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独轮车飞翔
2002-04-29冯知明
三四天前吧,小胡子神秘地失踪了。像一阵秋风,无声无息而去。单位本来像架疲惫的马车,一直那么不紧不慢地拉着,因为小胡子的失踪,一时间变得兴奋和紧张起来。小胡子走得太过草率,没有丝毫的线索可寻。单位这幢楼里,人们把探询的目光集中在办公室主任身上,他被认为是最了解小胡子的人。这使办公室主任充满了压力感,面对众多的询问者,他一次次解释着,在解释中还不断地为自己开脱。没有办法,办公室主任恳请单位最高领导让他集中把关于小胡子失踪的事件,通过对他各个方面的了解和分析,做一个报告,他的请求得到了批准。一个下午,人们挤满了宽大的会议室,中途无人溜号,聆听办公室主任的冗长报告,好奇者们夹杂着许多插话,亦可自由地议论,会议气氛自始至终活跃而有生气。
小胡子目前是个独身者,生活较优裕,从事精神活动的那种知识类型的中年男人。他把生活安排得较有规律,办公室主任认为,有点近乎自虐。他竟然突发奇想每天凌晨赤脚走步,这个一闪而逝的念头于夏天的某个时刻产生,他为这个想法兴奋了许久。形成决定酝酿一段时日,夏天过后是秋天,秋天过后是冬天。冬天不大好赤脚走步,但为了这个走步,亟待需要做些条件准备。他对一些运动项目做了比较分析,认为跳绳较适合赤脚走步的前期准备,可以把脚底板炼得坚硬一些,不会让硬物划伤脚心。有资料表明,脚是人体的第二心脏,他特意买了一幅脚掌示意图,傍晚的时候,观察自己的脚掌并与示意图对照,反复权衡,推理得出结论;决定先用六十度水温泡脚,使脚部变得柔软,三十分钟后,改用冷水冻脚,可使脚部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得到充分的吐故纳新。一个冬天紧张忙碌地过去了,赤脚走步的条件已经具备。在初夏时,开始尝试,先在室内试验,赤脚走了五分钟,跳了两分钟的绳,看来现代人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上午胃部出现了反应,有些气胀连带胸闷,显然初夏不太适合走步。好不容易熬到盛夏,时机的确成熟,开始实施这个计划。他鼓起勇气,还未走出家门一百米,远远看到了一位同事,麻战一夜方归。他怕自己的行为成为单位的话题,赶紧在麻将同事发现之前闪了回来。尽管说不出的沮丧,却有八分的欣慰,避免了闲言碎语。赤脚走步,有异于常人之嫌,兼具备反社会性质,人们可不像接受麻将那样接受“赤脚行为”。这些对小胡子跑步的分析,是办公室主任做出的,据说是小胡子一个没头没尾的笔记本已被发现。有了这个笔记本,办公室主任被进一步推举为小胡子的权威发言人。
赤脚终于成行。在一个幸好没有遇到同事的凌晨出发了。脚在失去了几十年鞋子的情况下,一时不知如何起步,走得歪歪斜斜的,像个小脚女人在风中站立不稳摇摆个不停。在付出划破两次脚心,踢破一次大脚拇哥的代价下,迈出踏实而坚定的一步。
那一日,路上的早行人,只不过淡淡地投来一瞥,神色漠然,隐约不安不免释然。他的“赤脚行动”瞒不过同事,特别每天坚持早锻炼的老干部。老干部有次在会上批评了某些同志的标新立异,以十分厌恶的口吻说道,这种心态像臭狗屎,这种人不标新立异死不罢休。老干部的话暗示性很强,受到惊扰的却不止小胡子一人。小胡子在笔记里写道,老干部显然在借他赤脚步行一事挖苦某些领导。他这标新立异的行为被无辜地关注了一回。为了对自己分析的真实性做注释,办公室主任也没回避小胡子对他的挖苦。“赤脚行动”时,办公室主任曾使劲地拍拍他的肩,说:“早锻炼呀,把身体炼得棒棒的,是不是打算接班呀?”小胡子在日记里写道,他一听,有些急,有些好笑,有些无聊,解释道:“这个,一个光棍,与其在床上空折腾,不如起个大早找些罪受。”这个解释赢得了办公室主任的理解同情,哈哈一笑,算是默许。办公室主任把这点丑处端出来,赢得了同事们的哄堂大笑,他为自己制造的活跃的会议效果得意地摸了摸和领导一模一样的头型,庄重地有分寸地含蓄地笑了。
对办公室主任的分析大家没有异议。可小胡子怎么失踪的,他的话几乎毫无帮助。其实,小胡子是在众目睽睽下消失的。
小胡子这样打发了凌晨的时光。以此类推,也对自己的上午,这个重要的上班时间做了周密的安排。通常,在工作状态下为了让人以为自己做事认真,注意力高度集中,必须用高深莫测的外表相应衬。就像开会时,要让演说者以为自己在倾听,必须神色凝重,微倾身子,不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种谦卑的态度会使演说者有成就感。小胡子起初装得不像,不是过了头,就是到不了位。通过一段时间痛苦地调整,找到了解决这类问题的方法,借助思考哲学问题,从经典命题“生存,还是死亡”出发,反复引经据典旁敲侧击联系实际来思考。一个上午,为自己设置一个思想障碍,穷尽一切思维方式,又不求甚解地进行思考。这样半天的光景就被顺利地打发了。
一如平常的这个早晨。八点整,同事们鱼贯而人这栋六层办公楼。办公楼的一层人口处有个宽大的房间,是个小型图书资料室,自从头发花白的女资料员退休之后,没有人进入这间图书资料室。尽管所有人每天必从它门前经过,尽管这关闭的两扇门只要轻轻地一推,便可以进去阅读和找资料。同事们失去这份闲心,这毕竟不如闲聊来得轻松,不如搞性骚扰来得痛快。关闭多久,无法引起关注,图书和资料也许生书虫了吧。在这个一如平常的早晨,小胡子心血来潮翻看一本忘了书名的书,发现书里有个被现代人忘却的姓氏“万俟”,这个姓在历史上有些地位,比较出名的是残害岳飞的“万俟大人”。这姓氏怎么个读法,他却记不得了。本来,这只是小小的缺憾,转眼即逝。再说,小胡子也并非认死理之人,他面对“万俟”时,轻轻地晃了晃头而已,没往心里去。临上班,想到这个上午将思考什么,他不得不对“万俟”重视起来,又无从下手,太费力不符合他的思考原则。正要放弃,图书资料室的小牌子映人眼帘。在与同事们进入办公楼时,他用手指轻顶了图书资料室的门,这门凑巧一碰,开了。小胡子诧异地哼道:“没关么?”他下意识地愣了一下,闪身而人。进去后,两扇门虚掩着。随后走来的办公室主任,/顷手把虚掩的门合拢,不满地嘀咕:“好事者。”他认为随意开启者定是无事生非的家伙。宣传策划部干事一向看好办公室主任的前途,她不失时机恰到好处地撇丁下嘴,给办公室主任贴切的回应。
小胡子夹裹在上班的人流里在视而不见的同事中间进入图书资料室。他进入后,凝固的空气里有些书的霉味,有些浑浊,用手轻摇动空气,不在意就很快适应了。室里并排几个大书架,书架之间窄长的空间可供阅者穿行,尽管这里不大,或多或少还是带点书卷气势。可惜了,它们如同古代帝王的神路,支离破碎地硬生生立在陵墓道旁,供人凭吊只剩下那点可怜的久远的庄严。小胡子不过查查这“万俟”的典故而己,说穿了还不是为了半天的光景不在茶具和谎言的报纸中流失。在这个室内空气不能流通的早晨,窗外有几缕阳光射进来,凝固许多时的空气被搅动,阳光里飞扬起颗粒状的尘土。这当儿,一个沉闷响声,从小胡子的耳边响起,他纳闷地抬眼看时,沉重的书架笔直地压下来。小胡子最后的一个念头是:“这书架怕被白蚁侵蚀了。”
小胡子办公室不大,四张桌子,以两组办公桌相抵,两人抬头面对面,这是通常的办公形成的格局。久而久之,小胡子和对桌相看两茫然,可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同室对他有个议论,说他交往尽管不广泛,每逢周末常有电话约他。据抢接电话者告知,小胡子多是女性电话。其妻因几次来他办公室,/顷手接了两个电话,都由女性打来,就对小胡子开始怀疑,继而失去信任,婚姻便出现危机,半年后他们平静地分了手。独身后的小胡子过得好像很干净,绝少女的找他。这多少有点让同室迷惑不解。小胡子失踪的这个上午,恰巧,没有电话找他,顺利地过去了。下午,同室者没人提起他,无故旷工彼此遮掩,这是同事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第二天早晨,单位开了例会,领导扫视会场,恍惚小胡子在座。例会后,大家复而回到办公室,认真而严肃地工作,依然忽略了小胡子的存在。终于有个电话找小胡子,同室者冷漠答道:“不在。”对方面对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声音,无奈地放了电话。
真正引出小胡子的存在与否的问题,多亏这个单位大院里的一个孩子。他曾央求过小胡子给他折纸飞鸟,那种扯着尾巴,翅膀会动弹几下的纸鸟。孩子在院子的阴凉处,折叠了许久不得法,只好来找小胡子。他J顶着走廊跑,一路大叫“叔叔”,童音清脆,使办公楼沉闷的空气为之一爽。有人从其它办公室里露出头来,探看了一下,缩了回去。小胡子的办公室被推开。小孩子说:“叔叔不在?!”小孩子一脸失望,转身要走。小胡子同室的人唤住了他,申言可以帮助孩子。小孩子把一张揉皱了的小纸递了过来,同室者忙换了一张大的硬些的纸头,试着折叠,没能成功;重新开始,旁边两人和那孩子帮忙出主意。纸鸟还是无法折叠成功,那折叠的人哈哈一笑:“不行!”接着另一人试折,尽管纸鸟已有雏形,可翅膀无法动弹。第三人不服气,说声:“看我的!”折了几次,只得气馁地放弃。
孩子急了,沮丧地问:“叔叔去哪啦?!”这时才提醒了三人,不约而同地发问:“这小子去哪啦?/”一个说:“好像有几天哩。”另一个赶忙接口:“真是的?”再一个慌忙说:“对!这家伙太松垮了嘛。”这当儿,单位最高领导打来电话,叫小胡子去一趟,要其写个什么报告。领导不管谁接电话,威严地讲完,就撂下了电话。同室者不得不向办公室主任反映,耸着肩,煞有派头地来找小胡子,突然发觉这人消失多时。抱怨组织纪律过于散漫,夸张地咳嗽一声,似想把这话掩饰过去。宣传策划部干事的耳朵一向很灵,腿脚很快,风吹草动的地方,就能捣鼓得沸沸扬扬。办公室主任思考了一下,报告最高领导,回到小胡子的办公室,打开了他的抽屉,随便地拿出笔记本。小胡子的笔记本带密码性质,人名看不太懂的,但有些数字不难辨认是本市的电话号码。他拨通电话,伴着和颜悦色的面容和柔和的嗓音向对方询问。打了几个电话后,依然下落不明。嘴里嘀咕:“果不其然,这小子的电话女的多。”宣传策划部干事说,以他那种独来独往的性情,因为孤独万万少不得女的,只是这小子把自己做得很深,让人不知道而已。泛交女的,免不了麻烦多多。说不准,还会带女的私奔。现代人,这种率真气已经很少有。她补充道,像小胡子这种认死理不会转弯的人估计可以保留一点。单位围绕小胡子神秘消失忙乎起来。有同事亲属证实,四天前在火车站见过他,带着靓女,满面春风,递过一支香烟。尽管小胡子没有吸烟的习惯,但谁能说得准。小胡子的一个同室接过电话,电话杂音干扰,大声冲着电话喊叫:“你在哪里?”又重复对方的话:“西安?!”宣传策划部干事正好路过这间办公室,恰巧听了这句话,凑过去:“有消息了吧??办公室主任假装嗔怪地说:“去去去……”同事们认定小胡子带着女友游览古城。这是主流消息,通过宣传策划部干事发布的,属于浪漫型。另有消息,却缘于办公室主任的行动。他被派出所电话告知,要带上五千元人民币,去领人。五千元是个特别的数字,同事们会心一笑,知道是嫖娼被抓的事儿。等办公室主任赶去时,警察不耐烦地说,钱已交,人已离开。在第二天的小报上,有则小消息让宣传策划部干事不经意地看到了,有人在长江大桥上转悠了半夜,警察赶来前跳了江。这可能和小胡子有点联系,分析他平时的为人,自卑、内向、不太和人说话,不善于交流的人总会有心理障碍,通常想不开。还举例说,其妻在与之分居离家前骂他三杠子也压不出个屁来,整天恍恍惚惚。面对这嫖娼被抓的丑事经受不住,投江自尽亦在常理之中。
在最高领导的指示下,大家决定撬开小胡子的家门,寻找他离开的蛛丝马迹。办公室主任一行四人同时进入。房间被翻了个底朝天,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或出走,或自杀。一行人垂头丧气,从小胡子独居的家出来后,只见这个居住着各类艺术家的院子里,几批三五成群的人汇聚在光天化日之下,正在交头接耳。起先是那个折纸鸟的小鬼头大喊一声:“叔叔驾着独轮车要飞啦!”有个惯于龙飞凤舞的书法家,平时和小胡子有围棋交往,对他大叫一声:“你这小子捣什么鬼呀!”只见小胡子脸上套着一个纸折的大鸟嘴面具,那鸟嘴上涂着鲜艳的红色。在书法家叫喊声中脱下面具向他点头致意并挥了挥手。有个舞蹈家甚至比划着,教他以一种金鸡独立的方式,“像这样,像这样!”女舞蹈家艺术地旋转了几个半圈。一位久负盛名的上了年纪的纪实作家正好外出散步,亲眼目睹了这一经过。他平静地描述当时的情形,看到小胡子一身白色装束,不错,的确带着鸟嘴面具。双手捏着自制的独轮车的扶手,不错,是金鸡独立的姿势。一只脚悬空地提着,一只脚踩着踏板,身躯挺拔得笔直。他优雅地把手柄一扭,发动了独轮车……旁边有个大嫂模样的人补充道:“他的脚后跟冒出又长又细的烟!”纪实作家点头称,有烟雾,不错。他继续描述着。这院子建筑在小山坡上,里高外低,破败的墙院外就是条宽阔的迎宾大马路。他就从院子的最深处开始滑翔,时速越来越快,“腾”的烟雾和响声同起。
门卫也参与了证实。这院子年久失修,铁栅栏门当时半敞着。通常情况下,只有车进入时,门卫才把铁栅栏推开。小胡子的独轮车冲出大院门,他第一次驾独轮车,不善于计算开口的大小,把铁栅栏撞断了一根铁条。看着白生生的新印痕,大家认可了这真实性的存在。门卫的话,以下十分关键,他说:“到马路上时,我的妈呀!他腾空而起!”办公室主任心想:这小子这几天,躲在院子里做什么独轮车,弄得议论纷纷真丢人现眼了。纪实作家听了门卫的话,赶紧声明道:“他腾空而起,我没见到过。”但是纪实作家推测到,滑翔到半空中不是没有可能,可他将落脚到什么地方呢?他摸着雪白的头颅认真地思考。办公室主任赶紧向单位最高领导做了汇报。最高领导缓缓地敲了敲桌沿,沉声道:“骑独轮车飞翔?!荒唐!那一星期不归,就让其下岗,两星期不归,除名。”一星期后,办公室主任果真贴出小胡子下岗的通告。
时光平静如水,缓缓流去。有一天,楼里进来一位找单位最高领导的陌生人。他进入办公楼后,从图书资料室门口经过时,异味扑鼻而来。和最高领导谈完正事,在闲聊时,告知图书资料室有类似死老鼠的异味。最高领导当即给办公室主任打了个电话,让他组织人清理图书资料室。
最高领导嘀咕道:“那里好久没人去过了!”
冯知明,编辑,现居武汉,发表有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