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小“狼孩”

王俭美

父母眼中的“狼孩”

我女儿6岁来美国，虽然黄肤黑发，脸型还属中国人，但至13岁后的六七年间，她的精神面貌与举手投足，乃至局部体形，都已被深深地“美国化”了。在我们眼中，她已变成了地地道道的“狼孩”。这使我不得不承认环境和教育对于人类个体成长的重要性。

我和妻都属中国南方人种，体毛如林语堂先生所说业已全部退化，但令我和妻面面相觑的是，女儿在美国呆了这些年，腿、脚都长出了长长的汗毛。她嫌难看要剃去，被妻和我阻止——是“越剃越长”的道理说服了她。我拿不准是哪些原因使女儿“返祖”似地长出如此茂盛的体毛：是美国的基因食品？汉堡包中牛肉、牛油、西红柿、白菜叶所含的种种生长激素？还是学校过多的户外活动？（据林语堂先生的分析，户内活动增加、户外活动减少是体毛退化的原因之一。）总之，在美国，13岁的女儿已出落成身高1.6米，明显发育、手背有重重的一层体毛的大姑娘了。

再就是饮食习惯的改变。女儿变得像所有的美国人一样，喝冷牛奶、吃汉堡包、三明治、比萨饼……美国的“狼窝”生活，不仅改变了女儿的肤发，还新铸了她的肠胃，调整了她胃囊的酸碱比例。

还有就是动作的变化。看看女儿脸部做出的丰富表情，比如无奈、沮丧等等，是中国的孩子不大有的；你看她耸肩摊手的样子，活脱脱是个小美国佬。其实最根本的变化还是她的唇动频率及咬音方式的变化。因为，只有当她掌握了汉语拼音之外的诸多音节，才有可能讲一口地道的、惟妙惟肖的美式英语。

“狼孩”的精神特质

这位13岁“狼孩”的精神特质是什么？是坦率、真诚、无所顾忌、勇往直前，以自我利益为中心。且看妻、我和女儿遥遥之间的两场对话。

那天，妻在买了自己的人寿保险后对女儿说：“遥遥，现在妈妈买了人寿保险，每月缴300元。要是妈妈死了，爸爸和你是‘受益人，可以拿到50万美元。”

遥遥开口便说：“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早点做？”

妻听后直愣在那里说不出话，觉得自己在女儿心目中的位置远不如那50万美元重要。女儿却一直不知她的坦率和无所顾忌，已经伤到了母亲的心。

在一次与同乡交谈时，妻把耿耿于怀的话题重新端出，并与同乡一起取笑遥遥的“少年无忌”，急得遥遥哇哇大叫：“不是啊，不是啊。我是说妈妈死了是坏事，拿到钱是好事；妈妈死了很难过，拿到钱就不会那么难过了！”我斜眼看遥遥，她正竖起一个指头重重地说“那么”这两个字。

在场的大人们全笑起来。遥遥却无比勇敢、无比坦诚地把话说完：“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在美国，有着遥遥那种貌似大逆不道、“个人利益至上”的“说真话”的温床。她知道，她的同学和老师，她的眼前这些同乡的孩子们，都是与她同心同调的。你要是简单地教训她不要这样说，不要那么说，她会立即反驳你：“爸，我讲的都是真话啊，你不是让我说假话吧？”

“狼孩”身上的“拉锯战”

说实话，女儿的身影在我的眼里，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我发现，她有时将自己的遗传特质、亚裔传统与后天所学、美国风格奇妙地结合在一起，显得完美和谐；有时，她身上又会出现杂乱无章的行为堆积及人格的分裂：在她身上，天天上演着“美中拉锯战”。

女儿是那种极其罕见的喜欢汉堡包，又酷爱白米饭的美国女孩。你要她天天吃汉堡包、比萨饼，她绝无怨言；你要她吃白米饭、豆腐乳、咸菜，她照单全收。并且她还有那种小时候在哈尔滨养成的特殊本领：光吃白米饭不用菜。总之，是极好养活的角色。

女儿是在正要学拼音、认汉字的6岁时，开始学英文的，很快就喜欢上了英语发音及其流线体书写。两三年之内，你教她汉语拼音，她四音不分；你要她写方块字，她大力拒绝。

不知道受了多少训斥，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她才保住了那点遗传的四声发音及方块字书写的星星之火。时至今日，只要周六、周日在家，多与家人说汉语，多教她中文，她就能把四声拼音发全，而去了几天英文学校，周六回家再学中文，她又把“呆”念成“戴”了。同此道理，我的座车，只要被遥遥坐过，收音机里的频道就一律被篡改成英文。手机一经遥遥使用，回到我手中，指示语必定变成全英文。

虽然如此，遥遥倒非常明白她不是美国人，而是中国人。那年美国国庆节，我凑热闹地买了面美国国旗插在沿街的屋檐前，其中也隐含了尊重所在国国民，感激美国给予我新生活环境的意思。殊不知被遥遥好一番嘲笑：“爸，你把美国国旗插在这里，美国人也不会把你看成美国人的。”那时，我真有无地自容的感觉，赶紧把它拔下插到后院的阳台上去了。

她的思路是开放的，富有前因后果的。她念《狼牙山五壮士》，会说：“这5个战士里头，总有一个人没跳，或者跳下去没死。要不然，这故事就是假的。要不然，这故事就不会有这么多Detail（细节）。”我说：“正是，是有两个人后来救活了。我很同意你的分析，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她却说：“英雄不一定是聪明人，应该是‘Smart People think alike（聪明人所见略同），老爸，我们这是夸别人也在夸自己吧？”

每逢周末假期，我和妻一定会叫遥遥来厂里帮忙。她给我们“献计献策”：“你要放音乐给他们（指员工）听，就要挑节奏快的，这样干活才会快。”弄得我和妻啼笑皆非。

遥遥11岁的那年，我们下决心让她把中文好好补一补，于是在夏季把她送回祖国大陆，让她进夏令营、学中文。因着东方人的骨骼血脉，女儿早早地体现出了她的好心肠和多愁善感。夏令营要封营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侨后裔纷纷走散，遥遥要大姨下午晚点过来接她。大姨不知底里，傍晚赶到的时候，只见遥遥的眼睛哭得像水蜜桃一般。辅导员深有感触地说：“你们遥遥啊，走一个，送一个，哭一个，送到最后，哭到最后。”

夏令营的少男少女年龄悬殊，来自欧洲的远比美国的罗曼蒂克。一次遥遥做东请好多营员到外婆家玩，外婆后来告诉我：“明年你可不要让她进夏令营了。好几对小青年在一起搂搂抱抱，亲亲热热，我怕遥遥受污染。”我把这话告诉妻，妻好一阵紧张：“是吗？是吗？美国可是把不同年龄段的Teenager（青少年）都严格区分开来的呀！”

“狼孩”在美国学校

较之亚洲那些富有“头悬梁，锥刺股”以及“皓首穷经”等传统的学校教育而言，美国的中小学教育显得太松散，太无紧迫感了。三年级的一天，女儿在我面前晃过一张练习纸，说：“爸，班里比赛，你看我做得多快，一分钟做30道题！”晚饭过后，急匆匆地检查她的作业，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女儿一分钟完成的算题，纯粹就是最简单的“16-7”、“17-8”——她在中国幼儿园大班学过的玩意儿。更可笑的是三年级的下半年，终于轮到女儿学“乘法”了，美籍老师要学生在一张白纸上画出许多圆圈来，说到“3×3”，就要学生点九个圆圈来表示……连女儿都说这种方法非常stupid（愚蠢）！最可怕的是美国老师数学能力的低下。有研究者曾将用同一教材教学的美国、德国、日本教师的表现加以录影比较，结果惊奇地发现：美国有87%得低分，13%获中等分数，得高分者为零。

出于对美国教育制度的某种无奈，一般的华裔家长在中小学下午2点放学后，还要让孩子再到另一所中文学校去“填鸭子”似地再填上好几节课，一直到晚上6点多。

但是在女儿就读的美国学校中，我特别欣赏两件事，其一是能充分调动学生学习积极性，大力培养学生发现问题、研究问题的“Fridays question”（星期五问题）。每逢周五，老师必定给遥遥和同学们提一个问题，诸如谁是贝多芬？你了解美国第一女太空人Sally Ride吗？你知道美国黑人运动健将Wilma Rudoulph吗？等等，要求学生从6个角度去回答这些问题。我看过遥遥写的一份声称自己数学好，但“词汇”、“表达的条理性”却有待“improve”（改进）的报告，其言确凿，其情弥真，令我喜上眉梢，感动良久。

然而，美国的学校教育奉行个人主义、特立独行、自我约束，而进行“思想教育”的任务就全落在我们父母以及教会的肩上了。所以等我们在繁忙的打工生涯中偶尔驻足回首，就看到子女的言行举止已行同陌路人一般了，于是就吃惊不小。美国的小学发避孕套，说是预防恶果，提醒小朋友自己小心，自己学会判断，好自为之。这是不是无形中暗示孩子可以同人上床？在我们看来，这十足地表现出美国式的文明教育思想。在旧金山华人社区“问题少女”近年已日渐增多，她们在12至17岁之间就“初露锋芒”，初中毕业至进入高中期间则已“尾大不掉”了。

在美国做父母，我们必须注意自己孩子的言行举止，以教育、监护他们健康成长，因为美国学校并不管你小孩的道德教育，政府已将一份沉甸甸的监护权，交到你手中。

但正是在这块土壤上，她才成为如此一个多面体、“混血儿”，同时具备了亚裔和欧美人善恶好坏高贵 低贱的方方面面——她真是一个东西合璧的“狼孩”。

（司志政摘自《特区文学·新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