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地址
2003-04-29墓园
墓 园
金色的秋天在一个黄昏进入沉寂的墓园,渐渐变枯的树叶在风中一晃一晃的,轻轻地落到地上。土地很湿润,该开放的花都已经开过了,成熟了的种子无声地落在地上,等待着一个新的春天在某个夜晚莅临。秋天目睹了四面八方的收获,前来叩访陈旧的祭文。这时的天空很蓝,盛满了鸽子和云朵,地上的车辆转动着热气腾腾的轮子,一不注意就转到另一条路上去了,就连车辙也会在不久以后渐渐地消失,身后的烟尘,拂动了大街上四处张望的妇人的衣裙和正在人行道上踢着一个破旧的足球走着的男孩。
墓园就在公路边上,远远地可以看见低矮的拱门散落在斜斜的坡地上。四周是高高的松树,只有一条小路连接了墓园与尘世的距离。云朵在天空中的影子一次次经过高高矮矮的墓碑,野鸟在树梢的呜叫一次次经过墓碑,只是它们谁也读不懂那些情深意切的祭文和称呼。墓碑的前面已经没有亲人了,他们仅仅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空气隔断了交流与倾诉,留给墓园的是层层叠叠的寂静与浓厚的忧伤。
当我偶然踏进墓园,我是多么希望有一个人在这里呼唤着我的名字。然而这里只有死去的肉体,这里只有飘荡的灵魂。石头上一笔一划的行程,告诉我所有沉默着的土壤,在另一个世界包围着所有不害怕寒冷的躯体,凝视着人们的脚步在到来中离去,在离去中又一次到来。在空旷的墓园里,谁也听不见谁的诉说,谁也不会因为谁而一个人一如既往地哀伤。为了粮食和路程,生者把阳光紧紧地攥在自己手里,把黑夜交给曾经挚爱着的人去守候,墓园也就成了一个界限,让所有的情感站在生与死的交界处,在想起的时候想起,在遗忘的时候遗忘,在痛苦的时候痛苦,在歌唱的时候歌唱。我的沉默是因为在这个墓园里没有我的亲人,我的到来只是生命把我压得太重,阳光的温度给了我太多的幸福,从而让我想起了死亡。别人的死亡,在我的生命里提醒日子在树叶上的坠落,我的文字肯定也会在某一个清晨或者傍晚停下它的舞蹈与流淌。我会狠心地离开别人,别人也会狠心地离开我,墓园是所有的人辉煌与没落最后的归宿。夕阳把的身影送出了墓园,悄然一回首,我在墓园深处的草丛里看见了千个少女。红衣白裙的少女绕过一堆残存的坟墓,伸出她布满青春色泽的手指去采摘一朵经历了雨水后依然鲜艳的粉色的花蕾。夕阳的直射映照出她还不完美的乳房,通过她的乳房,我想起了她的子宫,在那里,一定会产生一个新的生命。少女的成熟,把一个新的生命交给了世界,世界左手接过生命,右手又把生命最后交给了死亡。母亲从来都对她所生育的生命寄予了深远的希望,企图用庞大的慈祥网住他所有的历程和梦想。但是河流干涸了,树木倒下了,无法拒绝的长眠笼罩着的归宿,谁也不能轻易地绕过去。母亲在别人哀伤她的时候,早巳不能为了别人而重新哀伤。少女对花朵的热爱,可以轻巧地避开身边的坟墓,当她离开墓园后,她还可以拥有温暖的爱情,她还可以奉献出轻盈的舞蹈,她还可以从厨房里用碗盛出香气四溢的味道。日子的背后她从来不会去认真地观望,因此也会忘记墓园中曾经开放着的花朵,更不会注意我曾经注意过她的目光。如果我是轻易地走进墓园,我也会忘记她,以及她手中的花朵。
离开墓园,我知道那些坟墓又将在日夜的变换中进入一个新的冬天。只有沉睡在土地里的人们,始终不能改变那一贯的姿势——活着的人们大概都已经把他们给忘记了。也许,他们曾经走过我们如今已经建起了楼房的阡陌,他们曾经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他们曾经用深情的手掌抚摸过情人的脸庞。现在,山岗上的草叶开始垂下它们的头,准备着长出另外一片绿叶,那些距离墓园或远或近的地方,早已在演绎着另外的故事和情节。我的到来,让我用文字记下了一个寂寞的场景。也许这些文字,在我离开它以后,我也会随着文字的被忘记而最终忘记我曾经去过的墓园,忘记我当初就不曾深刻地记下的那些感动过许多人的祭文,谁也不会感到遗憾。
我的存在让我记住那些打动过我的地方,墓园的僵死与陈腐,它与我在夕阳中的遭逢,就是这样感动着我,让我静静地独自一人守着我自己的角落,倾听我身体中流动的血液,告诉我世界与我都还存在着。而我的存在是短暂的,世界的存在足漫长的,世界不在意我的到来与离去,也不把我的脚印保存着。在我看来,当我最后一次走进墓园,感受和触摸都在这里划上了一个句号,世界也就随之不存在了。我知道,我本身不会告诉别人什么,但是,我不知道,我的文字会告诉别人什么,我的所作所为又会告诉别人什么。深沉的墓园啊!岩石和流水,树枝和落叶,它们在阳光下的沉默,总会进入行人的视野中,连同花朵一起,给思想命名,为一个人的额头打下一个烙印,让人终生难忘。
泥墙
泥墙隐藏了一段漫长的历史。
竹林掩蔽着屋檐的一角,却露出了一段破旧的泥墙。淡绿色的苔痕从墙脚下一直向上爬着,墙上覆盖着的麦秸在雨水年复一年的淋洗、阳光年复一年的暴晒之后,早已成了脆弱的一堆黑泥,与墙头上的泥土深深地融合在一起了。偶尔有一只麻雀落在上面,跳动着,企图寻找上面留下来的草籽或果核,最后,除了小小的蚂蚁在左右摆动着触角,终于没有找到什么,飞走了,留下一块被阳光迅速晒干了的粪便。凉风一吹再吹,墙上的砂粒终于无法再紧靠住一直站立在那里的泥堆,纷纷落下来,露出了一粒粒越来越明显的石头,映衬出墙在岁月中的消瘦。坠下的砂粒在阳光中一荡一荡的,孤儿一样的流浪,在它经过了几块菜地,越过了几道窗户,穿过了几条大路,然后才落在一个花盆里,从此再也找不到它与泥墙数十年相守的地方。而泥墙直到现在还站在那里,它从来不曾发现数以千万计的逃逸,一直在艰难地把守着一道界限,用越来越瘦弱的躯体阻挡着脚步从门窗以外的地方进入一个空间。
在黑夜里路过一段泥墙,无所适从的手指划过垂直的墙壁。跌跌撞撞的手指头—·路划过去,碰痛了深深地嵌在墙壁里的石头。那是泥墙的一只只眼睛,里面的土地已经荒芜了,泥墙的视野里没有人再可以让它们看到。当黑暗来临的时候,它们睁圆了眼睛,却什么也没有闯进来。就这样,泥墙上遍布的石头,以各种各样的颜色,点缀了一个已经没有了意义的地方。泥墙老了,想走的人都已经在很久以前离开了,无孔不入的夜风,穿过几近成土的麦秸留下的缝隙,发出一种低微的声音。声音轻轻地传出去后,还没有几米就消失了。风声还会从墙洞里贯穿过去,带走了泥墙早已冰冷了的体温,日积月累之后,墙洞越来越大,在许多白昼里,可以看清楚泥墙里面的荒草和漫天飞动着的褐色蜻蜓。蜻蜓的灵动与泥墙的静止,这是一幅绝关的画卷。此刻的黑夜,一切都隐没到夜色里去了;在风声中,只有通过手的触摸,让人感觉到泥墙还在,石头还在,竹林还在。
雨水的淋漓深入到泥墙的肌肤上,顺着墙壁淌下来,墙脚下就成了一条浑浊的小小的河流。在雨滴降临之前,蚂蚁成群结队地离开了和睦相处的巢穴。从此它们再也不会沿着墙壁攀援到存放着食物的地方,泥墙作为一段距离,从此会隐退到它们的路途之外。让泥墙枯守着最后的时光;等待着轰然倒塌的那一刻不可避免地到来。泥墙也许还会对雨水心存感激:因为雨水;泥墙会早日结束它在一片空地上的枯守,投入大地的怀抱,专心地去为某一棵树或者一片庄稼提供营养,又催放出鲜艳的花朵,结出沉重的果实,让一张诚挚的脸泛出笑容。
充满生机的泥墙曾经是多么幸福呀。春天到来的时候,一棵桃树在晨风中把它绯红的枝条送到墙外,蜜蜂的翅膀来回扇动着,引来了墙外的一声声赞叹。院中那个爱荚的女孩,兴奋地站在高高的桃树下,望着爬上树去的男孩,心里盛满了喜悦。桃花刚摘到手里,一个老妪步履蹒跚地走进来,急切的等候着男孩从树—匕慢慢地滑下来,然后才捡起一根细长的桃枝把男孩追得满园跑。夜色来临了,院子里灯光朦胧,老人把孩子们抱在怀里,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从前,有一:个桃树精,专门引诱不听话的孩子,当孩子爬上树去摘那美丽的桃花,最美丽的那朵桃花里隐藏着那个妖怪,专等着孩子靠近去之后,就狠心地把他抓住,要把他吃了,那老妖精以前吃孩子的手指头就像吃蚕豆一样清脆有声,幸亏他的奶奶来了,才把他从妖精手里给救出来。夜色让男孩儿对桃树产生了一种浓浓的恐惧,担心桃树精此刻就蹲在他家的泥墙上,专门等着男孩去摘桃花。泥墙在黑夜里站着,它不知道,它的黑影里是否真的有桃树精,等到新的一天在晨曦中到来,清露从叶片上滴落下来,打湿了泥墙上绿色的草根,泥墙目睹了满园红椒黄瓜紫茄,藤蔓叶片之间,一群小鸡在鸣声脆脆地寻觅虫子。谁也没有看见泥墙在阳光下的悠然自得,,
泥墙下的一棵枸杞树一天天长高了,浓农的叶子簇拥着殷红的果实,长长的一大片,构成了一道矮矮的篱笆。因为人迹罕至,枸杞的叶子逐渐变黄了,红红的果实落在地上,没有人来收集。枸杞的自生自灭,与泥墙的境遇一模一样。只有它们才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伙伴,无意中把不期而遇的春天装点,无意中把寒霜刺骨的冬天支撑到黑夜的中心。也许枸杞也应该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庆幸,以后的某一天,当泥墙始终在它们的注视里再也站立不住而倒下,一岁一枯荣的枸杞却能够在下一个春天里苏醒过来,从土地里吸足了养分,开始它们的又一次重任旅程。
只是,当它们渐渐地把泥墙遗忘之后,从此它们将更加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