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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

2002-04-29

当代 2002年1期
关键词:阿姨母亲

秦 轮

有关公社的记忆全都来自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其实是由若干个夏天拼装而成,但在我的记忆当中它却是一个整体,其间没有春天的过渡以及冬天的期待。

初夏的日子里,父亲结束了下放劳动的梦幻生涯,回到了城里,被安排在公社工作,同时也把家临时安在了公社楼顶上的一间小屋里。

公社其实就是今天的街道办事处,这样的一个称呼,今天听来已经感觉得有些怪模怪样了,但当年却是那样的时髦和亲切,在我的记忆里,公社就是快乐的代名词,尽管这快乐之中,也有些许的迷惘。前些日子我在一个街心公园里散步,十分意外地遇见了现在已经八十多岁的赵婆婆,赵婆婆那时候负责看管一处水亭,那可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岗位,老人家大半辈子的荣耀都与那个水亭息息相关,她与公社的联系也缘于这个水亭。我问老人家是否还认识我,老人说,怎么不认识,你老子是公社里的,我还去过你们家呢。公社的同志实在好,可你家住的房子真不怎么样,像鸽子笼,还不如我的那个水亭子宽敞呢。那天赵婆婆拉着我说了半天的话,说的全是公社里的事,当然还有她的那个跟公社密不可分的水亭,可见对公社记忆犹新的还大有人在。

公社是一栋砖木结构的三层楼,前后各有一个院子。前面的院子较为宽敞,麻脸的公社主任要跟社员们训个话,或者要集合队伍去广场上参加一个什么活动,一般都安排在那里进行。从挂着“胜利街人民公社”的牌子的大门口进去,穿过门厅,推开一扇油漆斑驳的双开门,就进入了后院。后院相对来说要狭窄许多,也不为外人所知,那里是家属们的乐园。后院的右边是厕所和茶水房。左边靠墙是一排水池,装有四个水龙头,却只有三个能出水。左边走到底便是那个常常惹是生非的洗澡间。似乎是为了和外面的水龙头配套,洗澡间里也装了三个淋浴莲蓬头,它们和右边厕所里的蹲坑一样,都是男女共用。所谓男女共用当然是指男女轮换着用,而不是男女同时用。不过男女同用的情况也不是绝对没有,只是非常之少。据我所知,除了麻脸主任,另外一个能享有男女同浴这一殊荣的人就是我。

那个夏天里最隆重而又最平凡的事便是洗澡。说隆重是因为那时候用水不易,而说平凡则是因为它每天必需。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我对发生在那个夏天里的所有跟洗澡有关的事件及其细枝末节都记得非常清楚。我还记得父亲到公社上班后处理的第一件事也是由洗澡引发的争端。我不知道今天赵婆婆所说的“公社的同志实在好”这句话里面的“同志”是否也包括我的父亲,如果竟然也包括的话,那她老人家真是个宽宏大量之人。其实她老人家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父亲真的做得是一点也不好。

那天赵婆婆来的时候父亲刚刚下班回家,脱去了一身的棉绸衣衫,父亲就像往常一样穿着背心裤衩坐在天台上的躺椅上等着母亲把饭菜端上桌,却不会想到要给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搭把手,用母亲的话来说,父亲这叫“伸手吃饭缩手放碗”。这时候赵婆婆领着一个光着膀子、头上扎着绷带的青年人一起来找父亲。

赵婆婆见了父亲迎面就说,你就是新来的秦同志吧,不得了啦,有人要掀掉我们的水亭了,你快去看看吧!

母亲给赵婆婆和同来的小伙子各倒了一杯水,要他们不要着急慢慢说。

小伙子于是说道,有人要在水亭边洗澡,大家都等着挑水,就说了他几句,要他挑回家里去洗。可他说,我排了队,洗澡我用了多少水,就给多少水牌,你们管得着吗?大家拿他没办法,只好让他洗。可他也不能把肥皂水溅到我的水桶里来呀,我好不容易才装了这一担水,被他弄脏了当然不肯,我要他赔,他非但不赔还打人,一扁担把我的头都给打破了。赵婆婆过来劝架,他就说赵婆婆拖歪架,还说要把赵婆婆的水亭都掀翻了去。

赵婆婆和小伙子说完了情况,然后都定定地望着我的父亲,期待着父亲能做出义愤的表示并替他们主持公道。没想到父亲冷冷地说,你们看我都下班了,再说打架的事,你们应该去派出所呀。

父亲的态度令赵婆婆非常生气,她不客气地说,你这位同志怎么这样落后呢,以前管我们的黄同志每次都是随叫随到,从来不分上班还是下班,也从不推我们去派出所,派出所和公社不是一家吗?

父亲被赵婆婆说得无言以对,只得老大不情愿地穿上衣服跟着她去了。

那天晚上父亲直到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又莫名其妙地跟母亲吵了一架。那时候我也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家里无论来一个什么人都会莫名地兴奋,见来的是一个快人快语的老太太还外带一个头上包着绷带的小伙子就更是觉得来劲。但是父亲那种冷冰冰的态度却叫我非常失望,所以在他和母亲吵架的时候我就不假思索地在心里将立场站在了母亲一边。我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对人家赵婆婆那么冷淡,我尤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母亲吵架,而且态度还那么凶。

“老子要写会写要啥会啥,哪是跟婆婆妈妈打交道的材料!”那天晚上我躺在黑暗中,一觉醒来,听到父亲还在那里骂骂咧咧,那意思好像是对麻脸主任大为不满。

就听得母亲说,你刚上来,要注意影响。有些事能忍就忍了,就算是跟婆婆妈妈打交道,也总比在农村跟泥巴打交道要强吧。

父亲说,什么影响,我才不在乎,不要老子,再让我下放去好了!

母亲说,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说话一点谱都没有?你以为你还是单身一人呢?说上来就上来说下去又下去,你这样折腾,我们娘仨怎么办呢……说到这里,母亲就伤心地哭了起来。也只是到了这时,父亲才偃旗息鼓不再嘴硬。但父亲仍然不睡下来,而是坐在床上抽烟,红红的烟头一明一灭,像萤火虫。

父亲不跟母亲吵了,可心里的气并没有顺,还是三番五次地去找麻脸主任,闹着要换工作。那些天,父亲在家里翻来覆去老是这句话:老子哪是跟婆婆妈妈打交道的材料!

母亲有时候就回敬他: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材料?!

不管什么材料,反正我不去管居委会。

不管居委会,你想管什么?难道让你去管工业?你也不想想,工业口是公社里的一块肥肉呢,历来都是主任亲自兼管,多少人费尽心机都不能如愿,怎么会轮到你?!

父亲大概自己也觉得管工业不现实,就说,不管工业,抓宣传也行呀。我听说现在抓宣传的小周,连正式的干部编制都没有,凭什么让她抓宣传?!

母亲说,就是没有干部编制,也是人家先来,你后到。没有编制,说不定人家有背景呢?再说人家一个年轻姑娘,能歌善舞的,抓宣传有什么不合适。前不久区里搞样板戏汇演,人家不就把奖状拿回来了吗?让你这么一个半大老头去,能拿到奖吗?

父亲说,拿那个三等奖是卫生院的李铁梅演得好,又不是她小周的功劳。何况抓宣传也不光就是搞文艺汇演,还有其他的工作嘛。你让她来跟我刷两条标语试试?父亲似乎是想到光会刷标语也不够资格抓宣传,就又说,就是不让我抓宣传,至少也要分几个先进一点的居委会让我管吧。

母亲说,先进的居委会也是从后进的转变过来的,人家做的工作就该记在人家的功劳簿上,你凭什么去摘桃子?有能耐你把自己管的这几个居委会也给搞先进了那才叫能耐。

父亲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于是就消极怠工泡病号,三天两头不上班。麻脸主任找父亲个别也谈过,大会小会上也点过,父亲就是不理这个茬,麻脸主任没有办法,只好由着父亲去。父亲碍着住着公社的房子,又有母亲整天在家里连劝带吓唬,所以也不再跟麻脸主任闹,却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一直在伺机而动,这机会后来在我的协助下还真让他等到了。

父亲消极怠工,还经常找麻脸主任的别扭,这可急坏了母亲,就总是在家里劝父亲,并且没少为这事跟父亲吵架。母亲显然对父亲能够回城,并且把家安在公社里非常知足,所以尽管她那时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却毫无怨言。她总是说,住在公社里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挑水,否则她更不知道会忙成什么样子。母亲说的的确是事实。那时候我们那一片的居民都是挑水吃,一毛钱十二担,在居民代表那里买了水牌,凭水牌到水亭去挑水。挑水不仅要花力气,更主要的是要花时间排队。用水高峰的时候,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像小孩子撒尿,装一桶水能把人急死。这样的情形下,不用挑水,不用花钱买水牌,岂不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既然是便宜,自然就不该由我们一家人独占。那些不在公社里住的干部家属,理所当然地也都大老远地跑到公社里来洗澡洗衣服甚至洗菜。于是公社的那个洗澡间在整个夏天里,从下午三四点钟开始就不得空闲,哗哗的水声一直要响到半夜才能停下来。由于洗澡的人太多,难免会吵吵嚷嚷,也难免会引发一些争执,但这里毕竟是机关,不是公共澡堂,后来为了加强管理,麻脸主任就宣布了几点规定:第一条是机关干部不得在上班时间洗澡;第二条,家属洗澡不能早于下午四点,并且一律从后门进出,不得大声喧哗,不得赤膊短裤跑到门厅里来,更不得进办公室;第三条,不得在洗澡间里洗衣服,衣服一律拿到外面的水池里来洗。由于后来发生了外人跑进来偷看女人洗澡的事件,所以在三条之外又增加了一条:无论什么人,一律不许带邻居亲友来公社洗澡。

这些规定颁布以后,外人来公社洗澡的现象基本上杜绝了,但是在浴室里洗衣服的现象却是屡禁不止。带头违反这一禁令的就是麻脸主任的老婆。因为享有与女人同浴的特权,我曾无数次地瞻仰过麻脸主任的老婆洗澡(顺便说一下,主任老婆的身材非常矮小,简直比她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高不了多少,但是脱光了衣服,她身上的东西竟然也是应有尽有,跟其他的女人无异,该高高隆起的地方高高隆起,该乌黑一团的地方乌黑一团),我对主任老婆总是要赤裸着身子先洗完了全家人的衣服才洗澡的不良习惯了如指掌,是她违反禁令的最有力的人证。主任老婆不仅带头违反社规,还常常独占浴室,一有机会就把主任叫进去洗鸳鸯浴。他们洗鸳鸯浴的时候遇到外面有人要进来,如果叫门的是女人,主任老婆就让主任答应,如果是男人叫门,她就自己答应。总之是变着法子不让别人进来。当然她这么做倒不是说她如何懂得风月,而纯粹是为了方便她洗衣服。

父亲返城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仲夏时节,那就是我们一群孩子快乐的顶峰。

每年的建军节前夕,公社都要举行拥军优属茶话会,于是公社早早地就鲜鲜亮亮地被装扮起来,里里外外都张贴了父亲写的标语(父亲虽然还是管着赵婆婆所在的那个居委会,但他的那一手漂亮的排笔字还是得到了大家的赏识),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我们那些孩子大都不认识那些标语,认得几个字的也不能准确地理解什么是“试看天下谁能敌”,我们只认得各色的吃食。那几天的公社,门厅里会议室里,甚至各间办公室里到处都堆着硕大的西瓜,更有花生瓜子糖果糕点和那种炸得金黄的、沾满了芝麻和糖汁的兰花片。除了我这样在公社里常住的,别家的孩子也会在那几天有事没事地往公社里跑,只要来了,一般都能得到几颗糖果、一撮瓜子、一把花生、或者是一片西瓜。然后他们就被赶到后院去,在那里将手里的吃食囫囵吞下。我因为就住在公社里,得到这些吃食的机会就比别家的孩子多得多,吃起来也从容得多。另一个和我一样能吃得多而从容的孩子是麻脸主任的女儿兰兰。因为仗着是主任的女儿,所以就是不过节,兰兰也常常会来公社玩,有时就吃住在她那麻脸爸爸的办公室里。那间办公室有宽大的办公桌和永远在悠悠地转着的老式吊扇,使那间办公室显得格外地阴凉。

建军节前后的那几天我不知道要吃下去多少西瓜,以至于每天拉出来的屎除了红红的瓜瓤,别无它物。因为那时候吃西瓜吃得太多了,到现在我都不怎么爱吃西瓜。我不爱吃西瓜的另一个原因是现在也很难见到像以前那么好的西瓜,有时候在超市里遇上了,看着鲜鲜亮亮周周正正的,忍不住买几个回去,结果打开来一看,不是不熟就是倒瓤,再要不就是籽多得令舌头理不过来,吃这样的西瓜当然是麻烦多于享受。类似的话,好像有个叫陈村的作家也在他的某篇短文里说过,但他是以瓜喻人,而我纯粹是说瓜。尽管在那个公社的夏天里我不仅吃了无数的瓜,也阅了无数的人,但我还是没有在瓜和人之间找到什么内在的联系。

说到阅人无数这就说到了我的烦恼。

那个夏天是快乐的,但快乐之中也有烦恼,那时我最大的烦恼就是不管我有没有兴趣或者愿意不愿意,我每天都必须和女人们一起洗澡,瞻仰女人们的高高隆起和乌黑一团。

那时候我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远没有现在的孩子这么聪明而早熟,那时的孩子读书也晚,一般要等到八岁才报名上学,所以五六岁的孩子在大人的眼里还没有性别。母亲下班后,要择菜做饭,拖地抹席,还要洗一大堆的衣服,所以我洗澡的事只能见缝插针地进行,只要洗澡间里轮着了女的洗澡,母亲就会把我拉到里面去,从头到脚给我洗干净了,胡乱穿上一条裤衩,有时连裤衩也不给我穿,赤条条湿漉漉地就把我从门缝里塞出来,然后母亲自己接着在里面洗衣服洗澡。

应该说烦恼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初次与女人同室而浴,没有性别(但是有记忆)的我也一样地心动过速目不暇接,女人们的婀娜多姿和白净丰腴,也一样地令我心旷神怡美不胜收——女人的审美属性由此可见一斑——但是正如西瓜吃多了不甜,兰花片嚼多了不香,高高隆起和乌黑一团也一样,看多了难免也会索然无味,甚至心生厌烦。我不喜欢跟女人们一起洗澡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些婶婶大妈们老爱跟我开玩笑,她们每回见了我总是要说,咦,怎么这里还有一个带把的?有的说着还会伸手过来捏捏我的小鸡鸡。不过玩笑归玩笑,大妈大婶们却并不回避我什么,该脱到什么程度就脱到什么程度,该洗什么部位照样洗什么部位。倒是那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兰兰假正经,有一天她突然伸出小手在脸上刮着,说我羞羞脸,并且紧紧地拽住自己的小裤衩死活不让她妈妈往下脱,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好像是我在逼着她脱裤子似的。我母亲也被弄得十分尴尬,忙打圆场说,哟,我们兰兰长大了,懂得害羞了嘛 ,好了好了,我们这就洗完了。说着连肥皂也没给我擦,草草地给我冲了一桶水,就把我光着屁股给塞出来了。

其实以前我曾无数次地跟兰兰同室而浴,一直都相安无事,这一回不知道她是抽的什么风。

那天我受了兰兰的羞辱,气鼓鼓地从浴室里出来,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在心里恨着兰兰,哼,你不肯脱裤子我还不稀罕看你的呢,一个小丫头片子,既没有高高隆起也没有乌黑一团,有什么可看的!我暗暗发誓,从今天起,不仅兰兰的不看,别的任何人的也一概不看,我再也不跟女人们一起洗澡了!(我说到做到,从那以后,无论母亲怎样拉我拽我,我真的再没有跨进女浴室半步。)

一个正在外面水池里洗衣服的叔叔见我从浴室里出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哟,小嘴噘那么高,是谁又欺负你啦?

我越来越不愿意跟女人们一起洗澡还有一个原因,每次我从浴室里出来,外面的叔叔伯伯总是要说我“艳福不浅”,还把我拉到一边问个没完,尤其是当他们知道小周阿姨在里面的时候,问得就更仔细了,问得我烦死了。

那天也是这样,那些叔叔伯伯又来烦我,他们拉住我问是不是小周阿姨在里面,她有没有脱衣服?是脱了一半还是全脱光了?小周的内裤是什么颜色?她是在洗衣服还是在洗澡?小周阿姨有没有捏你的小鸡鸡?五岁的我虽然还猜不透这些叔叔伯伯如此地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但是我却本能地知道他们不怀好意。所以我从不向他们描述小周阿姨在浴室里的风采,而愿意一个人独享有关小周阿姨的秘密:小周阿姨的皮肤特别白,尤其是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洗过以后用手绢扎成一个马尾巴,直直地从后颈部垂下来,搭在肩上,映衬得脖颈和背脊的皮肤更加白净,简直就像是一个雪人一样。另外,她的细腰上还有一颗黑痣。小周阿姨从不动我的小鸡鸡,最多是充满爱意地捏一下我的耳垂,每当那时,我就感到一阵酥痒的感觉像小虫子一样爬过我的全身。她洗澡的时候总是背对着我,或者脱得不彻底,总是恰到好处地在身上留下一点小玩艺,让我很少看到她的高高隆起和乌黑一团。这反而使我对她有一种神秘感,觉得她是一个天仙。

我摆脱了那些叔叔伯伯的纠缠,一个人往顶楼跑。自从麻脸主任宣布了三条规定以后,母亲就不让我在上班的时候到办公区去。父亲说母亲这是多此一举,其实大家不还是照样在门厅里进进出出吗。我也跟母亲争辩说,为什么兰兰就能上他爸爸的办公室去玩呢?母亲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人家要去是人家的事,我们住在这里,不能让人家说闲话。母亲说着乜了父亲一眼,又说,要去等你爸爸也当了主任再去。

顶楼除了临时搭建的一间小屋,还有一个天台,那个天台不大却给我家解决了不少的实际问题,堆放杂物,吃饭,乘凉,都少不了那个天台。另外,那里也是我玩耍嬉戏的地方。没事的时候我喜欢趴在天台的围栏上朝公社的后院里看,那里有看不完的风景。

外人来公社里洗澡的现象虽然杜绝了,但是男人们鬼鬼祟祟地趴在浴室的门上偷看女人洗澡的事情却仍然时有发生,我在顶楼的天台上曾多次目睹了这种大人们的游戏。另外,偷窥事件发生后为亡羊补牢而专门用牛皮纸糊上的门缝不久就被人有意无意地用水浇湿并最终被揭去;就连门背面挂衣服的钉子也不知被谁拔去了(因为里面挂了衣服或毛巾会挡住视线)也是一个有力的物证。相信女人们对男人们的这种种行径也都心知肚明,但是奇怪的是她们却不像那次逮住了一个外人那样同仇敌忾义愤填膺,被窥者也没有那样寻死觅活不依不饶,而是采取了听之任之甚至姑息纵容的态度。我这么说,绝非信口雌黄凭空杜撰,有一次我就亲眼目睹了她们在发现自己被偷窥的时候嘻嘻哈哈的做派。

那天我正在母亲的帮助下洗着澡,发现同在洗澡的一位大妈正在对另一位也在洗澡的阿姨递眼色,示意那位阿姨注意门外有动静。我随着这位大妈的眼神朝门那边望去,果然发现门缝里有人影在晃动。那位阿姨显然也注意到了门缝里的人影,她刚要做出反应,却被那位大妈制止了,只见那位大妈随手拉过一只大号的洗脸盆,放在莲蓬头底下接水,又朝那位阿姨努了努嘴。那位阿姨明白了那位大妈的意思,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洗澡,甚至没有侧一下身子以回避锋芒。等那盆水接满了,两人齐心协力突然端起脸盆,将一大盆水猛地朝门上面泼去,然后两人爆发出一阵狂野的大笑。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如此这般地对待那些偷窥者,是她们深明大义,信奉“内外有别,家丑不外扬”的教条呢,还是像如今的小姐女士们追求走在街上的回头率一样,以被窥率的居高不下而沾沾自喜?但她们显然忽略了她们的这种暧昧态度所造成的负面影响。据我从顶楼的天台上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公社里从干部到家属,几乎所有的成年男子,都被洗澡间的那两条一贯到底的门缝以及里面哗哗的水声搅得魂不守舍,并且有六成以上的男人实施了具体的偷窥。我相信我没有观察到的情景一定还要严重得多。受此种风气的影响,有一回我也大大方方地凑到门缝上去看了一次,我以为会像看万花筒一样,有什么瑰丽新奇的景象透过门缝映入我的眼帘,否则那些叔叔伯伯们不会如此热衷,可是看过之后却使我大失所望,我从门缝里看到的,无非是那些我每天必看的、都觉得有些看厌烦了的白屁股和大奶子(比如主任老婆的那两件宝贝),而且那两件宝贝从门缝里看起来,角度又低,视线又狭窄,只看了一会,我就觉得眼酸脖子痛,远没有我在里面全方位、宽视野地看起来那么通透惬意。

令人不解的是,大人们的这种在我看来吃力费神毫无意趣的偷窥游戏,不仅没有适可而止反倒变本加厉愈演愈烈。有一天傍晚,地上尘土飞扬,天上乌云翻滚,雷声隆隆,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公社里洗澡的人们,都趁着暴雨要下未下的当口急急忙忙地收拾衣物赶回去了。还没有来洗过的人们不想在半路上遭遇这场大雨,要等到暴雨过去了之后才肯出门,公社洗澡间门前整个夏天都络绎不绝的等候队伍在那天晚上难得一次没有出现。那天晚上公社里除了我们一家,麻脸主任一家,就只有小周阿姨了。小周阿姨进浴室比较晚,反正暴雨下来之前也洗不完,难得今天公社里这么清静,小周阿姨乐得一个人慢慢地洗个痛快,她甚至在浴室里唱起了《在北京的金山上》。但是她没有想到主任还没有走,不仅没走,还从雷声的间隙里听到了她的歌声,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浴室的门前。主任开始是匆匆忙忙地凑到门缝里看一眼就马上离开,然后四下打量。像所有的偷窥者一样,主任也没有朝顶楼上看,他们都忽略了我的存在。主任看到四周没人,就又趴到门上去了,再后来他就大胆地将整个脸都贴了上去。主任的这一举动,被我在顶楼的天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但我并未觉得有什么意外,因为这样的场面我曾多次目睹,知道这是大人们爱做的一个游戏,既然是游戏,别的叔叔伯伯做得,麻脸主任自然就更做得。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这才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麻脸主任趴在门上看了一会,竟然在门上敲了几下,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新情况。我不由得将大半个身子都从天台上探出去,注视着后院里的一切。只见麻脸主任继续在门上敲着,当时雷声时断时续,在雷声的间隙里,首先是小周的歌声在麻脸主任敲门之后戛然而止,然后我又依稀听到麻脸主任对着门里说了几句什么,好像是说:“我看到你的酮体了,漂亮极了!”似乎里面的小周也说了几句什么,但由于此时雷声骤起,小周说的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清。麻脸主任又纠缠了几句,最后恋恋不舍地走了。这事让我大惑不解,别的叔叔伯伯偷看女人洗澡,都是生怕被里面的人发现,而麻脸主任却似乎有意要让小周阿姨知道他在外面偷看。难道,这就是他作为主任特殊的地方?我的这些困惑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而变得越发的难以化解。

有一回我洗完澡上楼去,走到二楼的时候,忽然听到主任的办公室里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打碎了一只茶杯的声音,我觉得奇怪,就想去看个究竟,快到主任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又听到小周阿姨在里面说,别别,别这样。又听主任说,要知道从你到公社的第一天起我就时时处处都在关心着你照顾着你,你这么不给我面子,你还想不想搞宣传?你还想不想转干?!麻脸主任说这话的口气很严肃,后来麻脸主任又换了温和的口气说,乖,听话,我就亲一口。这一下倒没听到小周说什么,也许是没来得及说,只发出“唔唔”挣扎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我刚想再走近一点,从锁孔里看看里面到底怎么回事,但是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小周阿姨一脸通红地冲了出来,见了我也不搭理,直接就上三楼她自己的办公室去了。我随即也跟着上了三楼,轻轻地走到小周阿姨的办公室门口听了听,听见小周阿姨在里面呜呜地哭鼻子。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小周阿姨哭,以前小周阿姨给我的印象是笑语欢歌一副天真活泼的样子,这回听她哭得那么伤心,我觉得非常难过,我知道,小周阿姨这一定是受了麻脸主任的欺负,以前我对主任一直都是蛮崇敬的,他的那张麻脸看习惯了也不让我觉得怎么难看,反倒觉得那脸白白净净的还透着几分和善与慈祥,但从那天开始我突然恨死他的那张麻脸了。他是怎么欺负小周阿姨的呢?只听他说不让小周阿姨管宣传,还说不让小周阿姨转干。平时在家里老听父亲说想去管宣传,知道管宣传是一件好事,那什么又是转干呢?

这些问题困扰着我,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就去问父亲。为了让父亲能好好地回答我的问题,我没有直截了当地问,而是绕了一个弯子,我先对父亲说,你平时老说你不怕主任,如果主任不让你转干,你怕不怕?父亲开始没理我,说,你从哪听来的什么转干?我又说,甭管哪听来的,你说你怕不怕不让转干?不等父亲回答,我又说,你肯定怕,因为小周阿姨也怕,听说主任不让她转干,小周阿姨都吓哭了。父亲这才警觉起来,忙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那你告诉我,什么叫转干?父亲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斟酌了半天才说,你说当主任好不好?当然好,我不屑地说,觉得父亲这话问得多余,谁不知道当主任好呢,我随随便便就能罗列出当主任的一大堆好处:主任可以在院子里训话,可以指挥人家搬东西自己却抄着手,可以想什么时候开电视就什么时候开电视,可以让老婆和女儿住办公室,还可以随时把小周阿姨叫到办公室去……父亲说,转干就是当预备主任,不转干以后就不能当主任。父亲说完,也不管我听明白了没有,就问我怎么突然想起来问什么转干?又问小周阿姨吓哭了是怎么回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对我说的话如此感兴趣,于是大为得意,就头头脑脑地把怎么发现主任偷看小周阿姨洗澡,又怎么发现他们在办公室里打碎了茶杯,小周阿姨又怎么红着脸从主任的办公室里跑出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大哭了一场等等情况都告诉了父亲。父亲对我的陈述听得特别仔细,还询问了几个他认为关键的问题。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我说他怎么让一个没有正式编制的小姑娘抓宣传呢?原来是居心不良啊。我问父亲什么是居心不良。父亲说,这个跟你小孩子说不明白,你少问。又说,你喜欢小周阿姨吗?我说,喜欢呀。父亲说,喜欢那你就不要把刚才跟我说的事再告诉别人。我答应了父亲,父亲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我非常担忧,联想到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小周阿姨唱《在北京的金山上》,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小周阿姨可能会有什么麻烦。

那个夏天还有一件快乐的事就是晚上看电视。那时候还没有谁的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但是公社里却有一台,是电子管的。那可是公社的一件宝贝,平常的日子都是锁在会议室的一个高高的木匣子里面,不轻易示人,只留一对羊角天线在外面张扬着。到了周末或者有什么特别好看的节目,麻脸主任才会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匣子上的暗锁,取下面板,露出亮晶晶的屏幕来。

那时候电视里播出过一部日本电影《望乡》,开始没人注意,加上受条件的制约,看到的人并不多,但是后来听看过的人说这部电影如何如何,一传十十传百,传得神乎其神,把大家的胃口都吊起来了,听说这部电影会在电视里重播,看过和没看过的就都天天盼着。重播的那一天,许多人下了班饭都不回去吃,早早地就来到会议室占座位。那天麻脸主任也格外痛快,提前开了锁,取下木匣子上的面板,让大家先看《新闻简报》。

我们一帮孩子因为缺少耐心,又不理解电影情节,所以对看电视没有兴趣,但我们却非常喜欢会议室里的那种氛围,大家猫着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玩起了捉迷藏。我那天也在一排一排的椅子中间忘情地穿行,一会就闹得满头大汗。后来大人们嫌我们吵,影响了他们看年轻时的阿畸婆,就赶我们到院子里去玩。于是一大群孩子又来到前面院子里,他们大一点的孩子玩起了打仗的游戏,说我小,不让我参加,我只好羡慕地站在一旁看他们分拨。突然我想起二楼武装部的办公室里有一把民兵练刺杀的木头枪,虽然枪头断掉了一截,只剩下枪柄,但枪的形状还在,我想如果我能把那把木头枪扛来,他们就不会不要我了,说不定还会把我分在解放军一边。想到这里,我飞快地就往楼上跑,没想到通向二楼的门从里面锁上了,怎么也推不开。这当然难不住我,我绕到楼梯后面,爬上窗户,一下就进入了二楼。二楼的楼道里空无一人,也没有亮灯,只从主任办公室那边透过来一点光亮,凭着这点光亮,我熟门熟路地摸进了武装部,很容易就找到了我需要的那把木头枪。我刚要离开,忽然听到里间库房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同时还伴随着哼哼喘息的声音,我仔细一听,觉得哼哼声有点像是麻脸主任发出来的,我于是绕过办公桌从锁孔里看了一眼,果然是麻脸主任在里面,再一看,好像小周阿姨也在里面。我有点奇怪,他们不去看电视,躲在这个平时很少有人进去的库房里做什么?因为惦记着下面的游戏,我没有多想,也没有再看下去,就从原路返回了楼下。我抱着木枪满怀希望来到院子里,看见孩子们的游戏已经开始了。我嚷着对他们说我有枪,你们谁要我。没想到他们谁都不要,还说我乱拿公社的东西,要告诉主任去。我非常扫兴,害怕他们真的说我乱拿公社的东西,就想把那把断枪送回去,路过会议室的时候,发现会议室的灯亮着,原来是电视出了问题,图像一道一道地往上翻,大人们急得团团转,就是没有一个人会调。“找主任来,上次出现这种毛病,就是主任调好的。”有人说。“谁知道主任到哪里去了。”我听他们要找主任,就说,我知道主任在哪……可没等我说完,父亲就拦住我,并把我拉到一边,厉声喝道,谁让你瞎说的!我说我没瞎说,我真的知道主任在哪,我看见了。

父亲压低声音说,那你也不能当着众人说,你跟我说,你看见主任在哪?

我说,在武装部的库房里,我还听到了他哼哼。

父亲又问,你还看见了什么?

还看见小周阿姨高高地举着两条腿。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傻儿子,别管他们在干什么,我只问你,你怎么知道那是小周阿姨的腿?

我说,怎么不知道?那腿我在洗澡间里见过的,那么白,那么长,不会是别人的腿。

父亲明白了,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木头枪,嘱咐我以后没事别到处乱看,特别是不让我把主任哼哼和小周阿姨举腿的事告诉别人。然后说,行了,玩去吧。

天气虽然依旧炎热,但我知道夏天就要过去了,因为比我大的孩子都不大来公社玩了,他们要准备开学了。也就在这些日子,公社的上上下下都神秘兮兮的,每个人都像是怀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但又谁都不肯拿出来跟别人分享。我照例是通过父亲母亲的对话,摸到了一点事情的原委。原来是区里要恢复检察院了,需要从各个公社抽调干部。父亲跟母亲商量说,我也想去那边,在这里整天都是一些婆婆妈妈的事,人都快烦死了。

母亲说,你在公社里干得不舒心,能换个环境当然好。可是你行吗?那么好的差事,我听说还发制服呢,单的棉的,一年要发几套,想去的人肯定不少。

父亲说,检察院那边估计没什么问题,他们刚刚恢复,要的人多,就怕这边不放。

母亲说,我也是这么担心,你跟人家主任的关系搞得那么僵。

父亲说,我就是这么个脾气,他主任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跟他闹也就是想换换工作,我对他个人又没什么成见。

母亲说,那你就去跟主任说说看,我们家里还有两瓶四特酒,要不就送给他。

父亲说,就空手去说说,酒就不送了。

晚上父亲回来了。母亲急切地问,说得怎么样?

父亲气呼呼地说,怎么样啊?你猜怎么样?他跟我打官腔!说什么公社里也是革命工作,这里的工作更需要你,你的标语写得很不错嘛!这不是明着卡我吗?没想到这个麻子这么小心眼。

母亲说,这也不能怪人家麻子(我还是头一回听母亲称主任麻子),换了别人当领导,也会给你小鞋穿,谁不喜欢听话的部下呢。平时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论到哪,要注意跟领导搞好关系。可是你呢,到了这么多单位,在哪里没跟领导吵架?!现在怎么样,遭灾现烧香,来不及了吧。

父亲说,什么来得及来不及,他不要惹急了我,惹急了我我上区里去揭他的老底!他是个什么东西,以为别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让一个没有正式编制的女娃子把持宣传大权,不就是以这个为诱饵笼络人家跟他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吗?他娘的自己背地里以权谋私男盗女娼,却来跟我打官腔。这检察院,我还非去不可。我明天就去跟他摊牌,看他敢不乖乖地放我!

那个夏天过去了,带着我的欢乐,带着我的混沌与迷惘,也带着我朦胧的性意识。秋天来临的时候,父亲终于如愿以偿调离了公社,充实到刚刚恢复的区检察院去了。不久我们家也从公社顶楼的那小间屋里搬了出去,住上了带自来水的公房。母亲欢天喜地,就别提有多高兴了。母亲的高兴劲一半是因为房子和自来水,一半也是因为父亲。母亲后来对我说,你父亲工作了一辈子,一直都不得意,特别是在公社工作的那一段时间,简直就是关公走麦城,要多背时有多背时。但是父亲毕竟也有一段得意的日子,那就是刚刚调到检察院的那些日子。的确,在我的记忆当中,那些日子父亲的精神特别好,工作特别卖力,办案出差,内查外调,忙得不亦乐乎。父亲这么忙,回家来还破天荒地做一些生火择菜之类的家务活。母亲平日里总说父亲“伸手吃饭缩手放碗”,父亲这回主动帮她做家务,她又不让父亲做,她说,算了,你还是歇着去吧,我不要你碍手碍脚地在这里帮倒忙,你只要工作称心,比什么都强。

但是好景不常,过了没多久,父亲就又消沉了,上班晚去早回,整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跟刚调到检察院的时候正好调了个个,甚至上班的时间也老在家里呆着,听母亲说,父亲又跟领导吵架了。

责编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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