,没有得到批准。他提出到公园去坐一坐的建议,也没被刘妍采讷。刘妍有时说有稿子要赶,有时就说儿子没人看管。总之,都给回绝了。这天,苏云峰电话里突然提议请刘妍吃饭,就是刘妍曾请过他的那家大酒店,刘妍忽然就有了兴致,她想,就是一般同事,苏云峰你也该破费一次了。

苏云峰结账时,无论是拿出一百的,还是十块的,刘妍都没有再和他客气。心安理得地吃完了这餐宴请。回家的路上,走到刘妍家楼下,苏云峰仿电影上的男士那样提出:不请我上去喝杯咖啡?

刘妍说,咖啡没有,绿茶倒是可品一杯。

说心里话,刘妍对苏云峰的好感,除了他的年轻,还有他的幽默。相识以来,苏云峰适时地送了她多少好听的话啊。

回到家,就像戏剧故事一样,刘妍的儿子又高烧了,因为临时决定出去吃饭,刘妍对儿子才没有事先的安排。一个晚上没管,这孩子就病了。刘妍想都是自己平时对孩子照顾得太多了,孩子一点自立能力都没有。苏云峰没能喝成咖啡,也没品上绿茶,帮刘妍抱她的儿子累出一头汗。直到物理降温有效,苏云峰才向家赶去,他的家里还有等他照顾的儿子呢。

苏云峰走时说,再不行就呼我,我整夜开着呼机。

半夜,儿子退下去的高温,又上来了。看着孩子那烧得猩红的小嘴,刘妍心疼得落了眼泪。到了下半夜的两点,刘妍怕把孩子烧出毛病,就给孩子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拥起孩子——她已经抱不动也背不动这么高的儿子了,打的来到离她家最近的医院挂急诊。

晚上急诊,费用加倍。在交钱的窗口,刘妍正心疼这一只药就要一百五的时候,窗口里递进去另一只手,说,收这个。

刘妍一看,是苏云峰。她高兴得眼泪哗哗地流开了。

苏云峰说,我儿子睡着后,我挺惦念你们,也睡不着。后来跑到楼下小卖部给你家打电话,想问问孩子怎么样,没人接。我一想可能坏了,大发了,我就打的赶来了。

刘妍感动极了,她笑着哭得满脸泪花。要知道,苏云峰家里连个电话都没有,大半夜里,他是下到楼下打的电话啊。还有,苏云峰平时连两角钱的看车费都舍不得给,却打的赶来。刘妍一下子就抱住了苏云峰的肩膀,要知道,他们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两个正当年的男女,还没有过一次生理上的亲热。

睡得迷迷糊糊的收款员接了苏云峰的钱,一看是两张一百的,就叫拿零的,大半夜的,找不开。苏云峰又到兜里翻找十块的,他说我知道孩子住院得花钱,特意从卡上取的。说话间,刘妍把零钱凑上,款交完了,苏云峰替刘妍背上孩子,去输液了。

这一针的钱没白花,天亮前,孩子的烧就完全退下来了。刘妍看着苏云峰,苏云峰看看刘妍,说,我也太困了,要不,我也在这床上歇会儿?

刘妍笑了,说,那就请吧。

时间很快,转眼,又是春天了。

这个时代真是越来越宽容了,同居的男女,再也不叫流氓和破鞋了。刘妍和苏云峰,现在就是住到一起的夫妻了。可惜的是刘妍贤妻和良母不能兼顾,苏云峰的儿子,暂时由他前妻领走,放在姥姥家寄养,因为苏云峰已经没有父母,也没有姐妹。刘妍的儿子,也暂由他姥姥带着生活。

夜晚的生活,总是很好过,简单,暂短,也愉快。只是黎明一醒,曙光到来,一天的烦恼就像黑夜,沉沉地压来。

苏云峰的前丈母娘来电话了,她告诉苏云峰,他儿子每月那点钱不够花。同时邀请苏云峰有空来家一趟,她给云峰织了件毛背心。

苏云峰的前妻来电话了,他们的儿子学习成绩下降,问他这个当爹的还管不管。不管就再去法院重判一下吧,让孩子别姓苏了。

苏云峰儿子的老师来电话了,去开家长会,给孩子写保证书。

这天,刘妍在十二小时之内,接了苏云峰前妻家三个电话,因为电话,她挨了苏云峰两个嘴巴,一个是早上,一个是晚上。早上的嘴巴是因为刘妍骂了苏云峰的前丈母娘。前丈母娘的电话刚撂,刘妍说,真是怪了,这年头,这男人也弄不清他到底得意哪口儿,别人都是搞小姨子,你可倒好,专搞丈母娘。

苏云峰那从没练过抽人嘴巴子的手,出手还挺利索。一下就把刘妍打闭了嘴。

晚上,苏云峰下班回来,刘妍说,这日子不能过了!接下来,她没管苏云峰的前丈母娘叫你前丈母娘或你儿子他姥姥再或你前妻的妈,她把这些都省略了,她说那老婊子又来电话了,叫你今晚必须去一趟。

苏云峰说你骂谁,你再骂一遍。

再骂一遍我不敢呀?!她不是老婊子她总往我家打什么电话呀,她一个丈母娘,一个离了婚的丈母娘,却给你织什么毛背心,她疼得着吗?!要是真对你好当初我见你时,你怎么穿得像个要饭的。现在来献殷勤,贱不贱得慌啊。还叫你晚上必须去,这话像个长辈人说的吗?我看这纯粹像不会撒娇却硬耍贱的老娼妇。我都怀疑她是不是你的丈母娘。去吧,去就别回来,前妻,丈母娘,亲儿子,好好乐吧。刘妍边说,边一扭一扭走到了床边,她两手抱后脑勺,一仰身,就倚在了厚厚的枕头上。

苏云峰的全部愤怒都转到了他的胳膊,直至左手掌,刘妍那仰好的脸,好像正是给这只手准备的。可惜由于苏云峰被骂急了,他的手掌扇得偏离,前指尖落在了刘妍的外眼角上,后掌跟儿则全部掼到刘妍的耳廓上。刘妍一翻身,虾一样弓起,两手紧紧地捂住了脸,竟一声没吭,在那弓着。

其实现实生活中,扇耳光已经像拍肩膀握手一样司空见惯,男打女,女抽男,老扇少,少掴了老,差不多每天,每个单位,每条大街上,都在发生耳光暴力。稍有不同的是那被掴了耳刮子之后的反应,多数挨了耳光的女人,都是冲天大嚎,请求男人你打死我吧;要么就扑向男人,拚命抓挠,来个你死我活。可是刘妍没有,刘妍在苏云峰早上打过她那个耳光之后,一下子就安静了。只是看了苏云峰一眼,那一眼是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云峰没法确定,反正是她闭上了嘴巴,去洗脸画妆准备上班去了。

晚上这一掌,虽然表面上的效果相同,好像也安静了,可是苏云峰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刘妍好像哭了,虽然没有声音,可她那一耸一耸的后背,和一拱一拱的屁股,都说明她在靠全身的肌肉紧缩,来使劲封闭她泪水的流涌,包括声音。苏云峰想了想,走上去用刚才那只手,轻轻搬了搬刘妍的肩膀儿,没搬动。

苏云峰又动了动她的后背,后背也还是背着。

苏云峰又去动她的腿,刘妍像个技艺高超的跆拳道手,一脚就把苏云峰踢开了。

不识抬举。苏云峰说着,抓上一本书,坐到桌前,看书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刘妍不再弓着,她趴了下来。又过了半个小时,刘妍两手依然没有离开脸,她捂着脸,又仰躺过来。再过了半个小时,刘妍从手指缝儿里,看到苏云峰像公园里的劣质雕像一样,还坐在那里看书。刘妍终于母狮子一样,一跃而起。也不知她是怎么把苏云峰的腰带就变成了她手里的皮鞭。把我打没气了,你倒坐这看书了。你今天再打我一个试试——刘妍的泼悍,铸就了她的英勇,她疯了一样,不要命了,连哭带骂,她的皮鞭抡得苏云峰节节败退,苏云峰边退边说,你真打呀,你真下死手哇,我刚才不是哄你了吗?是你踹我不让我哄你的呀。再说你看看你,都骂了些什么话呀。刘妍披头散发,她的愤怒和疯狂使她所向披靡,打起人来力大无穷。她说我就骂你丈母娘两句,你就早上打我一耳光,晚上又来了,真是让你打惯了,还上瘾了呢!为了那老骚婆子,你打得我这眼睛现在都一串串的金圈儿,还有耳朵,灌了半桶水一样,快聋了。她那么坏,不该骂呀,天天搅,这日子还能过吗,我就骂了两句,你一掌就把我眼睛打残了,你的手这么黑。今天我让你打——刘妍又一皮鞭过去,打失手了,她是朝着下三路去的,可苏云峰突然一蹲,鞭子抽到了他脑袋上。

苏云峰抱着脑袋大哭起来。

刘妍还算有勇有谋,她也干嚎起来,边嚎边上去抱住了苏云峰,责怪他躲什么躲,我还能打死你呀,你以为我真舍得打你呀,你要是不动,我也就打你屁股两下,可是你看你那样儿,像要杀你似的,东跑西窜,哪像个爷们儿,你的胆儿怎么就那么小,要是真那么小你怎么打起我来胆又那么大,手还那么狠,我的右眼睛快瞎了,耳朵也快聋了。刘妍说着掰开了苏云峰捂住的脑袋,额头上面隆起一个大包,还洇出了血。这时的刘妍真的很心疼,她一下子疼得泪如雨下了。

苏云峰直到这时也才看清刘妍的眼睛,刘妍的右眼,白眼睑全部充了血。

苏云峰不哭了,他抱起刘妍,放到床上。刘妍却又一次跳到床下,请苏云峰上床养伤,由她来做晚饭。她说她没事。

第二天,太阳又升起来了。苏云峰休班,坐在桌前看书,刘妍也没上班,她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节目没什么意思,刘妍用手捂着那只受伤的眼,开口说话了。

老苏,你说咱们要是一辈子都不去登记,就这么混着,能混到老,咱不也成了人家萨特和波伏娃?你真伟大。

苏云峰知道这是刘妍又在挑衅,讥讽他不肯花钱娶女人,白捡个媳妇。所以他没接茬儿。老苏,现在我可明白了,你是个爱情的携带者,你是精神至上的超人。你这样的人应该去人家美国生活。人家那里的男女关系可是一分钱都不用花,全是自愿。只要身手好就行。你去了那里会如鱼得水。

你什么意思刘妍!是不是想找茬打架?一天不打都难受是不是?看一会消停书都不行?!

你想消停,你消停得了吗?昨天因为什么你把我眼睛打残了,我现在看电视根本就看不了,眼角总是冒一串串的金葫芦圈儿,要不是那老婊子老来搅,你能把我眼睛打成这样?告诉你,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离了婚还整天勾勾搭搭、粘粘糊糊的男女!

有本事你也勾搭呀,怕是人家不理你。你还有儿子,那人都不来看你,让你连影都抓不着。你要是好,那人能那么狠心?光给点钱就完事儿?还说人家抛弃了你,我看就是被你这个又泼又悍的母老虎给吓跑的!

苏云峰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刘妍从床上蹭地跃起,飞身来到苏云峰的眼前,用抱着的枕头当武器举起就砸——好好好,我说错了我说错了。苏云峰连枕头带刘妍一块抱住了,他知道这一下说到了刘妍的心病上,一边往床上送刘妍,一边小声安抚说你不泼,也不悍。

刘妍躺到床上说,哼,你好,你好你老婆能跟你离婚。

是,我不好,咱们谁也别说谁了。

苏云峰又坐回到原位去看书。坐了一会儿,看刘妍没动静,知道刘妍还在生气,就把自己挪到床边来,坐到了刘妍的身边。

刘妍还是闭着眼睛,像睡着了。

苏云峰把电视关了。别动,我还看呢!刘妍用屁股拱一下又坐到床边的苏云峰。苏云峰没有起身。他说别生气了,我也不看了,我给你讲讲刚才书上的一段话,你听听有没有意思。

书上说,在古代,那些结了婚却几年都不生育的妇女,要由丈夫或婆婆带着,跋山涉水去各大仙山拜佛求子。回来后,几乎是百分之百的灵验,肚子里都有了种。但是在求签和拜佛等等一系列活动中,男人或婆婆都要回避,他们是不能跟进去的。后来有一本书披露其中奥秘,人们才知道在各大仙山,每一个寺院,都养着无数精壮的和尚,是这些和尚们帮了忙。那些又得子又尝了乐儿的骚娘们,可高兴坏了,回来后个个守口如瓶,从不说她们是怎么有的孩子,如果没怀上,隔一段还去……

哈哈哈哈——闭着眼睛的刘妍哈哈大笑起来,她那个乐啊,而且是努力地乐,拚命提高笑的分贝,笑得苏云峰震耳欲聋,还在床上翻身打滚地乐。苏云峰明白过来了,他想起跟刘妍吃饭时,曾说到过他儿子的来历,可是——苏云峰的脸气得通红通红,他一把推开了刘妍。

推我干什么?我又没去过仙山。我也没找和尚乐过,更没让你帮别人养儿子,你瞪我有什么用!刘妍绕过苏云峰,想去拿那本书。她说这本书太有意思了,我看看我看看。

苏云峰一把打开她的手,抄起那本书揣进怀里,起身摔门离去。

刘妍嗷地一声哭起来。

日子过得忽东忽西,白天和夜晚差别太大。刘妍想起了从小到大所读过的文学作品,那么多讴歌光明,企盼太阳的。可刘妍现在,是多么害怕白天的到来啊,每一个白日,都可能发生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几乎是所有难题,也都是白天找上门来。白天的每一小时,都活得那么提心吊胆。光明,太阳,它是什么好东西呢?哪有夜晚这平平静静的日子好过呀。

电话里又传来消息,苏云峰的儿子病了,苏云峰有几个晚上没回来了。刘妍有一天去了医院,她想做做良母的样子,可是病床旁,苏云峰这个慈父在低声啜泣,为儿子身体上插了那么多管子而疼痛,前妻则偎在苏云峰的身边,摸着儿子的手。那个被刘妍叫做老婊子的姥姥,也守在床边,低声劝说女婿喝杯水,没事儿的。刘妍只好一步一步地退回了家。

我也要好好管管我的儿子了。刘妍去了母亲家。

十一

一个时期以来,刘妍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白金钻戒,曾长时间地刺激着苏云峰的眼睛,直视那枚戒指,比直视太阳还难受。刘妍自己不可能买这么贵的钻戒,没有哪个女人手上的这种东西会是自己买的,这就像男人的内衣,领夹,自己买的实在不多。能送刘妍这么贵重礼物的人,能是女人吗?!肯定不是。刘妍又不是什么女领导,有人巴结她,给她行贿。她在报社里小白丁一个,也就是写两篇破稿子混碗饭吃,同事之间没有人会给她送礼。给她送东西,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贪她那点色。所以苏云峰一想到这,总是戛然而止,轰苍蝇一样用手在脸前扇扇风,意思是告诫自己别想了,别想了,要是真有男人的骨气,就给她劈手撸下,扔了,扔得远远的,让她找不着影儿。

可问题是扔了后,那手指的空白处是要填补上的,不然刘妍这头母狮子也不好惹。可是别说钻戒,就是个白金黄金,目前也买不起啊。儿子那突然得的病,确诊不了,过些天还要上北京,那笔钱还没处找呢。他知道刘妍看到他们那一幕伤心了,也生气了,才敢把这种东西戴出来,她原来的手指,一直是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现在戴出这个,是在给他添堵,向他示威。唉,睁一眼闭一眼吧,装看不见算了。

苏云峰每天的目光,总是力避太阳一样,回避那只手指。

除了手上,苏云峰也尽量不看刘妍的脖子,在那里,也新添了一条可疑的项链儿,苏云峰每看到那条项链儿,他不但恨女人,他更恨这些东西,不当吃不当喝,就往脖子上一戴,让男人气个半死,多操蛋啊。

坦白地说,在和刘妍同居的日子里,苏云峰没有给刘妍买过一件时装,一件首饰,倒是刘妍给他打扮得不再像个进城的民工了。由于苏云峰的能说会道,甜言蜜语加上俏皮话,有一大段时间,刘妍几乎已经忘记了金钱的问题。这不能不说有时候甜言蜜语比金钱更奏效。他的威力会在一定时期内和金钱取得同样的效果。

可是苏云峰的儿子病了以后,他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近一个月过去了,苏云峰每次回来,都垂头丧气地告诉刘妍,孩子的病更重了,需要筹钱,一大笔钱。苏云峰没有向刘妍开口,但是他希望刘妍能主动把她的存款拿出来,支援他一把。

刘妍听了几次,都没有说话。她在心里说,苏云峰,我不欠你的,我已经给了你很多,而你一分钱都没给我花过。你儿子的事,应该由你来管。要是你有了病,花我钱还差不多。我那点钱,是我一点一点攒下的,我要供我儿子上大学和我养老的时候用,给你儿子,我真的舍不得啊。

金钱面前,人都变得冷静、无情了。苏云峰儿子有病以来,因钱的问题,苏云峰已经很久没有发过情了。夜晚两个人就像两个影子,无声无息。刘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抱住他的肩膀耍个没完,两人见了面,竟像同事一样,点点头,都不用费话了。金钱使男人阳痿,女人绝情啊。

苏云峰回来的日子更少了。良母当不成,贤妻也要下岗了。

这天,刘妍经过思想斗争,她改变了主意。她从存款里取出了五千块钱,包好,决定给苏云峰送去。不然,这个家就又要散伙了。没有了男人,有钱有什么用呢?到时候就跟苏云峰说,她仅有这么多钱,都拿来了。

到了医院,没有人,孩子也不在了。刘妍的心咚咚狂跳起来,难道出事儿了?要是那样苏云峰可恨死我了。刘妍自己也开始后悔不肯拿钱。她放下自行车打的来到苏云峰的住处,轻轻推了下门,门就开了。

在那张破木板的床上,坐着苏云峰的前妻和儿子,在吃苹果。苏云峰一头汗水,在厨房做饭。看刘妍来了,苏云峰像招呼邻居一样,说,来了,有事儿?你先坐。

刘妍的眼泪哗哗就气出来了。

苏云峰擦干了手,进屋说反正这也没外人,我就当你面说吧。刘妍,你别哭了,为了孩子,你也回去找你的前夫复婚吧。没办法,你说得对,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我这孩子毛病太多,你很难容他。他这次有病,如果不是他妈帮我照顾,现在这孩子恐怕早完了。刘妍,你别哭了,想开点。

刘妍说我这不是拿来了五千块钱,给你儿子治病用吗。

不用了,他姥姥给想办法了,你这钱不用了。

刘妍的眼泪又像冷汗一样,哗地落下来。她慢慢地站起身,极力想坚强一些,可她的脸上,还是止不住雨水般的淌成一溜溜儿。苏云峰试着扶了她一把,她才收住了险些迈进厕所的脚步。

出了苏云峰的家门,刘妍的眼泪更汹涌了。她没有打的,而是走着,一步一步走回了医院,在那一片一片的车子里,她很费力地找到了自己的那辆。她哭得泪眼模糊,只能把手伸到包里摸,摸钥匙。收费的老太太以为她在掏钱,向她说不要了不要了,刘妍也没说谢谢,推着她的自行车,一路向前推去。看着她的背影,老太太同情地跟另一妇女小声嘀咕,这是谁家的女人啊,哭成了这样也不管?

推着自行车,刘妍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她向王玲玲家走去,她想告诉王玲玲,她是给苏云峰送钱去的,可是给他送钱,都没送上,苏云峰又跟他老婆过上了。

她还想问问王玲玲,现在的人,结婚离婚,怎么就像进出了一趟卫生间那么容易啊?快得让人还没系上裤子,一切就完了。

可是到了王玲玲家,刘妍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不停地哭,没什么声音,就是脸上江河奔流。王玲玲把她按到沙发上,让她坐下,然后给她拿了块热毛巾,敷到她脸上。她的泪水,一会儿就把热毛巾变凉了。

王玲玲又给她递了杯热水。

刘妍也没有喝,还是哭。

王玲玲叹了口气,双臂抱肩来到窗前,自言自语,也是劝慰刘妍:男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哇。想开点吧。

2002年夏完稿于河北

责编: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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