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蟹风波

张宪章

螃蟹是吊的？这在国内可从来没听说过。所以孩子们说要去海边吊蟹，我就欣然同意了。一起去的还有两家人，三辆车会齐，就向海边进发了。

9月初，中国江南还暑气未消，而此间，美国的新泽西州，已经是秋风骤起，凉意袭人。车以70到80英里的时速足足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到了目的地，找到一处颇觉冷清、僻静的海湾。这里没有细微平软的“百步沙”、“千步沙”，没有冲浪、游泳的游客，沿着海岸是密密生长的芦苇，芦苇外就是由浅入深的海滩。海浪在不停地拍打，海鸥在不停地穿梭飞翔，而海风则一阵紧似一阵，刮得芦苇东倒西歪，刮得身上凉嗖嗖的。三个男劳力，按习惯了的美国式生活，脱鞋去袜换上短裤，踩着拖鞋，向海滩深处走去。

吊蟹的工具是底部能打开的铁丝笼，拴在吊竿上，笼中系上鸡肉作为吊饵，等螃蟹咬上，把吊竿一提，笼子就四面关紧，这“横行公子”便插翅难爬了。这活儿按说轻松，可天时不利。太阳好容易露个脸又钻进云层，上面是阴沉沉的云天，下面是乌沉沉的浊浪，风越刮越紧，感觉已是由凉转寒了。我们加上衣裳，又赶紧给小孙子裹上毛巾被，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远望站在海滩深处的孩子，老伴担心地说：“这是什么玩法，太辛苦了。”

辛苦毕竟会换来收获和乐趣。三位“前线战士”开始相继提着笼子回来，把鲜活的螃蟹倒进装着冰块的塑料箱里。留在海边的“太太”们看着心痒手痒，她们也用吊竿在海边试吊，居然也有收获，有的还大小不一接连吊出好几只，高兴得哇哇直叫：“这回可老老小小一窝端了。”进展越来越快，塑料箱里的螃蟹越来越多，连我们这些老人的兴致也提高了，不顾天低云暗，日暮风寒，在岸边给他们加油。有的帮着切吊饵，把大块冻鸡切成一小块一小块鸡肉；有的找来小棍帮着把螃蟹从笼子里扒出来，清点着越来越多的战利品。风更紧，天渐晚，塑料箱也快盛满了，我们这才恋恋不舍地准备收兵。友人小秦是这次活动的发起者，准备今晚就在他家举行螃蟹宴。他岳母高兴地说，“上次吊的比这还多，而且比这大，不过这也够我们今晚吃的了。”

正当我们美滋滋地收拾吊具准备返回时，一辆中巴开了过来。一个身着制服、膀阔腰圆的特大个儿走下车，高声问道，谁会英语？显然是想找领头的。正站在旁边的小秦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特大个儿出示了证件，对他说：“4英寸以下的螃蟹是不准吊的，我需要检查。”这可真是没想到的事，还有个大小的要求，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了。得，查就查吧，但愿上帝保佑！特大个掏出了工具，那是一个弓形的尺子，“弓弦”刚好是4英寸。他就拿这把弓尺吸引螃蟹用钳子来夹，然后熟练地把螃蟹拎出来，丢在地上，量蟹身。他背对着海湾，拎出一只一量，不够尺寸，就往后一扔。拎啊，量啊，扔啊；拎啊，量啊，扔啊，半天竟没一只逃过“法夹”的。开始我们还抱着希望，总会有合格的吧，越看却越寒心了：这都是顶着寒风、趟着凉水吊上来的啊。当然，特大个儿这活儿也不轻松，螃蟹并不是那么好对付，时不时就有没扔远掉在浅滩上的。他还真是一丝不苟，毫不顾惜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漫水的海滩，再抓再扔，一只都没放过。他就这么抓着，扔着，边扔边数：“十五、十六……二十……三十……”一共数了41只，只有一只是合格的。“这只你们可以带走。”“不要了。”小秦强压住心头的不满。

事情还没完。特大个警惕地让围在四周的我们回到各自的车上去，叫小秦跟他走。他坐进车里，翻开文件夹，用尺子一行行地找着相关栏目，说：“你们捕获禁捕的小螃蟹40只，按规定，应罚750元。不过你们很配合，螃蟹也都还没死，就从宽处理，罚120元。OK？”能不“OK”？小秦只好点头，看着他填好罚单……

拿着罚单，小秦走到我们车前，大家围了过来。不光白干，还要倒赔，这真是从何说起，谁都是一肚子懊恼。有的说：“有120美元，能买多少螃蟹！”有的说：“刚才不如乘他还没下车就把螃蟹倒进海里。”牢骚再发也是白搭，大家似乎都忘了晚上聚餐的事，三家人各自坐上车鱼贯启程返回。车闷闷地开着，人闷闷地坐着，儿子儿媳突然想起：“这钱可不能让小秦一家出，刚才真是一棒子打懵了。”儿媳马上拨通小秦的手机，说罚的钱我们来分摊，并提出晚上大家都到我们家吃饭。小秦大概也缓过神来了，坚决拒绝改由我们做东的提议，说：“我们都准备好了。没螃蟹也够吃的。”

……

小秦家的确做好了准备，热菜、凉盘，还有家做的烙饼、饺子，这在美国可是难得吃上的。聚餐总是让人开心的事，懊恼的心情在举杯动筷、谈天说地中慢慢消解。我总喜欢刨根问底，孩子们向我解释这场“突然袭击”的来龙去脉：美国设有鱼业和野生动物局、公园管理局之类的机构，专门负责野生动物的保护，有专门的队伍，特大个儿就属于这支队伍的，他们权力很大，必要时可以开枪。美国全国有几十处大型国家公园和三万多处州立公园，这些大大小小的公园以及自然保护区的总面积，要占到国土总面积的十分之一，实际上都起着保护自然的作用，这都属于他们的管理范围。联邦和各级政府还定了许多法规、条例，凡是野生动物都严加保护，违反了，即使无意，也得处理……这些情况大家都是熟悉的。

尽管“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些在美国生活了十来年的年轻人，毕竟了解美国的法治，习惯美国的生活，缓过神来，倒又有说有笑了。有的说：“这老小子也够认真的，那么好的皮鞋愣往水里踩。”有的说：“真要是老老小小一窝端，以后就别想吃螃蟹了。”还有的俏皮地说：“不怪天，不怪地，只怪螃蟹长得太慢，警察来得太快。”

是啊，没想到这么个僻静的海边，也难逃警察的“法眼”。在美国，环保真是无处不在。别说是螃蟹等无害的小动物，就是像黑熊之类能伤害人的动物，也不能随意捕杀。像新泽西州的规定是：如果熊攻击或伤害人类、牲畜、宠物，或造成500元以上的居民财产损失，才可以由受过训练的野生动物管理员将它射杀。

环保，在政府、警察的监管中，更在千千万万美国人的心里。我们住宅的后面，是一片树林，松鼠、兔子、火鸡等大大小小的动物，经常从林子里跑出来，到草地上甚至住家的门前活动，只等人走到跟前，才会匆匆跑掉。刚来的时候，孩子们告诉我们，树林里还有梅花鹿，还说有一次车库门没关，家里没人，梅花鹿都跑进车库来了。我听了将信将疑，这四周都是住宅，整天人来车往，像梅花鹿这种警觉性特高的动物，还能在这里居留？也许是偶然从别处跑来的吧。没想到天气转暖后，真的看见梅花鹿跑出来了，它们高高地昂着头，在草地上迈着轻盈的步伐。我们高兴地数啊，数啊，出来一次数一次，最多一次竟有11只。居然不是在动物园里也能看到梅花鹿，这让我惊喜不已；而更让我惊喜的是，人与自然相处竟能如此的和谐。不正是因为从大人到小孩，人人都以这些动物为友，才赢得它们的“信任”吗！

我们需要构筑的，正是这种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