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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红楼梦》与红学

2002-04-29刘梦芙

博览群书 2002年1期
关键词:红学家红学曹雪芹

刘梦芙

【一】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丫头,《红楼梦》一书亦如此。二十世纪初叶,学者未为政治力量所左右,论《红楼梦》各抒所见,无趋时媚俗。哗众取宠之心。王国维以叔本华哲学思想观照《红楼梦》,认为该书描写了人生的苦痛及解脱之道,是"彻头彻尾之悲剧"。"悲剧中之悲剧";蔡元培以为"《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胡适说"《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鲁迅只看作"人情小说";俞平伯则认为小说的主旨乃是"情场忏悔"与"色空观念"的虚无思想,"作者所要说者,无非始于荣华,终于憔悴,感慨身世,追缅古欢,绮梦记阑,穷愁毕世",且评价颇低:"平心看来,《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底地位是不很高的。这一类小说,和一切中国文学--诗。词。曲,--在一个平面上。这类文学底特色,至多不过是个人身世的反映。......其用亦不过破闷醒目,避世消愁而已。故《红楼梦》性质亦与中国式的闲书相似,不得入近代文学之林"。到五十年代,两个"小人物"李希凡。蓝翎在毛泽东全力支持下首先发难,对胡。俞之说大张挞伐,随即形成全国规模的"批俞。批胡"运动。在整个文化学术界同行们的猛烈围攻之下,俞平伯只能俯首认罪,检讨连篇;承袭胡适考证派研究模式的周汝昌,也赶忙主动表白,控诉胡适的毒害,加入批俞行列,然而并未逃脱识破其假象的专家们的指斥。于是斗争取得"全面胜利",《红楼梦》被定位为"现实主义的杰作",曹雪芹被描绘成"具有鲜明的反封建思想倾向"。"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其结果是"用历史的批评淹没美学的批评,用泛政治化的批评取代美学和历史客观评价。而且形成一种人云亦云的评红模式,大家不分彼此,都按一个调子做文章";"《红楼梦》新说,实质上是一种从现实政治需要出发对小说文本所作的功利主义的诠释和解读,是时人新添加给《红楼梦》的价值判断"。而七十年代间,红学服务于"儒法斗争","于是‘红学‘扫地尽矣"。

"文革"后的红学家们,加强了对《红楼梦》的艺术分析,在思想内容方面,仍然袭用五十年代的评论模式:"《红楼梦》是曹雪芹长期体验生活。观察社会,在他的思想认识之下以高超的艺术手法而写出的一首对封建统治阶级走向灭亡的挽诗。......作者是以现实主义而广阔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的面貌和实质。这部不朽的著作描写了一个四大家族走向衰微的三代生活,而且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无耻和罪恶,明显地暗示了封建时代必然消亡的历史趋势";"曹雪芹以他的如椽之笔,为末世的封建社会描绘了一幅精确而生动的图画。曹雪芹对这个社会,从它的社会制度到全部上层建筑作了一次深刻的总批判,从而宣判了这个社会和它的制度已经临近死亡的历史命运";"曹雪芹的笔无异于一把锋利的解剖刀,表面上是解剖一个大家庭,实际上是在解剖走向没落的封建社会"......众口同声无异辞,有如钱钟书所云"同种的一百头禽鸟比赛同一音调的嗓子谁高低"而已。

由此不免使人产生诸多疑问:自秦汉以来,中国实行的是郡县制,两千多年的社会性质究竟是否能用"封建"二字就能概括。在君主统治时代,除明。清两朝迹近专制外,皇帝究竟能否"圣躬独断",一切为所欲为。以马克思分析欧西社会发展阶段的观念,是否真正切合中国独有的历史。对此问题,钱穆先生有深入详明的剖析,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参阅钱氏系列论著,限于篇幅,不一一征引。即便承认曹雪芹所处时代为封建性质,且"走向没落"。"行将灭亡",为何如此黑暗腐败的社会体制中竟能产生丰富灿烂的"中华大文化"(周汝昌语),为曹氏所吸收运用,摇身一变为"叛逆者"。莫非政治统治与文化发展乃截然两事,无所并联。二十世纪"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后,按理说封建体制已彻底灭亡,为何在六七十年代却发生史无前例的"文革","焚书坑儒"远过于秦始皇,封建余毒至今犹存。对此现象,红学家们有何解释。曹雪芹分明只是写出一个贵族家庭的盛衰,"既意在写实,偏又多理想;对封建家庭既不满意,又多留恋","虽褒,他几时当真歌颂;虽贬,他何尝无情暴露","是一部怨而不怒的书",却被当代红学家们夸大为"对整个封建社会的总批判",这难道是实事求是的学风么。

【二】

对于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刘梦溪推崇为"既是叔本华的知音,又是《红楼梦》的知音",具有"在美学和小说批判方面的开创意义",却被毕生吃红学饭的周汝昌先生贬为"既无学术价值可言,也无美学赏鉴的高度足重"。那么周先生的卓见何在。请拭目以观:

(《红楼梦》)乃是作者对宇宙万物。社会人生的一个巨大的深邃的思索与观照。小说从女娲补天,遗石通灵,幻形入世,一直写到了"离合悲欢,炎凉世态",展示了一位哲人的全部指挥与精神的高度造诣,代表着中华文化精华的特色与价值。......他是十八世纪早期时代呼唤中华知识界重新来思索探讨这种重大课题的思想巨人,他是行将步入近代中国人的启蒙者,意识革新的先驱者。

雪芹文化思想,在十八世纪初期,对中国文化是一种启蒙和革命的思想,其价值和意义和他的真正历史位置,至今还缺乏充分深入的探索和估量。整整九十年前陈蜕先生提出了雪芹是一"创教"的伟大思想家的命题,创教者,必其思想境界之崇高博大异乎寻常而又前无古人,如孔子。释迦等人方能膺此光荣称号者也。

雪芹思想,博大精深,并非"民主"一义足以尽其崇弘。是以尚待吾人续加研索。

周先生真了不起,思想解放,终于挣脱五十年代的评红模式,石破天惊,振聋发聩。写小说的曹雪芹原来是"伟大的思想家",是"‘创教‘的英雄哲士",是高居于三十三天孔子。释迦牟尼式人物。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奚足道哉!龚自珍。谭嗣同。梁启超。孙中山以及"五四"诸贤不过是曹教主的徒子徒孙罢了。曹雪芹岂止"批判整个封建社会",他思考的是宇宙万物,社会人生,"民主"这东西又何必到西方稗贩,它早在曹家思想宝库之中,仅占其一角而已。与周先生相比,王国维。胡适。俞平伯辈的见识狭隘。庸陋得可怜,当今各路红学英才亦无此高论,能不击节叫绝吗。不仅此也,周先生对曹雪芹思索的"重大课题"。以及《红楼梦》的主旨,做出更新的阐释:

实际上,他以当时的形式思索了天。地。人的生成与进化,探究了生命。性灵。才干的可贵,谱写了人与人之间的理想关系,以及人才的遭遇与命运。

雪芹痛切关注的是人。人物。人才的总括这样巨大主题。

雪芹正是惜才痛才,深叹才之难,才之贵,与才之不幸。故此他将一部小说的主眼化为一个美词,题之曰"沁芳"。

按周先生的解说,"沁芳亭"是大观园的"第一主景","沁芳者,‘花落水流红‘之变化语言也",曹雪芹"以此清奇新丽之词来暗点全园的‘命脉‘,以及象征全园中所居女子的结局和归宿"!

"这就是读《红楼梦》的一把总钥匙","一《石头记》全书的新雅而悲痛的主旋律"。当年毛泽东说书中第四回是《红楼梦》的"总纲",于今周先生更有重大的发现,《红》书的主题既非"批判封建社会",亦非"爱情悲剧",而是"惜才痛才",你不得不佩服周先生的独具慧眼。《红楼梦》第一回中云:"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书中所写"金陵十二钗",或会诗词曲赋,或通琴棋书画,贾宝玉的才华尚在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诸女之下,所谓"武不能安邦,文不能定国",或如扬雄所云"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这样的"人才",古今中外,车载斗量。竟被周先生说成"深叹才之难,才之贵,与才之不幸";"芹芳"一词="花落水流红"="惜才。痛才"的"象征"=全书主题,如此牵强附会,曲解文意,夫复何言!

在红学家的眼中,《红楼梦》的文化含量抵得过囊括经史子集的《四库全书》,其价值要超过《诗经》。《离骚》。《史记》与《杜诗》,尽善尽美,无与伦比:

还"红学"以"学"。这学,应是中华文化之学,而不指文学常论。因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属于中华大文化的代表著作,其范围层次远远超越了文学的区域。

《红楼梦》这部书所反映的我们民族的历史传统,文化传统,民族心理的传统,民族美学的传统,却要比《诗经》。《楚辞》。《史记》。《杜诗》等等深厚得多,博大得多。

《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也是我国几千年优秀文化的最高的综合和体现。

(《红楼梦》)堪称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总汇。......不仅代表中国的传统文化,而且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宝库。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中最优秀的作品,是悠久。灿烂的中华文化的杰出代表。

......

大约中国的典籍即使损毁殆尽,只要存下一部《红楼梦》,文化精华就尽在其中,不必担忧了。"‘红学‘实亦‘宏学‘,--天地间至大至深之学也",研究红学者身价之崇高,超出一切人文学科,自是不言而喻。按红学家之言推论,《红楼梦》既是"中华大文化的代表著作",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总汇",必能体现。也应该体现中华民族最主要的精神。近读张岱年先生的论述:

中华民族的精神文明的基本主导思想可以称为"中华精神","中华精神"即是指导中华民族延续发展。不断前进的精神思想。我认为,"中华精神"集中表现于《易传》中的两个命题。《易传》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就是永远努力向上,绝不停止。这句话表现了中华民族奋斗拼搏的精神,表现一种生命力,不向恶劣环境屈服。这里有两方面的意思,对恶势力绝不妥协,坚持抗争,直到胜利。在个人生活方面,强调人格独立。......《易传》中还有一句话:"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就是说,要有淳厚的德行,能够包容万物,这是中华民族兼容并包的精神。......"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这两点,可以看作是中华民族精神的主要表现。

民族精神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有比较广泛的影响;二是能激励人们前进,又促进社会发展的作用。

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是什么呢。指导中国文化不断前进的基本思想是什么呢。这里试举出四点:(1)刚健有为,(2)和与中,(3)崇德利用,(4)天人协调。我认为这些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之所在。

此外,钱穆。庞朴。季羡林等学者的著作中论及"中国文化的人文精神",认为其基本特点是"人文化成。天下一家","天人合一,性道一体","人为本位,道德中心"等,兹不赘述。

试观一部《红楼梦》,从何处体现张先生所言中华民族。中华文化的基本精神。小说中全力刻画的主要人物贾宝玉,是镇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爱吃胭脂,并与秦钟。蒋玉函搞同性恋的纨绔子弟,浑身上下哪有一点阳刚气息。宝玉因爱情不遂而疯癫以至离家出走,遁入空门,这难道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么。宝玉的"博爱"群芳,莫非就是"厚德载物"。作为旧时代的"叛逆者",是否可以成为民族精神的化身,今日青年之模范。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就是"向恶势力抗争"﹖薛宝钗倒是颇具"中和"之美,可惜向为红学家们所批判。大观园中诸女死后灵魂归于"太虚幻境",大概就是"天人协调"或"天人合一"吧。写宁。荣两府中的勾心斗角,相互倾轧,又不知博大与宽容何在。探春管家理财,是否"崇德利用"。读者本不要求曹雪芹非得表现这些民族精神不可,红学家却硬要说成是"我国几千年优秀文化的最高综合和表现",就得以最高标准来衡量。循名揆实,处处多违,欲尊适足以卑之,殊堪一噱。且作者写贵族家庭生活,兼及园林建筑。服饰器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以作烘托点缀,不过艺术手段而已,所写诸多文化现象虽广泛而实肤浅。具有类似曹雪芹之多种文化修养的人士在旧时奚止百千,今日亦不少见,又何须莫名惊讶,过度吹嘘。

惟有俞平伯先生不愧为诚实的学者,晚年深自悔悟:

人人皆知红学出于《红楼梦》,然红学实是反《红楼梦》的,红学愈昌,红楼愈隐。

一切红学都是反《红楼梦》的。即讲的愈多,《红楼梦》愈显其坏,其结果变成"断烂朝报",一如商人之好春秋经。笔者躬逢其盛,参与此役,谬种流传,贻误后生,十分悲愧,必须忏悔。

《红楼》今成显学矣,然非脂学即曹学也。下笔愈多,去题愈远,而本书之湮晦如故。

诚哉斯言!

【三】

刘梦溪先生《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中,引梁任公论学术思潮演变四阶段之说,认为当今红学已处于衰落期,"呈现出佛家所谓之‘灭相‘",其研究现状"好一似食尽鸟投林";"宣传过分,殊荣也会招致殊辱,尊之适足以卑之。红学的命运就是这样,因为操持得太过分,反而害了红学"。刘先生更慨叹说:"凡是红楼走红,全社会大谈红楼,红运上升。红潮汹涌的时候,似乎并不是大吉大利之事,常常国家民族的命运在此时却未必甚佳。红运和国运似乎不容易两全";"《红楼梦》研究扭成了许多死结,百年中国也扭成了许多死结。话说回来,也许百年红学的命运确乎与社会变端真有一点什么关系。吾不知矣,吾不知矣",并称俞平伯说"越研究越糊涂"为"不失孤明先发之见"。如此说来,《红楼梦》又真同妖孽之书,危及国运。这是当今红学家中少有的深刻的反思,暮鼓晨钟,迷醉于红楼金粉中者,也该清醒清醒了。

平心而论,说曹雪芹颇有才情,《红楼梦》在古典小说中独具一格,并非溢美。而当今学人一味涂脂抹粉,转失此书之真,自然会引起读者的反感。无数研究者殚精竭智,索隐者有之,探佚者有之,胡吹乱捧者有之,钻入牛角,陷于泥沼,如此研究,于国家民族文化学术之发展有何裨益。甚至为书中写妇女究竟是天足还是小脚而争吵不休,几挥老拳,岂不令人齿冷。酷嗜《红楼》,专研红学,原属个人自由,但文章刊发,就得接受大众的评判,历史的检验。新世纪的红学研究,是如刘梦溪先生所说的穷途末路,还是另一位红学家冯其庸所云"大哉《红楼梦》,再论一千年"。吾将拭目以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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