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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动物琐忆

2002-04-29谢宗玉

天涯 2002年5期
关键词:牯牛黄牛蜜蜂

狐狸

那个下午,我们在坳里整地。

秋收刚完,现在大家都忙着把稻草茬翻下去,然后整田成地,再种油菜。秋天的阳光清爽而温和,本来最宜晾晒身子,但现在要将稻根遍布的土地重新整合,是多不容易,不一会,我们的衣服就全被汗水浸湿了。这时头顶温热的阳光也显多余。下午的空气就这样沉闷起来。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坳里,但坳里却听不到多少人声,大家站在各自的田里,低着头,昂起锄头,旋即狠狠挥下去。在锄头扎进硬土的一刹那,伴随沉闷的吭哧声,一用力,大大的一块土就翻起来了。再接着便是锄头把土磕碎的声音。在吃力的劳动面前,每个人都成了天生的哑巴。

我家劳力少,农忙时我不得不跟着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那个下午我以二分之一父亲的速度,远远跟在父亲后面。每次要将土块撬翻的时候,我就感到自己胸口压了块大土似的。我喘着气,望着天,我希望来些风。但天上碧蓝碧蓝,一点也不像要起风的样子。我放下锄头,无精打采地坐在田埂上,望着父亲的身影发呆。我盼太阳尽快下山,将这个沉闷的下午早点带走。但太阳高高地悬着,离下山还早。

父亲不耐烦了,他在回头瞪我。就在父亲瞪我第三眼的时候,唐氏野那边突然喊声四起,一下子撕破了这个下午的宁静和沉闷。我对父亲说:一定出了什么事。我说这话的时候,别人家的小孩已扔掉锄头,风一样往山坡上跑。不经父亲同意,我也就追着他们跑上山坡。

我们手搭凉棚,朝唐氏野那边望去,就看见一只火红的动物闪电般朝我们这边奔来,紧跟着的是三五只不同颜色的狗,一边追一边吠。再后面追的就是唐氏野里背锄头的村民,他们的喊声此起彼伏。我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四伢子突然回头叫道:狐狸!红狐狸!

坳里的大人们仰着头,眯着眼,狐疑地问:真的是红狐狸吗?我们就齐声叫着:是呀!是呀!朝我们跑来了……快来呀!快来打呀!

坳里的村民一听,就纷纷提着锄头虎跃上坡。可他们快,狐狸更快,不等他们跑上山坡,狐狸已从我们不远的地方一掠而去,它笔直的身子如一支破空而来的响箭,它腾跃的四肢快如追风,托着狐身在枯草上飞驰。

很快,狗们也掠过去了,接着唐氏野的村民与我们村子的男人汇在一起,纷纷从我们身边掠过去。我们就一路喊着跟在后面。然后,我们村庄的狗们也加入了追击的行列;然后,耙冲坳里也冲出一股叫喊的村民;再然后耙冲的狗们也咆哮着追击出来;再然后杨冲惊觉的小孩已在前面更远的山坡上张望了……风驰电掣的火狐就像一只快艇,划开了那个下午的沉闷,拖出一串越来越宽的闪闪波光……那个无风的下午就这样变得生动起来。

毕竟人的气力有限,火狐及追兵过后的山坡,自然会扔下一路散兵游勇。他们拄着锄头站在坡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火狐一路奔远。坳下好奇的妇人们就跟他们搭起腔来,问火狐是怎么发现的。他们就说不知道,是前一个村子的人追到他们村了,他们才接着追的。妇人们就问他们是哪个村的,他们就说是那个那个村的。这么一打听,就发现他们已经追过好几个村了。然后坡上的人就坐下来吸了一口烟,与坳里的妇人们闲聊起来,问问今年的收成、冬种的油菜、明年的谷种什么的。本来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村,因了火狐穿过的原因,就这样攀谈起来了。

一直等到本村第一拨追兵回来,前面村庄的男人才会拍拍屁股站起来,问结果如何?回来的人就告诉他们说还没有结果,他们追到哪个哪个村庄就掉头了,而前面的还在追。大家就笑笑交换烟纸,卷一筒,点燃,吸几口,互相夸着对方的烟不错,然后告别。

村里的男人走下坳来,妇人们就纷纷嘻笑他们,说以为他们会捡个什么宝回来。男人们不作声,一脸的讪笑。停不久,大家就各自谈起以前见过的狐狸。前因后果一说开,一只狐狸就是一个故事。在故事的洇泡下,脚下的地就这样不知不觉延伸了一截又一截。那个沉闷的下午,自狐狸过后,劳作便成了故事的点缀。就像城里的女人专心致志看电视时,手里还捏着一把毛线,飞快而漫不经心地挑着。

我们小孩是最后知道结果的人,那就是没有结果。当所有的大人都不追了,我们还在追着。火狐及追狗在远远的前面已成了一个红点和一些灰点。我们看着它们进入大山,然后是灰点陆陆续续退出山林,那个红点却再没见了,我们就知道没有结果。

我们悻悻地回来,太阳已经落山了。大人们纷纷询问结果,待知道没有结果后,又来耻笑我们,说以为我们会捡个什么宝回来。我们才不在乎他们的耻笑。我们在乎的是,这个辛劳的下午,终于可以这样轻松愉快地结束。并且在今天夜里,那只火狐一定还会重来,穿过我们重重叠叠的梦境。

在整个童年,以这样“铺天盖地”的方式追逐一只野物,在我的记忆中一共有五次,有两次是追狐狸,有两次是追野兔,还有一次是追野麂。前四次都没结果,只有那只野麂被追上了,由于在追兵中有我父亲,所以我家也从几百追兵中分得了一块麂肉。但麂肉是什么滋味,我已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五次追逐给我生命带来的巨大冲击是无法描叙的,就像五把熊熊大火,一直在我成长的某个路段燃烧。我一想起它们,体内的血液就呈沸腾状。我想无论我怎么描述,如果没有亲自经历,读者也不会体味到那种直抵心魂的振奋。噫,这真是一件天大的憾事呢。

水牛

那个雨天,母亲一脸煞白地回来,见到我们,就呜咽哭了。父亲问她怎么了?母亲说不出话,只伏在父亲肩上哆嗦着身子。我与小妹面面相觑地看着母亲,弱小的心像被什么一下子攫住了。母亲头发散乱,身上有几块污湿,衣裳从背部撕裂,脚上只有一只鞋。

父亲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低低地骂一声:这头兽牲!然后匆匆跑了出去。直到晚上,母亲才惊魂甫定,断断续续给我们讲述事情的经过。果然又是我家的大牯牛在作怪。母亲下午去放牛,走过一条田埂,大牯牛张口就吃路旁的禾稼,母亲不让,用力牵扯牛鼻上的缰绳。大概被弄疼了,牛勃然大怒,鼻子一吼,窜上去就将母亲顶起来,摔下去,哗啦一声脆响,母亲的衣裳就这样被牛角撕破了。牛还要用脚去踩母亲,母亲从牛蹄下一翻身子,滚过田埂,才幸免一死。

这是母亲第一次碰上这事,所以母亲吓木了。母亲睡在半夜突然叫着我的名字,把一家人从梦中惊醒。母亲摇着睡意惺忪的父亲说:明天就将大牯牛卖掉。父亲有些犹豫,他嘀咕着:可是大牯牛犁田是全村最快的呢。母亲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一家人的性命都拽在这头兽牲的手心里!父亲叹了口气,不吭声了。我知道父亲还是有些不愿意。毕竟大牯牛帮了我们一家大忙,人家的牛一天一般犁两亩田左右,大牯牛几乎快它们一倍。大牯牛拉着犁铧健步如飞,扎在深土里的犁铧如在水里飘窜,厚土哗哗,从犁铧两侧纷纷披翻。掌着犁把的父亲一脸荣光。因了大牯牛,父亲在村庄的地位明显高出其他的男人。父亲把自家的田犁完后,还可以带着大牯牛帮别人犁田。除了赞叹,别人多少还有些实物回赠。

父亲犁田完毕,把枷套一解,就对我说:去,去放一会儿牛,到草多的地方去,让它吃饱。那时我便不得不放下手中正在进行的“私活”,把牛从父亲身边牵走。大牯牛是全村牛群的领袖,它大概根本没把我这个破小孩放在眼里。所以很多时候,我不是它的主人,我得陪着小心侍候着它。但还是有几回差一点被它给挑了,好在我一直有防备,能在危险到来的一刹那,雀一般地闪过一边。它顶不着我,便又低头嚼草。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悬悬浮浮的一颗心半天不能安定,有些哆嗦的嘴却骂骂咧咧起来。

我几次说大牯牛要用角顶我,但父母都没放在心上,只说要我小心一点就是,家牛一般不会伤害自家的主人。我还要争辩,父亲就说我无非是为贪玩而找借口,我就无话可说了。

现在母亲终于意识到大牯牛的危险了。

没几天,大牯牛终于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然后,一直盘踞在我弱小心灵中的阴影终于流云散尽。大牯牛卖出去好些日子了,母亲还常常望着我发呆。她可能觉得我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也许还真是一个奇迹,邻村那家买主的小孩就没我幸运,他在第二年春天真的被大牯牛给顶死了。春天里大牯牛胯下晃着一截又红又大的家什四处乱闯,它能闻到二三里外母牛水门发出的奇异气味,闻见了就急不可耐地往前奔,那家小孩不懂它的性情,紧扯缰绳想把它留住,却被它用角一顶一抛,就把肠子给弄出来了。母亲听说这事,一脸恍惚地过了一天,黄昏时她在禾坪里烧了一把纸钱。她说那孩子是替我死的。

埋了孩子后,那孩子的父亲却舍不得把大牯牛卖掉或杀死,他说这完全是个意外,再说他要大牯牛用一辈子来还债。大牯牛也许真有还债之心,后来那户人家真比以前富裕多了,那男人在邻村的地位也逐年攀升。据说他家四季飘着酒香,那都是别人送的。我父亲听说这些的时候,就有一丝落寞走过眉脸。偶尔他还说:那牯子要不凶,那真是犁田的一把好手,我从没碰见过……

黄牛

写完水牛,感觉意犹末尽,我再来写写黄牛吧。

大牯牛卖掉后,我家买了一头黄牛,黄牛性情温顺,有些蛮力。父母都还中意。我也中意,因为它从不对我构成威胁。

关于黄牛,记忆中有三件事与它有关。一是黄牛虽然是母的,却一辈子没生育。春天,别的母牛的水门都绯红绯红的,我家黄牛却不。公牛找它来“滋事”,它呼一声就朝公牛顶,一副圣女的模样。公牛没趣地走开,它再低头啃草。因为这个,小时候我挺是得意了几回,觉得黄牛没给我丢脸。再见人家的母牛心甘情愿遭公牛“欺负”的样子,我就哂笑着看它的主人,那时那小孩的脸一般比他家母牛的水门还红。我看着他笑久了,他就会骂:癞子玉,笑你娘的臭X!我说:是的,我正笑你娘的臭X呢。

现在想来,心中不免有些凄苦,那时我家的黄牛究竟怎么回事啊?如果按照人的规律来说,它也许是愚蠢的,属于未开化的那一类。我伯父家的大女儿就是这样的,她傻得全然不懂男女之事,她父母不想要她这个拖累了,勉强把她嫁了出去。本来挺强健的一个人,没几个月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远乡。

它也许是高妙的,觉得周围村庄的公牛,没一个配它,便有了“我自不开花,免撩蜂和蝶”之念,所以水门儿一年四季都是灰褐色的。这一点有些像村小学的杨阿姨。杨阿姨是个下放知青,呆在我们山村一辈子也没嫁,她举手投足间的样子一直与我们不同,村里没有男人配得上她。

它也许是独特的,譬如不爱公牛,只爱母牛,或者为了保持体型,怕生孩子什么的,谁知道呢?我村虽然没有这样的人物可比,可后来我到了城里,发现美女作家笔下的女人却多属这类。唉。

关于黄牛的第二个记忆是在一个夏天。我和别的小孩把各自的牛赶到山上,然后守在山脚的松荫里,择一块平整的青岩,仰着卵子睡去了。黄昏醒来,各自寻牛,却发现唯独我家的牛没了。我翻山越岭,找遍了每一条沟每一条壑,依然不见它的踪影。我只能趁夜还没完全断黑,惴惴不安地回家。

后来我才知道黄牛早下山了,还偷吃了人家半分稻禾。我回家的时候,父亲刚受过人家的责难,所以一肚子气全发在我身上。他随手折了一根柳条,三下两下去掉叶子,不说一句话,就把我抽得陀螺似的转起来,我杀猪般地嚎叫,彻心彻肺的疼网住了我的全身。是母亲及时赶回,我才“幸免于难”。开始我还以为是牛丢了呢,所以吃一顿“笋子炒肉”也算认了,后来我才知道牛并没有丢,只是偷吃了人家的稻禾而已。我对父亲就有了某些恨意,我感觉他应该打牛一顿才更合理些,可他却把我往死里打。恨父亲的同时,我当然也恨那头千刀万剐的黄牛,我的恨心一直操纵了整个晚上的梦境,所以第二天一早起来,复仇便成了我的首要任务。我把牛牵到后山坳,见四周没人了,就操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朝它的后背砸去,砰的一声,牛暴跳狂奔。奔一阵,见没事了,又停下来啃草。我摸起砖头再去砸它。如此反复几次,牛胛骨耸起的地方终于被砸出血来。我心一痛,就没敢再砸了。我走过去挽住缰绳,发现牛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更重要的是它的双眼都蓄着泪水。我完全没想到牛还会流泪,那一会儿我的泪水也突然簌簌而下,我站在那里,痛心疾首地骂道:兽牲!谁叫你偷吃人家的禾?!谁叫你让我挨了一顿恶打?!下次可千万要听话呀……好久以后,我还记得黄牛的眼泪……

我不知道父亲记不记得我的眼泪?

第三个记忆与父亲的眼泪有关。农忙季节,耕耙之事多起来了,黄牛就有些难以胜任。那个酷暑,黄牛好不容易将一丘田耙完,就急着往水塘里赶。父亲不是不想让它下去,而是想让它先下了耙具再说。但它一刻也不愿停留,拖着耙具就往水里扑,差一点把后面的父亲也带进水塘了,父亲只好放手。

在大大的水塘里黄牛一泡就是两个小时,我和父亲只好顶着正午的烈日,在岸边紧张地守望着它,连中饭都没法回家去吃。父亲郑重地告诉我,一定要在黄牛上岸的时候抓住耙具,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不知有什么后果,以为父亲太夸张了。

但父亲并没夸张,事后的结果的确令人难以设想。我和父亲在两岸守着,黄牛却从我们中间的地方上了岸,它拖着耙具,漫不经心地啃着草。父亲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靠过去,但还没走近,黄牛就警觉了,它快步向前走了几步,父亲就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呆在那里。然后我也发现了潜伏的危险,那就是尖尖长长的耙齿,正狼一样尾随着黄牛的后蹄,几次只差一点点就要“咬”住后蹄了。也就在那时,黄牛将它最后一只蹄提向前。然而它的另一只蹄很快又成了耙齿攻击的对象。耙具磕着硬土和碎石,一路响着,我的心就渐渐悬到了嗓眼……

突然耙齿扎进了横生的草茎中,牛稍一用力,草茎绷断。耙齿因为惯性,跳起来就在牛的后腿上“咬”了一口,牛突然吃痛,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夺命狂奔,耙具顿时在它的后面张牙舞爪起来。十几根利齿就这样一下一下往它的后背、后臀、后腿上扎。父亲哭丧着脸叫道:完了,完了……然后一屁股萎了下来。我吓得脸色铁青,站在那里连呼吸都没有了。牛一路狂奔,就将转过山坳的时候,突然像父亲一样一屁股萎了下去。父亲看见了,就连滚带爬地朝它跑去。我紧跟父亲后面跑起来。

父亲赶到那里,抱着牛头号啕大哭起来,嘴里骂道:你这头蠢兽牲……你这头蠢兽牲……

我脸色煞白,站在后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发现牛的后腿后臀尽是些血窟窿,血一波一波地流下来,把路都染红了。我弯下腰想拖出压在牛后臀下的耙具,父亲突然朝我狠狠吼道:还不快把你外公叫来!我听了,就飞也似的朝吕村跑去。

外公是个兽医,不等我结结巴巴说完,就背起药箱朝瑶村赶。我们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哭了,耙具也从牛的身上解下来了。外公一边给牛包扎,一边骂骂咧咧。骂父亲枉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连这样的事都弄出来了。在暑天里耙田,完后就得立刻解下耙具,千万别想着省力,让牛把耙具捎带回家。这样的热天,牛只要一见水,十个人都拉不住的。父亲在一旁听着外公的数落,一声不吭。

黄牛终是没治好,它慢慢死了。黄牛死后,农事倍加艰辛。那个夏季由母亲撑犁,我和父亲在前面拉着,将黄牛剩下的事情做完。我一边拖着犁,一边想:我一定要把外公的那番话子子孙孙地传下去。可如今我却进了城,远离了土地,也远离了牛。我的下一代呢,即使我把这个常识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有我和我的上辈这样刻骨铭心的体验了。我不知道这是他们的幸还是不幸?我真的不知道。

蜜蜂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情景多么奇特啊。是在春天,阴阴的天气突然放晴,村庄里所有的事物跟着明亮起来,连灰灰的瓦楞湿湿的墙角也如墨玉般泛着淡淡幽光。当然村庄最耀目的事物,则数田野的油菜花。那种炫目的金黄,铺天盖地,云蒸霞蔚,将村庄团团围住,黧青的村庄就成“黄金盘里一青螺”了。

油菜花最灿烂的时候,又有阳光,村庄里最热闹的就数那些蜜蜂了。谁也不知那些可爱的小生灵来自何方,没几日,村庄的空间就到处充满了它们的身影。早晨,父亲要出门,那些小小身影,像流星雨般,在父亲眼前横飞、竖飞、斜飞。尔后突如一粒石子,迎面朝父亲射来,让父亲避之不及。也有的时候,它只从父亲耳际斜擦过去,父亲一扭头,它早逃也似的飞远了,空气中只留下它触弦般的嗡声,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仿佛一个错觉,很快父亲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有阳光丝丝分明,瀑布般倾泻在父亲前方,迷乱着父亲的目光。

南墙照着阳光,照着阳光的南墙居然成了蜜蜂的憩栖之地。蜜蜂在南墙边飞来舞去,突然朝墙壁上一撞,父亲正担心它会受伤,它却像学了隐身法似的不见了。父亲走近一看,才发现南墙上有星星点点的小洞,蜜蜂都钻到小洞窟里去了呢。父亲这时就会讶然地站在一旁,感叹才来几日的小东西竟比自己更了解村庄。然后父亲就会觉得村庄的神秘又加了一层,自己在这个村子居了半辈子,竟不知墙壁上那些星星点点的洞窟,而现在知道了,父亲又不知它们是怎么来的。父亲怀疑是雨水的原因,但雨粒大概只能将土墙打成坑坑洼洼。父亲又怀疑风也参与了这项工程,但风也不可能将洞儿雕琢得这么圆滑。然后父亲就知道,夜里鸣叫的虫子一定曾借居过这些洞窟,为了舒服,它们摩摩擦擦,钳钳咬咬,洞穴就成现在的样子了。也许还差一点,但新近迁进的蜜蜂随手加以改造,温暖而舒适的洞穴就真的成了……父亲站在那里胡思良久,然后被一声鸡鸣、一下犬吠或者被母亲的手捏了耳朵,才会惊醒过来,父亲笑笑,摇摇头,去东坡翻土种豆了。这时节种的豆叫六月黄豆,豆期短,一到六月就能收了。

父亲没弄明白的事物,闲散在家的你会接着弄明白的。先是黄狗逐着一只低飞的蜜蜂到了南墙,见南墙边群蜂乱舞,就呜咽着轻吠起来,你一好奇,自然会跑过去看。然后你就会发现父亲已发现的秘密。接着你还发现,蜜蜂儿不但飞进,而且飞出,在南墙边绕一圈,然后飞远。你带着黄狗追出去,就看见村外田野里的油菜花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浓郁的花香异常的熏人,闯进花丛中的你突然有了头重脚轻的感觉,思维恍惚着,花外的村庄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慢慢地,就习惯了那种明艳和郁香,清醒过来的头脑突然一激灵,四处便听得嗡声大作,像似在淋一场音乐雨。而花的海洋也是舞的海洋,你再度被眼前奇异的景致弄呆了,洇浸在音乐中的小小身子变轻,变轻,渐渐飘浮起来,感觉自己也成了花丛中万千蜜蜂的一只。翕动着薄透的翅膀,从一朵花蕊飞到另一朵花蕊,然后沾着一身金黄飞回村庄。

晚上问油灯下穿针引线的母亲,母亲说那是蜜蜂在酿蜜。你就想,这样下去,南墙的土砖要不了几年不都成糖砖了吗?夜里有梦,是父亲下令拆了南墙,然后把糖砖一块一块往粮仓里搬。你兴奋不已,一边搬着,一边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满嘴余香,梦醒犹存。

起来后你想找个法子不让蜜蜂浪费才好。你找来一个小小透明的玻璃瓶,来到南墙边,用一支木签伸入洞穴,轻轻捣拨,小蜜蜂受了骚扰,就会吱吱吱地叫,这时你忙把瓶盖拧开,将瓶口对着洞口,小蜜蜂一爬出来,就飞入瓶里了。没半天,你就用这样的方法捉了好多的蜜蜂。然后你又采些油菜花往瓶子里塞,你希望蜜蜂在瓶里帮你酿出蜜来。但两天过去了,它们都没动静。你就怀疑它们要新鲜的菜花才能酿蜜,然后你私自与蜜蜂许诺:你这时放了它们,等它们采蜜之后,再飞回你的瓶里。蜜蜂无言,你就当它们同意了。于是把瓶盖拧开,一只,两只,三只……所有蜜蜂全飞走了。你一厢情愿地握着瓶子在村口守望,但再没有一只飞回来了。你无限怅然,却也无可奈何。其实你也知道,蜜蜂是不懂你的许诺的,但你若是再把它们关在瓶内,要不了多久,它们都会死去。你只是给自己找个理由放了它们。

整个童年,你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办法,让蜜蜂聚集起来为自己酿蜜。但一年一年的花季来了又去了,你找不出任何法子。

后来,养蜂人终于出现在你们村庄……

然后,你终于见识了将万千野蜂聚在一起酿蜜的法子。但那时你已长大成人,你在狠咬书本,决定由一个乡村人变作一个城里人。养蜂的梦想在你的头脑中只剩一个依稀的背影……那一刹那,你感觉了成长之痛。

谢宗玉,作家,现居湖南长沙。已发表散文、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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