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奏
2002-04-29薛忆沩
驿站
据说这里是以前的驿站。现在人们正在这里等待从城里开来的长途汽车。汽车要在这里把上面的乘客统统卸下,换上这一群等车的人,又颠颠簸簸朝进城的方向开去。
“没关系。”身旁小店里的小女孩对有点犹豫的少年说,“走的时候交给那边卖肉的人就是了。”她同意少年将板凳搬出去。
少年朝对面瞥了一眼,那个卖肉的草棚看上去非常简陋,生意倒好像还不错。少年点了点头,就从小店里搬出了那一条板凳。小女孩很快就关上店门了。她刚才说了,中午她要回家去收稻子。
老太太站在阳光下,低头瞥了一眼显得很脏的板凳,眉头微微一皱,稍稍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坐下。少年把背包往胸前一挪,痛快地坐了下去。接着他叫了一声“外婆”。老太太答应了一声。
“刚才真把我吓死了。”少年做出很吃惊的样子说,“你还说不是的。”
“开始我真以为那只是卷起来的铁丝。”老太太漫不经心地说,“真没有想到。都这种时节了。”
“真把我吓死了。”少年仍然做出很吃惊的样子说。
“那蛇会死掉的。”他们的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少年回头一看,有一双生硬的眼睛正盯着他。那个说话的人的手里抱了一个很小的娃娃,娃娃脸上的皮肤显得很粗糙。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议论一条蛇呢?少年心想。“那为什么?”他好奇地问。
“它已经回不了自己的洞了。”
“那为什么?”
“它找不到洞才呆在外面的。”
“也许它是看着太阳好。”少年说着,瞥了一下苍白的太阳。
“不是。”那个人肯定地摇起头来,有点不大耐烦。“它肯定会死的。”他肯定地说。
那么小一条蛇,可能比你手里的娃娃都晚出世,少年又想。他根本不相信它会死。
老太太看了一下表。“该来车了。”她说,像是在抱怨。
少年双手托起下巴,迷茫地打量着南方深秋的晴空。他的胳膊肘压在背包上。他还在想着那条蛇的样子。刚才在路上,当他和他的外婆战战兢兢迈出那关键的几步时,它将头傲慢地一甩。
突然,路对面粮食仓库的顶角下一个巨大的年份标记进入少年的视野。“它跟你一样大。”他的外婆也注意到了那个数字。
少年的心里很难受。他想到那座简陋的仓库比自己更能长久。过很久很久,在他死后,也许它还会有用的。
“它跟你一样大。”他的外婆又说,好像是怕少年没有注意。
但它不能坐着汽车到城里去,不能去玩电子游戏或者坐碰碰车,少年得意地想。
这是深秋里难得的一个晴天。正午刚过,空气、房屋和人们的谈话就已经被和暖的阳光浇得软沓沓的。等车的人又多出了几个。有两个中年的女人站在草棚的阴影里,正朦朦胧胧地谈论起今天的仪式。今天是玉帝外甥的生日,她们说。庙离这里不远,一大早,她们就带着香和供品从城里赶来了。她们称玉帝的外甥为“武老爷”。
这是深秋里难得的一个晴朗的下午,所有的人都因为这昏昏欲睡的时辰相距很远。
突然,几声沉闷的炮声惊动了此刻的懒散与隔膜。“不!这不是放炮。”老太太也听到了,她说,“是死人了。”
“这响声?”少年迷茫地问。乡下的一切对他好像都是没有头绪的谜。
“这是打铳。死了人就打铳 ,从前就有的。”他的外婆说的从前当然是很久以前,是她还是少年的时候。可能老外婆的死讯就正是由这声音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传到了所有亲戚们的心中。“如今这风俗又兴起来了。”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
那沉闷的声音仿佛亡魂在浓密的云海中触上了暗礁。
人们很快又坠落到原来的状态之中,继续着被沉闷的铳声粉碎的含混不清的谈话。只有那个少年还在细心地跟踪着一声声铳的闷响。他不知道人死了以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他死了以后还会不会有人在这里等待从城里开来的长途汽车。
“怎么还不来车?”他的外婆又不耐烦地看了看表。
很多人都被老太太的话惹得着急了,他们一起朝来车的方向望去。不一会,远处真的扬起了一簇浓浓的灰尘。和暖的阳光将飞扬的尘土照得锃亮。大家就都活动起来了,彼此显得非常亲近。
只有那个少年还在细心地跟踪着一声声铳的闷响。他好像跟随着那神秘的亡魂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逃学
在这个季节逃学,可以有两种选择:或者去大桥上看涨水;或者到隧道后面的那座野山上去采桑叶。X和“大眼睛”终于决定星期五下午不去学校开班会了,“反正没有我们的事。”“大眼睛”说。
X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去看涨水吧!”他说。他太想去了。“大眼睛”去年就说过涨水时真有意思。你能看到有人坐在门板上或者坐在澡盆里从你身边经过。有时候忽然一堆屎漂到你的跟前。水面上什么都有捡。真的!什么东西都有。最后人们都挤到了桥上,看热闹的和从被淹掉的屋子里逃出来的人。大家害怕极了,“大眼睛”说,你可以看着水越涨越高。你会去想,没多久,水一定会漫过你的头顶。到那时候,作文就不再会让你头痛了。结果水甚至都没有漫过桥面。它一会儿就落下去了。可是不一会儿又会涨上来的。又落下去又涨上来,总是这样涨涨落落,好像永远也不会停,就像班主任的工作总结。为什么她每个学期都一定要把那种枯燥的总结念给我们听呢?!X想。
“不,我还是想去采桑叶。”“大眼睛”固执地说,“我的蚕都瘦得不行了。”
X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那就随你吧。”他扫兴地说。在他点头的顷刻,X肯定,“大眼睛”其实根本就没有见过涨水。他去年说的那些全是瞎话。
不久,两个少年就上路了。“大眼睛”捡起一块石头往前奋力一掷。X也捡起了一块朝“大眼睛”掷出的那块击去。两个人就这样轮番追击着对方的目标,很快就接近了隧道。突然,他们发现了隧道外面的一个岗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兵营,大概能容得下一个连呢!“大眼睛”将手里的石头朝岗哨方向掷去,然后拔腿就跑。X也玩命地跟在他的身后。过了很久,他们才意识到后面根本没有人追来,便轻松地停下了。接着,两个少年得意地相对一笑,继续往野山上爬去。
山不太高,两个少年很快就爬到了山顶。“果然有这么多的桑叶。”X说。
“我的蚕一定正在流口水呢!”“大眼睛”说。
说着,两个少年不约而同地往地上一坐,抹去脸上的汗。
过了一会,X认真地问:“开始摘吗?”
“大眼睛”正在四处张望。“不忙!”他说。他显得毫不在乎的样子。
X也就轻松一些了。他将后背靠到了“大眼睛”的腿上。“你看对面那座山。”他说。
“看什么?”
“那么多的坟堆。”
“像很多碉堡。”
“人死了就变成了碉堡。”
“活着的时候像什么?”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像水,忙来忙去。”
“那也可以说是风。”
“其实差不多。说不清楚。”
“我们住的地方从前也是坟山,我爸爸说的。”
“来了活人,那些碉堡就不见了。”
“就等于是被攻克了。”
“死人很快就战败了。”
X抬头扫视了一眼宁静的天空。“我不愿意死。”他说。
“我也是。”
“可是我不怕。我外婆怕。”
“我怕。”
“为什么怕?”
“在噩梦里,我死过。真的可怕。”
……
两个少年就一直这么说着。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两个少年都狠狠地哆嗦了一下,这才发现,黑夜已经从山脚下爬上来了,好像比下午他们俩爬得还要快。地面上已经布满了冰碴子一样的灯光。
“我们回去吧。”两个少年几乎同时说。他们都感到了一阵心慌。
“大眼睛”迟钝地站起来,胡乱揪下一把桑树叶塞进空书包里。X也站了起来。他发现裤子被阴冷的泥土弄湿了,心里很不舒服。他对桑叶已经没有一点兴趣了。他拉起“大眼睛”的手。两个少年就这样手拉着手慌慌张张地朝山脚下跑去。
游泳
四个少年都爬上了围墙。
“一点也不难。”
“真是的,一点也不难。”
“早知道也就不用下那么大的功夫了。”
四个少年都轻松地摆动着他们的双腿。
“我们下午还去不去?”
“不是说定了,考得好就去吗?”
“那就去。”
“我不去。”“大眼睛”说,“爸爸下午会带我去江里的。他说过,只要我考得好。”
如果我也有那样的一个爸爸就好了。另外的三个少年都这样想。
约好了在交叉路口集合。X稍稍晚了一点,没有人抱怨。三个少年排成一行朝水库方向走去。
“我这是第一次。”X说,“如果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吓昏过去的。”
“我三年级时就这样了。”
“我也是,反正不会出事。”
“不过要学会撒谎。”
“真的没有被家长发现过吗?”X问。
“发现了又怎么样?认错,发誓,下次不再犯了什么的。”
“下次是下次。”
“下次照样。”
“老师呢?如果被老师发现了呢?”X又问。
“那不是一样吗?”
“一回事。”
水库的东面是水泥大坝。大坝的下坡上有六列石梯顺着坡面一直伸进水里。X坐在紧贴水面的一级石梯上,脚搁在水中。
“下来玩一会吗?”同伴们已经邀请过他好几次了。
X还是没有反应。
“你吹牛。”
“你根本不会。”
“会的。”X争辩说,“真的我会。”
“你吹牛。”
X脱掉衣服,沿着石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同伴们已经游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只看到两个黑点在波光粼粼之中闪动。
再下去一级,水就埋到了胸部。X舒展开身体,沿着与大坝平行的地方游动。
“中间来。” 同伴们在中间大声喊叫着,“中间来。”他们得意地向他挥手。
X游到下一列石梯附近,就停了下来。他没有朝同伴们望去,而是拾级而上,走出了水面。接着,他顺着大坝,小心翼翼地回到下水前的位置。他算了一下,刚才大概游了十五米。
如果真的出了事,X心想,就连中学生都做不成了。阳光正将他身上的水渍细致地抹干。那两个黑点也渐渐放大……很快,同伴们也上了岸。
三个少年将短裤蒙在头顶。X走在最后。同伴们走得很快,走在前头。刚才换衣服时,他们骂他“胆小鬼”。反正我没有吹牛,X心想。三个少年都在那间空屋子里撒了尿。
“我请你们吃冰棍。”X大声喊道。
远远走在前面的同伴们停了下来。
X跑上去,把冰棍递给他们。三个少年就并成了一行。他们继续朝前走,但谁也不说话。
毕业典礼之后,每个人领到一张很粗糙的毕业证书。三个少年又爬上了围墙。
“他爸爸真没用。不会游泳还要带儿子去。”
“活该他倒霉。”
“跟我们去不就没事了吗?”
“他爸爸真没用。”
“那天他考得太好。那可能就是预兆。”
X呆呆地盯着毕业证书上那些死板的字。一个同伴突然伸手过来挡住了他的眼睛。“为什么不吭声呢?”同伴们问,“你也在想他吗?”
X点了点头。“不过那天他要是跟我们一起去,”他停下来看了两个同伴一眼,接着说,“我们也可能都已经出事了。我这样想。”
薛忆沩,作家,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遗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