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害
2002-04-29姜贻斌
01
我哥哥从那个著名的战火纷飞的武斗城市回来时,身上已经留下了一条足有一尺长的刀疤,他把衣服翻开给我看,我吓了一大跳,那个刀疤像一条又粗又红的巨大的蚯蚓紧紧地粘在他的腰背上,光滑而醒目。不过这个刀疤不是因为武斗所致,是他患了肾结石,被医生开了一刀。哥哥说,你摸摸看。我连忙把手缩在屁股后面,惊慌地说,我不敢。
我哥哥如果不是患了肾结石,他极有可能在炮火隆隆的武斗中送了命,他说光是他一个单位的工友,就死了不少,有些是被冷枪击中的。他没有参加过武斗,他因为父亲的问题一直情绪消沉,是一个典型的逍遥派。但就在一方造反派准备接受他上战场时,哥哥的腰背痛得在床上打滚,于是立即被送进了医院。
我哥哥的刀口愈合之后,父亲立即叫他回来,他担心没长眼睛的子弹说不定哪一天飞进哥哥的身体里。父亲虽然身陷囹圄,但他仍然关心千里之外的哥哥,他在信中写道,人家搞武斗就让人家搞去,你给我回家。
我哥哥便回来了,我当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因为当时我的情况跟身陷囹圄差不了多少,我没有书读了,我的那些伙伴们也不再跟我玩耍了,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我甚至不敢随意地出去,因为我害怕看见那些歧视的目光。所以,我基本上就呆在狭窄的家里,每天无聊地望着窗外那一片狗尾巴草,你说这跟我父亲关在牛棚里有多大的区别?母亲跟我也没有什么话说,她每天除了做家务,就是拿着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补来补去,默默地流泪。我即使是万不得已出去一趟,也像母亲一样,不管是否下雨,戴一顶斗笠,低低地遮盖住眼睛和脸部,像小偷一样匆忙走过。哥哥回来了,自然会使我沉闷而孤独的生活有了一个极大的改观。
我哥哥是一个象棋高手,像往年一样,他一回来便端着一只老大的搪瓷茶缸,钻进了隔壁王老工人的家,两人下得昏天黑地,连吃饭也要母亲喊上至少八次,晚上睡觉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侯回来的,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失望。我原想哥哥回来使我至少有了一个伴,可是他一回家便丢开了我。开始三天,我并没有说他,我只是更加忧郁地坐在家里,我没想到哥哥似乎忘记了我,他好像还以为我在读书,像以前那样清早出去傍晚回来。第四天,我实在憋不住了,突然像发疯了一样,气冲冲地跑到王老工人家里,二话不说,愤怒地伸出手,在那个大棋盘上一扫,那些脏兮兮的棋子便哗啦啦地在地上四处惊惶失措地滚动。哥哥和王老工人被我的举动惊呆了,还没有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我又往门外一冲,跑回了家。
我哥哥跟着回来了,脸色很难看,他对我吼道,你搞什么鬼?我不出三脚棋就要叫他死,可是你……
我哥哥没有接着往下说了,他突然怔怔地看着我,两只眼睛发出一片惊讶。此时,我已泪流满面。我在冲出王老工人的家时,一肚子憋了多日的泪水就止不住唰唰地涌了出来。我没有看他,我望着窗外,夏日的阳光强烈地照耀在我的脸上,泪水像金子般地闪耀着。我哥哥肯定被我的泪水深深地震撼了,他不再发火,坐在一边默默地抽烟,半天才若有所思轻轻地哦了一声,小声地说,老弟,是哥哥不好,哥哥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下棋了,好不好?不过,我们做些什么事才好呢?
我哥哥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没多久,便一拍脑壳,说,有啦!老弟,白天呢,我教你下棋,我们夜里去捉麻蝈(湖南方言,指青蛙)好不好?这也是他小时侯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我揩了揩泪水,点点头,微微地笑了起来。
我哥哥马上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陈旧的手电筒,又找出一只粗布袋子,然后喊我一起去买电油。
02
我就是从那晚上开始,生活中才有了一点乐趣。白天,哥哥教我下象棋,我实在对象棋没有兴趣,也没有悟性,但我愿意这样,至少有哥哥陪伴着我,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了,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狗尾巴草。哥哥不厌其烦地教我,马走日象飞田卒子不走回头路。他说下象棋跟捉麻蝈一样,也是其乐无穷。他还不露声色地让我赢棋,使我的自信心一点一点地增长。我如果无意中动了一脚好棋,哥哥就要叫一声妙着,说,老弟啊,你现在快成了我的师傅了,你蛮厉害哩。我就学着哥哥把棋放在手里一敲一敲,嘿嘿嘿,得意地笑起来。白天的时光于是就飞快地过去了,虽然还是呆在家里,我居然没有一点以前那种身陷囹圄的感觉了,那种感觉消失得如此之快,像天上的流星一样。天一黑,我便和哥哥一起出门了,朝那黑茫茫一片的田野走去。夏季的夜里虽然还弥漫着热浪,但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和舒展,我不再像在白天出门时躲躲闪闪地担心那许多歧视的目光,陡然发现黑夜对我是多么的公平。
我拿着布袋子,跟在哥哥的后面。他握着手电筒在前面走着,一道莹色的光芒刺破了夜那无边无际的身体。为了捕捉的需要,我和哥哥只穿了一双破烂的鞋子,一是提防蛇,二呢,一旦发现田埂上有了麻蝈,哥哥便双脚退出鞋子,赤着脚轻轻地朝麻蝈走去,尽量不弄出声响,然后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猛地一下朝麻蝈罩去。在暑气尚未退尽的夜晚,田野里发出的一阵阵的稻香显得脱凡超俗,有一种高傲的品质。那些麻蝈白天躲藏在密密麻麻的稻田里,一定是透不过气来了,一到夜里,也便像人一样出来歇凉。它们半眯着眼睛,静静地蹲在田埂上。见我们来了,有的一跳就跳进了浓密的稻田里,那一定是老奸巨猾的大麻蝈。也有懵懵懂懂的,一点也不知世事似的,当哥哥的手电光射向它们时,它们居然还鼓着好奇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直到哥哥的大手罩住它们时,才知道一切都晚了。
我手中的袋子越来越沉,那些被装进袋子的麻蝈不停地在里面做着徒劳的挣扎。我和哥哥小心而又紧张,生怕惊动那些歇凉的麻蝈,同时也有点提心吊胆,害怕那些出没无常的毒蛇袭击。第一晚,我们就大大的有了收获,不但抓了四斤麻蝈,还抓了一只团鱼。这只团鱼也是活该让我们抓住的,它先是伏在田埂上,和一条花蛇呆在一起。我和哥哥既高兴又害怕,既想立即动手,又怕蛇咬,动手迟了又担心团鱼会跑掉。因为一般来说,团鱼在田埂上歇凉是很难碰上的,这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大的收获。哥哥用手电光一直照着它们,左右为难,照了一会,那条花蛇居然不声不响地溜走了,团鱼却不走,仍然半眯着眼睛。为了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哥哥脱下了背心,慢慢地走了过去,然后一弯腰,那背心像一张大网一样猛地一下罩了下去。哥哥兴奋地大叫,抓住了抓住了!
我和哥哥那晚便高兴地往家里走,夜色很黑,惟有电厂那边灯火辉煌,照亮了半边天。我和哥哥一边走着一边兴奋地说着话。忽然,哥哥不说话了,也站着不走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电厂那边,像是在欣赏那边的夜景。我提醒他说,那有什么看的?快走吧。可是哥哥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仍然静静地看着。我心里很是纳闷,哥哥这是怎么啦?
我知道哥哥原来在电厂工作,后来才调到柳州铁路局的,他是不是很留恋曾经生活过的电厂?是不是想起了那些伙伴?也许是吧。虽然我心里涌上一团疑惑,但我不再催促他了,让他久久地望着电厂那边。
03
我哥哥真是不错,有一种非凡的抑制力,从第二天开始,他再也不去王老工人家下象棋了,他像一个金盆洗手的赌徒,表现好极了。王老工人则像个特务似的站在门口向哥哥招了几回手,哥哥只是摇摇头,王老工人于是朝我射来一股含着恨意的目光,他当然会把造成他孤寂的责任怪罪于我。他孤家寡人,没有崽女,老婆早就去世了,自己也退休了,每天闲在家里。我不理睬他,因为这是我的哥哥,我有权利这样做。我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就坐在地坪里,摆着一块木板,手里拿着菜刀,饶有兴味地剖麻蝈,那些麻蝈从我的刀子下面飞快地升天了,一只只白白嫩嫩的带着鲜血被我丢进了脸盆里。我很乐意充当屠宰的角色,因为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而空虚地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我觉得哥哥这样的安排,使我顿时快乐而充实起来,我想这样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哥哥说他要在家里休养一年,我对他说,不行,你要在家呆上五年八年。哥哥便笑起来,说,你真是一条蠢卵,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过,只要有工资,我倒是非常乐意。
我哥哥每天上午在我剖麻蝈时,便坐在屋檐下,抽着烟,翘着二郎腿,脸上也同样充满着许多的得意,因为那是我们昨晚的收获。他此时像一个勤劳的农民,站在田埂上,望着那一片金色的只待收获的田野,心里乐滋滋的。我那天趁着哥哥去厕所的时机,把昨晚的那一团疑惑翻给了母亲听,母亲听罢笑了起来,低声地告诉我,你不晓得吧?你哥哥以前在电厂谈了一个对象,姓向,后来又吹了。为什么呢?我问。可能是妹子的家里嫌我们家成分高了,母亲说,听你哥哥说,她跟你哥哥分手时,哭得不得了。我听罢,长长地哦了一声。我很感谢母亲,一下子就把我的疑惑解开了。
我哥哥动手用铁丝做了一个圆圆的网,像一个簸箕,然后搬来几个废砖头,在屋檐下垒起了一个灶,再把铁丝网摆上去。他带我上山捡来许多脱落的松叶,用它来熏麻蝈。哥哥说,用松叶熏麻蝈是最好吃的,很香。哥哥的计划性很强,他说每天都捉麻蝈,一时哪能吃得完呢?把它熏干了,好留着冬天和春天吃。
我哥哥只在家里跟我下棋了,夜晚去捉麻蝈,母亲于是也很高兴,一是不必三番五次地去王老工人家里叫他吃饭了,二是省了许多的菜钱,还改善了生活。母亲很聪明,对于麻蝈,她有几种做法。或者,用新鲜的麻蝈加上猪油和斫辣椒一起蒸出来,那味道真是美妙无穷。或者,用新鲜麻蝈煮丝瓜,那汤又鲜又甜。哥哥还发明了一种新的吃法,他先将剖了的麻蝈涂点盐,用纸包起来,外面再用稀泥巴糊成一个球形,然后放进灶火里烧,等到泥巴烧干了,便拿出来,让它冷一冷,一掰开,天啦,阵阵香气扑鼻。这种吃法,具有一种强烈的野性,很是刺激。我家里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在讨论哪种吃法,使我那个每星期才能回家一趟的父亲也颇为高兴,他关在牛棚里肚子里显然没有了油水,所以吃起来像土匪一样,一筷子接着一筷子,连骨头也咯嘣咯嘣地嚼碎吞了,边吃边说,好吃好吃。吃出一脸的汗水和笑容,好像已经忘记了挨批斗的痛苦和坐牛棚的煎熬。
04
我从那天开始,每天盼望着天黑,可惜哥哥的态度没有几天便改变了。我记得是第五天吧,我们夜里捉麻蝈经过通往电厂的那条马路,那马路灰尘仆仆,尤其是运煤的汽车一过,便腾起漫天的黑灰。晚上则要好些,汽车白天累了,便休息了,但我们仍然能感觉到脚下是软绵绵的,像踩在一层棉花上面。哥哥为了节约电油,亮一下,又熄灭一下。但他总是要转过脑壳看电厂,我现在不觉得奇怪了,我只是偷偷地想发笑。马路上很安静,没有行人。但没多久,我们的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哥哥有意无意地用手电光朝那人的背上一晃,突然就急促地追赶上去,轻轻地喊了一声,向阳花。那声音很激动。
我听见了那个女人惊讶地一声,然后警惕地问哥哥,那是谁?我老弟,哥哥说。接着,我又听见向阳花轻轻的哭泣声。哥哥说,快莫哭了。又大叹,一晃就是三年了。向阳花抽泣着说,我去年结婚了,男人在云南,公公婆婆也死了,他是独子。哥哥问,你屋住哪里?向阳花说,就在前面不远。
我到此时也不知道向阳花长得什么样子,但声音是好听的,即使是哭,也是动人的。她的哭声和说话声,让夜色有了一种微微的震颤。我想天下就是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早不碰上迟不碰上,偏偏在晚上碰上了。想着他俩三年后的见面,我也有一种激动。我跟在后面,尖着耳朵四下里听听,是否有别人的脚步声。向阳花便带着我们走了大约三十米,便到了她的家。
我跟随他俩进了屋子,向阳花朝我笑了笑,我这才看清楚了这个女人,她取下头上那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帽子,便露出一头自然的淡棕色卷发。她脸色好,白里透红,穿着一件碎花短袖衣,胳膊上的皮肤也很白,真是一个长得很乖态的女人。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眼里含着泪水,黑色的眼珠便像是两粒泡在水里的葡萄。向阳花从柜子里端来炒黄豆子、红薯片、糖粒子,一小碟一小碟的,叫我吃。哥哥说,还不快喊向姐?我便喊丁一声。哥哥喝了杯茶,然后对我说,老弟你坐一下,我跟向姐说点事,然后就进了西厢屋,并且把门闩了。我不明白说点事为什么还要闩门。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的是,向阳花本来是叫我坐在中间堂屋的,不一会儿,又特别叫我坐到东厢屋。
我一个人坐在东厢屋,一边放肆地吃着东西,一边打量着这屋子。这是一栋标准的农舍,土砖墙,面积很大,因为家具少,屋里便显得很空洞,也很阴凉。装麻蝈的布袋子就放在墙角,麻蝈在里面不停地动弹着,今晚的收获并不大,大约只有一斤多,我和哥哥本来是想去另一片稻田里捉的,没想到居然遇见了向阳花。他俩说有事那就让他俩说说吧,我就权当在这里休息休息。可是令人讨厌的是,他俩很久也没有出来,有什么事要说这样久呢?我有点不耐烦了,便想去催催哥哥,提醒他今晚我们还要去捉麻蝈,不要把正事给忘记了。我悄悄地走到堂屋,就听见哥哥和向阳花像是在打架,叽叽哼哼的,像是说些什么话,但又非常模糊。怎么说呢?反正那声音不像是在谈事情,我便有点焦急了,万一他俩打了起来,或者说打伤了人,那如何是好?我急忙跑过去,拼命地擂着门,大喊,哥哥,你们别打了——我一喊,里面的那些声音陡然地消失了,我没有走开,等了一会,门开了一条缝,哥哥伸出半个脸,呼呼地喘着气,很不耐烦地说,你擂什么门?我嗓子里有点哭音地说,你们打什么架?哥哥说,我们哪里打架了?向姐的肚子突然痛死了,我在帮她揉揉。我说,那好了没有?哥哥说,那还要一阵子,你再等等吧。说罢又把门关上了。
我只好无奈地回到东厢屋,望着桌子上那些东西,我一点也不想吃丁,我只想哥哥快点出来,带我一起去捉麻蝈。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高高地吊着一盏沾满了灰尘的昏黄的电灯,蚊子嗡嗡地叫着,无所顾忌地在我的胳膊上腿上撞来撞去,冷不防就叮上一口,我不时地伸手打着那些讨厌的家伙。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印在土黄色的墙壁上,十分巨大,像一个怪物似的,我被自己的影子弄得有点害怕。西厢屋没有声音了,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寂静起来,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无端地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虽然哥哥和向阳花就在西厢屋,但我却觉得他俩离我有十万八千里,这是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墙壁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他老人家微微地笑着,可是他不能跟我说话。布袋子里的麻蝈偶尔呱呱地叫几声,显得凄静而悲凉。
我这时实在憋不住了,一声大喊,哥哥——
05
我哥哥终于出来了,他好像很兴奋,也很疲倦,他说老弟今晚就回家吧。我说,怎么就不捉了?还不多呀。哥哥说,世界上的麻蝈这么多,捉不完的。又D丁嘱我,不要把碰到向阳花的事说给父母听。我问向阳花的肚子痛好了没有?哥哥说,好了。他说这两个字时说得非常自信。又说,他这一手是住院时跟医生学的。我那晚上有点不高兴,因为那天晚上是捉得最少的一回。
我哥哥就是从这天起,开始有点魂不守舍了,上午还是很耐心地看我剖麻蝈,或者熏麻蝈,然后与我下棋。可是一到下午四五点钟,哥哥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不时地看着窗外,说,太阳怎么还不下山呢?我便笑他,哥哥你跟我一样了吧?盼望着早点天黑吧?哥哥说,是呀,天早点黑,我们就早点出去。可是夏天的太阳就像是跟我们做对似的,老是赖在天空上不肯下去,金光灿灿,像一枚巨大的金币牢牢地贴在天上,夜色哪里还敢趁早弥漫开来?
我哥哥那副焦急的样子我最喜欢看了,打着赤膊,穿着一条蓝色的短球裤,然后大声唱歌,这大约是他想用歌声赶快打发掉时间吧?哥哥回家这么些天,也没有见他唱过歌,这忽然就昂昂昂地唱起来了。唱完一首,就看天色,不满地嘀咕道,你看这鬼天,还有这么亮!于是,又唱。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哥哥马上拿起手电筒,说,老弟,走。
我哥哥于是带着我行走在弯曲而狭窄的田埂上,但是,我发现哥哥有点不对头,似乎在走神,平时明明可以捉到的麻蝈,他却不小心让它逃跑了,因而捕获率极低。我在后面埋怨说,哥哥你怎么搞的?哥哥解释说,手气不好哩。我说,我们捉了这么多天,你一直手气好呀。哥哥说,手气是说不清楚的,比如我跟你下棋,有时明明下得赢的,手气不好,就眼睁睁地输了。我哥哥带着我捉了不到两个钟头的麻蝈,便对我说,到向姐家里玩去。我不肯,说,那有什么玩的?我坐在她家里像个蠢宝样的,再说你昨晚不是去了么?哥哥便求我,去玩玩吧,玩一下,我们再来捉麻蝈。我说,那你不要像昨晚上就直接回家了。保证不会,哥哥说。我哥哥去向阳花家里是十分谨慎的,他要确定四周的确没有人走动了,才小心翼翼拐下马路,我觉得我们像贼一样。我说,哥哥,我们有点像贼。哥哥说,莫说蠢话。向阳花家的灯光在夜色中,像一只妖媚的狐狸眼睛,不停地眨着,强烈地诱惑着哥哥。走到向阳花门前,哥哥便用他那钳工的手轻轻地敲门。老实说,向阳花对我是很不错的,一进门就要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又叫我坐到东厢屋里,桌子上早就摆了四个小碟子,今晚又多了一种冬瓜糖。向阳花把我安顿好了之后,又和我哥哥去了西厢屋。哥哥离开时对我说,老弟你等一下,我跟向姐说说话。
我哥哥有点急不可耐地走开之后,我听见那扇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我不明白的是,他俩到底说些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说的?况且我又不是外人。也不知为什么,我像昨晚一样,一旦坐在向阳花的家里,那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又浓浓地涌了上来,那边屋里再也没有昨晚上发出的那种声音,但我仍然像是孤身一人,坐在无边无际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我不愿意这样静静地呆在灯光下,这样的呆着,又让我似乎回到了哥哥没回家时的那种日子,我害怕那种日子回潮,我宁愿和哥哥在夜色里的田基上不停地走着,哪怕时常有毒蛇出没,因为那会不断地给予我刺激,给予我收获,更重要的是让我感到充实。
我哥哥和向阳花大约在二十分钟之后出来了,向阳花跟昨晚一样,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她的脸色红秧秧的,像是涂了胭脂,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不敢正视我,躲躲闪闪的。但她对我很热情,惊讶地问我,你怎么不吃东西?是的,我没有再吃那些东西,我已经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一些安慰我的诱饵而已,它具有极大的欺骗性。其实,向阳花并不知道,从现在开始,我已经非常对她不满了,岂止不满,应当说对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恨意。由于她的出现,哥哥已经不像开始那样尽心尽力地带着我愉快地捉麻蝈了,我们的愉快不断地被干扰和中断。严重一点地说,是她把哥哥从我的身边无情地夺走了,使哥哥即使跟我在一起,也是心不在焉。但我表面上并不流露出来,我也不跟哥哥说。
我哥哥真是辛苦,他要心挂两头,这边要挂着我,那边要挂着向阳花,就像是一个肩负重担的农民。这恰恰是我不允许的,我不允许我哥哥的肩膀上挑着两个人。哥哥是我的哥哥,而不是向阳花的哥哥。我既然能够成功地把哥哥从王老工人身边拉回来,那我也有把握将哥哥从向阳花的身边拉回来。我于是开始采取了一点点小小的措施,每天夜里我一旦发现哥哥朝电厂这边走,我就不答应,站着不走,我说,每天往那边去捉麻蝈,你难道就没发现那边的麻蝈已经不多了吗?哥哥说,麻蝈又不是像我们人一样,老是住在一个地方,它们是四海为家的。我生气地说,你要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了,我不喜欢坐在她家里。说着,我伤心地哭了起来。哥哥慌了,说,老弟你哭什么?他想了想,说,那就这样,你既然不愿意坐在她家里,你就在外面等等好吗?他又说,老弟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也会明白的,何况我跟你向姐已经有三年没有见面了,有很多的话要说。他如此固执,我又一次妥协了。
我哥哥这次进屋之后,向阳花便出来叫我,拉着我的手要我进屋。我不肯,也不做声。她站了站说,你既然不愿意进屋,那就吃点东西。她把一捧豆子红薯片之类的塞进我手里,然后进去了。我孤单地呆在黑暗之中,突然,我感觉到这原本我最喜欢的夜晚,一旦没有了哥哥在我的身边,就有了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四面的黑暗一层一层地压迫着我,包围着我,居然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没有吃向阳花送来的那些东西,她就是想拿这些东西来拉拢我,可是这些东西填补不了我心中的孤独。我不要这些平时闻起来吃起来喷喷香的东西,我只要我的哥哥,我要哥哥一步也不离开我。我双手一撒,气愤地把它们全部丢在了地上,它们落地时,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轻盈而短促。我想我不能再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了。
06
我第二天剖完麻蝈之后,趁母亲不在家,我便向哥哥摊牌,我说,哥哥,你如果今晚上还要去向阳花那里,我就要告诉她厂里。哥哥吃惊地说,老弟,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难道不晓得,如果这事让别人知道了,是要挨斗的。挨斗就挨斗,我愤愤地说,你如果不去,不就没事了?哥哥叹息地说,你还太小,许多事不懂。哥哥为了冲淡我们兄弟之间这种紧张的气氛,便说,没有电油了,我们买电油去。
我和哥哥在一起,即使是白天外出,我心里也多了一点底气,不再在乎那些歧视的目光,也不再戴上一顶斗笠,因为哥哥就在我身边,我可以装着跟哥哥说话,不去看那些讨厌的目光。商店离我家有两里多路,开在马路边上,那是一条刚刚修好的柏油马路,一到夏天,就被毒辣的太阳晒得不断地冒出油来,像开了锅一样。
我和哥哥买好电油,刚走出商店大门,就看见游行的队伍惊天动地地走过来了。队伍前面是几十个戴着高帽子的人,一律打着亦脚,他们像民间那些施了法术的高手,赤着脚板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跳来跳去,还不时地遭受到别人大声的呵叱。我们看见我父亲了,他格外的瘦,脚杆像两根棉花杆子,他显得格外的灵活,像一只麻蝈似的跳动着,左跳跳,右跳跳,惹得许多人在发笑。我暗暗地扯着哥哥的手,我发现哥哥紧紧地握着拳头,咬着牙齿。口号声像潮水一般此起彼伏,人们的汗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我生怕哥哥控制不住,做出什么蠢事来,没有等到游行的队伍过完,我就拉着哥哥走开了。
我边走边想,如果我把哥哥和向阳花的事情说出来,那肯定会像这样被拉出去游行,那也太残酷了,我不愿意让哥哥也像父亲一样,在柏油马路上像一只麻蝈似的跳来跳去。在回家的路上,我放弃了告发他的念头。父亲挨批斗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不可挽救,但我再也不愿意让哥哥也被人拉出去,何况哥哥的腰上还有一条长长的刀疤。
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心里不免有点烦躁,我不能阻止哥哥去向阳花家里,哥哥则像走了魂一样,每天盼望着天黑。他的心已经被向阳花那个可恨的女人勾去了。我不恨我哥哥,我只恨向阳花,她像一个女妖怪,把哥哥从我身边拖走了,害得我的日子跟以前没有了多少的区别。哥哥只不过是像一个影子陪伴着我,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放在向阳花身上了。我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哥哥从向阳花身边拉回来呢?我觉得在我与向阳花之间,其实已经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惊心动魄的争夺战,我决不能在这场战争中败给这个女人。我在没有想出对付向阳花的好办法的那些日子里,我变得有点心不在焉,心烦意乱。我甚至出现过让麻蝈从布袋子里逃走的事情,这真是不可思议。我还出现过在剖麻蝈时,把切去的脑袋、刮下的皮、内脏以及斫断的脚爪,放到脸盆里了,而把那白嫩嫩的肉丢到装垃圾的撮箕里,这令哥哥在一边惊讶地提醒我,老弟怎么搞的?他瞪着迷惘的眼睛望着我。我默默无言地把它们各自换了一个位置,继续我的工作。我不能对哥哥说我心中的想法,我觉得哥哥离我已越来越远了。
07
我哥哥白天是绝对不敢去向阳花家里的,只能在晚上去,而晚上去,安全倒是安全,但无可避免地冷落了我。哥哥处在一种两难的境地,向阳花像一坨磁铁,时时地吸引着他,而我却像是一棵荒原上孤独的小草,需要他这棵大草时时陪伴。向阳花上三班倒,如果上夜班,白天休息,哥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实际上,我家离向阳花的家也不过两里多路,但这不长的路,在白天,对哥哥来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我倒是喜欢向阳花上夜班,这样,一到晚上哥哥就不可能再去找向阳花了,只能全心全意地与我一起捉麻蝈。我甚至还有个想法,写一封信给向阳花的厂长,叫他安排向阳花永远上夜班,那就永远断掉了我哥哥的后路,向阳花也就不再像一坨磁铁了。我当然没有写这封信,这只是我许多想法中的一种。
我哥哥在向阳花上夜班那些日子里,就像是一个八百年没有睡觉了的人,无精打采,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跟我下了几盘象棋之后,就说老弟我有点不舒服,然后就是睡呀睡的,像老是睡不醒似的。一到晚上,他就专心致志地捉麻蝈,再也不朝电厂以及向阳花的家那个方向望了,那些夜晚,我们的收获肯定比以往大一些。向阳花如果一上白班,哥哥又活了过来,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不停地唱歌,不停地说这天怎么还不黑呀?太阳怎么像条赖皮狗似的?我就很生气,不时地用嘲讽的目光盯他一眼。
我哥哥与向阳花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我倒是希望被人发现,可是一旦被人发现,又没有好果子让哥哥吃。他毕竟是我的哥哥,我毕竟需要他和我在一起打发这外面是一片歧视目光的日子,我不忍心让他处在那种境地之中,但我又不允许我哥哥把心思放在向阳花身上。我想,我必须要行动了。
我哥哥白天一睡觉,而且睡得极为漫长,我便晓得向阳花肯定是上夜班了,那么白天她肯定是在家里的。所以,那天等到哥哥在床铺上鼾声大作的时侯,我悄悄地走了出来。我担心哥哥突然醒来,或者他是佯装睡觉,于是,我先假装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再朝向阳花的家猛跑。这是我想了好几天的一个计划,我觉得这个计划有它的可行性。去向阳花的家,中间是一大片稻田,狭窄的田埂弯弯曲曲,金色的稻穗勾着脑袋挤到田埂上来了,把本来就不宽的田埂弄得更加狭窄了。我飞快地奔跑着,我激动地伸开双手,像飞机一样在高低不平的弯曲的田埂上跑着,水稻的叶子无情地刮着我的腿肚子,我也浑然不觉。甚至有好几次刹不住脚,身体失重,跌倒在稻田里,可是我一爬起来,又展开双手,像飞机一样地奔跑。
我哥哥肯定还在床铺上睡觉,打着鼾,流着哈宝口水。他一定没有想到我现在已经朝向阳花的家跑去了。令我高兴的是向阳花的家门大开着,好像是特意为我打开的,她似乎知道我要来了。向阳花正在堂屋里洗头发,她弯着腰,勾着脑袋,浅棕的头发像一块黑色的绸缎落进水里。我看见她那白嫩白嫩的后脖子,那上面长着细小的黄茸毛,我是第一次把她的身体看得这么清楚。我也听见那许多的肥皂泡一个个破灭的声音,那声音细微而连绵不断。向阳花居然没有意识到我进来了,她依然用双手搓着头发。此时,我倒不那么急切了,因为向阳花洗头发的姿式让我觉得特别好看。一阵过后,她终于抬头了,她看见我,很惊讶,双手将湿湿的头发往后面抹,然后又笑逐颜开,说,你来了?我板着脸,一点也不想跟她说其它的,我吞了吞口水,鼓起勇气说,哥哥要我来告诉你,他以后再也不来了!要你再也不要等他!向阳花一时呆了,泪水一耸就出来了,在湿湿的脸上流淌。我担心自己的心会软下来,一转身,就跑了出来。我在太阳底下飞快地跑着,我想向阳花也有今天,居然也晓得哭泣,难道她就不知道我的痛苦吗?我的孤独吗?
我哥哥还在睡觉,他肯定不知道我已经完成了我的计划。我来回跑了一趟,时间没有超过半个小时。我暗暗地高兴,我而且有意识地压抑心中的这种高兴,我担心我不小心就会流露出来,所以,我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08
我的确装得不错,哥哥起来之后,不知我去了向阳花的家,更不知道我对向阳花说了那些话。哥哥还傻瓜一样地在数手指头,我知道他是在算向阳花上夜班的天数,当他算到向阳花只有一天夜班时,他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那种笑很隐蔽,但是瞒不了我。我装着没有看见,更不说他,让哥哥先高兴高兴吧。哥哥又唱起歌来了,他唱歌的时候,喜欢来回走动,从外面的那间屋子走到里面屋子里,然后又走到灶屋里。那些狭窄的空间在他看来,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辽阔的草原,那些嘹亮的歌声便轮流在这些屋子里响起或消失。
我以前是不喜欢哥哥唱歌的,他一唱歌,我便像生了病一样缩蜷在屋子的角落里,充耳不闻。我知道他一唱歌,就意味着他有些躁动不安,就意味着夜里要去向阳花家里,就意味着他将把我孤零零地丢在一边。但今天我却很有兴趣地听他唱歌,我而且拿来一只铝盆子和一根小铁棒,有节奏地敲起来,那金属的撞击声,像白色的碎银在空中进绽。我敲得十分投入,这使哥哥唱得更加来劲了,他边唱边感激而有些惊讶地望了我一眼,一只手也不停地有节奏地挥动着。由于有我的参与,由于有我那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伴奏,哥哥一口气唱了十六首歌,他唱得浑身大汗,背心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我也是敲得大汗淋漓,手臂酸痛。那是哥哥少见的一次个人演唱会。
我轻而易举地把哥哥蒙蔽了,他绝对想不到我已经在他与向阳花之间扯开了一道深深的无形的裂缝。那天晚上,哥哥带着我先捉了一会麻蝈,然后就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老弟,去向姐家里玩一下吧?我大方地说,好哇。夜色显得十分安谧,明亮的星星一颗一颗地印在天空上,看起来它们好像排列得十分混乱,其实仔细一看,它们是有秩序的,只是这种秩序不是用直线来规范的。田野里,水稻的气息更加浓郁了,那是一种成熟的气息,我甚至于听到了细微的爆裂声,似乎是稻谷们在悄悄地说着话,琐碎而甜蜜。这种声音似乎在告诉人们,收获的季节马上就要来到了。
我跟在哥哥后面,横过那条马路,哥哥每回—接近这个地方,便把手电筒关了,然后像特务一样东张西望,他显得非常小心,生怕出现一点点不必要的纰漏。当我们横过马路时,哥哥抬头朝向阳花的家里一看,不由大惊,怎么没有电灯?向阳花的家里的确是一片漆黑,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亮着一盏明晃晃的灯光。我知道我的目的达到了,心中不免暗喜。但我还是佯装不知,问哥哥,怎么搞的?不在家?哥哥说,不可能吧?哥哥不死心,摸着黑,一步一步朝向阳花家门走去。我听见他轻轻敲门的声音,还听见他轻轻的叫喊声。但是屋子里没有亮灯,也没有人应,一片黑暗让哥哥失望了。哥哥怏怏不乐地返回来,说,她到哪里去了呢?她到哪里去了呢?
我说,是不是去云南她男人那里了?哥哥却很果断地说,不可能,那她会告诉我的。我说,或许她来不及告诉你?不可能,哥哥仍然很干脆地说。我讨厌哥哥的这种果断或者说干脆的回答,因为这说明他心里很有底气,很有自信。我以此而可以推测出来,虽然哥哥一时垂头丧气,但他肯定是不会死心的,他会想方设法把这件事弄个明白。我倒是有点后怕起来,如果哥哥一旦与向阳花见了面,事情就会弄个水落石出了,我可能没有好果子吃。
我极其担心这一天的到来,于是,我力劝哥哥再也不要去向阳花家里了,我说人家也许是不欢迎我们去她家里玩了。哥哥还是那种口气,说,那不可能的。哥哥虽然十分懊丧,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竭尽全力地去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他每晚还是带着我去,然后站在马路边上,呆呆地对向阳花家的那一片黑暗看上一阵,才又依依不舍地离开。哥哥那几天即使在捉麻蝈时,时不时也要蹦出一句话来,不可能啊?那声音很小,近乎于喃喃自语。我明知故问,哥哥,什么事不可能啊?哥哥说,没什么。
我知道哥哥的情绪不好,所以他不小心让几只大麻蝈溜走了,我也不怪他,我相信哥哥只要不再与向阳花碰面,这件事不了了之,那么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哥哥就会像以前没有碰到向阳花那样专心致志。
09
我哥哥却不愿意让这件看起来像谜一样的事情继续下去。那几天,他一直在家里沉默不语,脸色很不好看,不跟我下棋,也不唱歌,老是不断地抽烟,烟雾把他笼罩了起来,使他看起来像神仙,腾云驾雾。终于,有一天上午,我哥哥突然很奇怪地说要出去一下,我问他去哪里,他却不肯说,我说我也跟你一起去,他却不肯。哥哥那天有点异常,他也戴上一顶烂斗笠,并且可笑地穿上父亲的一双破草鞋,他把斗笠压得低低的,然后朝电厂方向走去了。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这下可坏事了。我脸朝窗户,望着天空,暗暗地祈祷,让天老爷保佑,不要让哥哥碰见向阳花。
我哥哥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后回来了,他一进门,把斗笠一取,草鞋一脱,便阴沉着那张脸,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也没有说话,嘴巴紧紧地闭着,不时地又张了张,那样子是想发作,又不便发作,因为母亲在家里。我觉得我哥哥那一眼像是在我的心上剜了一刀,又凶又狠。我便预感到事情已经被他戳穿了,他肯定碰到了向阳花,他俩最恨的人是我。我不敢再看我哥哥的眼睛,他的眼睛一直像锥子,老盯着我,盯得我浑身颤栗,我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我哥哥在天黑之后,还是照常叫我去捉麻蝈,这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我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后面。哥哥那天却并非像往常那样,一走上田埂就小心地照麻蝈,他只是不停地走着,脚步声很大,田埂上的麻蝈纷纷跳进了稻田里,响起扑扑的一片响声。我说,哥哥,你为什么不捉?哥哥也不说话,只是闷着头走。我发现他并不是朝向阳花家那个方向走,而是朝一片大田的中央走,他要带着我走到哪里去?
我哥哥的沉默像这黑暗的夜色,我说过我喜欢夜晚,但我却不喜欢哥哥的这种沉默,这沉默使我们的乐趣荡然无存。又走了一阵,哥哥不再走了,他突然反转了身子,拿手电筒照着我的脸,凶狠狠地吼道,你到底搞什么鬼啊?你对向姐说了什么?你说!你说!哥哥忽然扬起了一只手,想朝我脸上打来,我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哥哥的那只手在空中忽然停住了。我的大哭让我少挨了哥哥的一巴掌,但他还是凶凶地大吼,你哭什哭?我蹲了下来,仍然大哭着,我哭着多日来的委屈,多日来的孤独,多日来的痛恨。两旁的稻田里响起扑哧扑哧的声音,那一定是麻蝈们被我的哭泣声吓坏了,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在浓密的稻田里乱窜。我哥哥没有劝我,他来来回回地在田埂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他呼呼地出着粗气,夜空里响着他咚咚的脚步声,他憋了一天的气还没有出完。哥哥在继续地骂着我,你搞什么鬼?你说了什么话?看不出你人小鬼大!你把向姐害死了,她气得几天没有吃饭,人瘦得像根柴棍子。泪水打湿了我的背心,噗噗地掉落在田埂上,我听到了干燥的土地上,吸收水分的那种细小的滋滋声,像水珠掉在了热锅里。
我哥哥并没有放过我,又一声声地质问道,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如此再三地问我,似乎我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就不肯罢休。我由大哭至小哭,由小哭至抽泣,我哭得已经没有了力气,我便说,哥哥,我是舍不得你离开我呀!说罢,突然又哇哇大哭起来。
我哥哥听我这样一说,居然没有再骂我了,也没有再说话。他这时点上一根烟,大口大口地抽着,眼睛看着天空,不断地叹息。哥哥抽完烟,对我轻轻地说,走吧,捉麻蝈去。
10
不知为什么,自从这件事情之后,哥哥捉起麻蝈来突然像疯了一样,他在田埂上轻轻地走着,他走得多么的轻巧,没有一点声音,可是当麻蝈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的大手是多么的有力啊,迅速而凶猛,一罩,就是一只,一罩,又是一只,麻蝈们无一逃脱。我听见那些麻蝈在他的手掌下发出一声声哀鸣,有的居然被他用力地一罩,弄得四肢骨折。我认为这是哥哥的最佳发挥。我很高兴,我终于胜利了,我觉得哥哥重新回到了我身边,他好像忘记了向阳花,他甚至不再朝向阳花的家张望了,也不再朝电厂那个方向看了。
我手中的布袋子越来越重了,每晚的收获都很可观。那时早稻已经开始收割了,夜空中已没有了那种浓郁的成熟的稻香气味了,这种浓郁而成熟的气味被农民们一刀一刀割下,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到了晒谷坪上,然后再藏到谷仓里去了。代之而来的是那一种清嫩的气息,晚稻青悠悠的禾苗开始出现在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田里,田野里顿时变得空爽而清新,让人不再觉得那原来稠密的稻田里藏有许多的秘密了,现在它们一览无余。那些弯弯曲曲的田埂,也终于扬眉吐气地展现了出来,让一丘一丘的水田经纬分明。空气也不像以前那样的闷热了,夜风吹来,甚至可以看见稻田里起了一阵阵小小的涟漪,就像是大地的皱纹。
我和哥哥在一天夜里碰到了一回罕见的事情。我们那晚上来到了一个山沟里,农舍早已是一片漆黑,那种寂静也有点令人可怕。那里离我们家大约有五里路。有一块水田还没有插上晚稻,也许是故意留下不插的,留到来年做秧田吧。我和哥哥本来并没有对这块水田抱什么希望,但是却听到这田里发出很多的响声。哥哥使用手电筒往田里一照,这一照却把我们惊呆了,天啦,满田里都是密麻密麻的麻蝈!我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们是不是在这里开会?我们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观。我轻轻地问哥哥,怎么办?哥哥激动地说,你跟在我后面,我们下田里去捉。
我像哥哥一样下了水田,哥哥像发疯似的捉了起来,有时一手捉了两三只,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我手中的布袋子一张一合。水田里的麻蝈被惊动了,便四处逃窜,那是一种疯狂的逃跑啊,它们纷纷地朝其它的水田里跳去。大田里的水声像放鞭炮一样噼哩叭啦地响起来,麻蝈们惊惶失措,它们的跳跃,此起彼伏,像一道道连绵不断的弧,在手电光中闪来闪去,令我们眼花缭乱。哥哥有时居然不知道捉哪只好了,他有时显得很果断,有时却又很犹豫,这使许多的麻蝈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保住了一条性命。还有几只,竟然趁我们手忙脚乱的时候,从我手中的布袋子里又逃了出去。我不断地叫着,哥哥,快点呀。哥哥一直没有说话,他来不及也顾不上说话。手电筒的镜片不时地被泥水糊住了,光线顿时暗淡下来,哥哥飞快地将镜片在身上擦了擦,那道光重新又亮了起来。我们和麻蝈们在那个晚上都发疯了。
我和哥哥抬着满满一袋麻蝈,走到一个山坡上,哥哥说,歇歇吧。于是,我们便躺了下来。我发现哥哥的脸色惨白,我听见他说,我腰子痛。哥哥一边不停地揉着腰子,一边抽着烟,说,这真是很奇怪啊。我也说,是奇怪。
我第二天剖麻蝈,整整剖了一个上午,我觉得我像一个剖红了眼睛的屠夫,飞快而娴熟地剖着,我顾不及欣赏麻蝈们那些惊恐或忧郁或绝望的眼神,从布袋子里摸出一只,就是咔嚓一 刀,一个生命就结束了。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沾满了浓重的腥气,也沾满了污泥。我手中的刀子,在妖艳的阳光下,发出闪闪寒光,我身边的那只撮箕里,麻蝈们的脑袋、皮、脚爪以及内脏堆积如山,像一堆花色杂乱无章的碎布,它们的眼睛还是瞪着的,流露出各种不同的神光。那天真是累得我腰酸背痛,双手像断了骨头一样,但我体味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11
我哥哥那次看来是累坏了,试想一下吧,在水田里,泥巴那样深,而哥哥则要快速地把双腿从泥巴里拔出来,又踩进去,那真是不容易啊。他第二天没有再像平时那样坐在屋檐下看我剖麻蝈了,他一直躺在床铺上。我生怕哥哥这一下累坏了,便担心地说,哥哥,你不要紧吧?哥哥说,没关系,休息休息就好了。我为了安慰他,把剖好的麻蝈一起端给他看,他笑了,说,真是不少啊。母亲最有意思,总是不厌其烦地让我讲述昨晚的事情,她边听边啧啧不已,把舌头惊讶地一伸一伸,然后一只只地往麻蝈们的身上抹盐。父亲那天也回来了,一听我说,便苦笑一声,麻蝈大概也是在开批斗会吧?真是没听说过。父亲当然还是很高兴的,帮着把那些剖掉的麻蝈一只只地放在那个圆网上熏。
我哥哥少见地要求休息一天,这我没有任何意见,只要哥哥和我在一起,我就感到高兴。我想哥哥这一来肯定死了心,不再去想什么向阳花了。他虽然那天对我发了一顿大脾气,但只要他不再去向阳花的家,那天晚上就是打我一耳光,我也绝无怨言。
没想到哥哥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他只老老实实地与我呆了几天,又要到向阳花家里去。我说,哥哥,你不要再去了。哥哥却十分固执地说,向姐一个人在这里也好孤单的,我们也要去陪陪她。我嘟着嘴巴说,你陪了她,却把我丢在一边。哥哥张开嘴巴哑了哑并不回答我的话,有些粗暴地说,你到底去不去?说罢,哥哥就往向阳花的家那个方向走。我没有吭声,只好无奈地跟在他后面,我不去又到哪里去?我的确喜欢黑夜,但只要哥哥一离开了我,我便产生一种巨大的恐惧感,黑夜便变得十分狰狞而恐怖。我喜欢黑夜,却又害怕黑夜,就像我喜欢哥哥,却又讨厌哥哥一样。
那晚上向阳花家里有了灯光,我看见哥哥脸上充满了欣喜,他说老弟你等等好吗?我没有吭声,我也不好意思再去见向阳花,我为了扯开她和我哥哥,我居然扯了一个天大的谎,这个谎让他俩之间引起了巨大的误会。
我哥哥进了向阳花的家里,大门便吱呀一声,把刚刚敞在外面的光线一下又收了回去。向阳花一定是还在生我的气,没有再像以前那样送东西给我吃了。我更加孤单地站在黑暗之中,甚至连上次丢掉食物的资格也没有了。窗口的那盏灯像一把巨大的蒲扇铺张在地上,可我没有感觉到半点的凉意,浑身的燥热搞得我十分不安,放在脚下的那只布袋子,麻蝈的叫声又增添了我的不安,我狠狠地踢了它们一脚,它们或许是吓坏了,一律停止了叫喊,可是不一会,它们又呱呱地叫了起来。
我哥哥半天也没有出来,我此时站在那把巨大的灯光蒲扇之外,恨不得捡一块石头朝窗户砸去,我要让他俩吓一跳死的,我喜欢听到他俩那种惊叫的声音,那种声音一定很好听,它们随着哗啦一声玻璃的脆响,然后从屋子里飞了出来,朝茫茫夜空中四处逃窜。我而且希望丢去的这块石头,不但砸碎了玻璃,并且连灯泡也一起砸烂,那么,黑暗之中的惊呼声,更加能够让我产生一种快意,然后,我要躲藏到一个他俩找不到的地方,让他俩又急又气。其实,这只不过是我的一些想象,我哪里也没有去,我蹲在地上,我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失败感。在哥哥固执的性格面前,我的小小伎俩简直不堪一击。是的,我失败了。
12
我提出过不再去捉麻蝈,要知道,我做出这个决定,心里是多么的痛苦。母亲感到十分奇怪,问我为什么不去了,我说,很累。母亲说,你哥哥都不觉得累,你却很累?哥哥当然明白我是在赌气,他不便在母亲跟前劝说我。等到母亲走开了,他才说,一起去吧。我说,你——个人去不是更好?哥哥不说话了,脸上流露出某种为难之色。我这才似乎明白,哥哥虽说喜欢去向阳花的家,但让他单枪匹马地去,他似乎也有某种害怕,我成了他的一颗定心丸,如果说真的有了什么情况发生,他的弟弟是不会不顾他的,至少可以发出某种信号,那么,他就可以悄悄地迅速地从后门溜走。
我的阴谋被哥哥挫败之后,我一下子像是掉进了万丈深渊,十分绝望,好像再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了。于是,我的情绪一直非常低落。哥哥虽然采取了两者兼顾的手段,但我并不高兴,我不喜欢他这样,我承认我自私,我承认我小气,我承认我容不得向阳花,因为是她把哥哥从我的手中夺走了。
我真是沮丧至极。晚禾还是青青的,田里的麻蝈并不多,也不大,大多是一些小小的麻蝈在水田里跳动,那声音单调而清脆。我们一听,就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些小萝卜头而已,连看也不看它们一眼。于是,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些农舍旁边的水塘,水塘一般不大,水很肥,黑黑的,四周长着蒿草,水里面飘荡着浮莲,这样的水塘,既养鱼,又养麻蝈。这种麻蝈不是稻田里的那种青麻蝈,而是一种油麻蝈(湖南方言,指牛蛙),这种油麻蝈很肥壮,皮肤呈黑色,蹲在地上,像一堆牛屎,显赫而惊人。但它们比起稻田里的青麻蝈要狡猾得多,眼睛虽然很小,但眼神尖亮,时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稍有风吹草动,也不是扑嗵一跳,那样显得很幼稚,而是轻轻地一移,但落于水中了,像一个老特务。
我和哥哥在那些水塘边上碰到过它们,但一般很难得手,这使我们叹惜不已。尤其是有一只油麻蝈,据我们估计,起码有八两重,那真是一堆大牛屎啊。可是它也真是狡猾,一旦我们出现在那口水塘边时,离它还有很远,它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们还发现它每晚上总是蹲在那个老地方,也就是在塘基边上东边的角落上。这只大油麻蝈吊起了我们的胃口,哥哥的那种固执也在这里体现了出来,哥哥说,老子不抓着它,誓不为人。我说,哥哥,如果抓到了它,那就是最大的一只了。哥哥每回望着大油麻蝈溜走的地方,老爱骂一句,真是个老特务啊,他娘的。我和哥哥几乎每夜要去那口水塘边捉它,但无一成功。可是,油麻蝈的一举一动,却无形之中给了我某种启发,我在有一天的夜晚,腦子豁然开朗,我好像得到了一种神示,它告诉我,要想战胜哥哥和向阳花,必须要采用一种人不知鬼不觉的手段。我以前那些个做法,只不过是像稻田里的青麻蝈一样,幼稚而可笑,扑嗵一跳,闹得满世界都是声音。我于是又开始想办法,我真是绞尽了脑汁,但没有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来,我暗暗地告诫自己,在没有想出一个自认为是最绝妙最精彩最高级的办法之前,我不再轻举妄动,以免引起哥哥对我的不满,而且也不能达到目的。我的这个办法一旦实施了,就要彻底断了他俩之间的路,要叫他俩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但又不让别人知道,他俩有苦只能暗暗地吞到肚子里去。这个办法,就像我剖麻蝈时一样,狠狠地一刀子下去,麻蝈就呜呼哀哉了。
我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便装得非常愉快起来,跟着哥哥去向阳花的家,我毫无怨言,也不再说哥哥了。哥哥如果说,我们去向姐家里玩玩吧?我很大度地说,去吧去吧。连哥哥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用迷惑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又很感激地笑了起来。
我仍然不进屋子,我不能装得太过分,那样会容易引起他俩的怀疑。我独自站着或蹲着,我暂时忘记了孤独和寂寞,甚至也忘记了可怕的黑夜。我趁着这个机会,在静静地想着那个办法。我的确花了许多的脑筋,但一些办法都被我一一否定了。我坚信那个绝妙无穷的办法总有一天,在某一个时刻从我小小的脑袋里蹦出来。我不太焦急,但我也不能让大脑懒惰,我知道世界上许多空前绝后的想法就是来源于苦思冥想,我从小就听说过牛顿,这个科学家就是在苹果树下苦苦思考的时候,而一个掉下来的苹果就让他茅塞顿开,让他的名字响彻全世界。我认为我的思维是空前的集中而活跃,我全神贯注,我甚至一动不动地望着天上的某一颗星星,希望它突然像流星一样地划过天空,而在那一刹那,我所期待的办法也电光石火般地出现了,我于是一把紧紧地抓住了它。
13
我哥哥当然不明白我为何变得如此温顺,他总是用小心翼翼的目光扫我一眼,我装得很坦然,所以,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碰一下,又飞快地移开了。他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我也当然不说我为什么变得如此安然。哥哥便对我加倍地好,我们忙完了剖麻蝈熏麻蝈的工作之后,他便跟我下棋,或者给我津津有味地说起那些武斗的事情,那真是惊心动魄,炮火连天,有许多人就坐在自己的家里,却不料被冷枪打死了。他说他单位有个妹子,真是漂亮极了,还只有十八岁,两条眉毛中间生了一粒绿豆般大的红痣,比演刘三姐的人还要漂亮。哥哥说,那天,她洗了澡,站在窗子边上看街上,没出五分钟,一颗子弹就恰恰打到了她的眉毛中心的那粒红痣,叫都没有叫一声,就落了气,死了还不是死了,找哪个?
我哥哥说了许多这样的事,有时让我听得毛骨悚然。哥哥说,像矿里这种武斗,小打小闹的,跟他那里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父母有时也来听,听得浑身发抖,母亲又是一连声啧啧啧,说,吓死人了。父亲对哥哥说,你说来也是不幸之中之大幸,要是没有肾结石开刀,人可能也去搞武斗去了,也不晓得保不保得住一条命。哥哥承认说,那也是哦,如果去打仗,断脚断手还是算命大。
我哥哥再不跟王老工人下棋了,可那个家伙总是想勾引哥哥去他家里,王老工人有矽灰病,出气不赢,我看见他就恼火。因为他找不到其他人下棋,所以他总是不心甘,千方百计地拉拢哥哥。他知道哥哥喜欢喝茶,便不时地给哥哥送来一点粗糙的茶叶,说是老家人带来的,你尝尝。我害怕哥哥又被他拉下水,所以,等到王老工人一走,我就把他的茶叶丢到屋子后面的尿桶里。哥哥并没有说我,他只是笑着,他说,王老工人真是枉费心机,我不会去的。
我哥哥真的再也没有去过王老工人的家,哥哥从小就迷上了象棋,下棋的瘾很大,有时为了下完一盘棋,连考试都忘到脑后了,曾经挨过父亲不少的打,可是打也打不变,我听母亲说过,棋就是他的命。但我不明白的是,哥哥既然能够为了我不再与王老工人下棋,那为什么不能够割舍与向阳花的来往呢?难道说向阳花的吸引力比象棋的吸引力还大一些吗?下棋可是他从小就上了瘾的啊,他一下决心,喊断就断了,与向阳花的交往才几年呢?虽然他每天与我下,但我的水平毕竟是很臭的,对于他这个高手来说,是没有意思的。我很想与哥哥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但我又担心他会发现我的用意。
我哥哥现在一定觉得日子很滋润,虽说是偷偷摸摸,但他也很满足了,这从他光泽的脸上也可以看出来,从他的引颈高歌也可以看出来,从他总是盼望太阳下山也可以看出来,从他对我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出来。他肯定认为自己真正是两者兼顾了,既没有怠慢老弟,又不耽误与向阳花的幽会。我却在心里暗暗发笑,当然这是一种报复即将到来的笑,虽然我仍然还没有想出一条妙计,但我有一种预感,我总有一天会人不知鬼不觉地手起刀落,咔嚓一声,毫不留情地切断哥哥与向阳花的联系,让他俩永远不敢往来。
14
我说过我很少出门,这是因为我害怕或者说不愿意看见那些歧视的目光,那些目光让我顿时感到一种自卑,一种耻辱,一种伤害。自从哥哥回来之后,我才跟着他间常出出门,买电池,或是帮母亲买油盐之类。哥哥毕竟是大人,也毕竟是从大城市回来的,所以他对矿区里的那些白眼根本不屑一顾,这相应地提高了我的一点自信心。我跟着哥哥每回一出门,他就要对我说,我们说我们的话,你根本就不要理睬那些人,看都不看他,你目不斜视。这个成语,我是平生第一次从哥哥嘴里听到的。
我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放下包袱开动机器,我已经越来越感觉到那条妙计朝我一步步走来,虽然速度比较缓慢,模样也比较模糊,但它像一团巨大的混沌的东西渐渐朝我滚来,它一边滚动,体积便一边缩小,我便知道,当它有一天终于滚动到我身边时,它就会变成清晰的一张小纸条,上面清楚地写着几个字,那就是我的妙计。
我有一天趁哥哥睡午觉时,居然鬼使神差出门了,我陡然觉得那一团混沌的东西离我很近很近了,但它似乎不会在我家里与我见面,它要在一个我很少去的地方与我相会。我认为这里面充满了一种神秘感,让我的精神陡然大增,于是,我就不声不响地出门了。我没有戴斗笠,我也没有朝向阳花的家那个方向走,我不怕中午的太阳,也不害怕看见那些歧视的目光,我好像什么也不怕,那天好像有个无形的人在指挥着我,叫我慢慢地朝矿本部走去。奇怪的是,路上没有了行人,矿区也没有人,人们大约都在睡午觉,也许还害怕那火焰一般的太阳。我看见路上升腾起一片片约隐约现的热气,像一绺绺透明的张牙舞爪的白色绸缎,在我的前面晃动。我就是那样一直朝前走。
我好像被那个无形的人一直牵引着。矿本部离我家大约有三里路,我先沿着一条小路走,然后横过一条铁路,再走一截小路,就来到了柏油马路,离柏油马路五百米左右,就是矿本部大楼。父亲以前就在那里面上班,我去过无数回。路边的那些房子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标语,我居然连一眼也不看它们。我也没有走进那栋办公楼,我绕过了大楼的一侧,来到了位于它后面的食堂里。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进食堂,食堂里空空荡荡的,连一只寻食的狗也没有,只有几只麻雀在地上小跳小跳的,间或清脆地叫一声。我就像一个赶路的人累了一样,一声不响地贴着墙脚坐了下来。食堂里的四周墙壁上,也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我无事可做,而且有点无聊,便顺着墙壁看那些标语。我发现其中有许多的标语是出自于一个人的手笔,那字写得很好看,比我读书时的那个张老师还要写得好一些。其中有一幅标语吸引了我的眼睛,因为上面有向阳花三个字。那幅标语写的是;革命矿工也是向阳花。于是,就在这时,我盼望已久的东西突然像电光石火一般地在我的脑袋里闪耀起来,我突然非常激动,我简直像一只猎狗一样,嗅到了我很久以来所需要的东西。
我的眼睛迅速地在那些标语上一一扫视,简直有些饥不择食的味道,于是,我在另一面墙壁上看到了这样一幅标语;把破鞋李玉秀揪出来!我的眼睛顿时一亮,我兴奋得差点叫了起来,我的脑子里非常迅速地把两样东西衔接了起来。我几乎是跳了起来的,我朝窗外看看,只有毒辣的太阳烤灼着大地,仍然没有一个人走动,整个世界好像就是我一个人。我于是立即在焦干的水沟里捡到了一块碎玻璃,然后把那幅标语上的向阳花三个字小心地剔了下来,又把另一幅标语的前后三个字也剔了下来,仅仅把李玉秀留在了墙壁上。我当时的动作十分地神速,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手脚是这样的利索,而且有条不紊。我在地上找来了一大团饭粒,然后把向阳花三个字工工整整地贴了上去。凑巧的是,这两幅标语是出自于一个人之手,所以我把它们镶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连纸居然也是一样,黄色纸。
我高兴得像一只骡子,我担心有人出现,急忙小心翼翼地把标语叠好,叠成一小块,放进背心里,拍了拍,然后飞快地溜出了食堂。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妙计终于在今天得以到手,它来得这么缓慢,又是这么容易。我的心情不亚于那个外国佬牛顿,苹果落地不也是很容易的事吗?我也唱起歌来,像哥哥那样,唱了一首又一首,我看见我的歌声融化到那透明的绸缎里了,在空中飘荡。我一直唱到离家里只有百米左右,才歇了下来,才把激动和兴奋一一收藏起来,我要在哥哥面前做得滴水不漏,不能让他有丝毫的察觉。哥哥还没有醒来,鼾声如雷,他梦中一定梦到自己在向阳花的家里吧?他还一定梦到了他的弟弟孤零零地坐在东厢屋里吧?或是梦到了他的弟弟站在屋子外面,黑暗深深地包围着他吧?15我哥哥绝然不知我的秘密,我把那幅标语暂时藏在一个纸箱子里,而那个纸箱子是我用来装废书的,我觉得这是最安全不过;的了。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行动,我仍然孤单地站在向阳花的家外面,我像一个稳操胜券的将军,冷笑而大度地看着窗口的那盏灯光,让他俩再玩一玩吧,这是最后的晚餐了,我也不催促哥哥。我在想,向阳花今晚上还是笑,明晚上就要叫她哭泣了。我的杀手锏一旦施展出来,哥哥就会一直跟我在一起了,心无旁骛了。我那天夜里的确是一直冷笑着的,我觉得这种冷笑很有快感。
我哥哥丝毫也没有觉察到事态的突变马上就要来临,他从向阳花家里出来之后,一如往常那样带着我捉麻蝈。他边走边捉边说,我一定要捉到那只大油麻蝈。他说得很有信心,简直是斩钉截铁。但是那晚上,我们还是失败了,当哥哥轻轻地走到离它只有五米远的时候,老特务便悄悄地溜下水了。我哥哥这回并没有立即走开,他低着头想了想,然后,老弟,不对,我是说我们以前的做法不对,你想啊,这只大油麻蝈根本不像其它的麻蝈,见了手电光也不走,可是它呢?一看见手电光就溜走了,我看是这样,哥哥说,从明晚开始,我们一走到这条塘基上,就要把手电光熄灭。我说,那你怎能看见它呢?哥哥说,它不是老呆在那个地方吗?那我只有摸着黑悄悄地走近它,然后突然打开手电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去。
我哥哥说罢,便从大油麻蝈蹲着的那位置开始用脚丈量,他尽量出脚匀称,一步,一步,然后走到塘基的尽头,一共是十二步。哥哥不放心,于是又走了一次,还是十二步。他说,老弟,记着,十二步。哥哥说,老子不捉住它,那就是出鬼了。我相信哥哥的步子是准确的,他的这个策略应当说是对头的。我哥哥在第二天,总是告诫我要记住十二步。我说我已经烂熟于心了。哥哥激动地说,那今晚上就看我的了。他摩拳擦掌,他在家里不停地练习着那十二步,他的脚步声轻得已经不能再轻,我尖着耳朵仔细听,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哥哥不放心,又叫母亲在一边听,然后问我们,可不可以了?我点点头,说可以了。母亲也说,针尖大的声音也听不见,像一个练过轻功的,说得哥哥咧开嘴巴笑起来,说,我要是练了轻功,那就好了。
我哥哥那天给我的感觉也是胜券在握,他午觉睡得很不错,嘴角流着口水。我却在暗暗地策划今晚的行动,我和哥哥总是在天大黑之后才出去,那么我想,从天灰黑到天大黑,在这中间,有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是我行动的最佳时机。于是,我看见天接近灰黑时,便悄悄地把那幅标语藏到背心里,又偷偷地拿了一坨饭,溜出来了,谁也没有发现我。更巧的是,父亲那天晚饭时也回来了,吃罢饭,哥哥便与父亲扯谈,哥哥总是劝父亲不要轻易承认什么错误,哪怕。是挨打也决不要承认,哥哥说,一旦承认,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反悔也来不及了。父亲被打得要死,他说那些人的手段真是毒辣,拿柞木棍子打,痛得喊娘喊爷。说着,父亲掀起衣服,身上的伤痕纵横交错,像一堆紫色的蚯蚓在身上乱爬。我心里很难过,父亲本来是一个很强壮的男人,这被人一斗一关一打,人就变得枯瘦如柴,我恨那些人,但我对他们又无可奈何。父亲说,有几个跟他关在一起的人,肋骨都被打断了。他俩谈得激愤而又悲伤,我听一听,于是趁机跑了出来。
我哥哥压根也没有想到我这时已经飞快地在田埂上奔跑了。天色像被一层淡黑色的薄纱轻轻地罩住了,天边只有一丝桔红色的晚霞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没有一秒钟,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田埂,在我的脚下无声地滑走了,我太熟悉它们了,哪里有一个弯,哪里有一处田坝口,哪里有一堆泥,我心中都有数。我不会像上次那样跌进田里了,那幅标语贴着我的胸部,不断地磨擦着,弄得我痒痒的,好像就要从我的胸部跳出来。我不时地望一眼向阳花家的那个方向,我希望她这时不要在家,或者在家里睡觉。她在很久的时间里夺走了我的哥哥,那么在这关键的时候,她应该为我创造一个良好的机会。我哥哥肯定还在与父亲谈论承认不承认的事情,我知道哥哥带回来丁一些上好的三七,他一定在用三七磨米酒,然后帮父亲揉伤。也许是老天助我,一路上只碰到一个人,那是一个农民,像有什么急事,匆匆地走着,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我直抵向阳花的家,她家里没有灯光,这真是大好良机,我动作飞快地把标语严严实实地贴在她家的大门上,然后便飞身返回,像无事一样走进了家里。
我哥哥果真在帮父亲揉伤,屋子里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三七味,父亲不断地说轻点轻点,太痛了。哥哥便又放轻手脚。他见我进来,便说,老弟,等一下再去吧,我很快就揉完了。我点点头,进灶屋喝了杯凉茶,我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了。
我哥哥叫我走时,已经快九点了,比平时慢了半个小时。
我哥哥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如果马路上有人走过,他便和我故意慢慢地走,像是在散步,让人不会怀疑。那天晚上,我也不知为什么,向阳花的家里没有灯光,哥哥说,不可能啊,她应该在家的呀。他有点不死心,便要我站着等他一下,说他过去看看。哥哥是摸着黑走去的,他以前都是这样一直走到向阳花的家门前,然后敲门,然后向阳花开门。这次哥哥轻轻地敲了门没有,我没有听见,因为我隔他有一段距离,但我的的确确看见手电筒亮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熄灭了。不一会,哥哥便急促地跑了过来,拉着我说,快走!快走!
我哥哥拼命地往那一片稻田里走,有几次居然跌到田里去了。我跟在后面跑,我知道我的计策成功了。哥哥跑了好远,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惊恐万状。我故意问,出什么事了?哥哥连连说,出事了,出事了,她门口贴了标语。我说,什么标语?哥哥说,把破鞋向阳花揪出来。我说,你不把它撕掉?哥哥说,我哪里敢?万一查出来了怎么办?我说,向姐难道也不敢?哥哥说,蠢宝,她更加不敢。我装聋卖傻,说是不是人家发现了?哥哥说,肯定是。又说,她肯定被人抓走了。我说,那会不会来抓你呢?哥哥说,那难说。
我哥哥那天对我说,老弟,今晚上我没有心思捉麻蝈了,你就陪我坐坐好吗?我说好。我们于是就来到了铁路上,坐在铁路旁边。哥哥不停地抽烟,叹息,丝毫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今晚上虽然没有捉麻蝈了,但我也格外感到高兴,因为从今晚开始,我敢肯定,哥哥就属于我的了,他再也不会三心二意了,他再也不敢去向阳花那里了。铁路脚下的那片田野里,晚禾开始扬花了,在白天,那碎碎的花穗,像无数只细小的蝴蝶停留在禾尖上,微微振翅,那是一幅多么壮观的景象。现在我虽然看不见它们,但我只要侧耳一听,就能够听见一片细微的振翅的声音,我感到那些细小的蝴蝶在慢慢地长大了。那晚上,我们就一直那样坐着,我知道哥哥不敢回家太早,他肯定是担心有人来抓他。起码有一点多钟了,哥哥才说回家。他要我先回家看看,是否来了人在等着,他说他不得不做两手准备,一旦家里来过人,他就不准备回家了,要我把他的衣服和钱悄悄地拿来,然后他直接回单位。我于是就照哥哥说的先进屋,家里没有外人,父亲已经走了,母亲还没有睡,她在等着我们回来,我说今晚上家里来过什么人没有,母亲说,没有。因为那时抄家是经常的,我这话问得不怎么突兀。于是,我再叫哥哥进来。16我就用这条妙计战胜了哥哥和向阳花,哥哥再也没敢去她家了,也不叫我去她家看看,但哥哥很感激向阳花,他说,没有人来抓我,肯定是你向姐保护了我,她不说,人家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我说,哥哥,你以后就不要再去了,不要再惹麻烦了。哥哥说,不会去了。哥哥说话算数,连捉麻蝈也不去那个方向了,我们离电厂那边远远的,我们一心一意地捉麻蝈。但哥哥也就是从那晚上开始,有了一个怪毛病,那就是每次回家时,远远地,他总是担心地说,家里不会有人来吧?我说,不会来的。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如果有人来,那不早来了?还等到今天?哥哥想想说,也是,又说,不过,万一你向姐哪天顶不住了,把我供了出来,那岂不完了?我说,向姐顶得住的,刘胡兰才十五岁都顶得住,向姐这么大了,哪里能顶不住呢?哥哥说,也是,你向姐二十二了。
我对哥哥说,那只大油麻蝈还捉不捉?哥哥仿佛这才记起,说,怎么不捉?我一定要把它捉到手。于是,我们那晚上就朝那口水塘走去。快到水塘时,哥哥问,是十二步吧?我说没错。哥哥叫我站着不动,他一走上塘基,便熄灭手电光,退出鞋子,赤着脚,然后轻轻地朝老油麻蝈那个位置摸去。那真是一个漫长而又紧张刺激的时刻,我的心脏差点快要跳了出来,我在心里不断地说,哥哥,轻点轻点再轻点,一定要把它抓住。哥哥的身影渐渐地离我而去,我不知哥哥此刻是否走神,是否还在想着向阳花的事,万一分散了注意力,那么要捉老油麻蝈也就无望。就在那一刻,黑暗之中突然手电光亮起,同时只听见哥哥重重地嗨了一声,身子一下子扑倒在地,他接着激动地大叫,抓到了老弟!抓到了老弟!
我第二天清早就起来了,哥哥也起了床,他叫母亲借了一把秤来,便称了称那只老麻蝈,一称,你猜有多重?九两五!我们全都叫了起来,邻居们也惊讶不已,纷纷问我们是在哪里捉到的,并且要我们详尽地说说捕捉的过程。他们都围着我,连父母也过来了,哥哥这回不再是坐在屋檐下抽烟了,也站在了人群里。哥哥对我说,动作要快呀。我说,我晓得。
我剖过这么多的麻蝈了,也没有像今天剖这只麻蝈压力大,我不知我那一套漂亮而利索的技术今天能不能够发挥好,我的确没有把握,我觉得身上有点发抖。
我特意把那把菜刀在磨石上磨了一阵,菜刀的锋口显出一道寒光,我像个老练的屠夫似的,伸出一只大拇指在刀锋上试了试,又换了一把斧头,我对哥哥说,你到时就用斧头重重地敲刀背。哥哥嗯了一声,便蹲了下来,抓起了那把斧头。我解开布袋子,双手伸进口袋,把老油麻蝈死死地抓紧,它好像经过一夜的挣扎,力气已经用尽了,一副很老实的样子。但我不敢放松警惕,一把将它揿在木板上,一手操刀,重重地朝它的头部一切,这时它突然发威了,四肢乱弹,尤其是一双后肢,拼命地乱抓,似乎要把木板抓破。围观的人呀地一声啊起来,纷纷惊叹道,真是厉害呀。我拿刀的手这时死死地按住它的脑袋,一手便按程序剥它的皮,可是那皮却像牛皮一样,怎么也剥不下来,而且相当的滑溜,像涂了一层油似的。哥哥说,加点劲。我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地抠,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刀下的老油麻蝈也似乎在跟我做殊死的搏斗,硬是不让我把它的皮剥下来。
我有点力不从心了,我求援似地快速望了哥哥一眼,哥哥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你抠住它的皮,我来帮你。我于是又重新抠住,这时,哥哥拉着我的手,用力地往后一拖,嚓——只听见一声皮肤剥离的响声,老油麻蝈顿时显出了一身壮硕的白色身子,人群里又发出一声惊呼。哥哥接着扬起那只握着斧头的手,用力哨地一声,砸在刀背上,它的脑袋断了,一股鲜血一飚,就喷了出来,在阳光下红得令人可怕,人们不由地朝后面退了几步。再一看,鲜血像一个巨大的红色问号,极其醒目地印在了地上。人们默默无声地惊慌地望着。那只脑袋落在了一边,可是,我看见那两只眼睛仍然鼓鼓地瞪着,喷射出两道仇恨的目光,它谁也不看,就是一动不动地瞪着我,我浑身不由地微微颤栗起来。
姜贻斌,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