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咤咤叱叱的笑声
2002-04-29王林书
近日,新华出版社出版了著名明清小说研究学者王林书教授的著作《聊斋新赏》,新意纷呈,卓见迭出。这里,我们选录了王林书先生和他的两位学生谈《聊斋》的三篇文字,以见秋坟鬼唱,不乏同好,青林黑塞,犹有知音,蒲公地下之灵,尚未寥落也。
《婴宁》是《聊斋》中的一颗明珠。婴宁是蒲松龄着意渲染的宁馨儿。仿佛笑神似地,以欢乐的笑声对待惨淡的人世,以咤咤叱叱应付世俗的纷纭。蒲松龄不仅写出了她的天真娇憨、“狂而不损其媚”的性格,而且着力描出了那山中“笑矣乎”生活的环境。她诞生在比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还要美艳的园圃之中。园外“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园内“细草铺毡、杨花糁径”。她真有点像得山水灵秀之气的精灵。这不仅是对于美的颂歌,也当然地是对于“子夜荧荧”浓黑悲凉社会的否定。然而,出人意外的是这个可爱的婴宁,却干下了一件令人发指的“缺德事”。仿佛《红楼梦》里心狠手辣的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般,将一位羡慕她美艳的邻人诱骗置之于死地。现代许多评论者因此说,这是蒲松龄一大败笔,破坏了婴宁的美(见黄秋耘《读婴宁》)。其实未必如此。
婴宁是蒲松龄理想中人物,但不是我们理想中的人物。她“出于幻域,顿入人间”(鲁迅评《聊斋》语),是当时生活的反映。生活中的活人,艺术反映中真实的艺术典型,即使在现代,也都没有十全十美的存在;正相反,《红楼梦》脂评说得好:“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婴宁的形象,蒲松龄自指有两特点,一是“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二是“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既天真又狡猾,是蒲松龄对婴宁的认识、对婴宁的设计。狡黠是婴宁的陋处,也正是婴宁的真处和美处。婴宁一方面出生于幽谷,受育于鬼狐,不审三从,不知四德,无视长幼之序,不用进退之仪,用笑声蔑视一切,用笑声动摇一切;一方面嫁入人间,依从文士,既畏狱之酷,又恪守男女大防的封建道德,轻施颦笑,严惩意淫。她是无法跳出当时社会环境的,既有所突破又无法脱离的真正的美人。人狐交配而生的婴宁如此,完狐所生的小翠(《小翠》)也如此。小翠几乎与婴宁一样美貌绝伦、天真绝俗,然而不是也毫无怨言地听凭母亲之命送给了一个连人事也不知的痴儿么?这难道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糟粕?蒲松龄只能根据生活,根据生活给予的理想来塑造人物。他的杰出才能正表现在婴宁的复杂性上。婴宁形象的复杂性正是作家忠实于生活的创作方法的胜利。说婴宁的“缺陷”应去除,不但是求全之毁,更是脱离历史实际的要求。
婴宁除了这件“缺德事”外,更有一次值得注意的悲啼——哭求丈夫为母迁葬的。这悲啼是我们了解婴宁性格复杂的原因,认识婴宁天真狡黠之间关系的钥匙。我们容易被婴宁的笑声所迷惑,但她其实不仅是个天真娇憨的姑娘,只把生活看成是欢乐,更是深沉早熟的姑娘。笑是她试探人生、应付生活、取得胜利的手段。她自己解释由笑转为零涕时说:
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恐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
她对至亲又兼阿婆的老人,甚至对同床共枕的情人尚如此不肯轻易袒露,尚必待仔细审查后方倾诉内心的愿望,婴宁的心灵是何等的深沉,何等的细致,又何等的善于控制啊!蒲松龄说:“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婴宁是位岁月雕成的“笑面人”。她独居幽谷,披萝带荔,仍然拂不去社会中尔虞我诈的尘埃,不得不罩上“笑”的面纱。这可见社会摧残人性的力量是多么无孔不入,多么强大。这正是其性格产生的社会根源,婴宁天真狡黠的出发点。
尽管封建社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但是婴宁以一介弱女仍然获得了胜利,这当然是由于蒲松龄热爱她的原故。蒲松龄为什么偏爱她,赋予她最长的篇幅?是由于她不仅是位天真可爱的少女,更是一位美女,更是一位想能以女代男完成母愿的奇女子。婴宁对丈夫的哽咽陈词实际上是哈姆雷特式震撼人心的内心独白。前人久已指出一部《聊斋》可以概括为“惩恶扬善”四个字,然而《聊斋》中惩恶更是为了扬善。一部《聊斋》中的善最主要的正是“孝”。孝是贯串于《聊斋》始终的,是至高无上的。婴宁身为狐仙之女,却生受父母的遗弃,长承山村雨露,完全是底层农民的凄苦无靠生涯。鬼母收留,正是相濡以沫的农民同情心的表现。她正是为了使鬼母能有所依栖才远出踏青,才破愁为笑,才在姨兄王子服前明骂似贼、暗送秋波;引来了王子服后又故作痴呆,不解共寝,甚至似知非知,似痴非痴地说出:“背他人何得背老母”,以暗示老母在她心中的地位。正是这一点孝情,成为婴宁一切言行的指南。但是应指出,婴宁生于幽谷,实是农民的儿女,她的报恩孝道不是封建士大夫所提倡的“忠孝不能两全”忠高于孝的孝道,而是农民的“养儿防老”理想的孝道。农民身处穷僻尤其重视劳动,非只为继承香烟重视男子;婴宁想以弱女代男的理想正是当时农民,特别是劳动妇女理想的体现,也正是对当时农村中迫于生计溺弃女婴的批判。这是婴宁形象的光辉所在,也正是《婴宁》这颗明珠的夺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