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成实
2003-04-29柳静
柳 静
柳静:女,现居烟台,近年开始写作,本篇是其中篇处女作。
1
三十岁的时候,我成了一个离婚女人。其实在这之前,我的婚姻一直处在有名无实的状态。尽管我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名分这个问题对我还是很有影响。没离婚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生活,却没有特别的感觉,一旦离了婚,我立刻在身体和感情上感到饥渴。许许多多个寂寞的夜晚,我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喝下大量的酒,但这一切并不能滋润我的身心。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我感到自己是一株植物。自然界里植物的品种很多,大到参天大树,小到狗尾巴草,如果是鲜花一朵,即使插在牛粪上,也还是能引起注意;如果是小麦玉米,大旱之年也有可能得到灌溉,可是还有许多植物,既无观赏价值,也无使用价值,只能暴露在天宇下,任凭日晒风吹。我现在就是这样一株植物,没有花朵,也没有果实,正在逐渐失去水分,连叶子都舒展不起来。这样的想象让我恐惧,我决定离开生活了八年的南方,重返故乡那座海滨城市。我是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的,如果我的生活出了问题,只有回到这里,我或许能找到一滴甘露,不会因为焦渴而自焚。
我叫王毵,这两个字有些奇怪。我是文革中出生的,我做教师的父母是两个小知识分子。在那个年月里,他们不香也不臭,轰轰烈烈的运动既没有把他们当成专政对象,也没有把他们团结进去。他们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无聊得只剩下生孩子这件事,我就是这种无聊心境的产品。在他们意气风发、热情洋溢的青春岁月里,已有了一对金童玉女,分别叫做王大鹏和王小凤。我既然不是他们激情的产品,他们也没心思为我起名字,我就随随便便被叫做王三,尽管我是个女孩子。我上学的时候,文革结束,父母第一次涨工资,为此学校开了庆祝会。虽然只有几块钱,可那一帮小知识分子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又唱又跳都成了表演艺术家。我们这些孩子也跟着美美地喝了一种叫做小香槟的饮料。当晚我尿了童年时代最后一次床,直尿得床铺下面积了一个水窝。在平常,只要我一尿床,我的母亲就会用笤帚疙瘩打得我屁股红肿,这次却和颜悦色找出一条很漂亮的天蓝色裤子给我换上。当她把那臊烘烘的被褥晾晒在灿烂的阳光下时,我那无论怎样打骂也改不掉的尿床的毛病从此就彻底好了。我父母在高兴之余,从字典里找出“毵”这个和“三”同音的字做我的正式名字。这个字的解释是毛发、枝条细长的样子,和我又细又黄的头发和又瘦又高的身材很相配。
我在父母的忽视中,在哥哥姐姐耀眼的光芒中长大。因为得不到父母的重视,也因为太想得到父母的重视,我成了家里的麻烦。小学时我是班上最顽皮的学生,每一个老师都对我头疼不已。父母经常被叫到学校谈话,这使他们感到颜面尽失。中学时我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功课时好时坏。我能解出最难的思考题,却总在最简单的常识上出错。我突然之间就对某件事有了兴趣,投入百倍的热情,突然之间又兴趣索然,变得虎头蛇尾。有时候我比任何人都开心,有时候我又刻意把自己陷入孤独的状态中,其实比任何人更需要友谊和关心。就在青春期的烦恼把我折磨得产生自杀冲动的时候,我遇到了惟一的好朋友李姒。
李姒家在农村,她的父母立志要生一个传宗接代的男孩,却不料事与愿违,一连生了六个女孩。急切之下,连她们的死活都不愿管,哪里还想着给她们起名字呢?于是分别叫做李大、李二、李三、李四、李五、李六。李四的姐姐妹妹们长大以后都给自己重新起了一些兰呀花呀之类好听的名字,只有李四把父母给的名字的音保留下来,取名“姒”。
我和李姒相识在大学校园里,后来又一同分配到一家大型印刷厂工作。我和她相处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和我的姐姐王小凤,我一直把她看成另外意义上的亲人。我们两个外貌不同,一白一黑,一高一矮。我们两个性格不同,我自由散漫,干什么都漫不经心,喜欢和人做对,包括父母和老师。李姒则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做起事情来专心致志。她小的时候,一心想让父母生一个男孩。在天黑之前,她就帮姐姐们做好家务,吃饭的时候把好的留给父母,以便让他们有时间有营养制造一个健康聪明的弟弟。后来她刻苦读书,不惜头悬梁锥刺股,在教学质量很差的情况下,成为他们那个乡中学惟一的大学生。现在上了大学,她的目标是年年拿一等奖学金,毕业时分配一个好工作,所以她几乎不参加娱乐活动,对谈恋爱更是没兴趣。
而我从中学开始,就不断闹一些早恋事件让我父母紧张一阵,这是我惟一能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事情。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就业问题还不那么紧张,校园里弥漫着“六十分万岁”的气氛,恋爱成了青春的证明。我虽然被称为情场高手,实际上只是在玩爱情游戏,我追求的是游戏过程中男孩子对我的唯命是从,一旦进入恋爱的实质阶段,需要拥抱亲吻了,我就赶快撤退,另换目标。
按说我和李姒的性格,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但我们却是一见如故。李姒善解人意,处处为别人着想,她打开了我的心结,让我改掉偏激的毛病,享受到属于年轻女孩的快乐。我很快就和李姒形影不离,我们两个把饭票和在一起,衣服也混着穿,她叫我“三儿”,我叫她“四小姐”。因为阳光把她晒透的缘故,李四的皮肤一直是黑黑的,但却很有光泽。她的嘴很小,嘴唇却厚,这使她看起来总像是噘着嘴,等待人来吻她。再加上丰满结实的身材,高出他人许多的成绩,在女生不多的大学校园里,她是引人注目的。无奈她就是对任何的追求都不动心,还时常向我贩卖她那一套理论。她说,三儿,我和你不一样,你在城市是有根基的,无论你怎样摇摆不定,风也不会把你吹得无影无踪。我要想在城市扎下根,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我不能浪费时间。再说,任何恋爱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上床睡觉生孩子。在大学校园里,有地方一起睡觉吗?有条件生孩子吗?都办不到!那又何必浪费时间和精力做这种无聊的事。我本以为李姒不谈恋爱是因为情窦未开,谁知她竟能说出令我这个情场高手也脸红的话。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再回头去看那些向我献殷勤的小男生,一个一个都像发了情的小公鸡。我从此也就板起面孔,退出情场,和李姒泡在图书馆中,她刻苦学习专业知识,我在武侠言情小说中消磨时间。毕业的时候,优秀学生李姒进了一家大型企业,我也托我父亲的福,和李姒进了同一家企业。我父亲已经奋斗出教师队伍,成了主抓增加学生负担的教育局第五副局长,这大概就是李姒所说的我的“根基”吧。
2
我并没有在那个印刷厂呆很久,而是很快嫁了人,到南方那个著名的开放城市去了。我之所以匆忙结婚,是因为工厂里那些机械化的没有一点创意的工作,和我的本性相去甚远,而李姒的遭遇又让我对这个地方深恶痛绝。一上班,李姒就拿出了在学校学习的劲头,积极投入到工作当中。她的聪明能干和对工作的热情,引起了技术副厂长路英海的注意。当时厂里新引进一套德国产的大型凹印设备,说明书有厚厚的几本。李姒成了工人出身的路英海的翻译,他们正常的工作上的接触,却被一些无所事事之徒大肆渲染,李姒就莫名其妙成了一个第三者,被路英海的妻子张丽打了一个耳光,还被告到厂党委会。
当然,要搁到现在,离婚率一年比一年高,找情人已成时髦,第三者成了能干女人的标志,李姒的事情也算不了什么。可当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全国上下正在大讲精神文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提倡道德回归。李姒一下子成了反面典型,虽然没有行政处分,却被调离了凹印车间。先到制版车间搞校对,后来到成品车间当挑拣工,又到书刊车间搞装订,甚至还运过废品,打扫过卫生。李姒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忽视,因为她太能干了。可要是一个女人被打上作风不正的记号,那简直就是一朵有毒的罂粟花,只能远观不能接近。这只要看看路英海就知道了,他也离开了凹印车间,管理食堂去了。
那段时间,我经常因为李姒和一帮乱嚼舌头的女工吵架,甚至依仗着我父亲和厂长的同学关系,到厂办公室为李姒辩解过。可惜当时刚刚上台的美国总统克林顿还没有发生性丑闻,否则我可以拿他的事情做依据。人家一个堂堂总统,生活作风出了问题,都被告到法庭上了,可并不影响他行使总统职权。而李姒,她和路英海一点越轨的举动都没有,仅仅是捕风捉影的传闻,这两个印刷厂最能干的人就离开了重要的岗位。不知道在我们的国营企业里,经济效益和道德作风哪个更重要。所以,几年以后印刷厂从一个利税大户变成亏损企业,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每当我和李姒从厂区走过,背后传来窃窃私语时,我就恨不得带着李姒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我把目光投向南方,因为在当时的人们心中,南方不仅经济发达,观念也很开放,我和李姒应该能找到用武之地。恰在此时,我认识了我的丈夫。
我的丈夫是我哥哥王大鹏的同学。他们这一批上个世纪七八级的大学生,真可谓是天之骄子。就拿我哥哥来说吧,他大学一毕业就被分在省政府办公室,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又有点文采,给领导当了秘书。几年功夫下来,颇有点小政客的风度,成了我父亲骄傲的资本。我不知道中国男人的政治情结为什么那么严重,文化大革命斗来斗去,好多人连小命都搭上去了,结果呢,“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我哥哥就是其中之一。他小官当了几年,忽然感觉到钱的重要性,渐渐把眼光放到那些进入商界的同学身上,因此我们一家人就认识了他的同学杨振宇。这杨振宇不仅名字响亮,长得也是相貌堂堂,一进入我家门我父母就对他爱不释手。如果不是小凤姐姐已经嫁人生子,我父母肯定要把大女儿嫁给他。他们一个劲儿地叹息不能把杨振宇招为女婿,完全忘了他们还有一个小女儿。也许他们觉得我的年龄差别太大,也许他们觉得我配不上这位已经很成功的年轻商人。
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一个人能够坐着飞机飞来飞去,如果他不是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那他一定是个很成功的人。杨振宇并不在乎我父母有什么想法,他一见到我就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常常漫不经心地送我一些很有品位又很新奇的礼物。我一方面受虚荣心支配,另一方面又想给父母一个意外,就接受了他的殷勤。在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杨振宇坐飞机从南方飞了过来,手捧一大束当时在我们这儿很少见又很昂贵的玫瑰花,出现在印刷厂的大门口。他的衣兜里还有一枚钻石戒指,闪闪发光的钻石一下子把厂长女儿结婚时的红宝石戒指比了下去。我在情绪激动中答应了他的求婚,而此后父母带有疑问的眼光更使我义无反顾。
3
我的婚礼在当时的滨海市也算是轰动一时。当时我们这个城市正在搞大规模的汽车走私,满大街都是从韩国日本走私进来的漂亮小轿车。我身穿定做的而不是租来的婚纱坐在一辆奔驰车里,这辆车是从省城调过来的,后面跟着二十辆最漂亮的走私小轿车。虽然我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可那一天我还是带着羞涩的笑容,按照别人的要求,把婚礼上每一个琐碎的过程都做到了。我烫弯了头发,穿上红色的内衣,带着闪闪发光的首饰。但我拒绝在脸上化妆,因为我的脸光洁饱满,散发着青春的光泽,根本不需要厚厚的脂粉来掩饰。一大早我打扮得整整齐齐,按照母亲的要求端端正正坐在床上,然后被杨振宇抱下楼,上了花车,到城市每一个景点录像,在酒店门口被撒了满身彩带,又被司仪摆弄着鞠躬,再鞠躬,然后就是敬酒。客人太多了,到最后我手腕发酸,腮帮子笑得僵硬,如果不是我的丈夫陪在身边,我早就中途逃掉了。但中间我还是开了一会儿小差,在敬酒的途中跑到酒店的厨房,让厨师给我做了一点吃的,是一碗西红柿蛋汤和一碟炒咸菜。这两样东西比满桌的大鱼大肉对我的胃口。我恢复了体力,重又精神抖擞回到婚宴大厅。
因为替李姒打抱不平,我没有邀请厂里那些同事参加我的婚礼,可我的父亲却给厂里的领导发了请柬,而且安排他们坐在显要的位置。路英海也来了。作为新娘的我虽然很紧张地应付着婚礼中那些繁琐的程序,但我还是注意到路英海的目光很专注地停在我的伴娘李姒身上。看样子他老婆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这个男人对李姒的欣赏不仅仅在她的工作能力上。李姒那天穿着我为她挑选的长裙,平常的马尾巴变成了披肩长发,她原本就轮廓分明的脸淡淡化了妆,更显得明眸皓齿。记得我曾经把李姒介绍给我的未婚夫,问他对李姒的评价。他说李姒是一颗天然珍珠,机理细密,色泽圆润,只不过还被包在蚌壳里,没有开发出来。我开玩笑地问他为何不做一个开发人。他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深情款款地说,我嘛,已经找到一颗钻石,从此眼中再看不见别的光。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被巨大的幸福包围了。我已经遇到了欣赏我爱我的男人,并且和他结了婚,从此就要像童话中的女主角一样,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我绝对不能让我惟一的朋友还像灰姑娘一样生活在困境中。那一刻我做出一个决定,我要随着我的丈夫到南方去,把李姒也带去。在那个观念开放人才云集的地方,李姒不仅能施展她的才华,也一定会遇到一个欣赏她爱她的优秀男人。
当我在新婚之夜把我的想法告诉我的丈夫时,他那两道像剑一样的眉皱了起来。本来我们已经商量好,把家安在滨海市,我们甚至在一块依山面海的地方选中一块地,准备建一栋别墅作为我们的家。我的丈夫不同意我到南方去,他说那里的气候和环境不适合我。而且,他正准备在滨海市投资,把他的事业扩展过来。
可又有谁能改变我王毵的决定呢?蜜月过后,丈夫回南方处理业务,我很快就办理了辞职手续,在父母的责骂声中找我的丈夫去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李姒也不赞成我的决定,她说我和她一样都是地域性很强的植物,如果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恐怕适应不了那里的水土。我看着她的书桌上因为没有那本厚厚的说明书而空出来的地方,说恐怕不适应你生长的是这里的水土。李姒要我不要考虑她的事,先考虑好自己的处境。因为我的婚姻基础建立在滨海市,我和我的丈夫是在这里认识结婚的,我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在这里,就算我的丈夫有着丰厚的资产和过人的能力,但在滨海市这个地方,我因为有强大的社会背景,所以在婚姻的天平上我们能够保持平衡。但到了南方,我就成了无根之萍,必须依附在我丈夫身上,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会影响我们婚姻的质量。李姒就是这样,她对什么问题都要从理性上去分析。当时的我可不相信这一套,我太自信了,我的魅力和爱情绝对不需要背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相信我都能抓住我丈夫的心。
4
如果我能未卜先知,就绝对不会拿我的青春去冒险。在南方看到、感觉到的一切使我一生的幸福成为泡影。我首先感觉到了孤独,由于语言不通,也由于没有经济压力,我没有去上班,成了一个伺候丈夫的专职家庭主妇。丈夫在南方和在北方完全不一样,在南方他是一架工作机器,我一直没有摸透他的生活规律,当然也无从调整我自己。我们没有时间交流,也无法交流。在北方他可以陪着我走亲访友,可以听我讲述我在我一直生活的城市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可以用一些我没见过的东西让我惊喜异常。可在南方我们又能做什么呢?除了身体上的接触,我发觉我们很少能找到共同的话题。这里的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而他又没有时间陪我熟悉这一切。最后是我体内那些不安定的因素起了作用。我卷起舌头学起了当地的“鸟语”,靠着一张地图熟悉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我疯狂地购物,尝试每一种消费方式,当然也忘不了进出各种人才中介机构,为李姒找一份工作。
我没想到南方汇集了这么多人才,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握着许多闪闪发光的证书。相比较而言,我和李姒那张普通大学的本科文凭就像废纸一样。我先找了一些大型公司企业,无一例外全被拒绝,中型的偶尔有几个感兴趣,听说想工作的不是我本人,马上翻翻白眼和我拜拜了。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一家一家去找那些小型的私人企业,才发觉原来机会多的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私人企业太多了,只要走进一栋写字楼,迎面碰上的人都有可能是一个老板。我马上和李姒联系。当时手机和传呼还是身份的标志,李姒又被孤立在一间小黑屋里,公用电话也普及不到她那里去。我就只好给她拍了电报,让她速速和我联系,并把我的电话号码写在电报上。几天之后我收到李姒的信,问我有什么事,可以在信上交流。这一下我可算知道了发达地区和落后地区的区别在什么地方。我和李姒通起了信,可这种交流进行得并不顺利,我写给李姒的信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这当然是那些张丽的马屁虫干的事。虽然路英海现在很不得意,可毕竟还有着副厂长的身份。再说,厂里那台德国引进的机器运行得很不畅快,说不定有一天路英海又会被推到前线,重新成为风云人物。巴结张丽是一件不亏本的买卖,而巴结张丽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击李姒。因此我们的联系就显得很艰难。
有一天我收到李姒的信,那封厚厚的信拿在手里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它的不一样。李姒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她一向讲求效率,从不在风花雪月婆婆妈妈上浪费口舌和笔墨,因此这么厚厚的信里一定有很丰富的内容。果然,李姒告诉我,我离开之后,她曾想摆脱身上的阴影,先后谈了几次对象,每一次都是差不多要成功了,却被流言搅黄了。结果,只有一个男人肯站在她身边,这个男人就是路英海。所以我不用再费心在南方为她找工作,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滨海市,因为她恋爱了,她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和路英海恋爱了。
我不知该向李姒表示祝贺还是惋惜,虽然我已经在南方见识了一些灯红酒绿,可我知道在当时的滨海市做一个第三者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李姒就是被这种压力逼成了一个真正的第三者。我当即决定回滨海市,这种时候我应该和李姒站在一起,为她出谋划策,为她争得应有的权利。可是我走不了,我首先发现自己怀孕了,紧接着又发现丈夫有情人。
如果我有现在的思想和眼光,就会理解我的丈夫有情人是一件多么自然和平常的事情。我的丈夫英俊潇洒,事业有成,是个身体强壮的正常男人。在他成人之后和遇到我之前,他必定要经历许许多多的女人。虽然他最后娶了我,并不是因为我是他最后的惟一的爱,而是因为我是众多女人中最适合做他妻子的人。如果我在嫁给他之前就明白这一点该有多好,那我可以选择不嫁给他,或者嫁给了他只安安心心做他的妻子,不去提更高的要求。可是我当时太年轻了,在认识我的丈夫前,虽然号称也谈过几次恋爱,大多是像小孩子玩游戏一样,根本没进入实质状态。所以我在进入婚姻的时候,身心都是单纯的。一切都和小说中的情节一样:我在医院证实自己怀孕,带着几分羞涩、几分喜悦、几分恐惧找我的丈夫,却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他和一个女人亲密地呆在一起。那一刻我没有大吵大闹,他也是泰然自若,还把那女人介绍给我。他想用落落大方的态度蒙蔽我的双眼,岂不知在我和他有了亲密关系之后,又怎会感觉不到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暧昧?我等着他向我坦白,只要这一切是发生在过去,只要今后的他忠于家庭,我原本不准备再追究什么,虽然我的幸福要大打折扣。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在我旁敲侧击的询问中,他委婉地表达了这么一个意思:无论对事业,还是对女人,他都会无止境地追求。他当然会非常非常爱我,像爱一个妻子一样爱我。我明白了,他并不是因为发狂地爱我才娶我为妻的,他娶我是因为我单纯,因为我家世清白,因为我可以为他生出纯种的继承人。
像我这么一个自视很高的人,因为从小觉得受到父母的忽视,性格中有自卑的成分,又有自傲的成分,一旦觉得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分量不够,就要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我和我的丈夫争吵,跟踪他,摔打家里的东西。当这些举动引不起相应的反应后,我就一个人到医院,做了流产手术。当我拖着虚弱的身体,把病历本放在丈夫面前的时候,一向镇定自若的他终于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起来。可我一点没有胜利的喜悦,那个手术掏空了我的一切,让我一想起来就追悔莫及。我不敢回忆手术的全过程,可那每一个细节总是不由自主地显现在我的脑海里,当时腹部的疼痛就重现在我的心脏,让我不由自主大喊大叫,歇斯底里。
丈夫在面色苍白、浑身颤抖之后把我丢在家中,当然也丢给我一些钱。他后来可能想到了我的家庭,想到他和我哥哥的关系,又重新回来和我商谈我们的关系。他说发生这一切的责任主要在他,只要我能不再追究以往,他保证以后生活中不再有别的女人。他建议我回到滨海市,他已经托朋友看好一处房子,像他最初的打算一样,我们要正式安一个家。他还可以活动活动,给我在政府部门找一个体面轻松的工作。当然,如果我不想工作也可以,我肯定会生活得很舒服。我一面听他的高谈阔论,一面在心中暗笑。他妈的,也太小看我王毵了,我王毵是什么人,我王毵可能会被爱情假相迷住眼睛,稀里糊涂结婚,可我绝对不会做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我说我不想回滨海市,我要留在南方闯荡一番,我不相信我就不能在这个城市站住脚。我提出离婚,他不同意。他说我太年轻,等我在社会上碰得头破血流之后,自然就会觉出他的好来,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可以组成一个稳定的家。
5
我就这样在南方呆了下来。对于丈夫提供给我的帮助,我从来都不屑一顾。我自己出去找工作,从那些最小的私人公司干起。我好歹也在国营大厂干过两年,那个时候我是主人公,上起班来自然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可在私人公司我就是老板的奴隶,吃苦受累可忍,难忍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和男老板的骚扰。我和每一任老板都搞不好关系,不是被炒,就是炒老板。就这样折腾几年之后,我在股票市场找到了最佳位置,成了一个全职股民。我当然知道中国的股票市场是一个最不可能赚钱的地方,因为它变幻莫测,毫无规律可循。但我自己本身也是个毫无章法的人,对金钱的野心不是很大,再加上一点好运气,我就在股市赚到了足以维持我生活的钱。
我租了一间带卫生间的房子,装了一个大大的浴缸,这样我就可以像电影上那些女人一样一边喝着红酒,一边洗泡泡浴。我的第二大享受是看影碟,尤其是那些低俗的、搞笑的港台片,我是百看不厌。一直看到周星驰、梁家辉、梁朝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了然于心。我喜欢这些二十年如一日看起来永远不老的男人,喜欢他们塑造的那些有点坏又充满真情的浪子。我一边看影碟,一边喝酒。我已经离不开酒了,我没有酩酊大醉过,但我却经常处于晕乎乎的状态。有一次我到酒吧喝酒,在晕乎乎的状态下和一个也是晕乎乎的男人有了一夜情,结果对怀孕的恐惧折磨了我一个月。从此我就像那些职业小姐一样在手袋里装着安全套。我先后找了几个情人,发现他们并不比我的丈夫高明多少。而且我越是寻找这种身体的刺激,就越是感到心灵的饥渴。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使我快乐。这样放纵的结果,使我对酒的依恋越来越深。
我和我的丈夫一年见一次面,一般是在春节,我们要一起坐飞机到滨海市,在我的父母面前表明我们的婚姻关系仍然存在。这种时候李姒一般都回她的老家过年去了,我们很少能够相见。她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张丽死也不肯离婚,到后来有了松动,但她说为了他们的女儿,必须等到孩子考上大学之后才肯离婚。当路英海把这个信息传达给李姒的时候,李姒对路英海说,就这么办吧,那个时候我才刚刚三十岁,我愿意等。李姒虽然还不能很快穿上嫁衣,但她的感情毕竟有了归宿。她还没有舒心几天,又一道难题摆在她面前,印刷厂效益屡次滑坡,厂里大量裁减人员,大学毕业生李姒因为头上那顶作风不好的帽子,第一批下岗了。我邀请她到南方去发展,可她再一次拒绝,我知道她离不开路英海,离不开滨海市。谁知道下岗后的李姒却绝处逢生,她应聘到一家私人企业,很快受到重用。不仅收入比以前高了许多,还分到一间带电话的宿舍。我就常常在夜深人静晕晕乎乎的情况下打电话给她,听她用干脆利落的声音,略带责备地规劝我。
时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转到了二十一世纪。有一天我的丈夫约我会面,这是几年来破天荒的一次。因为他曾经说过,我们之间的症结在我。他会一直等着我回头,在我回头之前,除了每年春节那次必要的同行,他从来不打扰我的生活。他开着一辆卡迪拉克来接我,我注意到这辆车是刚上市的新款,这么说他最近的生意做得不错。他把我带到一家茶楼,要了一壶飘着玫瑰花片的茶。他早就忘了,在所有的饮品中,除了酒,我只喜欢喝白开水。这也难怪,我们虽然是夫妻,可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两年。我没有招呼服务员给我拿矿泉水,而是端起那只精致的杯子喝了一口,浓浓的花香让我想起当初他追求我时送给我的那些鲜艳的玫瑰。我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他,他依旧风度翩翩、气宇轩昂,加上考究的衣饰,这个还是我丈夫的男人真是无可挑剔。如果他娶的不是我,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以他为荣,忠心耿耿为他生儿育女,共享天伦,把他对女人的鉴赏和热爱看成有品位的天性。是啊,这世界上只要不是同性恋,男人爱女人和女人爱男人是很自然的事。就像我崇拜萨达姆,热爱周星驰。但我既不会跑到伊拉克想方设法见萨达姆一面,也不会在周星驰新电影的开幕式上搔首弄姿,以引起他的注意。在现实的生活中,我只想做一个纯粹的女人,完全拥有一个男人的爱,而不是成功商人杨振宇的妻子,用舒适豪华的物质生活和别人羡慕的眼光填补我的空虚。
我的丈夫端起茶杯,只是在手中把玩着,我猜想他肯定有重要的话要说。果然,他请我再一次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问我是不是愿意和他恢复正常的家庭生活。我摇了摇头,这些年每次他这样问我的时候,我总是这样摇头,好像条件反射一样。往年,当我们在机场的咖啡厅,我这样摇过头之后,我们就会站起身来各奔东西。可这一次我摇过头之后,我丈夫并没有招呼服务员结账,而是用平静的神态看着我,声音平和而有力:那我们离婚吧。他接着又说,我一直认为你是我妻子的最佳人选,是我孩子的最好母亲,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也会认识到这一点,可我不能等了。
我认真地看了我的丈夫一眼,我注意到他眼角的皱纹和两鬓中星星点点的白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无情的人。我为什么总是这么一意孤行呢?我为什么总是这样要求完美呢?这些年我遇到过许多失意的女人,她们的丈夫或者说她们的男人和杨振宇比起来,要不堪得多,残酷得多,可她们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就牢牢抓住这样的男人不放。而我呢,这个杨振宇难道不是我最好的选择吗?这些年我飘飘荡荡,又何曾遇到过更好的男人?可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就算他以后不再去追逐女人,就算我能够让自己不在乎这一点,我也不能和他在一起。因为我们曾经一起杀死了一个孩子,那个还没有孕育成型的孩子。
我们很快办理了一切手续,这个我不能再称之为丈夫的男人给了我一大笔钱,一笔足够我维持着小康水平过完一辈子的钱。我不用再去股票市场,不用在举棋不定的时候靠掷硬币决定该买哪只股票,也不用和证券机构的人喝酒套近乎搞小道消息。我成了一个完全自由的人。我背起行装在南方的各个城市之间晃荡,直至有一天,在那个叫天涯海角的地方,一个有着很好听的嗓音的男人,通过宾馆的房间电话,问我是否需要他的陪伴。我和他一起出去吃饭,一起喝酒。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那么动听的甜言蜜语,从来没有被一个男人这么尽心尽力讨好过。尽管我事先并没有打算和他上床,可是大量的酒精麻痹了我的意志,我买下了这个明码标价的男人的一个夜晚。
6
那个早晨,我在酒店睁开眼,看看凌乱不堪的床上那些可疑的痕迹。然后,点了一支烟,透过袅袅的烟雾,我看到镜中的自己是那样憔悴不堪。难道我已经在三十岁的年纪挥霍完了我全部的青春?难道我以后只能在黑夜里开着恶之花而在白日的阳光下枯萎?故乡那座北方海滨城市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一同浮现的,还有父母已经花白的头发和李姒忧郁的眼神。我觉得我该回去了,我动了所有那些在异乡谋生的人都有的心思:叶落归根。更何况,我也不想就此堕落下去,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
李姒在机场出口迎接我,她永远是那副打扮:一件深蓝色的长风衣,一双黑色中跟皮鞋,短短的、被风吹得乱乱的头发。她的脸和我十七岁认识她时没什么变化。浅棕色的皮肤,细腻,有弹性。粗粗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眼角还没有一丝皱纹。那张厚厚的、圆圆的像在生气又像在等人亲吻的嘴巴,还是那样圆润而富有光泽。是的,她还是那样健康而有生气,使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厚厚脂粉下的苍白。
和李姒同来的不是我想象中的路英海,是一个可能四十几岁,也可能五十几岁的中年人。他的相貌很普通,衣着也很普通,脸上带着一个礼貌的微笑。就算我自以为见多识广,也猜不出他的身份地位。李姒介绍说这是徐老板,又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大概是李姒经常在他面前提起过我,这位徐老板对我有点怪的名字没什么表示。他冲我点点头,就忙着往车上搬我的行李。
正是春天,也正是家乡这座海滨城市海风肆虐的时候。尽管早有准备,我穿上在南方的过冬衣服,还是被风吹得瑟瑟发抖。我想起几个小时前离开的那座已经姹紫嫣红的城市,叹了一口气。家乡什么都好,就是冬天太长,春天来得太迟。李姒搂着我的肩膀,用温和的口气反驳说,花该开的时候总是要开的,迟一点早一点有什么关系。这是乐观主义者李姒一贯的论调,也是我们家乡人一贯的护犊子心态的表露。我一下子就把那座南方城市忘掉了,感觉自己真正回了家。我热切盼望着到李姒的住处,把我这些年憋在心中的话讲给她听。虽然我们一直都通电话,可是如果没有目光的交流,单纯的声音怎么能表达我们的心呢?我想说说我目前的情况,我以后的打算,更想知道路英海什么时候离婚,李姒什么时候能穿上婚纱,她肯定能经营好她的婚姻,不像我一样惨败而归。可是李姒把我带到她的住处,然后告诉我她必须要去上班,她最近刚接手了一个酒店,现在是营业高峰期,她要呆在酒店里,处理随时发生的事情。
我谢绝了徐老板的邀请,呆在屋里整理行装。看样子李姒为我的归来做了充分的准备。她为我买了新家具,特意在卧室备了一把躺椅。床上的被褥对李姒来说显得太豪华了,显然她是按照我的口味买的。我有一阵感动,可是我现在需要的不是物质,我迫切想修复我伤痕累累的身心。可是,就算李姒不去上班,她陪着我,听我倾诉,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以为回到家乡,回到李姒身边,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殊不知岁月流逝的时候,在每个人身上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而我疲惫的身躯已失去了自我更新的能力。在这一点上,我还不如窗外的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和我当初离开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那时候它是一幅略带小家子气、又有着独特风情的国画小品,如今却是一个大建筑工地。海边一带,那些殖民地时代外国人留下的小洋楼都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摩天大楼。市区外面新涌起了一群又一群居民楼,靠近市区的,贴着白色或浅蓝色瓷砖,呆头呆脑顶着红色的屋顶,显然竣工得比较早。远离市区的,刷着颜色鲜艳的外墙涂料,屋顶造型大有改观,偶尔还能看到有白色廊柱的屋顶花园,显然能看出引进了一些大城市的建筑理念。虽然我的家乡正在朝四不像的方向发展,可它却是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虽然李姒的爱人仍然是别人的丈夫,可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徐老板,而且她成了一个酒店的老板,生活紧张有序。只有我,依然无所事事,而且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坐在忙碌的李姒身边,靠翻看武侠小说打发时间。
酒,只有酒才是我惟一的安慰。我走进卫生间,在那个看起来是新买的浴缸里放满了水,从我的旅行箱里拿出一瓶喝了一半的白兰地。李姒的家里没有酒杯,但有晶莹透亮的玻璃水杯。我打开立体声收音机,选一个音乐频道,在节奏强烈的音乐中,在温暖滑爽的水池中,在辛辣香醇的美酒中,我慢慢不知道身在何方,只觉得自己还像一个浮萍飘呀飘呀,飘出一些空虚的快感。
7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比酒店经理更忙碌的人,我和李姒住在一起,可很难找到倾心长谈的时间。我去看望我的父母,吃了个闭门羹。通过电话联系才知道,他们退休后,一年大部分时间住在省城我哥哥家里,照顾他们正上初中的宝贝孙子,只有放暑假的时候才带着我的侄子回到滨海市避暑。今年才四十岁的王大鹏如今已经是正厅级干部,而且属于省里和中央挂号的优秀接班人。我的姐姐王小凤在美国读博士,她一定能成为一个很有学问的学者。他们一直是而且永远是我父母的骄傲,只有我是个多余的人。本来我也有可能让他们另眼相看,如果我和我的前夫保持稳定的家庭关系,总有一天他的钱能把我包装得金碧辉煌。我的母亲接到我的电话,一开口就问我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这是她惟一关心的问题。我只好敷衍几句,没有告诉她我在滨海市,更没有告诉她我已经离婚了。
看样子我是没有办法让父母满意了,但也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是个包袱。我在考虑以后的生活该怎样安排。虽然我现在也可以说是个酒鬼,毕竟每天上午起床之后的时间还算是清醒的,脑子可以正常思考,我应该好好安排我手中的这笔钱。股票我是不打算炒了,这件活儿太费脑子。我还有些迷信,我以前之所以炒股票还算成功,是因为我需要靠炒股票生活,现在有了钱之后再去炒股票,恐怕就要赔钱了。想来想去,我决定投资房地产。从收音机播送的本地新闻中,我不断听到“开发区”这三个字,依稀记得这个地方在我小的时候是一片荒滩,被当时的小文人们称为滨海市的“西伯利亚”,是喜欢探险的年轻人们爱去的地方。有一年夏天,我大概只有六七岁,我的哥哥王大鹏晒得像个印第安人,拎着大兜小兜的海鲜回到家中,说是在“西伯利亚”赶海的战利品。母亲把张牙舞爪的螃蟹、在盆子里像箭一样穿来穿去的飞蛤、浑身散发着新鲜光泽的黑鱼踢了一地,抓住她一向宠爱的王大鹏噼里啪啦一阵乱打,让他发誓以后不要再到“西伯利亚”去。因为那是一片很“馋”的海,每年总有赶海的人在那里丧生。那些海鲜在哥哥认错后又被捡起来洗洗吃了,味道之鲜美让我至今还有感觉。后来“西伯利亚”被批为滨海市的开发区。我还没到南方之前,听人说起开发区,有这么一个顺口溜:开发区,三大怪,合资企业没老外,别墅里面住乞丐,交警也休大礼拜。意思是这个地方虽然开发了大批房地产,但住的人太少了,还是一个很落后的地方。经过我的多方面观察,最近各种媒体都在披露这样一个信息,滨海市的政府机构办公地点,很可能要从市中心迁到开发区去,这就意味着开发区的房价会有大幅的上涨空间。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和李姒谈谈,我想让她的生活有一个大的改观。
李姒的酒店叫毕升大酒店,这个名字让我沉思了一分钟,心想这个李姒对路英海真够忠心耿耿的。出租车司机把我拉到酒店门口,这个地方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在四周转了一会儿,发现这家门面很不起眼的酒店原来就是印刷厂的食堂,只不过把原来开向厂里的大门改为开向大街。我的老单位印刷厂现在已经处在市中心的位置,附近新盖的大楼使它原来很气派的大门矮了一大截子。临街的墙面新近刚刷过涂料,但鲜艳的颜色掩盖不住剥落的墙体,给人的感觉是半老徐娘在强装二八少女。我不明白李姒怎么又和印刷厂扯上了关系,而且是在食堂里。
我走进酒店,里面的摆设虽然干净整洁,充其量也就是快餐店的水平。几个年纪很大的服务员正在忙碌着。我向其中的一个打听李姒。她很热情地告诉我李经理在后面的车间。车间?我正怀疑是不是听错了,那个服务员用一种很兴奋的声音问我是不是王工。王工这个称呼是我刚到印刷厂时工人们给我的。那时候刚分到厂里的大学生,一律都被称为这工那工的。李姒刚开始也被称为李工,后来就成了李破鞋。我真不明白她怎么又回到了印刷厂,不知是不是冲着李经理这个头衔。几个服务员马上把我包围起来,原来她们都是印刷厂的老女工。看来我在这个工作过不到两年的地方影响还是很大的,这恐怕和我那场豪华的婚礼有关。这些女人用很亲切的口气谈到那座南方城市,仿佛她们这些年因为关注我一直在关注着那座城市。我认出其中一个女工,当年我曾经因为李姒和她吵过架,她这会儿拉着我的手用羡慕的口气谈到我和李姒的关系,说我和李经理能干、有福气。我正不知该怎样摆脱这一堆人,某个地方传来低沉有力的咳嗽声,女工们马上向我点点头,四散开来,各忙各的去了。
我看到了那个咳嗽的人。他太年轻了,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刚才的声音是他发出的。他穿着厨师的白大褂,带着高高的厨师帽,衣服和帽子干净得有些过分。他的脸也光洁得有些过分。这时候是上午,我还没有开始喝酒,所以我能很敏感地觉察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有一种特殊的成分。他好像把我当成了一个熟悉的人,但马上觉得我是陌生的。这种混乱的感觉使他沉默的时间长了一点。我觉得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都应该先开口。可我还没发出声音,他就向我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说他可以帮助我找到李经理。
我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虽然我的身高和身材都无可挑剔,五官也算端庄大方,可我固执又挑剔,清高又自傲,既不温柔又不娇媚,从来不想去讨好男人,自然也很难得到男人们的欢心。平常我很少意识到这一点,可这会儿走在这个年轻男人身后,不知怎么我就有了一点女性意识。看不到他的脸,就不再觉得他太年轻。他的身材挺拔又匀称,不像一般年轻男人那么纤细。我猜想他可能经常做运动,因为他的步伐很有弹性。我在心里嘲笑自己,原来我并不能做到心如止水,原来我见到英俊潇洒的男人还是有感觉的。我们穿过一道小门,发觉确确实实是在印刷厂原来的挑拣车间,只不过现在变成了一个食品加工厂。十几个女工正低着头包粽子,满屋有一股粽叶和江米混合在一起的好闻的味道。看样子李姒不仅在卖饭,还在搞食品加工。不过照我看来,虽然我们的生活离不开吃,可李姒这样的高智商,应该从事一些更有创意的工作。一路的观察让我对李姒心生敬意,虽然我一直听到包粽子时水的哗哗声,可整个屋子的地上并没有水,而且那些女工们一直在埋头干活,没有人对我的到来有兴趣。如果她们都是印刷厂的老女工的话,李姒对她们的改造可以说大获成功。
在一道门前,小伙子让我停住脚步。里面是成品车间,就是煮粽子的地方,浑身脂粉香气的我是不能进去的。我从什么时候起习惯在身上抹香水的呢?大概从我的酒量突破一斤之后吧。这样想着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找个地方喝一杯,当然有刚刚这个小伙子陪着更好。李姒走了出来,她带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一边走一边摘下蓝色的口罩,像个刚刚走出手术室的大夫。那么高温下煮出来的粽子,还用得着采取这样的防范措施吗?我一看李姒的表情,就知道她不可能抛下工作陪我出去瞎逛。但我现在已经有了另外的主意,我瞟了一眼跟在李姒身后的小伙子,展开一个自以为很有魅力的笑容。
8
原来酒店经理是没有办公室的。李姒满怀歉意地向我笑了笑。我故意用一种很上火的口气说,你怎么不告诉我酒店的地址呢?为了找这个地方,我不仅跑了许多冤枉路,还被出租车司机们当成了冤大头,狠狠地宰了一刀。趁李姒的歉意在加深,我话题一转,用头点着那位还站在一边的小伙子说,不知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呼,他帮我找到你,真是太感谢了。
李姒马上给我们做了介绍,说这是酒店的小王师傅,他负责厨房,是她的好帮手。然后又把我那听起来奇怪的名字告诉了王大厨。
我连忙说,原来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王师傅,听口音你是本地人?
王大厨笑了一下,我再次注意到他又白又整齐的牙齿。他说,我是大石桥小王庄人,和你的老家大王庄只隔一道岭,我们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人,因为小王庄的祠堂也在大王庄,我们是一个祖先的后代。
他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的老家是大石桥大王庄这件事,连我自己差不多都忘了。大凡一个家从农村搬到城市,三代之后就不再提自己的籍贯,仿佛生来就是城市人。我们家进城到我已经是第四代,据说当年因为回家祭祖这件事,我那刚刚入党的父亲还和我的爷爷大闹了一场。但最近这些年,情况有了变化,中国人又开始重视自己的家世,修家谱的运动可以说涉及到每一个角落。有一年回家,王大鹏很兴奋地拿出一本看起来古色古香,实际上是新加工出来的线装书,说这就是我们王家新修的家谱。原来我们王家是大有来头的,祖上曾出过二品大官,如今散落在国内外有头有脸的人也数以十记。王大鹏拍拍手中的家谱,身子陷进宽大的皮沙发里,晃悠着二郎腿,踌躇满志地说,这本家谱里,有我在官场立足的所有资本。我们这一支,是王家的长房嫡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过大官,我一定要把这个空白补上去。他的目光从我的前夫身上扫过,定格在我的身上。小三,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女孩子也是可以上家谱的。振宇的事业发展得这么好,如果你和他齐心协力,也是为我们王家争光啊。我想我和我前夫当时的关系,我哥哥一定是知道的,甚至他的风流韵事,我哥哥一定知道得比我清楚。我冷冷地回答,青史留名这样的事,我的能力还达不到。是啊,现实生活我还没有弄明白,哪还有心思去管祖先和以后的事。但现在这个如此年轻如此英俊的男孩,却让我对我的祖先有了好感。因为我们那个共同的祖先,我和他的基因密码可能会有一部分相同,这大概是我一见他就心存好感的原因吧。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大王庄人?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吧。他迟疑了一下,说道,你当年在梅泽园饭店举行婚礼的时候,我是那里的学徒,你的婚礼太有名了,你的一切情况,饭店的人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我笑嘻嘻地说,你既然知道我们是一个祖先,也一定清楚我们之间的辈分了,你该管我叫姐姐、姑姑,还是姑奶奶?
他也咧开嘴笑了,实际上你应该管我叫叔叔。但我不想为难你,毕竟你是一位女士。你可以叫我二宝,这是我的小名。
我忍不住放声大笑,这个人不仅长得好看,还挺有幽默感,是我中意的男人类型。我想,这个王二宝应该不会像我和李姒一样,在家庭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虽然他的名字中也有个数字,可加了一个“宝”,味道就大不一样了。我对李姒说,李经理,我不远几千里赶回来投奔你,现在又找到了一个亲人,你就不能放下你的工作,陪我喝一杯,庆祝庆祝?
李姒看了看手表,说道,这样吧,先让小王陪着你转转,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中午我请你吃饭。
我的目的就是找一个人陪我说话。在南方我是沉默和孤独的,回到北方我再不愿意一个人像孤魂一样飘来荡去。从懂事起,我就在自卑和自尊之间挣扎。我有的时候情绪高昂,觉得一个人可以把一切都承担下来,有的时候情绪又非常低落,渴望有人来关心我,做我的扶持和依靠。在大学的四年中,李姒是我的扶持和依靠,可是她和我是不一样的人,她总是有更高更明确的目标,她总是把自己的感受放在最后一位,她总是能够看到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就像现在这样,不用和她深谈,我大致也能知道,这个所谓的毕升大酒店,实际上就是一个收留印刷厂下岗女工的收容所,李姒放弃优厚的工作来当这个所长,自然是因为她的本性。在端午节之前,在李姒的粽子能产生优厚的回报之前,她是不会有时间来安慰我这颗心的。因为在她看来,我所有的烦恼只不过是无病呻吟。但这个王二宝就不一样了,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能感觉到他是个心甘情愿听我差遣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我结婚又分居之后,对我有兴趣的男人,都在性上。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都表现出这一点。二宝的目光让我想起了少女时期我的那些追求者,那些大男孩们,他们虽然生涩虽然拘谨,可望着我的目光都是温柔的,纯净的。
二宝听了李姒的吩咐,眼睛里闪过惊喜的光,这种惊喜使他光洁的脸越发柔和起来。我笑盈盈地看着他,看着他表情中的每一个变化。他的脸在我的注视下微微发红,目光垂了下来,盯着我那双有点过分的高跟鞋。我本来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可估量一下他的身高,就碰碰他的胳膊,问道,二宝,你准备带我到哪里转转呢?
声音一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发嗲的成分太浓了。看见李姒的眉毛往上挑了挑,我赶紧又说,不好意思,在南方呆久了,不自觉地就要说一些鸟语。这样吧,我穿着高跟鞋也不能走太远的路,二宝也不能完全丢下工作,不如就带我去参观参观你们的厨房,我想亲自挑选几样下酒菜。
9
想当初我在印刷厂上班的时候,没少在这个食堂吃那些清汤寡水的饭菜,直到有一天在一份青菜里吃出一个碧绿的肉虫,我才放弃了和李姒同甘苦共患难的生活,住到自己的家里,从此结识了我的前夫杨振宇。如今这个叫毕升大酒店的食堂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厨房那些亮晶晶的不锈钢厨具和大型的抽油烟机,让我大大开了眼界。王二宝一进厨房,就像一个国王进入自己的领地,表情神态立刻有了变化,连声音都低沉有力起来。除了有三个灶眼的操作台之外,其余的地方被隔成几个小房间,分别标明“面食间”、“配菜间”、“洗碗间”、“凉菜间”等字样,一些穿着雪白衣服的男男女女在其中忙碌。王二宝在每个房间穿行,一边给我介绍情况,一边低声吩咐干活的人几句。最后领我到海鲜房,指着那一个个玻璃缸问道,你想吃点什么?现在的海鲜还没到最肥的时候,不过味道却最鲜美。
我看看那些在氧气泡中逍遥自在的活物,摇了摇头,我一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我说随便来些花生米、拌黄瓜之类的小菜,能下酒就行。
他转过身,和我面对面站着,眼睛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你为什么总是想喝酒呢?这些海鲜做出来,要比酒好一百倍,而且还能使你的脸色不这么苍白。他忽然拉着我的手,不管别人的目光多么惊异,把我带到外面餐厅一个小雅间坐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在这里等着,不要想着喝酒。他转身走了。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盘子里是一小碟炒咸菜丝,切得比头发粗不了多少,里面间杂着红红的辣椒丝和绿绿的葱丝,泛着油光。我马上就联想到朴实又浓烈的二锅头酒。还有一碟西红柿炒鸡蛋,西红柿的红和鸡蛋的黄糅合在一起,成了一种只有天边的晚霞才可媲美的颜色,让我想起那些调得恰到好处的鸡尾酒。一个汤碗里是原汁蛤汤,鲜嫩的蛤肉躺在张开的蛤皮里,清清的汤上漂浮着几段香菜,像一瓶本地产的白葡萄酒。看着二宝那急切的目光,我每样菜都尝了一下,一边吃一边点头叫好,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手艺还挺不错,这几样菜很对我的胃口。我放下筷子,又说道,可是,如果没有酒,再好吃的菜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
二宝的目光暗淡下来,但只一会儿的功夫,又恢复了神采。他说,时间仓促,我只做了这几样最简单的菜,等我把我的手艺全部施展起来,一定能淡化你对酒的依恋。你想喝什么酒,我去给你拿,不过,在酒来之前,你先喝一点汤吧。
我有点感动,也许我不该用游戏的心态对待这个男人,说得准确一些,他在我面前只能算一个大男孩,尽管他个子比我高,尽管他有那么强烈的男人的气息。看来我要放弃对他的兴趣了。我打开包,抽出一根烟点上,吐了两个烟圈,用一种顾客对服务员的口气对他说,我想等你们经理来了再喝酒,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他的神色再一次暗淡下来,却沉默地站在那里,没有马上离去。我忽然改变了想法,既然他对我有感觉,为什么不和他玩一次爱情游戏呢?这个漂亮的男孩子,和他一起走在大街上,肯定要惹来许多嫉妒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孩子的目光,会是我最佳的美容剂。更何况,我也不算太老,男人,还是我生活中的必需品。我耷拉下来眼皮,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来转去,老天爷,我该怎样做呢?勾引男人,这可不是我的强项,要是有酒就好了。想想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几次一夜情,我都是被勾引的对象。也许,我该先给他一个笑脸,化解一下刚刚的冷淡。我把嘴角扬起,睁大眼睛,表情还在酝酿当中,李姒走了进来,她显然感觉到了屋子里的气氛,眼光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二宝身上。她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说道,小王,中午路厂长有几个客人,你去准备一下。标准不要太高,家常菜就行了。鱼你要亲手做。
二宝答应着走了出去。李姒拉开一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敲敲桌子说,你可别对小王耍小姐脾气,对餐饮业我还是个门外汉,整个厨房全靠他呢。
我掐灭烟,喝了几口汤,我说,我哪在耍小姐脾气,我在拯救他呢。倒不是我自我感觉良好,我觉着他对我有点意思。他看起来还很纯情,可不能让他在我这儿学坏。对了,你刚刚说到路厂长,怎么,路英海还在管理这个食堂吗?
李姒的口气中有自豪的成分,她告诉我路英海现在负责整个印刷厂。我马上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略带嘲讽地说,终于扶正了。这大概就是他不肯离婚的原因吧?偏偏还有你这样的傻子,还来帮他。看样子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连李姒这样的人也仅仅满足于做有妇之夫的情人。
李姒的表情毫无变化,我的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概括的。三儿,你这次回来,真的不打算回南方了?
我搅着汤碗里的蛤皮,你就准备让我这么干坐着和你谈话?总得来一杯酒吧,不舍得给我喝贵的,来瓶啤酒也行。南方那个伤心地,我还回去干什么?再说,我也淘到了足够的金子。李姒,路英海既然不离婚,你也不要再留恋他。这个破酒店有什么好开的,累死累活,你又挣不到钱。你不如帮我经营房地产,我的钱足够买很多房子,你帮我把房子出租,我们轻轻松松当房东。
我已经算好了李姒会拒绝我。果真,她说她正在做着想做的事情。她还说我目前的状况,不适合过轻松的日子,应该忙碌起来,充实起来,正常起来。她反过来劝我到酒店上班,帮帮她,因为可干的事情太多了。毕升牌粽子销路非常好,每天包多少都能卖完。手工馒头和手工水饺也在开发当中。工人将会越来越多,管理会是个大问题。这个工作狂李姒,这些年来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对我的态度也没有变,还是一心想改掉我懒散的毛病。我转着手中的玻璃口杯,这种粗糙的玩意儿用来装红酒太不伦不类了。李姒李姒,你也不想想,当初我一穷二白,一清二白的时候,就是个对工作毫无兴趣的人,如今我也算腰缠万贯、经历复杂的女人,还会到你这么个又是酒店又是食品加工厂的破地方打工?柴米油盐和我的生活距离未免太大了。李姒无可奈何地对着我摇摇头,王毵呵王毵,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我说,李姒,我已经成了一锅夹生饭,再也熟不了了。我回来是投奔你的,你不能撇下我不管。我要你陪我去找房子,你要是实在没有时间,把王二宝借给我也行。如果我一切都安定下来了,说不定会来帮你卖粽子,解决一部分印刷厂的下岗工人。
李姒说二宝只能每天下午借给我四个钟头,而且还需要征得他本人的同意,因为其中有两个钟头是他的休息时间。对这样的结果我很满意,我适当控制了自己的酒量,盘算着一会儿怎样和二宝开口。门开了,尽管路英海的外貌没有多大变化,但我一时还不能把他和李姒联系起来,因为他又黑又瘦,看起来非常的沉重。他向我伸出手,北方的男人就是这样,稍稍有点身份,就觉得主动和别人握手是讲礼貌。他向我展开一个很宽厚的笑容,问,听李姒说你回来了,怎么不到厂里来玩呢?
这个男人,真够自大的,连客气的话也不愿说,不知道他是怎样向李姒倾诉爱情的。我挤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说,我本来是想回来参加李姒的婚礼,没想到先要恭喜路厂长高升。我才不管他的脸是不是变得更黑了,反正我也不是他的部下,而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因为他不能结婚,变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不好意思回老家过春节,为了帮他经营这个破食堂,还不能和我过轻松的日子。
李姒用央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只好收起话中的刀子,说道,大厂长,看你这忙碌的样子,印刷厂的日子挺好过吧?
一提到工作,这个男人马上成了胸有成竹的领导者。我们正在更新设备,扩大市场,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这种生意经我可没有兴趣听,我关心的是他什么时候和老婆离婚,和李姒结婚。不过他既然又把李姒叫回印刷厂,把食堂交给她,公然和她来往,也是在表明某种决心吧。这毕竟是一家国营企业,不能像一些私人老板,把情人作为最重要的经营伙伴。不知道外面那些长舌,会不会每天都向他的老婆汇报李姒的一言一行。
10
我那么急切地从南方回来,事先绝没有料到很快就和男人扯上瓜葛。张爱玲在《白玫瑰和红玫瑰》中写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情,碰到的总是男人……我不是张爱玲笔下的那种女人,可我看起来也是个年轻女人,我的焦渴藏在心里,我的伤疤只要我自己不去碰,外人又哪里知道我的痛?虽说酒精在我脸上留下铅色的印痕,但这未尝不是另外一种风情。更何况我衣橱里那些在南方购置的价格不菲的衣服,正在越来越浓的春意中把我打扮得娇媚。我习惯一出门就化很浓的妆。感谢这世界上众多的化妆品生产商,他们会站在各种各样女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满足她们特别的需要。当我穿着宝蓝色的薄呢风衣,眨着涂了深蓝色睫毛膏的双眼,香气扑鼻地坐进出租车的时候,很明显地感觉到扶着车门的二宝身体上的震颤。我向他嫣然一笑,说,从今以后我可是全靠你了,你要给我当好向导。二宝的脸红了,男人只有在他喜欢的女人面前才会红脸。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前排司机的旁边。
车子里正在播放那首关于看流星的歌曲。我看看司机微秃的头顶。这个老男人竟会喜欢那四个油头粉面的傻瓜,看样子他的性取向有点问题。果然,当长得比F4还英俊的二宝一坐进车子,司机马上关了音响,用一种荷尔蒙浓度偏高的声音向二宝问话。如果不是他的座位用防护板隔着,他大概会在二宝身上做一些小动作。听说我们要到开发区,显然这个地方对他收入的影响使他更加激动,一路上滔滔不绝。先是大肆评价市区的市容路况,然后嘲笑每一辆被他超过或超过他的汽车的司机,似乎就他自己的驾驶技术是合乎规范的。等到走上那条开发区修的宽阔的大道,他感叹一番修这条路花了多少多少人民币。又说别看开发区路修得宽,绿化搞得好,房子建得漂亮,但这个地方到底是从农村刚刚转化过来的,没文化。最突出表现在开发区的雕塑上。那时我们刚好路过一块标志性绿地,路一边是音乐喷泉和两棵巨大的人造榕树,另一边是人造摩崖石刻和一座雕塑。这几样东西确实既无艺术性也无人文精神,尤其是那个雕塑,半球形底座过于巨大,上面的颜色又红得耀眼,盘旋着伸向天空,好像一个正在挣扎的扭曲的灵魂,中间又不知所云地有一个圆圆的球。司机说民间管这座雕塑叫“扭蛋”,并且说开发区还有一系列和蛋有关系的雕塑。说话之间车子到了下一个路口,这个路口的安全岛是一块圆形绿地,中间的雕塑原本的寓意是一轮放射着万道霞光的太阳,可是四周的柱子和几根牵引圆球的线条使这个雕塑变成了“扯蛋”。司机说“扯蛋”这个名字影响太广,以至于开发区的现任领导正在考虑要重新修建这个地方。接下来还有“挑蛋”、“群蛋”、“顶蛋”等等。坐在后排的我肯定司机的嘴角有两团白沫,也难怪他的表演欲这样强烈,因为二宝自始至终没有给他一点儿响应,预料中的笑声也没有出现。终于我们到了目的地,付钱下车后,司机不甘心地伸头问道,二位是不是韩国人?我带着很明显的嘲笑的表情,用本地话对他说,我们两个都是开发区人,二十年前就在这个地方摘苹果。
这么一个插曲让我和二宝之间的气氛融洽起来。从这一天起,我一般上午十一点起床,经过一个小时的梳洗打扮,主要是在我的脸上涂涂抹抹,来到食堂,吃王二宝为我准备的早餐加午餐。这是他陪我出去逛的条件。我必须在喝酒之前喝下一杯牛奶,吃两个鸡蛋,还有每天不重样的两个菜,一热一凉,一荤一素,一种变着花样的面食。开始的时候,这一顿饭对我简直是一种刑罚,鸡蛋和牛奶我一吃就想吐,特别是牛奶这种混混沌沌的液体,和清清亮亮的酒反差太大了,以前我一直是连看都不愿看一眼的。有好几次,我真想把眼前的饭菜摔在地上,拂袖离去,随便找个饭馆,拿一瓶酒来喝。不就是个王二宝吗?不就是长得年轻英俊,对我的胃口吗?我只要在晚上进任何一家酒吧,这样的男人还不任我挑?那么我回到家乡来干什么,在南方,在别的大城市,我做这种游戏不是更方便吗?我必须征服王二宝,必须体现出我的女性魅力。我的性格中终究还是有不服输的成分,这种成分在我没有醉酒之前还能约束我。
如果有空闲,李姒会来陪我吃这顿饭,她会用一种很温柔的态度劝我多吃一点菜,多吃一个包子。她很详细地询问我的房地产经营得怎么样了,到底选中了哪个位置,什么样的户型,是集中在一个小区、一栋楼好呢,还是分散开来。李姒真算得上是一个经营天才,她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被爱情禁锢在这个小地方,肯定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和我持相同看法的就是李姒的前老板徐先生,我现在和他接触多了起来。我们中国不讲绅士风度,但他绝对称得上是一个谦谦君子。他说当初如果没有李姒的努力,他的事业根本发展不到今天的程度。这个人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对李姒的时间表掌握得比我还准确,只要李姒哪个晚上有空闲,徐老板就会开着他的奥迪车来接李姒,带她到某一间茶楼放松放松。如果我这时候还没有消失在某个喝酒的地方,他们肯定会带上我,而我就会提出到某个酒吧去。
徐老板比我们大二十岁,是那种踏踏实实、不爱张扬的私营业主。他曾经是滨海市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也能画几幅不错的国画。他声称现在已经离艺术很远,专心致志经营企业,名下有一个广告公司和一个印刷厂。我没问过李姒他的资产有多少,不过从他带我们去的地方和他的出手来看,他已经到了可以自由消费的阶层。他丧偶多年,独生女儿正在美国读博士,称得上是一个白金王老五。有一天他把我们送到楼下,开车离去之后,我问李姒,你从来没考虑过徐老板吗?看得出来他很爱你,年龄虽然大一点,可也不比路英海大多少。他的条件比路英海强多了,首先他是独身,其次他是私营业主。路英海就算把印刷厂带进世界五百强,也不能得到工资之外的一分钱,何况印刷厂还是现在这么一个烂摊子。李姒扶着我上楼梯,她说,这些年来她并不是没考虑过自己的婚姻问题,可是她已经无法选择,她的心已经固定在路英海身上,别的男人再好,也都和她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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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姒就是这么一个一条道走到底的人。我想起来,从我回来之后,除了在食堂的几次会面之外,我还从来没有在住的地方看见过路英海,我可不相信这两个人忙得连谈情说爱的时间都没有,是不是我的存在妨碍了他们?看来我要加快我的房地产计划,起码要给我自己营造一个安乐窝。只要我能如数吃完我的饭菜,王二宝就会很卖力地陪着我在各个房地产公司之间奔跑。我本来以为他只会做饭,没想到他对整个滨海市特别是开发区的房地产行情了如指掌,分析起利弊来头头是道。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却是个最老练的买家。虽说自古以来,买家没有卖家精,但我确信我买的每一栋房子都是物超所值。经过一番思索,我决定把我的财产底牌全部亮在王二宝面前。我已经给他开出价来,如果他做我的全职秘书,我会把我将来房产收益的三分之一付给他。如果是兼职秘书,我会按他服务的程度付给适当的佣金,肯定能超过他在食堂当大厨的收入。按照流行的说法,饱暖思淫欲,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其实这种说法也适用于女人,我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其实我这点钱产生的利润,在大城市来说,也就是一个高级白领的收入。不过在滨海市,情况就不一样了,我的收入足以过上超小康水平的生活,还能让我琢磨着找一个王二宝这样的情人。
俗语说,女追男,隔层棉,意思是我应该很容易就能让王二宝成为我的裙下之臣。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据说大款们之所以能拥有一群小蜜,除了男人本性的按捺不住,美女对金钱享受的趋之若鹜也是很大的原因。可是反过来,一个富婆包一个帅哥,虽然实质上没有区别,程序上还应该是帅哥主动些。就我和王二宝之间,二宝是很主动的,但他的主动却表现在我的饮食上。如果说他在感情上有什么企图,他是想和我建立恋爱关系,他想奉献给我爱情,也想得到我的爱情。
爱情当然是件很好的东西,滚滚红尘中的红男绿女,听到“爱情”二字,哪个不是争先恐后,望眼欲穿?可是我,一个结过婚离过婚,吃喝嫖赌全沾过的三十岁的女人,拿什么去接受一个二十四岁年轻英俊男人的爱情?情欲是另外一件事。肉体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有价的。也许我的肉体价值没有王二宝高,但有了钱这个砝码,我们就可以建立一种平等的、明智的关系。这种关系虽然没有爱情灿烂,但却比爱情持久,快乐。王二宝不懂这些,可是我懂,我已经到了理智决定一切的年龄,我已经是回归大海之后又蒸发到空中的那团云,不想再变成水滴去经历不可知的命运。爱情,我曾经以为我是为了爱情嫁给我的前夫,可结果呢?爱情,李姒对路英海有深深的爱情,可结果呢?这个每天有四个小时陪在我身边的王二宝,我和他之间绝对不要有什么爱情。
可我怎样才能把这个意思表达给王二宝呢?虽然我看过《金瓶梅》,看过《都兰趣话》,看过《O的故事》,看过无数的黄色影碟,有过几次一夜情,消费过一只鸭子,但我却不能冷静地对一个看起来很吸引人的清纯男孩说:做我的情人吧,我会支付我们之间的一切开支。我会提供住房,提供轿车,提供轻松的高收入工作。而且,你也看到了,我本身的条件也不算太坏。总之,对你来说,这是一笔很合算的交易。
当然,以上种种都是在我脑海里时常涌动的想法而已。多年的独身生活,让我学会了自己和自己说话。而酒精的刺激和麻醉,又常常让我想入非非,恍恍惚惚在现实和妄想中穿行。我妄想王二宝成为我的情人,是因为在现实中,他在我的身边出现的时间最多,我吃着他做的饭,享受着他对我殷勤的照顾,看着他为了我的利益和房地产商们费尽口舌,心里怎会对他没有想法呢?这不过是人的本性罢了。我们的老祖先对此清楚得很,否则也不会立下规矩,孤男寡女不得共处一室。我和二宝还没有共处一室的机会。我们每次坐出租车,也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并肩行走彼此之间有二十公分的距离。每到一个地方,别人也不会误会我们是夫妻,因为王二宝总是向人介绍说我是他的老板。这是他事先和我定好的,这样在讨价还价和最后拍板上有主动性。我们之间现在已经相当融洽,除了讨论房子的问题,经常说一些家常话。我向他说明了我是个离婚女人,也不准备再结婚,喜欢喝酒,懒懒散散,脾气古怪,这些话很有些打预防针的味道。他就说自己只有初中文化,十五岁就到饭店当学徒,从来也不参加厨师等级考试,所以既无文凭也无职称。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农民,一个哥哥在外地当厨师。他这些话也有预防针的味道,好像事先要向我表明,他是个没有文化的社会地位低下的人。我从来也不觉得,一个人的内涵风度会随着学历地位的增加而增加。有一些人满腹经纶,却形容猥琐,心理阴暗,又有一些人头顶上闪着光环,身上却是一摊一摊的污秽。初中生王二宝的言谈举止并不比一个博士生差,而且他从不夸夸其谈。厨师王二宝的头发永远干干净净,腰身挺得笔直,皮鞋闪闪发光,衣服上有阳光的味道,牙齿洁白整齐,外表看起来比任何一个青春偶像都健康。虽然没有特级厨师证书,做出来的饭菜却被每一个吃过的人誉为美食,这一点可以从毕升大酒店的客人越来越多得到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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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李姒和王二宝的关系,我成了这个酒店特殊的客人。中午我是一定要在这里吃饭的。晚上如果定桌的客人多,李姒就会给二宝打传呼,让他早点回去,无所事事的我也会跟着回去。吃饭高峰时间,客人们同时涌进饭店,那种忙乱是无法想象的。有时候我就客串一下服务员的角色,倒倒茶水,送送餐巾纸什么的。也许是因为我的打扮怪异,脸上有浓浓的妆,竟然引起误会。有一个晚上,客人虽多,都是速战速决的那种类型。李姒已经答应陪我去酒吧,我叼着一根烟坐在一边等李姒审查当天的账单。一个老头到吧台结账,交了钱后没有马上离去,搓着手,在原地转着圈。李姒问他还有什么事。他看看我,把李姒叫到门口,不知说了些什么。李姒坚决地摇头,他很不甘心地走了,还回头看了我几眼。当时我还以为这个老头在向李姒夸我,因为他走进饭店的时候,是我招呼他就座,给他倒了茶水。后来问了李姒,才知道这个糟老头子把我当成了在酒店拉客的“鸡”。
我当时的气愤可想而知,恨不得马上找到这个死老头,噼里啪啦给他几巴掌。就他那个年纪,还要对女人有非分之想,而且他又把我当成了目标,真是想一想就觉得恶心。第二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王二宝,满指望他能替我收拾收拾那个死老头,谁知道他把我带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离海边很近,临着一条宽阔的马路,整条街的建筑是古色古香的长廊,高低错落,很有情致。每一间的门面都悬挂着彩色喷绘的匾额,不是叫这个练歌房,就是叫那个音乐茶座。半开半掩的玻璃门里,不时有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孩出入。她们像我一样,穿着短短的裙子,染着彩色的头发,化着很浓的妆,只是衣服的料子做工要差很多,化妆品的质量也不好。二宝告诉我,这个地方私下里被称作滨海市的红灯区,那些年轻女孩是从全国各地来的,准备在即将到来的夏天,大大地从游客身上挣一笔钱。他说,如果我还是现在这样的打扮,在夏天到来之后,还会引起更多的误会。我想起李姒衣柜里那些长裙,那些规规矩矩的套装,我的家乡还是这么一个封闭的、缺少个性的地方,连穿衣打扮还守着古老的传统。可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还想着找“小姐”,说明这里在某些方面够开化的。我对二宝说,我可以到商场买一些正经女人穿的衣服,但妆是不能不化的,我那被酒精烧得阴暗的脸色怎能不加修饰就出现在阳光下呢?
二宝又带我去了一个地方。这是一个居民小区的商业点,中间是一个种着草坪的小花园,有一些体育器材。几个老太太带着她们的孙子玩得正开心。花园四周是一栋栋的居民楼,最下面一层建成门面房,分别开着粮油店、小超市、小吃店、澡堂子、音像店和美容美发店。二宝带我进了美容美发店,一个年轻的、梳着长长辫子的姑娘迎了上来,甜甜地叫了二宝一声二叔。二宝告诉她,我也姓王,是大王庄的,排行老三,姑娘就很亲热的叫我三姐。我在这个店里呆了四个小时,长辫子把我的头发染成黑色,我在她的美容床上睡了一觉醒来,脸上的浓妆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长辫子拿出一条牛仔裤,一件白衬衫,一管口红,说这是二宝叔送给我的。我换上衣服,把美宝莲纯正的红色抹上我的双唇,镜中是另外一个人,依稀像二十岁时的我,只是皮肤没有那时候鲜艳和饱满,眼神没有那时候清澈。我赶到酒店,站在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的二宝面前,我看到他的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他用颤抖的声音说,知道吗,白色是最适合你的颜色,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你的婚礼上,你穿着白色的婚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原来我在他心中还有这样深的印象,这么说,他是真的在意我了。我抑制着内心的颤动,点燃一支烟,袅袅的烟雾破坏了淑女的形象。我说,二宝,看得出你很喜欢我,我呢,对你也很有好感,如果十年前我穿成这个样子遇见你,我们可以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我也可能为你穿上白色的婚纱。可是有些事情永远不能改变,牛仔裤白衬衣已经不适合我,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成为情人,我知道这样做有点委屈你,你可以考虑。
我在家中等候回音。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二宝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也许他在经过我之后,也会成为一个对感情失望的人,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再难享受到世俗的幸福。可我既不能给他想要的爱情,也不舍得就此放弃。不管我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在本质上我是个女人,需要生活中有个男人,没有离婚之前,在名义上我有一个丈夫,现在我做了独身女人,必须要有一个情人。
等待是焦急的,我不到酒店去吃我的午饭,也不再去关心我那些房产。我什么都做不了,每天醒来之后就拿着酒杯穿着睡袍像个幽灵一样在屋子里飘来荡去,对李姒关切的询问也拒绝回答。三天之后,二宝按响了门铃,他从我手中夺去酒杯,看着我喝下他做的疙瘩汤,同意做我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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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二宝是我的情人,不如说他是我的保姆兼秘书。通常一个女人答应做一个男人的情人,他们马上要做的事情就是做爱,然后男人付出金钱,女人付出柔情。可是二宝不来拥抱我亲吻我,我总不能自己宽衣解带引诱他陪我上床吧。一个颇有经历的男人找一个处女做情人,恐怕也要做许多准备活动让她心甘情愿,更何况我也不过是个对男人没有多少经验的女人。
但我和二宝相处得很愉快。他每天最关心的就是我是否吃了饭,我喝了多少酒,然后就帮助我处理我的房地产。没想到开发区的房价这么低,我用比预算少得多的钱买下了我需要的房子,找了一家资信程度较高的装修公司,按当地最豪华的标准进行装修。这是二宝给我出的主意。他说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本地已经有了相当多的韩国人。这些韩国人在中国做生意,大多租房子住。他们既爱干净又讲究舒适,所以愿意多花钱租装修过的房子。一套位于物业管理好的小区里装修过的房子,房租要比普通的房子高好几倍,所谓高投资高回报。二宝和李姒一样,都属于在经营上有天才的人。他们这样的人在南方,早就有了自己的企业,赚够了足够自己一生花费的钱。可他们好像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特长,心甘情愿拿着很少的工资,很热心地为别人卖命。我决定在二宝做我情人期间,把他的经营天才开发出来,并资助他有自己的事业。当我们分手后,他依然有经济实力过他想过的生活,也可以像我今天一样,对一个年轻可爱的女孩说:做我的情人吧。
天气热了,花儿尽情开放,绿树蓬勃生长,游人蜂拥而来。滨海市的黄金季节来到,印刷厂平日空空的招待所天天爆满,李姒的饭店更是人潮如涌。路英海在印刷厂进行的改革很顺利,大量更新的设备使产品质量飞速提升,原先流失的客户又回来了。但也因此淘汰了一批工人。作为一个国营企业,在工厂有盈利的情况下,是不能把这些工人推到社会上去的,因此李姒的食堂就成了下岗工人收容所。随着端午节的临近,毕升牌粽子的产量一再提高,同时毕升牌馒头、包子、面条也陆续上市,一样供不应求。那些下岗工人刚到食堂的时候虽然牢骚满腹,不久就发现在这里经济上的待遇并不比原来差。体力上的消耗虽然大一些,但脑力上却不像以前那么吃力,也就安于现状了。每当李姒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家里,匆匆忙忙洗漱完毕,立刻沉沉睡去,我就在心里为她不值。她现在的收入只有在徐老板那里的一半,工作量却是那时的一倍,如此的辛劳只为了她爱的人。可那个人却从来也没有表示,不仅不信守诺言离婚,连一场幽会也不舍得抽出时间安排。我注意到一个情况,李姒每天回到家里,在洗漱之前,必定要先拨一个号码,但却从不说话,只等电话接通就放下话筒,然后愣上十秒钟。当我意识到她这是在拨打路英海的手机,就觉得应该尽快搬出李姒的住处。
我买的那些房子中有一套是我为自己准备的窝,可装修加上通风时间最少需要两个月。我和二宝商量,让他先给我在条件好的宾馆里租一个房间。二宝想了一会儿,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看我愿不愿意住在那里。
车子停在开发区一个建在海边的居民小区。这个地方因偏僻而显得幽静,建筑密度不大,草坪刚刚修剪过,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芳香,花砖铺成的小径曲曲弯弯在每一栋楼房前环绕。二宝带着我来到最北边的一栋楼前,我们上到最上面一层。我还没有细看每一个房间,二宝已经推开了一扇门,立刻,不远处碧绿的防护林和湛蓝色的海就像一幅画一样出现在面前。我们站在一个宽大的平台上,平台四周是白色的细栏杆,沿着栏杆摆放着一圈花盆,各种品种的植物长得很茂盛。看得出主人很爱护这些花草,每一个盆子都擦得干干净净。平台正中间放着一张躺椅,一把蓝白相间的大伞在微风中更加舒展。站在这个地方,就连我这颗时常布满阴霾的心也为之晴朗起来。我对二宝说,这个地方真是太好了,我想马上搬进来,多少钱房租都行。
二宝说,只要你喜欢这个地方,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搬进来住,因为这里是我的家。
我在躺椅上坐下来,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在我的家乡,一个年轻的厨师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方。我一直以为以二宝的年龄,不可能有什么积蓄。他的收入也只能让他过着一般单身青年过的生活,住在单身宿舍里,闲暇的娱乐不过是打打台球,看看录像,穿着社会上流行的廉价的衣服,所谓的吃饭不过是在小酒馆里猛灌一阵散啤。可是二宝,他怎么能够与众不同呢?难道他并不像我想象的这么简单,难道在我之前,他曾经有过一次或几次奇异的经历吗?
二宝在我身边蹲下,抓住我放在扶手上的手,这是我们初次的身体接触,他的手干爽又温暖,我能感觉到他的筋骨和他的力量。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搬过来住吧,我们不是情人吗,搬过来,让我照顾你。
老天爷,他的声音如此动听,他的脸如此年轻英俊,他的眼神如此清澈,他甚至不仅仅是一个人,他是和他身后的那片海,那树林,那一盆盆的植物融合在一起的。我不能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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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把东西全部搬走之后才有机会和李姒话别。这一天是六一儿童节,可能大人们把时间和金钱都给了孩子,上饭店来吃饭的人少了许多,李姒终于可以早一点回家来了。我们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灯,连阳台上的灯也不放过。我们打开电视,打开收音机,全部都是少儿节目,主持人故作幼稚的声音和孩子们故作成熟的声音使整个房间充满了欢声笑语。可这些声音不过是些电波罢了,我们两个能发出标准声音的人却沉默着。正常的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女人,在这么个日子里都应该在为自己的孩子忙碌着。李姒最小的妹妹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我姐姐王小凤的孩子在美国据说已经有了男朋友,尽管对方是个比她还矮的小学生。李姒像我一样把一杯酒倒进口中,她的酒量比我大,但她一向讨厌喝酒,她说酒精在某种情况下可以改变人的命运,而她却喜欢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李姒说,三儿,真是对不起,你回来这么长时间,我从来也没有好好陪你,可是我劝你还是不要搬走,你和王二宝,你们怎么可能住在一起呢?
我说他现在是我的情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住一起?你是二宝的老板,应该对他很了解了,透露点情况吧。
李姒摇摇头说,他只是个临时工,没有档案。厨师这一行,凭的是手艺,比较自由。他在应聘到我们酒店之前,是梅泽园的厨师,梅泽园你还记得么?就是你结婚时办酒席的地方,是滨海市最大最古老的饭店。那个地方厨师的收入比我们饭店高很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到我们这里来。在工作上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饭店这边,基本上都是他在操作,我的精力都花在食品加工这一摊儿了。饭店那些服务员都是印刷厂的老女工,她们的厉害当初你也曾经领教过,她们一个个都以卫道士自居。实际上,当她们周围有年轻的男人,她们从来都要在言语和动作上占点便宜的。可是对王二宝,这些女人仿佛有一种敬畏。他的话不多,他的言谈举止不像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人,他有的时候让我想起落难的王子,可我又确确实实知道他的身世。我还见过他的父母,除了长相依稀有点影子,他们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三儿,就算我能肯定他不是个坏人,你们在一起还是不合适。
我说,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可他是个年轻的男人,他吸引我,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当然,搬到他那里去是有点不合适,物质享受应该是加在我这边的砝码,等到我的房子收拾好了,我们会住在我的家里。我之所以这么急着搬走,李姒,我是想给你和路英海一个空间,在工作之外,他起码要给你一些温情。
没想到我的话竟引出李姒的泪水。我曾经无数次见过李姒的泪水,当年我们一起看《简爱》的时候,一起看《乱世佳人》的时候,我都要准备好几块手帕,让李姒擦拭她那汹涌澎湃的泪水。可是李姒的泪水只在看电影看书的时候流,只在被美好的事情感动的时候流。在现实中,不管她遇到多大的困难挫折,她是从来也不流泪的。反倒是我,一点小小的伤痛,一点小小的委屈,都要在她面前哭诉。可是这个晚上,李姒哭了。她先是抽泣,继而号啕大哭,哭得气都喘不过来。我坐了过去,把她的头搂在怀里,为她擦眼泪,安慰她。可怜的李姒,她是这么优秀的女人,任何男人娶了她,都会像生活在天堂一样,可是她偏偏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我说,李姒,你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呢?你是个不怕困难的人,既然你爱路英海,就要努力把他争取过来。在爱情上没有什么美德可讲。更何况你已经忍让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你实在下不了手,那你就要忍痛割爱,放弃路英海。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不管是谁为你揭开婚纱,你都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你看电视里这个小女孩长得多漂亮。她的妈妈年龄不会比我们大。我结了一次婚,除了身心的伤痛和对婚姻的恐惧,什么都没有留下。李姒,我盼着你能结婚,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我给孩子当干妈,把我的财产都给他,我相信你能把他教育成这世界上最优秀的人。
李姒慢慢忍住了哭声,她说,我只想和路英海生一个孩子。你不知道,他的女儿有多聪明多漂亮。我第一眼见到她,就想,如果我能生下这样一个孩子该有多好。我说,那你更要毫不犹豫去争取,张丽拥有路英海最好的二十年,还有这么一个孩子,她得到的够多了。路英海不是已经答应你,等孩子考上大学之后就离婚吗?李姒坐直了身子,他并没有想食言,可是,张丽去年检查出得了癌症,你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这是我不知道的事实,也是我无能为力的事实。酒已经平息不了我心中的无奈,我点燃了一支烟,那穿越喉咙直达肺腑的辛辣刺激了我的想象,我说,那我搬走之后,你们可以多相会几次,即使结不了婚,你也可以先生一个孩子。
李姒苦笑一下,三儿,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愿意开谎花,可也不愿意结无花果。我爱路英海,是因为他的精神世界从来没有人走进去过。可是,我不会和别人共有一个男人,尽管我爱这个男人。三儿,你没有必要给我留什么空间,因为这间房子,从始至终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空间。
我被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你,你是说,你和路英海,从来,也没有,肉体关系?
李姒的声音变得异常空洞,我们曾经有过几次拥抱。我也知道这有点不正常,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人原则,有些诱惑,开始的时候抵抗住了,以后就一直能抵抗住。三儿,现在你知道了,我为什么又回到印刷厂,为什么这么拼命地工作。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有时候我想,如果我的这一场爱情,能改变许多人的命运,那岂不是也很值得?
这下该轮到我号啕大哭了,李姒李姒,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十年前就被人骂成“婊子”、“破鞋”的老处女,你难道不知道,女人的青春只有一次吗?你难道不知道,对于多苦多难的人生来说,肉体的欢乐是上帝给予人类惟一的补偿?我因为无爱,得不到这种欢乐,可你明明有爱呀,为什么还要拒绝这种欢乐。也许这是你的做人原则,但青春是有期限的,激情是有条件的,等到有一天你抱着老掉了牙的路英海,你一定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15
不管我多么爱李姒,多么敬佩她的为人,可我自有自己的处世原则,我还是搬到了王二宝的家中。我为吃过王二宝所做饭菜的食客们高兴,他们大可以对饭菜的干净程度放心。因为看了王二宝的家,就知道他是个怎样爱干净的人了。他的房间里主要色调是白色和蓝色。白色的墙,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单,家具是蓝色的,深深浅浅的蓝,地板是白色和蓝色相间的复合地板,沙发是质地很好的宝蓝色皮子,下面是亮亮的不锈钢支架。在整个房间做点缀的是绿色的植物和鲜艳的花朵。特别是一盆扶桑,我从来不知道这种植物会这么不知疲倦地开花再开花。我把我那些色彩各异的衣物带到了这个干净的空间,那些五颜六色的化妆品瓶子,那些吊带裙,那些紧身小衫,我发现我惟一白色的衣服是胸罩和裤头,我没有买过第二个颜色的贴身内衣。我那装在玻璃瓶里面的猩红色的酒,放在哪一件家具上面都不协调,但我还是把它们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了。我买了各种各样的安全套,这在情人关系中是必不可少的日用品。我从来也没有指望中国的男人已经文明到会自觉使用这种物品,但女人却必须为保护自己使用它。王二宝不是我刻骨铭心爱着的男人,他只是我生活中的一个“伙计”,我只准备从他这里得到快乐,哪怕这快乐是具体的,有时间限制的,可以计价的。
但是我从王二宝这里得到的快乐恰恰不是来自肉体关系。自从第一次在阳台上拉了我的手之后,二宝就经常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中,但也仅限于此。他最热切做的事情是用他的手艺把酒从我的生活中赶出去。如果一个正常上班的人,下班之后还要做一些工作范围之内的事情,心里肯定是很恼火的。我也不知道二宝哪里有这么大的热情,在炒了几个钟头的菜之后,回到家还有兴趣挖空心思做能刺激我食欲的食品。
二宝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我的作息时间。以前我是习惯在午夜之后入睡,午饭之前起床,如今我虽然还是在午夜之后入睡,却是很早就起床了。二宝每天早上要到海边跑步,这种活动对我是新奇的。当他邀请我的时候,出于礼貌,我总不能在我们的关系刚开始的时候就在他眼中留下懒散得不可收拾的印象,就破天荒地起了一个大早。没想到二宝已经为我准备了运动衣和运动鞋。还有一辆自行车,这种交通工具我已久不接触,如今成了我的运动器材。我们从小区的后门出去,穿过铺在防护林中的彩砖小道,就来到了海边。这片海当年曾被称为滨海市的“西伯利亚”,如今已开发得颇具现代风味。一条沿着海边的大道和道路一边的各种风格的建筑物,使道路另一边的沙滩和大海有了灵气,有了一份矜持。早起在海边晨练的人很多,但大多数是老头老太太,做操,舞剑,打太极拳,个个显得朝气蓬勃,似乎早晨地球的气场使他们焕发了青春。有时候我放慢车速,让二宝跑在我前面,他在晨光中的身体随着奔跑的节奏有弹性地跳跃着,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肌肉都显示着他与众不同的健康和活力。这是一个让我产生了好奇心的男人。我已经从他这个年龄过来很久了,但在我的记忆中,我不曾见过这样的年轻男孩。我那时候认识的男孩,要么未老先衰,要么毛毛躁躁。后来我见过一些优秀的男人,可那种优秀已没有生理上的优势。我的前夫也称得上是一位优秀男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刚刚三十岁,正是男人的黄金年龄,他的身材相貌在男人中都是无可挑剔的,他的智商更是高出一般人。可是,仔细想起来,我从来也不曾注意过他的身体。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他的爱抚我都是被动地接受。因为当时的我太羞涩了,等到我的身体刚刚觉醒,我们之间的关系又陷入僵局。我对男人的感觉始终恍惚缥缈,此刻却在二宝的身上具体起来。我们运动回来,我躺在平台的摇椅上抽烟,二宝冲澡,做早餐。鸡蛋饼,茭瓜饼,土豆饼,疙瘩汤,玉米羹,豇豆汤,咸菜丝,小豆腐,虾酱蛋。我真不知该怎样形容我的感觉,只有努力把我那一份早餐吃下去。
虽然我不大讲究整齐,可还是爱干净的。二宝上班走后,我总要把屋子的卫生收拾一下,擦擦桌子扫扫地。二宝惟一的豪华物品是一套家庭影院,银灰色的长虹。看得出他并不是个发烧友,他只是喜欢听音乐。我注意他买的都是正版的盒带,而且数量不多,有邓丽君,童安格,哈林和熊天平,碰巧都是我喜欢的歌手。王二宝的书不多,我在他家没有发现一般年轻人爱看的武侠小说,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志。他有一本大《辞海》,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他有四大名著,有《论语》和《庄子》,一本《随园食单》,还有几本围棋书。王二宝的衣服也很简单,他一套西服也没有,夹克,衬衣,T恤衫,毛衣,长裤,短裤,不是白色就是蓝色。不简单的是他的厨房,各种厨具齐全,各种调料都有。我相信这里是他的实验室,他大概经常在这里发明一些新菜,果真,没过多久我就成了这个实验室的一部分,我成了这里的品尝家。
我每天上午在王二宝的屋子里消磨两三个小时,临近中午的时候赶到李姒的食堂,吃过中午饭,和王二宝一起巡查我那些正在装修的房子,解决一些问题。到了王二宝上班的时间,他回食堂上班,我回他的家睡觉。他下班了,我也醒来了。我躺在浴盆里泡澡(这个浴盆是我搬进来后自己去买的,这是我必不可少的用品),他在厨房练他的手艺。因为有了足够的活动,也因为我的酒喝得越来越少,我的胃口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胃口好了,身体也跟着好起来。有一天我们运动回来,我站在镜子前面梳头发,居然发现自己脸上布满红晕。我忍不住笑了,还有什么能比恢复美丽容颜更能让一个女人高兴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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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我可以说是很少接触现实,我对世界的了解是通过看电视,看报纸杂志,上网得到的。我喜欢看街头小报和地摊杂志,喜欢到图书馆挖掘一些老古董书。因为我自己的生活比较乏味,就总是去窥视别人的热闹。小时候在学校受教育,教科书上总说中国如何经过了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在封建社会里中国是如何的封闭,人民是如何的不自由,特别是在男女关系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礼教猛于虎”。不过就我的阅读经验,事情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不论是开放的汉唐,还是封闭的明清,年轻男人一有机会见到年轻女人,总是要抱住求欢,而年轻女人也常常是半推半就。这就说明他们都懂些这方面的事。中国在男女关系上最封闭的时候应该是文革期间,因为这时候生活作风问题对一个人的前途有决定作用。所以一旦改革开放,和“性”有关的话题总能引起广泛的共鸣。不管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离婚大潮,还是包“二奶”,养“小蜜”,似乎压抑了几千年的中国人总算可以理直气壮释放一下了。具体到我自己,也有这种心理,我自己把自己陷在一个无爱无性的婚姻里八年,一旦婚姻解体,就怀着补偿的心理想找一个情人。或者说我还有一种报复心理,男人有钱了不是可以找很多女人吗,女人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
可是,无论如何,我和二宝现在的关系不能称作是情人。我们是很亲密的,亲密到住在一栋房子里没有异样的感觉。我是个奇怪的人,自从懂事之后,我就给自己形成了一个无形的领地,只对我愿意的人开放,连我的母亲都很少进入过。其实我小的时候很想让她了解我,可是她没有时间也不大在意。等到后来她在意了,我却不给她机会。李姒是个例外,只可惜我们都不是同性恋,再亲密也阻挡不了男人的出现。我和我的前夫也许可以形成比较稳固的关系,可是我那时候太年轻,一点打击就粉碎了我对他的信任。我还以为我这一生就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根本就不能和别人生活在一起。可是,从我搬进二宝家里那一刻起,我就没意识到这是一个男人的家。我和这个男人相识的时间并不很长,我对这个男人还有一些暧昧的想法,这个男人比我年轻,这个男人知道我有一些钱,他已经答应做我的情人,这种种的想法很少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们两个的卧室挨在一起向阳朝南,从早到晚洒满阳光。窗台向外探出,摆满了绿色的植物,白色的窗帘随风摆动。我的卧室里有一个沙发,晚上可以当床用。二宝的卧室里靠墙摆放着一张竹席,一早一晚像个和尚一样盘腿坐在上面打坐练功。躺下就是他的床。有时候我想这个房子就像窗外的大海一样,尽管我这股水很与众不同,流到这里马上就被吸收溶化,好像我原本就应该在这里,好像我原来的种种折腾都是因为我找不到流到这里的途径。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我住在这里的安适。这里只有一个卫生间,不管二宝在不在家,我每次想去卫生间,它总是空着的,我每次呆在卫生间,从没有被打搅过。而且,抽水马桶,洗脸池,浴盆,我每次用的时候,都光洁明亮如刚买的一样。我马上就养成了良好的习惯,每次从卫生间出来之前都要把卫生收拾一下。
虽然我把这次同居看成是爱情游戏,可我还是希望游戏的过程长一些,游戏的结果晚一点看到。目前的状况正是我想要的过程。如果一男一女想用婚姻的形式把爱情固定下来,肉体关系是一服催化剂,可如果只是游戏的话,肉体关系则意味着游戏快要结束。不可否认,我在刚见到二宝的时候,心想这么漂亮的男人,和他上床感觉一定不错吧?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只想细细体味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我想知道,他怎么会这样与众不同,他怎么会成了这样的人。我们在一起下五子棋,胜负各半。我们听音乐,探讨夜深人静的时候,邓丽君和童安格的声音,哪一个更能融入心底,哈林和熊天平的情歌,哪一个用情更深。而当他在厨房做菜的时候,我相信科学家做实验也不过如此。慢慢的,我不由自主被吸引到厨房,给他打下手,听他一边运刀如飞,一边吟道:羊肉佳肴可与金丹相比/会让百病不治而愈/各种甜美的糕点/实在令我馋涎欲滴/一旦甜甜的粉丝/拌上酥油和蜂蜜/怎会不令我的心/向铺好的餐桌飞去。他说这是《天方夜谭》里的诗句,他曾经按照诗里的提示,做过一道酥油蜂蜜拌粉丝的甜点,可是因为找不到正宗的酥油,效果并不是很好。我就问他,有没有按照《红楼梦》里所说的,做那似乎有千百种滋味的茄子。类似的谈话让我们的生活充满欢声笑语,而厨房的美味也让日子充满滋味。我们心照不宣地回避上床这件事,有意无意在彼此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果没有适当的话题,我们决不让彼此的目光接触。虽然我有那么多性感的内衣,可我从来也不穿它们。家乡的气候和南方不同,白天太阳再热烈,初夏的夜晚风还是很凉的,不适合穿露胳膊露腿的服装。我不假思索到商店买了白色的衬衣和T恤。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人家要求我做这样做那样,我肯定不会这样做,可是对那些无声的要求,我是从来也不会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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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海滩色彩一天比一天丰富,五颜六色的阳伞,五颜六色的游泳衣,使沙滩热闹起来。我买了一架高倍望远镜,闲来无事就坐在平台上观察沙滩的人群。我的家乡果真是发展起来了,因为沙滩上美女的比例已经不算低,美女云集最能说明一个地方发达的程度。当然,家乡的发达是季节性的,因为这里有海,有沙滩,阳光也特别明媚,现代人追求的旅游“4S”因素起码占了三样:海——See,沙滩——Sand,阳光——Sun,还有一个性——Sex是隐藏着的,但如此多的美女大概可以说明一些问题。怪不得中国现在对艾滋病不再遮遮掩掩,仅从我看到的这片沙滩看,就潜藏着某种危险。但危险是潜藏的,表面的繁荣却无可置疑,孩子们在水里蹦蹦跳跳无比快乐的样子总是让人高兴。看到越来越多的孩子,我意识到学校已经放假,那我的父母肯定会带着他们的宝贝孙子回到了滨海市。我试着往家里拨了个电话。
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像一根装满了炸药的雷管。他大概不想让雷管爆炸,连我的问候都没有听完,就恶狠狠说了一句让你妈来听吧。母亲在电话里好一通埋怨,问我为什么还不买一个手机,问我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和家里联系,命令我马上回家。当手机还是一种身份标志的时候,作为杨振宇的太太,我曾经配备一部,砖头一样,拿在手里沉甸甸很有质感。后来这个玩意儿就普及了,价钱越来越便宜,功能越来越全,哪怕你走到世界的角落,照样能把你找出来。所以我就不用这个东西。我也不用传呼机。我不喜欢被人找到,我不喜欢被强迫着和人联系。我到超市挑选给父母的礼物。他们很在乎这种事情,这倒不是说他们是贪图东西的人,他们要的是被子女孝敬的感觉。以前我是杨振宇太太的时候,这种事情不用我操心,杨振宇的礼物总能让我父母眉开眼笑。如今我在众多的商品前不知所措,后来想起广告上的宣传,就买了一大包脑白金回家。
家里的气氛有点像法律机关的审讯室,没想到我的哥哥王大鹏也跟着回来了。我一听说我的嫂嫂带着侄子出去游玩了,就知道我将要面临的是一场家庭审判。果然,母亲先对我的打扮评头论足一番,质问我为什么穿得这么寒酸,脸上连妆也不化,这不是明摆着给她丢人吗?确实,穿着牛仔裤、布衬衫的我,在这个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家里,特别是站在身穿凯撒套装,精心打扮过的母亲身边,很像一个乡下来的小保姆。父亲用脚踢着那一包脑白金,冷笑着说我居然送给他们这么俗气的礼品,他说往常我和小杨一起回家,何曾这么寒酸过。两番话过后,父母像一对混双运动员,交替着把他们的不满向我身上发泄。他们问我为什么离婚前不和家里打个招呼,离婚后也不和他们说一声。他们说我从小就是个讨债鬼,不断把麻烦带给他们。不好好学习,不好好工作。好不容易嫁了一个好人,又不知道好好珍惜,结果连个丈夫也守不住。离婚就离婚吧,反正我本来就配不上小杨,可是,我怎么能做出这样不顾廉耻的事情,我怎么能用小杨给我的钱养小白脸?
这就是我在父母心中的形象。从我出生起,他们就有意无意冷落我,用我哥哥姐姐的成就来打击我。对于我失败的婚姻,他们连想都不想就把过错都推到我身上。而对我现在的生活,他们也不问问我的感受,就说我在伤风败俗。我一句也不想辩白,索性做出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斜躺在沙发里,把脚放在茶几上,点一根烟抽了起来。母亲被我的样子气出眼泪,父亲跳起来准备揍我,王大鹏像做报告一样咳嗽几声,拦住父亲,说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王大鹏说,真不知道你这个人是怎么想的,杨振宇的资产早已过亿,再过几年他就会成为社会名流,你的地位也将跟着上升,上升到一个你自己都无法估量的高度。可你对这一切都不珍惜,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把一个好好的婚姻丢掉了。你离了婚,得到一笔财产,这些财产足以让你过上很体面的生活。可是你又不学好,养小白脸,还是一个厨师。你难道没听过一句俗话,十个厨师九个骚,他不过是冲着你的钱罢了。我看你不落到身败名裂的下场你是不甘心的。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该为咱们家想想,父母在滨海市是有身份的人,我又是在敏感的政界,你这个样怎么让我们在社会上立足?我本来想和杨振宇政商强强联合,搞出一番大事业,重振王家的威风,你不支持也就算了,又何必给王家抹黑呢?好,就算你是个特殊的人,你想过另类的生活,你回到南方去呀,别在家乡影响我们。
这就是我惟一的亲爱的哥哥对我说的话。十年的年龄差距使我们互相缺乏了解,多年的官场生活又使他用利害来衡量亲情。当初杨振宇追求我的时候,他明明知道他的一切,却一点忠告也不给我。他只看到这场婚姻带来的金钱和经济基石,从来也不想这样的婚姻是否能给我幸福。这些年我在南方过的生活他十分了解,可除了劝说我要忍耐之外,再也没有提供别的帮助。在我的亲人们看来,只要每年春节我和杨振宇一起在他们面前露个面,我的生活就一切OK,至于杨振宇是否尊敬我,对我是否忠诚,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指责我养小白脸,无非是因为二宝只是一个厨师,没有钱,没有地位,也不会有更广阔的前途。他们根本就不想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另外一个人,像二宝一样关心我。他让我戒了酒,让我的脸色又有了红润,甚至让我对游戏人间的生活态度有了怀疑。到现在为止,二宝还没有花我一分钱。我住的是他的房子,吃的是他做的饭。他让我快乐,打开了我原本已经封闭的心。我难道不该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吗?
我不在乎父母要和我断绝关系,也不在乎王大鹏说的那些威胁性的话。我又不是十八岁的问题少女,离开家就会误入歧途,靠出卖肉体为生。一个三十岁的离婚女人,经济独立,我有条件选择我想过的生活。我在父亲的咒骂声和母亲的哭泣声中平静地离开了家。我不是不爱他们,是他们不给我爱的机会。我逛了许多商店,买了一块雷达表,买了金利来的皮带和钱夹,买了梦特娇的T恤,又到汽车交易广场定了一辆帕萨特。我来到李姒的食堂,把大包小包放在一张桌子上,跷着二郎腿坐着,点燃一根烟,一边吩咐那几个老服务员给我倒茶,一边摆弄那些名牌产品,用嗲声嗲气的声音告诉她们我要等我的二宝下班。关于我养小白脸的风声,肯定是她们传出去的。我今天的所作所为不用多久就会传到我父母耳朵里。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既然说我养小白脸,我不能让王二宝担了这个虚名。
一直到吃饭的人快把整个饭店坐满,我才看到李姒满头大汗走了进来。她这个忠于职守的人也有失职的时候。我看她里里外外走了几趟,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就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坐。我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和路英海约会去了。她说她听说一个很有名的老中医到滨海市,就通过种种关系给张丽安排了一次看病机会。只有李姒这样的人才能把第三者做到这个份上。我说你的这些部下现在不在张丽面前嘀嘀咕咕了,有了新的话题,她们到处传扬我在养小白脸,连我父母远在省城都得知消息,跑过来挽救王家的名声。李姒点点头说我知道,今天有个厂领导找我谈过话,问我是不是把王二宝辞退掉。我当时说如果他们能找到更好的厨师,我会考虑这个问题。
原来我父母和哥哥的手已经伸得这样长了,我想起已经退休的印刷厂厂长是我爸爸的同学,看来父母为了王家的名声启动了他们在滨海市的关系网。我嘿嘿冷笑几声,对李姒说,你赶快把王二宝辞退掉,我正巴不得呢。李姒拍拍我的肩膀,三儿,你冷静一点,你也知道这个世界是有一定秩序的,你现在做的事情和这个秩序不符,肯定会遇到很多阻力。在大多数人眼里,王二宝和你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不应该在一起。你的父母把王二宝看成一个小瘪三,认为他和你在一起玷污了你家的门风。可是那些议论你们的人,她们一直把王二宝当做宝。我知道有两个服务员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她们认为你是在玩弄王二宝,你自己不是也承认有这种想法吗?
我想对李姒说,我和二宝的关系不是这样的。二宝不是一个别人能想象的人。他的出身,职业,学历,地位都不能说明什么。我和他在一起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不堪,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上过床呢。可是我就是说了,李姒就是相信了,又有什么用。在大多数人眼里,王二宝就是我养的一个小白脸,就算我们现在分开了,那两个服务员还会把女儿嫁给他吗?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哥哥就会找二宝谈判,辱骂他,恐吓他,用最难听的语言把他贬得一钱不值。说不定还会动用武力,他的那些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如今分散在滨海市的方方面面,有个把黑社会也不足为奇。如此想下去,我和二宝的前景实在暗淡。可我王毵不是一个能被吓住的人,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要把它做到极致,不管后果如何。二宝一下班,我就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在老服务员们斜视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走出饭厅。其实她们都不知道,我摆出来的这个姿态,是我和二宝第一次最亲密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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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我都紧紧依偎在二宝身上。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好要做什么,可是他的身体,一旦接触了,我就不愿再放开。我一滴酒也没有喝,可是那种眩晕的感觉,是浓度再高的酒精也产生不出来的。我感觉到了二宝的紧张,我听到他的心在怦怦跳动,他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们进了屋,他想把我推开,但我更紧地贴近了他,我其实很想和二宝冷静地谈谈,告诉他我们目前的处境,把我买的那些名牌产品送给他,我要让他自己选择。可是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有一副女人的身体,这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是那么敏感。我闻着二宝的气息,他的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油烟的味道,可就是这种味道也让我感到亲切。他的手不再抗拒我,他搂紧了我,他的力量突然间山洪暴发了似的,铺天盖地把我淹没,我们吻在一起,我们的身体融合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是深埋在地下的一眼泉,忽然之间就找到了奔涌的出口。我奔涌而出,变成一条小溪,在一个充满花香的地方欢快地流畅,没有停歇的时候。以前我从不知道,原来身体是可以燃烧的,可以随心所欲燃烧成想要的形状,可以飘向自己想要达到的任何地方,任何高度。我就像是在梦中,我不敢睁开眼睛,我害怕一睁开眼睛,二宝就会像一股烟一样飘走。我只能紧紧抓着二宝,用手,用脚,用肌肤,用气息,用渴望,用声音,二宝回应着我,用手,用脚,用肌肤,用气息,用渴望,用声音。这一个夜晚我们是自然的人,我们心无旁骛,我们彼此付出,我们互相拥有,我们一起沉入幸福的深渊。
第二天早上,清脆的鸟鸣声把我叫醒。我睁开眼睛,早起的太阳把金黄的光线照在我身上雪白的被单上,被单裹在我身上,连我的胳膊都藏在里面,这不是我平常醒来的模样。我猛然坐起,赤裸的身体让我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我重新躺下,闭上眼睛,想重温昨天晚上的感觉。可是,梦已经醒了,我如今是处在现实中,只能用现实的观念来思考问题。无疑,二宝带给我的感觉是美好的,我感激这个男人,他让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身体,他让我的生命重新滋润起来。可是,这样的激情能持续多久呢,我很快就会衰老,二宝还很年轻,我们在一起不般配。游戏已经结束了,我只能算算我在这场游戏中得了多少分数。五年,还是十年?我们会有这么长的未来吗?我不能奢求太多,只要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生活,我就觉得很好了。这样想着,我迫切想看到二宝,我需要从他的表情中寻找答案,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迷醉。一个女人只要像我一样享受到那样的快乐,必定会对那个带来快乐的男人怀有由衷的感激。我想知道二宝是不是像我一样快乐,我想知道我给他的是什么样的感觉。如今我们是真正的情人了,彼此的感觉是很重要的。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我昨天买的那些名牌产品整整齐齐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我想这些东西大概刺激了二宝,使他不愿面对我。我来到平台上,在躺椅上坐下,每一盆植物都刚刚浇过水,阳光透过水珠晃在我的眼上。刹那间我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株植物,不再枯萎,不再焦渴,充满生机。我拿过望远镜,望着远处的大海,清晰地看到了晨练的人们,看到了防浪堤,看到了沙滩,看到了浪花,看到了深蓝的海水。我把镜头对准一个在水中遨游的人身上,是二宝。我的心狂跳起来,刚刚我还能那么冷静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会儿我心中只剩下狂热。我冲进卫生间,使劲用凉水拍打自己的脸庞,涂上桃红色的口红,把头发高高在脑后束成马尾,穿上短袖运动服,跑着跳着下楼。我什么时候变得世故起来?变得这样患得患失?变得对自己这样没有信心?难道我就不能有一种新的生活吗?二宝,他是一块璞玉,我要把他开发出来。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在十年之内还显现不出来,我虚度了八年的青春这十年足以补偿,我要在这十年努力盛开自己的生命之花,即使结不了果也无所谓。我是和李姒不同的人,她可以寂寞地成长,一生也不开放。但我做不到,尤其是在我的身体奏出了这么华美的乐章之后,我觉得一切都改变了。我不知道这是欲还是爱,我不在乎我的爱情游戏是否已经变成了爱情陷阱,我只知道平生第一次我成了纯粹的女人,是上帝刚刚创造出来的女人,那么急切地想回到男人身边。
阳光是那么好,海边的一切是那么美丽和谐。我站在防浪堤上,叫着二宝的名字,海浪阻隔了我的声音。我脱下鞋子,赤脚走在沙滩上。这是我平常最讨厌做的动作,我不喜欢沙子沾在脚上的感觉。可是,阳光照耀下的沙滩,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就像我此时的心境。我走向那个在水中的男人时,心中充满柔情。不知不觉中,我已走过沙滩,站在海水中。虽然已是盛夏,海水依然是清凉的。一阵颤栗之后,我停下脚步,海浪一波波涌来,在重力和冲力的作用下,脚底下的细沙慢慢散去,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我望着很远地方那个在海水中的黑黑的影子,低声叫道,二宝,二宝。不知道是海风传播了我的声音,还是一种心灵感应,那个黑黑的影子开始朝岸边游来。他的速度那样快,很快就看到他掀起的浪花,他好像把整个大海都搅动了。在浅水的地方,他站起身子,奔跑着过来。他满身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感到一阵眩晕,心怦怦跳了起来。我以为他会过来拥抱我,可是他停住脚步,他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过一刹那的迷惑,有过一刹那的迟疑。但忽然间,惊喜布满他的面庞,他笑了。老天爷,这个只穿了一条游泳裤的男人,他那健美的身体在大海的背景下充满诱惑,而他的笑容中又有着让人感动的柔情。他是我的男人,我有强烈的冲动,想扑进他的怀抱。我猛地弯下腰,搅动海水,撩泼在他身上。他不闪不避,就那么笑着,抹着脸上的海水。忽然,他大声说道,别动!他的声音那么严肃,我不由得呆立着。他慢慢走过来,由于剧烈的运动,也由于心情激动,他的胸口起伏着,我已经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的热气。他用很温柔的声音说道,你在这里站了多久呢?瞧瞧,沙子都把你的双脚埋住了。不过你不用怕,我会把你拔出来的。他猛地抱起我,向上一举,然后在水中转起圈来。他身上的海水透过我薄薄的衣衫,湿热地把我们融化在一起。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飞,忍不住就叫了起来。我搂紧二宝的脖子,我们就这么旋转着,旋转着,直到一起倒在海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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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情人间的浓情蜜意更诱惑人的呢?我和二宝一旦冲进欲海,就不想也无力自拔。以前我总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个冷淡的女人,不会在男女关系上倾注很大热情。我以前那些情人们就是证明,我和他们没有肉体关系的时候,彼此还可以打情骂俏,在语言和行动上游戏一番。可一旦上了床,我就感到索然无味,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他们一眼。可是在二宝这里,一切都不同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光始终不愿从他身上离开。他做饭的时候,我就呆在厨房里,看着他手起刀落,切出万般花样,听着他挥舞长勺,奏出一曲锅碗瓢盆的乐章。有时候我会在他的指导下做几个菜,没想到深得二宝的称赞。他说我有慧根,只要加以训练,将来会成为一个名厨。按照他的说法,这世界上虽然每个家庭大都是女人做饭,但饭店的厨师大部分却是男人,可是他相信厨艺最高的食神一定是个女人。我对他的称赞一笑了之。我这个人从小就是这样,每件事情都能做得像模像样,可每件事情都不能坚持到底。他浇花的时候,我跟在他身后,听他告诉我哪盆花喜欢太阳,哪盆花喜欢潮湿,哪盆花早上浇水好,哪盆花晚上浇水好,哪盆花对人体有益,哪盆花对人体有害。自从那个早上之后,我们再锻炼身体,我总是建议二宝去游泳,我太喜欢看他在海水里的样子了。二宝要教我游泳,他说身为一个在海边长大的人,不会游泳,太对不起这片大海。我说我害怕大海,它看起来太强大了,无边无际的,颜色又那么变化多端,置身其中会窒息的。二宝握紧拳头,让我看他手臂上结实的肌肉,说我只要和他在一起,在大海里就一点危险也没有。我说不管你水性多么好,还是要小心一点,因为小时候我妈妈告诉我,这片海是很馋的。二宝笑了笑,说凭他的手艺,不仅能治人的馋虫,也能治海的馋虫。他说这片海之所以每年都出事,是因为潮水的变化形成一道水下漩涡,初次被这漩涡缠住的人,心慌意乱之下,难免遭遇危险。可是他已经和漩涡遭遇很多次了,每次都能很轻松地摆脱出来。但我还是没有和二宝一起走进海水深处,我总觉得,如果没有我,大海是二宝的游乐场,有了我,那里就会变得很危险。我宁愿站在海边,看着满身水珠的二宝笑着向我跑来。他那奔跑的身姿,可以和古罗马任何一个角斗士媲美。
无论我怎么劝说,二宝也不肯辞去工作,每时每刻陪在我身边。他说一个男人不能没有工作。我说你为我工作还不是一样。他说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他又说,其实他这么热爱厨师工作,和我有很大关系,他说我可能忘记了,当年在我的婚礼上,我曾经到厨房去,吃过他做的菜。当时他是个学徒,只会做炒咸菜丝和西红柿蛋汤,可我吃了之后,连连夸他的手艺,说他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厨师。我想起了这件事,但我却想不起少年二宝的模样。我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说道,二宝,你对我真是太好了,这么一件小事,你记得这样清楚。你就好好当你的厨师吧,只要你高兴,你做什么都行。我愿意你脸上总是笑容,因为你的笑容对我太重要了。
我不愿意离开二宝,就每天跟着他到李姒的食堂去。我的满脸春色自然瞒不过李姒,她很快就知道我和二宝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有一次,我正有滋有味喝二宝为我烧的海胆汤,李姒冷不丁问我,你这次这把火能烧多久?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把勺子咬在口中,愣愣地看着李姒。李姒叹了口气,三儿,你什么时候能理智地做一件事情?你一点也不想想将来吗?你们现在这样,会有结果吗?我把勺子放进小碗里,撩起额前的头发,看着李姒说,李姒,你看看我的脸色,和我刚回来的时候有什么变化?你不知道,二宝他有多好。你要是关心我,就帮我一个忙,把二宝辞退了,我现在一时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他。李姒瞪着眼看我,看样子你是迷上他了,你真的想把他养起来?我笑了,我早就这样给你说过,当然,他现在还没有花我的钱,我买了一辆车,准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李姒说,你想过没有?如果王二宝不是个靠女人生活的人,你这样做就是把你们的关系往绝路上赶,如果他是个那样的人,你要考虑你的钱能买他多久。我想提醒你一句,尽管咱们这里的房价很低,一个年轻的厨师还是不可能买得起一套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我很敏感地抓住了话题,你知道些什么?李姒拍拍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我刚刚知道,梅泽园的现任老板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寡妇。据说她二十年前是梅泽园一个服务员,在二十岁的时候嫁给当时已经六十岁的老板。梅泽园的前任老板死后,没有生育的她居然能冲出老板前妻和子女们的重围,成了梅泽园的老板,可见她的手段是你我不能比的。梅泽园的老板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这个饭店已经有十年都是滨海市饮食行业的老大,去年的纯利润是六百万。我低下头,把玩着那只缺了一个小口的汤碗。二宝和她有关系吗?李姒摇摇头。三儿,你也知道,我从来也不打听这方面的事情,我只是从利害关系上作一些推测。你这些日子的变化我难道看不见吗?我巴不得你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快乐。可是,当年你结婚的时候,也是那样神采飞扬,对未来充满信心,我不想你再受伤害。你和王二宝之间的关系,是一把双刃剑,一个不注意,两个人都会伤痕累累,毕竟,他太年轻了。我咯咯笑了起来,如果二宝真有什么复杂的经历,我反倒会心安一些。像你们说的那样,二宝和我只是纯粹的男女关系,我又不打算和他结婚,何必在乎他的出身和背景?家乡的观念确实太落后,现在的男女关系已经进入快餐时代,大家只要快乐就行。李姒,我在南方的那些经历,有的告诉你了,有的不好意思说。总之现在在感情上,我已经修炼得很够份儿了,我不会那么轻易受到伤害。
我虽然轻描淡写化解了李姒的疑问,可是她的话却深深刺激了我。二宝,他曾经对别的女人像对我这样吗?晚上我们一起回家的时候,我问二宝想不想学开车,他很随意地说,他早就拿到了驾驶执照。我的心中画了一个问号,学车热在滨海市是刚刚兴起来的时髦,作为一个厨师,二宝怎么可能很早就拿到驾驶执照?这么说,他能从我这里得到的,早就可以从别的地方得到,事实是这样的吗?那么,二宝在我身上倾注的这一番感情,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喜欢我呢?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离婚女人,不是绝色佳人,又没有风情万种,他从我这里能得到什么呢?我摇摇头,想把这些念头赶走,我仅仅把二宝当成我的情人,那又何必要求这么高呢?只要我们彼此能给对方快乐,也就够了。可是,尽管我想让自己潇洒起来,心中还是留下一点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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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我和二宝从海边回来,手拉着手穿过那片槐树林。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热辣辣照着,却穿不透密密麻麻的槐树叶,只把槐树的清香浓浓蒸发出来,让人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二宝摘下一片槐树叶,含在口中,吹出几声清脆的响声,然后说道,我们结婚吧。我愣了一下,停住脚步,不由自主问道,你说什么?二宝看着一棵大槐树上一只正在唱歌的小鸟,声音稍稍大了一点,我们结婚吧。我的心咚咚地跳,任何女人听到男人向她求婚,都会有这种反应。但随即,我笑了起来,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再说,有你这样求婚的吗?二宝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是说,如果我正正式式向你求婚,你会考虑吗?我想一口回绝他,可是他眼睛中的某种东西让我不忍这样做。我挽着他的胳膊,继续朝前走。当然,如果你的求婚仪式别出心裁,我会考虑的。现在我们赶快回去吧,否则你上班要迟到了。
二宝走后,我神思恍惚,如果这就是他向我要求的,我能不能给他呢?尽管我经历过一场婚姻,却仍然没有弄明白婚姻的实质,所以对婚姻充满恐惧。可是我怎样才能把这些事情对二宝讲明白呢?当初我和杨振宇在世人的眼睛中是那样般配,结果到最后还是两败俱伤。而我和二宝,我们之间的差别太明显了,我们怎么可能以婚姻的名义在一起生活呢?可是,二宝临走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高兴,他的心中必定充满希望,如果他的希望破灭,我们以后的关系还能继续下去吗?
我正在发愣,门铃响了,进来的是我的哥哥王大鹏。自从上次和家人闹翻后,我一直等着他们采取什么行动,可是他们一直没有消息,我还以为他们真的已经把我从王家清理出去了。王大鹏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很仔细地察看,又站在平台上看了周围的景色,冷笑着点点头。不错,这房子真不错,这就是你金屋藏娇的地方?我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没好声气地说,这是二宝的房子。王大鹏大模大样在沙发上坐下,一个厨师能住这样的房子,你就不想想这其中的道理?我翻了翻白眼,没有做声。他站了起来,用一种很诚恳的语调说,妹妹,说起来,我在观念上也不是很落后的人。你以前的婚姻不幸福,这我知道。你现在有了钱,想得到补偿,这是很正常的。父母不能接受你的做法,也很正常。你那个王二宝如果能安分守己做一个小白脸,只要他能让你快乐,我会说服父母对你睁只眼闭只眼。可问题却不那么简单。走,我带你到一个地方,你就会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大鹏带着我来到海边最繁华的地段,这里的建筑物不高,式样却都很新颖别致。在一栋米黄色有着白色廊柱的欧式建筑前,他停下车子。我注意到这建筑物闪闪发光的玻璃旋转门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梅泽园"三个大字,"第三分店"四个小字。我们走了进去,大厅里装修得金碧辉煌,和李姒的食堂不可同日而语。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把我们迎了进去,王大鹏告诉她预定的位子,又说时间还早,先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一会儿。还没到吃饭时间,穿着浅蓝色制服的服务员忙碌地做着准备工作,整个饭店从墙壁到地板,从沙发到茶几,从茶壶到茶杯,都干净整洁,处处显示着档次。哥哥说,你既然养了一个从梅泽园出来的厨师,知不知道梅泽园的底细?它已经在全省每一个地级市开有分店,这些分店的经理大都是从梅泽园的厨师和领班中选出来的。而梅泽园的大老板,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这个女人说起来可不简单,在她嫁给梅泽园前老板前,梅泽园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老饭店,梅泽园是从她手里摆脱老店的模式发展起来的。她丈夫死前,立下遗嘱,只要她不再嫁人,就可以做梅泽园的老板,他的子女不得干涉她的一切经营活动,也不得干涉她的私生活。所以你知道了,如果这个女人想养几个情人,可是比你有条件得多。他用眼瞟了瞟一个站在吧台边的年轻人,又说,看见那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了吗?他是这个分店的经理,和你的王二宝比一比,如何?肯定不如王二宝。我都调查清楚了,王二宝在离开梅泽园之前,是最受女老板宠爱的厨师。海边这家酒店,原来是女老板为王二宝建的,因为他离开了,才便宜了这个小子。王二宝这么年轻就能管理这么一家酒店,在他们这个行业也算罕见了,他为什么没有接受呢?因为他有更大的野心,据说他想和女老板结婚,这件事闹得很大,曾有一个梅泽园的女服务员为了这件事自杀未遂。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拆散你和王二宝编故事给你听,我可以把这个小伙子叫过来,他是王二宝的师兄,他会很乐意给你讲一讲他们之间争风吃醋的故事。
王大鹏的每一句话都是压低声音讲出来的,却也因此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个年轻人好像感觉到我们正说着和他有关的事,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走了过来。他看起来比二宝年长几岁,身材高高大大,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我不喜欢他的神气,他太职业化了,职业化的饭店经理,职业化的情人。不,二宝和他不是一样的人。我不等这个人走近沙发,就一言不发,站起来走掉了。王大鹏追了出来,继续用他压低了的声音喋喋不休。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还是要提醒你,谁让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呢。你想一想,除了有几个钱,你还有哪些方面能吸引那个小白脸?你赶快离开这王二宝吧,我估计他很快就会向你求婚。他想用婚姻改变自己低下的地位,想把你作为一个跳板,完成他的原始积累。他们这些农村出来的人都有这样的野心,一旦他站稳了脚跟,把你的钱财搜刮干净,就会抛弃你,背叛你。趁你陷得还不深,离开这个地方,跟我一起上省城去吧,这个世界上,只有亲人最可靠……
21
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二宝,可我又害怕见了他忍不住要问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会说实话还是骗我,他说实话,我怕我不能忍受,他骗我,我又怕我会伤心。我怎么会变得这样优柔寡断?这不是我的性格。难道我不是正在做一场感情游戏吗?我在这场游戏中得到的已经超出我的预期,就算这个时候退出游戏,我已经是个赢家。可为什么我心中竟有了嫉妒的感觉?我为什么会这样在乎二宝的过去?为什么想起他和我的将来?我的心会疼?难道我爱上了他?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还会有爱吗?一个像王二宝那样的男人,值得我爱吗?他曾经被人包养,如果他仅仅是我包养的男人,我可以不在乎他的过去。可如果我爱上了他,对我的人生来说,会不会是另外一场灾难?
我在焦虑和疲惫中回到家里,我想洗个热水澡,在二宝下班回来之前好好想一些问题。没想到二宝已在家中,他一见到我,毫不掩饰激动和兴奋。他用高大的身躯挡住我投向屋内的视线,把我抱起来,放进卫生间。他告诉我他正在做一件事情,就快要完成了,他让我先洗澡,等会儿要给我一个惊喜。我闻到他身上有许多种水果和蔬菜混在一起清新的味道,心想他不知又在做什么新奇的菜。他的这个举动让我的心平静了许多,有那么一刻,我想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我原本就是个反世俗的人,何必要让世俗的法则羁绊我呢?二宝的过去和我没有关系,我要的是现在,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很好吗?我洗完澡,穿上二宝为我准备的白色吊带裙,把头发吹干,松松盘在头顶,戴上一条珍珠项链,淡淡化了妆。我感觉到这个夜晚将是美好的,我们在一起,总能把一些平平常常的事情做得很美好。我甚至想,这样的夜晚能够喝一杯该有多好,我不会喝醉,但我会陶醉,我现在戒了酒并不是说我从此就滴酒不沾。这样的夜晚,和二宝在一起,和二宝的美食在一起,我们应该一起喝一杯。二宝说他的酒量是很大的,只是因为我他好久也没喝酒了。
二宝让我闭上眼睛,他牵着我的手来到客厅。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雕塑面前,这个雕塑是由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组合而成,闪耀着丰富的色彩,散发着甜美的气味。我正在惊叹,二宝又把我带到卧室,我一下子被浓烈的香气包围。整个屋子全是鲜花,玫瑰、康乃馨、满天星……有的经过精心摆放,有的只是随意插在什么地方,使这间原本很平常的屋子却灿然生辉。二宝没有回答我的疑问,他拉着我的手来到平台上,让我坐下。我看到他长长地呼吸,似乎在平息自己的紧张。他在我面前单腿跪下,从桌子上抓起一件东西,打开,是一枚戒指。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想起王大鹏说的那些话,我在心里大声说,二宝,你可以向我示爱,但千万别向我求婚,别说,什么也别说。可是二宝说了,他向我求婚,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仪式合不合规矩,但他尽心尽力在做。一开始他只是买了大把大把的鲜花,在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完成了那些雕塑。因为他觉得我会喜欢,就像我喜欢他做的菜一样。他说这些雕塑还有另外一个意思,这是他的手艺,他以后可以靠他的手艺来实现他对婚姻的承诺。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美丽的海岸。这个时候潮水正在上涨,而我也快要被我的心潮淹没。我看着二宝,月亮柔和地照在他脸上。他就像一件完美无缺的艺术品。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我们两个人,到底谁在做游戏呢?二宝,他要么是个最单纯的情人,要么是个最高明的欢场浪子。他今晚的所作所为,如果我年轻十岁,会把这一切当成青春的证明,幸福的保证。可现在的我只能沉默着。我不能开口,我怕一开口就会把我的疑问讲出来。我会问二宝,这样的事情他做过几次,他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怕我会明明白白告诉他,只要他和我在一起,我会尽最大可能把一切提供给他,只要我有的,只要他想要的,我都会给他的,可他不能向我要求我没有的。在我的沉默中,二宝的身体变得僵硬,啪嗒一声,他手中的盒子掉了,那枚戒指不知滚到什么地方。二宝站了起来,腿部的麻木使他的脚步踉跄,他走进屋子,一切又重新沉默下来。过了许久许久,二宝走了出来,他拿了一个盘子,里面是满满的水果沙拉,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这一次我忍不住了,我跟着二宝走进屋里,我拉着他的胳膊,我说,二宝,对不起,你费了这么大心思,我不该一点表示也没有。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刚刚从一个不成功的婚姻中走出来,我不会再结婚了。我们在一起,我感到很快乐,我们这个样子不是很好吗?你不要向我要求太多,我能给你的,都会给你……
我说着,说着,感到表达不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渐渐变得语无伦次。二宝先是沉默地听着,他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光中有一种痛苦的东西,刺痛了我的心。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我希望他再把求婚的话说一遍,那我马上就会答应他。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俯下脸来吻我,吻得那么有力,那么动情。我回应着他,我们的身体一寸寸糅合在一起。二宝好像要证明什么,他那么用心地爱抚我,他的力量达到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一次次冲过生命的高峰,我已经没有思想。二宝一直看着我,我的身体在他的目光中燃烧,融化,再燃烧,再融化。我感到自己被彻底征服了,我已经决定跟着我的身体走,哪怕前边是万丈深渊也不在乎。只要能和二宝在一起,只要能躺在他的怀抱里,跳板也好,金库也罢,即使失去自我又有什么关系?
22
我又一次一个人在灿烂的阳光中醒来,慵懒地坐起身。一张纸条飘落在地,上面很简单地写着几个字:我走了,你多保重。这是什么意思?我猛地起身,整个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鲜花,那些雕刻,都没有了踪影,使我怀疑发生的一切是个梦。我拿起望远镜,找遍了整个海滩,没有二宝的影子。我的心开始慌慌地跳动,我胡乱套了一件衣服,坐着出租车来到李姒的食堂。李姒被我脸上的神色吓了一跳,我也不顾周围有没有人,大声问她,二宝呢,二宝来没来上班?李姒把我带进一个有空调的房间,打开空调,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她见没见到二宝。她迟疑了一下,说道,二宝从昨天起,就不在这里上班了。我大声嚷嚷,你什么意思,他不在这里上班,你把他开除了?谁让你把他开除了?李姒满怀歉意,她说,三儿,你也知道,印刷厂现在效益好转,又成了某些人手中的砝码,老路有的时候很为难,我也是不得已。你哥哥王大鹏的能量很大,我受不了那些说客们的轮番轰炸,你哥哥还找王二宝谈了话,是他自己要求辞职的,我只是批准而已。我嘿嘿冷笑,没想到一向特立独行的李姒也有向世俗低头的时候,你这是典型的卸磨杀驴。李姒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王二宝我已经在经济上作了补偿,再说,你不是一直要求我把他开除了,好让他去帮助你经营房地产吗。
我只觉得冷汗一层层冒出来,我到哪里能找到二宝呢?我头重脚轻往外走,眼前一黑,倒在李姒怀中。李姒连忙给我拿来一瓶冰水,我一口气喝个瓶底朝天,放下瓶子继续往外走。李姒只好把工作交待给她的助手,跟在我的后面。我回到我父母的家,也顾不上看父母的脸色,抓住王大鹏就问他要二宝。王大鹏得意洋洋地说,这小子离开你了吗?还算识相,我和他说了,他要是不离开你,休想在滨海市找到立足之处。我和王大鹏撕扯起来,父亲打了我一个耳光,说我为了一个小白脸和自己的亲哥哥打架,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李姒劝说了我的父母,把我带到她的住处。我整个人就像发了热病,哭着喊着说自己离不开二宝,只要能找到他,只要能把他留在身边,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李姒连连叹气,三儿,你都陷得这样深了,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我一直以为你在做游戏,一直以为你不会付出感情。你冷静一点,我会帮你的,我一定帮你把他找回来。
几天过去了,我们去了王二宝的父母家,去了他的亲戚家,可他们都说二宝没有回来过。我去找了那个长辫子姑娘,可她除了说二宝很照顾他们这些在城市打工的老乡,也提供不出更多的线索。每见一个人,我对二宝的了解就多一分,他似乎在照顾着每一个人。这天下午,李姒对我说,我一直在和一个人联系,她答应见我们,如果从她这里还得不到二宝的消息,那我可真是没办法了。
我们要见的人是梅泽园的女老板。并不是每个饭店的老板都没有办公室,这个女老板的办公室是一个很豪华气派的地方。女老板看起来也很豪华气派。她很亲切地问我们是喝茶,还是咖啡,还是饮料,还是凉白开,仿佛我们是她酒店的客人。然后她又请我们对她办公室悬挂的字画发表一点意见,并特意指出哪几幅是名家字画。李姒敷衍了她几句,我终于按捺不住,问她能不能帮个忙,找一个叫王二宝的厨师的下落。
听到王二宝的名字,女老板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就露出一个暧昧的笑。这位王小姐是不是最近和王二宝在一起?那真是幸会,我们可以说是姐妹了。我一时没听懂她的话,愣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她话里的含义,忍不住就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李姒忙拉我坐下,说道,秦老板,话何必说得那么明白,我这位朋友,她只是个小女人,不能和你一样拿得起放得下。有些东西,对你来说很平常,对她却很重要,我们来是诚心诚意想得到你的帮助。
女老板在老板椅上转了一个圈,用她那很亲切很职业化的口气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们的忙,这个人离开梅泽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么大个企业,这样的小事不在我关注的范围。李姒还想说什么,我站了起来,拉着李姒就走。走到门口,我又返回来,隔着宽宽的老板桌,我看着女老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再问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说实话,二宝他,他到底有没有向你求过婚?我们两个相互看着,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女老板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我长出一口气,很真诚地说,谢谢,谢谢你。我转身走到门口,女老板在后面叫道,王小姐,请等一等。她站起来朝我走来。她其实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她受过训练的步伐很有弹性,染过的头发很有光泽,脸上的皱纹也不明显,只是眼中的神色太凌厉了。但她站在我面前时,眼神却很柔和。她说,王小姐,我比你大一些,经历的人和事比你多,尤其是男人,外界对我的传说并没有夸大之处。但王二宝是个例外,他是惟一一个我把握不了的人。虽然是我把他变成了真正的男人,一度我也曾操纵着他的命运,可是他始终是他自己。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力量,居然能摆脱那么大的诱惑。就厨师这个行业来说,我所能提供给他的,是一个最大的舞台。我不大清楚你和他之间真实的关系,也不知道你们出了什么事。可我很羡慕你,因为你是自由的,是勇敢的,你能达到他追求的那个境界。你可以试着找找这个人,他是二宝的师傅,在一条远洋渔船上做厨师。他的船最近回来,他可能要把二宝带到船上去。二宝当初离开梅泽园的时候,原本就打算到渔船上做厨师,周游世界。这是船业公司的电话。
23
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通向幸福的码头,只要守候在这里,就能得到我想要的。我已经想好了见到二宝之后要说的话,我会对他说,你的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只要你不离开我。你要婚姻,我给你,只要婚姻能稳固我们的关系。你要爱,我也给你,我们之间原本就存在肉体之爱。你想工作,我支持你,我甚至不会反对你到渔船上去,只要你给我机会,让我在我们的家中守候。然而我回到家中的时候,有许多人等候在那里,他们告诉我,二宝死了。那片他经常去游泳的海,那水底下的漩涡,它带走了二宝的灵魂,只送回来一具空空的躯体。他们说他是为了救人而被大海吞噬的,那是一艘没有牌照的游艇,艇上是几个不会游泳的外地游客,都没有穿救生衣。他们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勇敢的人。别人都接近不了那漩涡,只有二宝,他一次次冲进去。他们还以为他的力气是无穷的,但到了最后,轮到救他自己的时候,他已经一无所有,只能随波逐流。
我的二宝终于回来了。但我再也看不到他那清澈无比的眼神。我再也看不到他在空中跳跃时英武无比的身影。我再也吃不到他做的那些美味无比的饭菜。我再也感觉不到他温柔无比的爱抚。在我和二宝的关系中,一开始我并不打算倾注感情,我没有想到爱他,我原本只是想利用他装点我的生活,可没有想到他居然占据了我全部的生活。他让我感觉到了幸福,让我不再抱怨命运。可是转瞬间,幸福就变成了幻象,命运又把残酷的一面展现在我面前。时间每多走一分,失去他的痛苦就加重一分,我仿佛又回到了遇见他之前的那些日子。不,这是和那时候不一样的感觉,那时候的我只感到茫然,如今随时都有无法忍受的痛楚穿越我的心房,抵达每一个神经末梢。我没有再端起酒杯,这是二宝不允许我做的。我机械地生活,艰难地打发着每一个白天和黑夜。我听二宝听过的音乐,看他看过的书,照顾那些花草。我走进厨房,按照他留下来的那些食谱,做上几个菜,慢慢看着它们的热气消失殆尽,然后清理桌子,清理厨房,到菜市场把用去的原料再一一补充完备。更多的时候我在沉睡,我想到梦中寻找二宝,我想问问他我以后该怎么办。
看到我这样消沉,李姒竭尽全力安慰我。她甚至抽出许多个宝贵的夜晚,陪我到酒吧去,想让我再找一个男人。她以为再有个男人,我的生活慢慢会恢复正常。可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我经历了一次婚姻,婚姻就对我失去了神圣的意义,我经历过二宝这样的男人,别的男人全都成了影子。父母知道了二宝的事情,派王大鹏来看我,似乎二宝成了救人的英雄,他和我以往的关系对王家也是一种荣耀。他们都不理解我,他们都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今后的生活目标。
有一天小区管理处的人通知我,我应该交水电费了,通知单在楼下的信箱里。我打开信箱,里面有一封厚厚的信,收信人是我,字迹是二宝的。我一阵眩晕,恍恍惚惚以为奇迹发生了,二宝他没有死,这些日子只不过是藏在什么地方。现在看到我这么伤心,就忍不住来告诉我他的消息。我扶着楼梯一步一步走,把信放在怦怦跳的心口上,我在二宝平常打坐的席子上盘腿坐下,用颤抖的手打开信:
三,你好,原谅我不辞而别。这些日子我每晚都在沙滩上徘徊,看着我们一起生活过的房子,强忍着不冲上去,把你搂在怀里。我很清楚,如果我不离开你,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坠入深渊,而离开你,也许事情还会有转机。
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曾在少年的时候在你的婚礼上见到过你。可我没有告诉你,那一次的见面是怎样改变了我的命运。在你走进厨房前,我曾经看到你从花车上下来,你穿着白色的婚纱,甜甜地笑着,像天仙一样美丽。我只觉得心头一震,从此你的形象就印在我心上。那个时候我刚从农村到城市当学徒,对未来一片茫然。可你就是光明,你让我告别了懵懂的少年时代,有了明确的目标。虽然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别人的新娘,可这并不妨碍我把你当成我的女神,爱你,崇拜你,为了你努力工作,努力读书。
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虽然从身份上来说我还是个农村人,可毕竟我有了一技之长,生存的艰难对我来说已经算不了什么。而在精神上,因为有你,我有许多次避免误入歧途。我的师傅和梅泽园的老板娘原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当初他们一起来到梅泽园。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老板娘抛弃了我师傅,嫁给老板。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老板死后,老板娘还是不肯嫁给我师傅,我师傅就跟着一条远洋渔船走了。他走后,我得到老板娘的器重,我很年轻就成了厨师长,老板娘出钱让我学开车,教我怎样经营饭店,她对我非常好,她是个很能干的人,也是个不快乐的人,她总是让我陪着她。有一天她过生日,我陪着她喝了很多酒,和她上了床,事后她告诉我我在酒店可以有特权。她在海边一处新兴的繁华地段建了一座饭店,她说这座饭店是为我建的,只要我不离开她,十年之后她可以把这座饭店的产权给我。在这之前我在饭店有一个女朋友,她是个服务员,长得很像当年的你。她一点也不反对我和老板娘的交往。我能理解她,我们这些在城市生活的农村人,如果没有特殊的机遇,是很难在城市扎下根的。从世俗的观点看,老板娘就是我的机遇。那一段时间我很痛苦,我只是一个平凡人,当荣华富贵到来的时候,我不可能不动心。但我无法面对心中的你,一想起你穿着洁白婚纱纯洁无比的模样,我的心就会很疼。我终于摆脱了诱惑,离开梅泽园,离开了老板娘。我的女朋友因此和我分了手,她说我是个傻瓜。
我原本准备像我师傅一样登上一条远洋船,凭我的手艺周游世界,这是我从小的愿望。那一天我陪一个老乡到人才市场找工作,看见李经理,我知道她是你的好朋友,我想在我离开家乡之前,暂时到李经理这里工作,说不定能见你一面。这是我另一个愿望,在我学会手艺之后,我一直盼望能再见你一次,让你吃我做的饭菜。上天垂怜我,我终于见到了你,我没想到你的变化这样大,我把你当成女神,以为你是无所不能的,可你也会受伤。从再次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有一个更强烈的愿望,我希望你能恢复昔日的笑颜。我看出来你喜欢和我在一起,虽然你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我还是很高兴。我尽了最大努力想让你戒酒,可是你直截了当提出让我做你的情人。我一下子看清了现实,你已经不是我心中的你,我们之间的差距不是我的愿望能填平的。那个时候,我师傅为我介绍的渔船已经回港,我应该走掉的,可是你苍白的脸色和昔日鲜艳的容颜在我心中形成了那么强烈的对比,我走不了。我答应了你的要求,我让你搬进我的住处,我相信在我的照料下,你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
我没有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那么快乐,你和我配合得那么好,很快就把酒戒掉了。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现实中的你越来越和我心中的你重合在一起,这些年来你其实并没有大的变化,只不过是缺少爱。你就像我养的海棠,要有充足的水分,才能持续不断开花。如果说我以前对你有精神上的依恋,现在我爱上了现实中的你。我感觉到我能给你幸福,我以为我能创造奇迹,我以为爱情能创造奇迹。在我们第一次有肉体关系之后,我发现了你买的那些名牌商品,我意识到我们的关系,并不是一对倾心相爱的恋人。我听到过别人对我们的议论。在世人眼中,我能做你的营养保健师,能做你的秘书,能做你的情人,就是不能做你的爱人,尽管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李经理找我谈话,你哥哥也找我谈话,他们提到梅泽园的老板娘,我知道我已经被打上某种烙印。别人的压力不能让我死心,我要在你这里得到证明,我向你求婚,你的态度让我彻底绝望。我知道,也许我能让你的身体恢复健康,但你心灵上的创伤我还没有能力医治。我曾经被人包养,尽管我依靠对你的爱摆脱了这种生活,但我已经不能无所顾忌地爱你,更没有办法让你爱上我。
我必须要离开了。当初你在我的心中设下一道防线,让我能远离一切罪恶。如果今天我和你一起越过这道防线,我怕我再也抵挡不了诱惑,就此堕落。我们现在沉浸在肉体的欢乐中,可如果没有爱,肉体的欢乐不过是饮鸩止渴。我不能抱着你一起沉沦。
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不要再喝酒。如果你能到李经理那里找点事做做,对你会有好处的。人只要忙碌起来,生活就会充实。你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师傅买的,他一生为情所困,至今仍是孤身一人,这是他为将来养老准备的窝。如果你要搬走,和物管处打个招呼就行了。那些花草,如果你喜欢,可以搬走。
我不敢和你再见面,我怕一见到你,就再也迈不动脚步。我爱你,我相信有一天你能感受到我的爱。可我又怕到了这一天,无情的现实把我变成了另外一种人,所以我只有走掉。我感觉到你是需要我的,可是相对于这个社会来说,我太渺小了。人为什么要分阶层呢,人为什么要有贫富呢,这些观念为什么要进到我的思想里呢?如果我和你是两条鱼该有多好,如果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个孤岛该有多好……
二宝,二宝,我错了,你也错了,不管我们过去做过什么事,在我们相遇的时候,我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我们为什么就这样错过了,错过了一段最美丽的感情?我喃喃叫着,二宝,我愿意和你变成两条鱼,你等着我,我就来了。我站起身,恍恍惚惚下了楼。那条小道还是那样幽静,鸟鸣声还是那样清脆,阳光还是那么明媚,槐树的味道还是那样清新。我腾云驾雾般走着,蓝色的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博大,我仿佛看到二宝在水里畅游。他说,你快点来,你来了我天天给你做饭,海闻到饭菜的香味,以后就不再馋了。我笑了,好的,我这就来,我也会做饭了,我们一起来治治海的馋虫。我越过防浪堤,穿过沙滩,脚一挨着凉凉的海水,就眼前一黑,昏晕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巨大的幸福在等着我。我怀孕了,这是二宝留在我身体里的爱。这爱渗透进我的血液,渗透进我的生命。我不再有茫然的感觉,我的人生目标已经很明确了。我是那株最幸运的植物,璀璨地开放,虽然那艳丽的色彩很短暂,但花落之后,留下一枚生命之果。
我毫不犹豫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确信这个孩子很健康很聪明。我不担心社会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我将作为一个单身母亲成为社会舆论的中心。可我不在乎,因为我的心中有了爱。徐老板向我提了一个建议,他说他愿意和我结婚,只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名分,婚姻那些实质性的内容他都不会向我要求。我拒绝了,我怎能让二宝的孩子顶着别人的名分来到这个世界上呢?李姒支持我的决定,她将要和我一起抚养我的孩子。
如今我是一个爱情修道者。二宝喜欢的歌曲中有这么一段歌词,决定要爱你/像信仰一样坚定/盘踞在我脑海里/挥不去。决定要爱你/像一场失控的火/燃烧我生活全部/无处躲。仿佛生命中有的迷雾/没有了你莫名的孤独/就算爱情是一种约束/失去自由也心悦诚服……二宝,他执著于爱情,却一直在迷雾中穿行,刚一接触光亮,就像流星一样消失了。我比二宝幸运,他对我的爱是一盏明灯,曾在冥冥中指引我来到他身边,如今又照亮我前行的路。我觉得我和二宝的故事就像在跑一场接力赛。我们偶然的相遇,让二宝看到了爱的目标,他执著地跑,他坚信达到终点就是一个辉煌的人生。后来他又遇到了我,他把这个信念灌输给我,把接力棒递给我,如今我做的事就是他曾经做过的事。我知道我一定可以跑到终点,我知道二宝一定会在终点等着我,那时候我就会告诉他,我已经学会了爱,我要把我所有的爱都给他,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责编:周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