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无根的美惠

2002-04-29

现代妇女 2002年4期
关键词:美惠朝鲜人国立大学

田 边

我想许许多多的人都和我一样,不论身处何方,在被问起“你是哪里人”的时候,决不会犹豫不定。但是确实也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有时会有不止一个的答案。在我看来,美惠就是其中之一吧。

美惠跟我不是一个系的,因为她选了我导师的课,也参加我们的每周一次的讨论会,所以我们算半个同学。美惠的研究课题是在日的韩国、朝鲜人的参政权问题。由于历史的原因,许多韩国人、朝鲜人已在日本生活几代了,在各个方面都为日本作出了贡献,但是只要不加入日本国籍,不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松下某某、龟田某某,他们就永远没有参政权。美惠的研究目的就是分析形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和寻找改善的方法。

美惠是在日韩侨的后裔,但是从哪里都看不出她跟同龄的日本孩子有什么不同。美惠跟比她年龄大的同学说起话来,总是用很多敬语,常常让人觉得受用不起。而且美惠言语举止之间似乎更多一些小心。美惠对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万分认真,有时候似乎有点儿死心眼儿。比如有一次轮到她在讨论课上发言,等了十多分钟都不见她的踪影,正当大家猜测出了什么事儿的时候,美惠满头是汗,热气腾腾地进来了。原来是他们系的复印机坏了,为了发给大家一些参考资料,美惠便临时跑下山(我们学校在一座山上),自己付钱在文具店里复印。其实发不发参考资料由发言人自己定,不发也无伤大局。再则,美惠只要跟我们系教务处解释一下,就可以在我们系里复印那些资料。虽然一般情况下学校不允许学生跨系用复印机,但美惠是为了在我们系里汇报,又遇上特殊情况,完全可以变通。不过,正是有了许许多多如美惠这样的“死心眼儿”,日本社会才得以有序而高效地运转,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也许是对中国感兴趣吧,一有机会美惠就问我一些有关中国的事情,而我大多都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当我问起韩国情况的时候,却发现她并不了解多少。每当这时,她总是很日本式地、歉意地笑一笑,说她学习了解得还不够,让人无法再追问下去。

有一次我们在同一桌上吃饭,下午又都没有课,便天南地北地聊起来。其间美惠突然很羡慕我会三种语言,我想这又是日本式的恭维了——她自己不是也会三种语言吗?没想到她却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不会讲、更不会写朝鲜语。

美惠从小就聪明好学,家里人希望她将来能考进国立大学。因为从国立大学毕业的学生,不论是找工作还是以后升迁都有很多优势,进入了国立大学也就意味着走进了社会的精英群。而按照日本的规定,报考国立大学的学生必须从文部省正式认可的高中毕业,虽然日本各地由朝鲜、韩国人自己办的朝日双语学校很多,但都没有得到正式认可。就这样美惠选择了上普通的日本学校,失去了在朝语学校受教育的机会。日本的大学很多,但要上国立大学,竞争还是很激烈。跟许许多多日本学生一样,美惠除了在学校上课,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课外补习班,自学朝语的计划也就束之高阁了。

说到此,美惠显得很后悔,说:“其实时间还是可以挤出来的,只是我那时觉得朝语学不学无所谓。是不是挺可笑的?”

我实在无法回答,也没有真正地把她当做韩国人,便安慰她说:“反正在日本也不大用得着朝语嘛。”

再后来就是找工作了。经济再不景气,国立大学的学生找工作应该是不难的。但是美惠没有找到工作,有的公司甚至连招聘资料都不寄给她。美惠眼看着她的同学们一个个进了大公司,走上了她向往已久的精英之路。没有公司告知美惠不采用她的理由,但是她还是隐隐地感到了其中的原因。

我不禁想起一个上了年纪的日本人跟我讲过的话:直至70年代,在日的朝鲜、韩国人都饱受日本社会的歧视,以至于她们找工作时不得不起个日本名字,隐瞒身份。当时我十分震惊,很难把这些不公正和彬彬有礼、井井有条的日本社会连在一起。然而这次,美惠的话却让我觉得有点悲哀。

求职的失败让美惠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身份:我是什么人?日本人?韩国人?美惠摇摇头说:“我没有答案,最初我大概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日本人,可现在我不这样了。”

停了一下,美惠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其实,我们是朝鲜人,不是韩国人。因为大家更瞧不起朝鲜人,家里人就把护照换成了韩国的。不过,不管怎样,自己是高丽人的后代。”美惠的话让我想起了那句“落后就要挨打”的名人语录,尽管打的方式随着时代在变。

带着种种困惑,美惠突击考了研究生,开始研究在日朝鲜、韩国人的历史、现在和将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可美惠,她能思念的是哪里呢?——那天,我第一次感到有故乡可思念竟也是一种奢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寒假。在冷冷清清的学校书店里我碰见了美惠。她正在翻一本厚厚的日韩词典。“开始学韩语了?”我问她。“呀,不好意思。”典型的日本式回答。过了一会儿,美惠压低了声音,但是掩饰不住兴奋,对我说:“其实,我申请到了韩国政府的奖学金,从下学期起休学一年,去韩国学母语,顺便到处看看。”

再见美惠就是第二年樱花盛开的季节了。美惠的表情好像爽朗了许多。

经过一年的学习,美惠已经可以用朝语进行简单的读、写、听、说了,还交了许多朋友——他们跟美惠一样都是朝鲜人的后代,受韩国政府的资助从海外回来学习母语。其中的一个来自中国的延边,像小说一样巧合的是这个朋友的爷爷和美惠的爷爷当年竟同在一个村,由于种种原因,美惠的爷爷来到日本,而那个朋友的爷爷去了中国。就这样美惠变成了在日韩国人,她的朋友则是中国朝鲜族人。

对于那个既会说汉语又会说朝语,从朝鲜语中学毕业又上了国立大学的朋友,美惠羡慕不已。“听说朝鲜人有好多在政府机关、公司工作?还有人在中央政府当高级官员?”美惠似乎还想从我这里得到确认。于是我告诉了美惠在我生长的那个少数民族地区里少数民族是如何上大学,如何在政府和企业里担任要职——这一切,在美惠提起之前我一直以为是理所应当的。美惠沉默了一会,然后半开玩笑地说:“我爷爷当年怎么就没去中国呢?”

花落花开,在校园又被樱花染成淡淡的粉色的时候,美惠来道别——她被一家憧憬已久的大公司录用了。美惠终于梦想成真。那次一别,我就再也没有美惠的消息了。

因为美惠的关系,我也开始更多地关注有关在日韩国、朝鲜人的新闻了,关注他们如何一点点地争取应有的权利和尊严,关注这个社会如何一点点地对他们宽容起来。每每看到相关的新闻,我总会想起美惠——不知道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在和同事们的来来往往之中,美惠是否还会继续学她的母语,是否还会常常想起那一年的韩国之行?

当我要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日本的各大媒体都报道了这样的消息:一个从不被文部省承认的、在日朝鲜人自办的大学毕业的学生,在某著名国立大学研究生考试中成绩合格,被录取,经文部省审批,此学生的录取资格被取消。但在诸位教授的强烈坚持下,文部省破例批准该学生入学。

在我上学的路上有一所朝鲜学校,我时常能看到那些穿着民族服装的孩子快乐地进进出出,也常常被他们的快乐感染着。但是当我知道了美惠的故事后,他们的快乐便在我眼里大打折扣,我开始为他们的未来担忧——为在异国传承自己民族的语言文化,他们将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但愿这代价会越来越小。

(责编关山越)

猜你喜欢

美惠朝鲜人国立大学
俄罗斯圣彼得堡国立大学汉学家访问蒲松龄纪念馆
黑河学院与俄罗斯阿穆尔国立大学联合培养本科生和硕士生签约
美国对日占领时期“在日朝鲜人”政策研究(1945-1952)
雪上的舞蹈
樱花树下的誓言
白俄罗斯国立大学亚历山大·涅兹韦茨教授来我校开展高端外国专家项目研究
清末民初东北地区朝鲜人移民情况概述赵
双城记
论西洋绘画与天文科技知识对朝鲜后期社会的影响
近代在津朝鲜人概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